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热,我穿的外套太厚了。我打开水龙头接水,水缓缓地流出来。我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行李,仿佛在央求我把它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刚刚喝完水的杯子,仿佛也等着我冲洗,让我把它和其他东西一起放在水槽上方的搁板上。今天早上,这些东西在不停地说话,好像有什么急事要告诉我一样。
肥皂也像在说话,它声音嘶哑,有些气喘,就像喉咙刚刚做过手术的人。家里的那些物件可真能聊!小时候,我反复读安徒生的一则童话,讲的是一到晚上,房子里的玩具就开始说话,所以我一直有种感觉:玩具也有思想。我读到一只匆忙的手靠近一颗鸡蛋,鸡蛋会晕倒,树木也会感到孤独,墙壁会在夜里“讲话”,我想的确是这样。难道万物真的有灵?
我光着脚站在关着的门前做什么呢?我的眼睛靠近了猫眼,目光巡视着空荡荡的楼道。我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了:我想看到那双蓝色的网球鞋,它们很轻盈,整齐地被放在空荡荡的地板上。它们也在说话,它们在说什么呢?
“一般来说,在大城市生活的邻居之间互相不熟悉,你甚至不认识住在对面的人……这个社会是由一个个孤岛组成的,人们被一种虚伪的礼貌隔开,以至于每一个家庭都关闭在堡垒里面,只和自己家里的人交流……”我从哪里听到这席话的呢?一个社会学家侃侃而谈,是什么时候听到的呢?当然是在广播里听到的,可能是在一期我负责的节目里。那声音在我的记忆里回荡,辞藻华丽、自信,而且深思熟虑,很难抹去。我倒是很想忘记这些话,但我的耳朵像一只贪婪的动物——一头饥不择食的猪——会在混杂各种声音的垃圾里乱拱,会囫囵吞枣地咽下一些格言、常识、精辟的见解,以及引经据典的话,话筒里传出什么声音,我会照单全收,等待着消化系统做出选择,决定取舍。
我的邻居在这栋楼里住了多久呢?六个月、一年,或者更久?我从没问过她叫什么名字。她门上的小铜片上,还留着上一位房客的名字——圭多·费斯托尼教授,黑色的字,字体飞扬,写在金色的铜牌子上。这位教授又高又壮,留着平头,声如洪钟。
他妻子往返于米兰和这里,斯特凡娜说她是个“公司经理”。他们没有孩子,只有一个老母亲,不知道是教授的母亲,还是丈母娘。我偶尔会在楼道里看到她,看起来总是怒容满面,手上戴着很多戒指和手镯。
后来,费斯托尼教授获得去米兰工作的机会,他的家具和书在几天内就被搬空了。公寓空了几个月,偶尔有人来看房,我能听到墙壁另一边说话的声音。
我以为那套房子一直空着,直到有一天晚上我从电台回来,在电梯里遇到一个女人。她说:“我去十二楼,您呢?”“我也是。您去看那套空着的公寓吗?”“我刚刚租了那套公寓。”
我正要说出我的名字,并表示如果有什么需要,她可以来敲我的门。这时,电梯轻轻地“叮——”的一声停住了,她急忙下了电梯。“再见!”“再见!”我们打开各自的房门。
我去厨房时,听到她反锁门转动钥匙的声音,有点儿不耐烦,就好像在说:“您真热情,谢谢,但我们最好保持距离。”咔嗒、咔嗒、咔嗒,钥匙在锁眼儿里转动。我心里想,这根将门固定在天花板和地板之间的铁销有多长呢?从那天起,我便很少再看到她了。我们的作息时间不一样。早上我八点出门去电台,她房间里还静悄悄的。当我回来吃午饭时,有几次我听到了音乐声。下午三点半,我出去时,隔壁又是一片寂静。有几个晚上,我在七点左右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时,碰到她正要出门。她浑身上下都香喷喷的,穿着白色紧身大衣,看起来像个少女,黑色贝雷帽松松垮垮地戴在柔软的头发上。
“我的邻居叫什么名字?”在院子里碰到斯特凡娜时,我马上问她。
她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讽刺的微笑,像电台的那位社会学家,好像在想“如今的社会已经异化,将我们封闭在各自的家庭里,人们之间很难交流。我们面对这样的处境,竟然有一种莫名的满足……”
“安吉拉·巴里。”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
“她有工作吗?是做什么的?”
“好像是演员……但她家挺有钱的……她妈妈住在费耶索莱,特别有钱,不过没来参加葬礼……她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她没有其他亲戚了吗?”
“有个姐姐,不过很少来这儿。米凯拉女士,出事时,幸好您在外面,不然对您来说,这真是件恐怖的事。也许她喊叫了,但没人听到,真是个可怜的女人。想想看,您可能会在楼道里遇到杀手。”
“您听到她叫喊了吗?”
“没有,我住在地下室,怎么可能听得到……”
“凶手有没有拿走什么东西?”
“没有,什么都没有……有一沓钱放在厨房的饼干盒子里。她把钱塞在那里,皱皱巴巴的……我敢肯定,她自己都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钱……两百万里拉
现金,您知道吗?一分都没少。”
“这事是发生在白天还是晚上?”
“很晚了,听说大概是晚上十一点到半夜的样子。当然了,大门已经关了,我们没看到有人上楼。您的女邻居大概七点回来的,直到我关上大门,都没看到她下来……后来有人上去了,但会是谁呢?早上,乔瓦尼是上楼取垃圾袋时发现她的……门开着,她就躺在那里,已经被杀了。”
我在她平静安详的脸上寻找隐藏的东西:隐藏的思绪,没有说出口的话,或者她无意中见证了这场犯罪,不知不觉也被卷入其中?
我跟她讲电话留言的事,但她好像并不在意。她不相信那女人是安吉拉·巴里,还问:“你们熟吗?”“不熟。”“那怎么可能!”我看着她穿过洒满阳光的院子渐渐远去,走向来送信的邮差。
然而,按照我的记忆,女邻居的声音和电话录音上的声音一模一样。那是她死的那天的留言——是记下了录音时间的电话机告诉我的,这真是让人好奇。
我穿过院子,嗅到一股浓烈的椴树香味,布满铁线蕨的喷泉在安静地淌水。我用目光搜寻着我的“菲亚特500”;我忘记把它停在哪里了。幸好,它不同寻常的颜色让我远远就看到了它。有次朋友告诉我,那辆车子是“成熟的樱桃色”,我心里也这样想,然而车子的产品说明上写的是“紫红色”。
我找到我的车子了,它在一辆白色小卡车和一辆有着美式尾翼的豪华大轿车之间。我插入钥匙发动汽车,车子却没动;在闲置了那么多天之后,车子似乎很生气,不想出声。我尝试了好多次,不断加油,最后它吭哧了一阵子才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