来,跟我念:
“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望之火。”
…………
“烤羊肉,烤羊肚,烤腰子,烤板筋、蹄筋和肉筋。”
这是一种属于兰州人的组合密码,清晰蹦出的一个个字紧密地汇集变成词,带着一种神秘的魔力,人们关于夏天、凉风、冰啤酒和烤肉的欲望之火被打开,路边的一个个烤肉摊子是帮凶。
再没有什么能比烧烤更能代表夏天,如果加上冰啤酒,这俨然已经是夏天的盛宴了。
一年四季中,夏天是植物繁盛的季节,蔬菜水果都长得蓬蓬勃勃,任人宰割。逻辑上来说这是一个丰饶的季节,但在农耕文明几千年的延续中,夏天都是在侍弄庄稼的繁忙和等待雨水的焦灼中度过,人们实在没有多余的耐心,去制作什么夏天里的盛宴。
夏天没有盛宴,但有足够多的小点心。
绿豆汤、龟苓膏、苦瓜、冰粥、汤水,这些解暑的食物顶多算苦夏不得已的一种策略,很难构成一种庞大到令人神往的饮食结构。比如说,我从未见到有人因为想要喝一碗绿豆汤而在深夜的朋友圈里许愿,但烤肉可以,冰啤酒可以,如果烤肉和冰啤酒一起,那么已经可以在深夜短暂地引起朋友圈的一场点赞狂欢了。
全国各地都有代表性的烤串儿。
但在西北,人们不说烤串,只说烤肉,无论扦子细细、肉细细的陕西,还是大串红柳烤肉和馕坑肉的新疆,抑或取中间值的甘肃,烤肉就是烤羊肉,不是五花肉,不是牛肉,不是鸡肉,只有羊肉才是西北的烤肉霸主。
“串儿”多少被素菜混淆了概念,西北的烤肉,主角是“肉”。至于玉米、韭菜、茄子,那不过是烤肉店为了顾客不得已而为之的加菜,有一种勉为其难的气质,毕竟在十几年前,烤肉店供应的素菜只有一种——土豆片。
最好的烤羊肉来自羊腿,悬挂在烤肉店的羊腿被小哥熟练地用尖刀剔下肉,切成拇指大小的羊肉块。《新龙门客栈》里黑店小哥拿着一柄锃亮的尖刀,行云流水的剔骨技能娴熟得令人感觉可怕,嘴里秃噜着一口纯正的兰州话则是现实的注解——演员、兰州人陈逸恒当年在香港发展,电影里黑店小哥的配音恰好来自他。
这个在茫茫大漠矗立的客栈也使西北的性格、风貌被高度提纯、影视化了。尤其是城市里的西北人说不清是因为这部电影,所以做派更加豪放,还是骨子里的DNA作祟,在某个年龄突然一触即发、西北血脉觉醒后,我们骨子里的血勇和彪悍喷薄而出。
用森森白牙拉扯着扦子上的烤肉,是解药。
一个扦子上有四块肉,里面一定有块白色的羊油,这是一种绝妙的平衡,紫红色的后腿肉几乎没有脂肪,用羊油可以平衡干柴的口感。这是手艺人恪守多代的传统,一口将扦子上的肉撸进嘴里,羊肉和羊油互相影响,可以实现100分的效果。
但现在有很多人要纯瘦的羊肉。
烤肉的师傅十分不满,非常不满,这对于羊肉串的品质有极大的损耗,他们苦口婆心指导、教育食客,希望能够将这种美味的逻辑传递下去,分享同一种对羊肉串审美的标准。但人哪里能听进去?人终其一生获得的教训就是不会听取任何劝告。
服软的烤肉小哥一路溃逃,干脆破罐子破摔,引进了豆皮、香菜卷、金针菇这种令他痛心疾首、心如刀绞的素菜。当然,后面来的烤肉小哥已经能轻松地接受这种事实,甚至致力于推动这种创新,譬如在烤茄子里打一颗鸡蛋,或者在烤辣椒上滴几滴蒜水,竟然能获得食客们的啧啧称奇。于是,一场饮食界的工业革命滚滚而来,碾压着、逼迫着这些传统的食物推新品,创立新口味,颠覆过往。
烤肉
但烤肉必定是有自己的坚持,它不是小龙虾,没有想要取悦整个世界的野心和欲望。在原料充足的西北,人们也不希望将烤羊肉研发出咸蛋黄味、蒜蓉味和冬阴功味,只要老老实实在新鲜的羊肉上撒上辣子、孜然,就已经达到西北人口感的及格线了。
万物皆可烧烤,烤腰子更是最风靡的那一串。将白色油脂包裹的腰子一劈两半后,架在火焰上,油脂滋滋地滴落下去,外皮焦黄,但腰子还是嫩的,两者会诞生一种又脆又嫩的迷人口感。全国各地都有,说句很宏观的话——人们的欲望都是相通的。
夏天,北方的风是冷的。
可能只有出了西北,才能体验到最低温度和最高温度之间只相差几度,被炎热支配的恐惧。但是在兰州、在青海、在新疆,无论正午的烈日如何炙烤着大地,到了傍晚它们势必偃旗息鼓,风一定会来,夏天的冷风吹着人们的脸、胳膊和裙子,人们在河边喟叹着,“风好,好风”。
于是在清凉如水的夏日傍晚,距离天黑还有很长的时间,人们总得做点什么,来打消生而为人的虚无。据说哲学可以解释这一切,但人类在某些时刻动物性也会苏醒,也有不想被高等动物的逻辑掌控的片刻,望着浩浩汤汤的黄河水,喝着放了黄冰糖的三炮台,要是能来一些烤肉,那就最好不过了。
最好是馕坑烤肉。
铁扦子上挂着一咕嘟一咕嘟核桃大的羊肉,就像沉甸甸的葡萄架一样。或许是馕坑里密封的空间使羊肉保持了水分,馕坑烤肉紧致的外皮里面裹着的肉是鲜甜而充满水分的。对于羊肉鲜甜这个形容,我知道很多人会摇头,会质疑,可西北最新鲜稚嫩的羊肉,因为还未曾长老,确实保有着山野植物的水汽。但这需要经年累月对于羊肉这种食物的熟稔以及热爱,再加上老辣的味觉和触觉才能感知。
板筋是白色的,像松紧带一样雪白的菱形块,来自牛的某些组织;蹄筋也是牛蹄筋,羊蹄过于小,剔取蹄筋又比较烦琐,只有牛蹄筋才能够被切成块,穿到扦子上;肉筋是羊肉的某些部位,羊油和肉包裹着似有似无的筋。这三者是很费牙齿的烤肉,尤其板筋,仅仅有锋利的牙齿切割是不够的,还需要撕扯、撕咬这种原始力量参与,才能够将又滑又硬的板筋勉强吞到肚子里。
这在现代是一种很不雅的餐桌礼仪,但倘若在夜色下的西北,每个人都吞下去几瓶冰啤酒的时刻,人们眼前的光逐渐变得眩晕,天上的夜色和太阳的余晖擦肩而过,这日夜交替的瞬间,就像百万年前,人类第一个直立行走的祖先望着月色那样。人们未免会放纵一些,松懈一些,人的动物本能会从规则的压制下慢慢溢出。
正如此刻。
“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望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