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独自在操作间:调音员得了肺炎;接替他的人打电话说自己来不了了,因为妻子阵痛,快要生了。主任非常生气,骂了一通这些“什么都不想做的懒汉”,但他还是很小心,没有直接骂他们。他知道技术人员稀缺,聘请他们花费很高,并且很难找到可替代的人,但记者满大街都是,晚上的操作室常常没人。
夜间的广播节目“与听众的非正式对话”的名字出现在每周的节目表上。听众打电话来,巴尔迪教授舒舒服服地坐在自己家里,就可以和他们交流。我们倾听打电话的那些人焦虑的声音,做出评论和回复。只有很少的一些人很愉快,更多人打电话来,是因为他们很绝望,想摆脱孤独与焦虑,轻松聊天的时候很少。
“我老婆离开我了,我睡不着觉。”一位声音沙哑的听众说。
“您还没告诉我们,怎么称呼您。”
“乔瓦尼,我叫乔瓦尼……我喝烈酒,洗热水澡,试过在屋子里上蹿下跳,试过健身,但一点儿用也没有,根本毫无睡意……”
“您妻子为什么离开了呢?”
“我不知道,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不知道,有天晚上,她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她让自己的堂姐跟我说,她要自己的睡衣。不是画,不是衣服,您听好,也不是她仅有的几件首饰,她只是要自己的睡衣,就像在跟我说:我不会再跟你一起睡觉了。”
“亲爱的乔瓦尼……”我听见巴尔迪教授回应的声音……很快,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而沉闷,发生了什么?我试着调高音量控制杆,却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我又一次暗地里咒骂“意大利在线电台”的设备是从意大利国家广播电视台买来的二手货,老出问题。
“她一声不吭地走了,她应该给我解释一下,不是吗?我让她堂姐问她为什么走,您知道她怎么回复我的吗?她说让我把她的睡衣给她,然后再谈。您觉得她会回来吗?”
“您是否想过您妻子离开的真正原因呢?”我成功地让巴尔迪的声音听起来更清晰,但没能把金属质感的背景音去掉。
“没有任何缘故,教授,我跟您说过了,我妻子走了,现在她只想要自己的睡衣。”
我试着调高巴尔迪的音量,调低那位听众的声音,但我感觉教授要开始咳嗽了,于是调高了背景音乐,想要盖住麦克风里的咳嗽声。我试着让那位听众继续讲,但那位听众像头驴子一样倔,一直在说睡衣的事,其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时,巴尔迪教授在咳嗽了两声之后,终于通过听筒传出平静的讲话声:“亲爱的乔瓦尼,您得扪心自问,想想在这件事上,是不是您也有一部分责任……”
我关掉了所有音乐,尽可能地使教授的声音听起来清楚些,没有太考虑听众的声音。我用两根手指控制着混音器,试图不让他们的声音失衡。
“我想知道,巴尔迪教授,您从精神专家的角度看,还有卡诺瓦女士,我知道您作为记者,一直在和这个世界上的罪恶打交道。在你们看来,是不是所有的婚姻注定都要走向厌倦、瓦解和毁灭……为什么在我身边,只能看到婚姻的废墟……直到昨天,我都在想:幸好我的婚姻还在,但我妻子让她堂姐给我带话,说她想要回自己的睡衣,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您说了,乔瓦尼先生,您已经说了……是我听错了吗?您说的是‘我的婚姻’。”
“是的,巴尔迪教授,我说了‘我的婚姻’,您为什么这么问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亲爱的乔瓦尼,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您妻子才离开了。如果您说‘我们的婚姻’,事情就不一样了,但‘我的婚姻’就意味着,您脑子里想的是:我的妻子、我的家、我的快乐、我的未来、我的睡眠等。这就是为什么您的婚姻和您妻子的婚姻没有达成一致的原因。这句话表现出您对自己妻子的话很不在意,亲爱的乔瓦尼,您还在吗?我听不到您的声音了。”他接着对我说,“那蠢货应该是断线了,切到下一个。”
连线并没有完全被切断,但愿乔瓦尼并没有听见。我切断和刚才听众的连线,开始放背景音乐,我问巴尔迪教授是要马上接听下一位听众的电话,还是要歇一会儿。我听到他在剧烈地打喷嚏,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忽然冒出来:“注意身体!”可是,那个小孩儿的声音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不记得巴尔迪教授有孩子,应该是一位偷偷地插进来的听众。我听到教授又开始咳嗽,于是调低了所有话筒音,把音乐的声音放大。
现在我想,这种猛烈的干咳大抵一直伴随着他。为了避免咳嗽声在麦克风里过于突兀,调音员想出一些绝招。巴尔迪教授看起来不像一个幸福的人,尽管他总是为抵御不幸出谋划策。我从没见过他本人,只听得出电话里他的声音——被音响设备扩大和挤压的声音。谁知道他是高是矮,是黑发还是金发。我对他一无所知,但我觉得自己很了解他,因为他的声音暴露了他。在电话线另一端,他仿佛一览无余:一个平静的男人,很绅士,可以说有些慵懒,是那种不慌不忙的智慧;他分析能力很强,因为慵懒的缘故显得有些玩世不恭。但他在听众间有一定的权威,有很多人给他打电话。他的秘诀是将严厉的挑衅和母亲般的宽容混合在一起。我最喜欢他的一点,就是他会时不时地发出一种无法抑制、突如其来的大笑,就像忽然觉得很高兴的小孩子一样。这和他一贯流畅、智慧的声音很不协调,他总是一本正经地传授经验,提供秘诀,通过交流做出诊断。
