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有没有见到一个穿一身黑衣服、一双加州短靴的小个子男人经过这儿?”
斯特凡娜看着我,勉强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和浓密的睫毛,她的白眼球在颤动的阴影下发光。
“你见到过吗?”她转头问自己丈夫。他想了想,然后摇摇头。我知道,乔瓦尼这个人粗心大意,从不记得都有谁从这儿经过。乔瓦尼的妈妈也在那里,她是从遥远的卡拉布里亚过来的。她狐疑地看着我,皮肤上布满雀斑,两只眼睛距离很近,眯成一条缝,一张弯成弓形的嘴让人想到鱼嘴。
斯特凡娜曾经告诉过我,她婆婆是卖肉的。她来罗马看儿子时,总是要背几大袋肉,接下来的好几天,楼梯间都能闻到浓烈的烤肉、清炖肉,还有汆丸子的味儿。
她的目光斜着越过我的头顶,说:“我见过他。”
“但是,妈,你一直都不在这儿,怎么会见过他?”
乔瓦尼是上过大学的,他为这位从乡下来、总是穿着带血迹的衣服出去的母亲感到羞耻,她习惯把四分之一爿牛肉扛在肩上,挂在店里。
“我见过他。”她仍然坚称,我想了解更多信息,就走到她跟前。我俯身闻到她身上有比萨饼的味儿,从满是颈纹的脖子里散发出来。
“您是这次来看自己儿子时看到的,还是之前几次?”
“那谁知道呢?但我见过他。”
“一个小个子男人,面色苍白,总是穿着黑衣服的?”
“我不记得了。”
“妈妈,如果您不记得了,您怎么说自己见过他呢?”
“他是长得高还是矮?”
“不高,很矮。”
“妈妈,您弄错了……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个男人。”
“乔瓦尼,一个月以前,您不是也问过我认不认识那位到我家的太太?您问了我三次,但那是我母亲。”
“这栋楼有九十套公寓,每天进进出出的人那么多,住的人一直都在换,我怎么能记得住呢?”
“您母亲很少来这儿,我觉得她观察得更仔细。”
“妈妈,您见过那个家伙吗?见过还是没有?”
“我见过他。”
“这次还是上次?”
“上次。”
“上次是什么时候?”
“那谁知道。”
“我记得。”斯特凡娜笑着说,她很开心能帮到我,“上一次,我想想……那是五月,是的,五月末。现在是七月,也就是两个月以前。”
“这个人做了什么?”
“他对您说了什么,妈妈?”乔瓦尼问,随后他解释说,“有几次,妈妈来了,我让她坐在门房这里。我出去办事,斯特凡娜在下面看孩子。”
“他什么也没跟我说。”
“那他做了什么?”
“他进电梯了。”
“他去哪里,你问了吗?”
“我怎么知道?也许他就住在这里?”
“他是不是戴着一枚银戒指,戒指上有虎眼?”我问。
“没有,什么动物也没有。”
她只能想起这么多了。斯特凡娜和乔瓦尼想尽办法询问其他细节,但那女人拒绝回答。
斯特凡娜从柜子里拿出一块坚硬的点心,是用无花果和粘有蜂蜜的杏仁碎做成的:“这是我婆婆带来的,您尝尝。”我尝了一小块,太甜了,但为了让她高兴,我还是吃了。这时,乔瓦尼在紫色水晶杯里给我倒了一些松香葡萄酒。
“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儿。”
“安吉拉·巴里?”
“是的,安吉拉·巴里。您知道吗?她每次旅行回来,总会给贝伦加里奥带礼物。”谁是贝伦加里奥?我想了一下,记起那是他们儿子的名字,可怜的孩子,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他父亲的毕业论文。
斯特凡娜也曾在雷焦市上过大学。在那里他们认识、相爱,有了儿子。后来乔瓦尼一直都找不到工作,加上她怀孕了,只能来罗马发展。在罗马,他们能找到的唯一工作就是圣塞西莉亚路这个小区的门房,这里有九十套公寓需要管理,有三个楼梯需要打扫,还有个院子需要保持整洁。正如他们所说,他们在等待一个“更好的职位”。
“她都给贝伦加里奥带了些什么礼物?”
“嗯,一只蓝色的毛绒小猫、染了色的匹诺曹小木偶、一盒彩笔。有次,她还从瑞典带回来一个旋转时会发出声音的小陀螺。您想看看吗?贝伦加里奥现在已经不玩这个了,它应该被放在装圣诞物品的匣子里了。”
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手里握着一个红黄相间的菱形金属陀螺。她把它放在桌子上转了一下,陀螺转动时,发出一连串轻快的声音,犹如克莱门蒂的小奏鸣曲。
“你要是想要,可以拿走。”她很客气地说,“贝伦加里奥现在已经迷上踢球了。”
“谢谢。”我说,“安吉拉·巴里经常下楼来你们这儿吗?”
“当然啦,她会来喝咖啡。她说,斯特凡娜煮的咖啡是全世界最好喝的。她坐在现在我妈妈坐的位子上,一边喝咖啡,一边哼歌。”
“哼歌?”
“对,她喜欢唱歌。”
“什么类型的歌?”
“比如《我遥远的爱人》,您知道这首歌吗?或者是《夜晚,爱情慢慢黯淡》,您记得这首吗?”
“都是情歌吗?”
“我想是的。”
“然后呢?”
“她会站起来,看着那边镜子里的自己,说:‘斯特凡娜,我穿这条裙子怎么样?’我对她说:‘很好看,安吉拉女士,您很美。’的确是这样,她一直都很美,看起来像个电影明星。但是她好像不觉得,内心一直都充满恐惧和疑问,她觉得自己很丑,没人爱她。”
“她跟您说的?”
“是的,她说:‘斯特凡娜,我的脚踝这么粗,可怎么办呢?’但她的脚踝一点儿也不粗啊。或者是:‘斯特凡娜,我额头上的皱纹怎么办呢?我看起来很老,是吗?’我说:‘根本就看不出来。’可是她更忧虑了……”
突然,全家人的注意力被电视荧幕上的女孩儿吸引过去,那女孩儿穿着红色三角裤,胸罩上挂着绿色的绒球,她正在黑板上写着一首名歌的一句歌词。“女士们、先生们,谁能猜对这句话,就能赢得三百万,三百万里拉!”她一边说着“百万”,一边晃动着身子,胸罩上悬挂的绒球也随着身体愉快地晃动。
很快全家人手忙脚乱,想要找出缺失的那部分歌词。“我知道这很蠢。”斯特凡娜很抱歉地对我说,“但那三百万里拉对我们太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