“我叫加布里埃拉。”电话那端是一个响亮的声音。
“您多大了?亲爱的加布里埃拉。”
他管所有人都叫“亲爱的”,这让我很受不了。曾经有一次,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但他并不在意。
“亲爱的教授,我的问题就是我太爱吃醋了,疑心太重了,这毁了我的生活。”
她应该很年轻,声音有些刺耳,但充满活力。
“您记得皮兰德娄笔下那个人物吗?他把石膏抹在妻子鞋底,就为了不让她出门。我就是这样的,充满了怀疑,只是我不能阻止丈夫出门。但我会控制他,好几次我都跟踪他上街,监视他。他回家的时候,我会把手伸到他的口袋里,在他的钱包里搜来搜去。有次我找出一个避孕套。您知道,我们不会用——”
“您这是强迫症,亲爱的罗桑娜。”
“加布里埃拉,教授,我叫加布里埃拉。”
“啊,是的,加布里埃拉,抱歉……吃醋是脆弱的表现……您害怕失去对男人的控制,因为这种控制是让您感到有力的唯一东西,失去控制就失去了力量。但总把一切都对准一个人,就如同只追求单一文化的民族……注定会招致灾难……因为这个民族的市场也会单一,只有一个市场,只要销售出一点儿问题,就会闹饥荒……”
他从哪里找到的那些类比?我心里一边想着,一边笑他的那些大胆比喻。不知道可怜的加布里埃拉现在是什么表情。
“不要再管您丈夫的钱包了,您得多做点儿自己喜欢的事,参加一些和他无关的活动,放过他吧,您得想点儿别的。”
“神父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一阵沉默,巴尔迪教授并不喜欢把自己和神父放在一起。
“您知道,吃醋对于爱人也是一种刺激,那就像在对他说:背叛我!有时候他们也不是特意去出轨的,只是为了满足您专横的控制欲……这一点,我想神父没有告诉您……”
“巴尔迪教授,我要怎样才能做到想别的事情呢?我脑子里只有这些。”
我听到教授毫无顾忌地打起哈欠,我调低话筒音,插了一嘴,说接下来会播报新闻。教授好像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和那位爱吃醋的年轻女孩儿讲话,他对于她讲述的事毫无兴趣。
我把比莉·哈乐黛的爵士音乐放了出来,这违背了主任的意思,他说这个星期只允许放最流行的几首歌,但晚上这个时候,我希望他没有听到。
“您记住:收听这个电台的人越来越多,这是因为我们只放获得巨大成功、最新潮的音乐。”他不止一次对我说。
比莉·哈乐黛的唱片是我从家里拿来的。电台有很多乱七八糟的音乐,但缺乏经典音乐。这会儿,主任可能正在和他的新情人共进晚餐。虽然有时候夜里两点,我会看到他带着一个金发女郎进演播厅,他那漂亮的犹如蝴蝶一般的手指,像扇子一般张开着,时刻准备着引诱和训斥。
整个白天,我都在看那些被残害的身体,比莉·哈乐黛虽然身体也饱受折磨,但她那柔软而深沉的声音,能将我脑子里积累的恐惧清扫一空。
这时,我的目光被迪林南齐的脑袋吸引过去了,他的秃顶在日光灯下熠熠生辉。他向我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好播报新闻。我慢慢地调低音乐,并没有切断它,我舍不得一下切断比莉·哈乐黛甜美又沧桑的声音。当计时器进入第三分钟时,我给了迪林南齐一个信号,告诉他可以播新闻了。
他的声音柔和又坚定,尽管有点儿做作,但十分细腻。如果只听他的声音,我会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魅力的男人,实际上看到他的样子,真让人伤心:过于苍白的脸,没有血色的手,肿胀的脚踝没有穿袜子,仿佛在穿鞋前被沸水烫过一样。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播报,直到听到一则新闻:“安吉拉·巴里案。昨日,警方在热那亚调查了受害者的男朋友——朱利奥·卡尔里尼。他的不在场证据似乎没有几日前那样充分。这个男人在不同的人面前撒谎,他隐瞒了和另一个热那亚女人的关系。”
新闻只提供了这些信息。这是什么新闻?非常混乱,疑点重重。我得去看看安莎社都写了些什么。晚上这个时候,我们要比白天自在一些,绝大部分听众都睡觉了,或者即使有人在听,也都心不在焉。我想象着迪林南齐正坐在桌子前,写着新闻稿子,脑子里想着其他东西,而且困得要死,觉得非常无聊。
我很想和这位朱利奥·卡尔里尼谈谈,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这时我插入节目快要结束的音乐,切断了迪林南齐的麦克风,放了另一段音乐——玛利亚·蒙蒂的歌曲,这也是主任不认可的歌手。同时,我拨通了巴尔迪教授的电话,他咳嗽着接了我的电话。他有些不耐烦,他一定很困,而且在想:为了那点儿钱,还不如放弃这份工作。事实上,他在意的并不是这份收入,而是电台带给他的知名度,这让他很受用。尽管我们是一家私人电台,但他那五十万听众总会在夜里收听他的节目,因此他变得很出名,也为他的工作室吸引了客人,创造了职业权威。
电话响起,我接起电话,接入混音器,确定巴尔迪教授能听到。
“您好,这里是意大利在线电台,您是哪位?”
“我是萨布丽娜,我想和巴尔迪教授讲话。”
“巴尔迪教授在这儿,萨布丽娜,您的问题是什么呢?”
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的声音嘶哑。我要怎么做才能让教授的声音变得清楚,同时又能保持他的音色呢?在进修课上,要是他们多教一点儿技术上的东西,而不是全讲理论就好了……
“您好,抱歉,教授,我想给您说一件关于安吉拉·巴里的事,就是电台新闻刚谈到的那个被杀的女孩……”
“请讲,亲爱的萨布丽娜……”他听起来有点儿厌烦,他对巴里案一点儿都不感兴趣,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哈欠。但是,我的耳朵打起了精神。
“您请说,萨布丽娜。”教授又温和地重复了一遍。
“我认识那个女人,一年前,我在朋友家里见过她……好吧,我跟你们说实话吧,我是个妓女。”
巴尔迪教授什么也没说,也许已经睡着了。我加入了对话中,试图让她再说点儿什么。
“关于安吉拉·巴里,您想告诉我们什么呢?为什么会给我们打电话呢?”我心想,别吓到她,别让她紧张,让她讲下去,别问些没用的问题,试着让她保持在线,然后再问她电话号码。
“我觉得她也卖身。”
“您很确定,或者这只是您的猜测?”
“我猜的,但这并不难猜到。我男朋友——其实是我男人在负责她,如果不是为了赚钱,这个男人是不会照顾任何女人的。”
“您也是个爱吃醋的女人!”在调音台的刺刺啦啦声之后,巴尔迪教授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我向上拨动操作杆,提高他的声音,有些不情愿地做着我的本职工作。又是一阵嗡嗡的咳嗽声,然后是梆的一声,好像在弹舌头。
“亲爱的萨布丽娜,吃醋是对别人的生活不合理的控制……”现在他毁了一切,吃醋和卖淫的事有什么关系?我决定放段音乐进去,我接了电话,私下询问她家的电话。
“为什么?”她吃惊地问。
“因为我想和您聊聊,我是安吉拉的朋友,想问您一些事情。”
“好吧。”她对我说,尽管有些抗拒,小声嘟囔着,“五五八,一一六三,您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
“明天,可以吗?”
“喂,喂?”我听到教授有些厌烦的声音,从音浪中传出来,他还在坚持,“音量调低一点儿,卡诺瓦,我什么也听不见。”他抵抗着。我刚接通他,他就理直气壮地说:“亲爱的萨布丽娜,如果您还在听的话,我得告诉您,我曾经和亲爱的玛丽艾拉,不,是和加布里埃拉说过的话:忌妒和爱无关,但它让原本确定的事实陷于争议中。”
大家都知道,巴尔迪教授了解忌妒的机制,他一直在反思这个问题。这时候,他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懒洋洋了,还带有一种激情,简直不太像他,我带着崇敬听着他的话。
又打进来一个电话,我把混音器和话筒连接起来,把声道切换到教授那儿。突然我感到一阵疲惫,我触摸在那些按钮上的手指有些麻木。我看了一眼时间,快要一点了。一点半夜班要结束,我准备好音乐,直到早上六点半为止,即便我不在这里,音乐也会一直放下去。
我穿上操作台下的鞋子,刚才因为热,把鞋子脱了。我把从家里带来的唱片又放进斜挎包,再向听众和巴尔迪教授道过晚安之后,准备关掉灯光。迪林南齐应该已经回家了。我看着他空荡荡的桌子,桌上有一张字条,他用红色记号笔写着:“再见,米凯拉,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