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前是一道很阔气的大门,上面有赤陶装饰。门右边有一个金属门禁呼叫器,上面探出镀金的按钮,可以呼叫里面的人。我找阿黛尔·索菲亚,却找到索菲亚和吉拉尔登格两个姓氏,另外一个会不会是她丈夫的姓氏呢?我拨通了电话。一个虚弱的声音接了电话:“六楼。”
电梯是那种老式的透明电梯,木质框架,四面都是玻璃,让乘客看起来如同笼子里的鸽子。电梯里有一盏灯,散发出一种淡黄色的光,电梯一层层地往上走,每上一层都发出金属摩擦的声音。
给我开门的是个中年女人,很瘦,黑头发,脸上带着热情的微笑。我觉得她好像不是我在电台见过的那个女人。
“我找阿黛尔·索菲亚。”我说,“我和她约好了。”
“好的,她就在那边,您请……我是玛尔塔·吉拉尔登格,和索菲亚一起工作。”
她领着我穿过一条铺着红色地毯的走廊。一扇门静静地开了,阿黛尔·索菲亚出来迎接我,她手里拿着厨房用的抹布。
“不好意思,我刚在烤东西……您请进,随便坐。”
我坐在一把木椅子上,椅子上雕刻着蒂罗尔风格的图案,阿尔卑斯山上的星星和心形图案。整个起居室是阿尔卑斯风格,房间里是实木家具,墙上挂着鹿角,还有一个白绿相间的漂亮壁炉。
阿黛尔·索菲亚很快来到客厅,我看到她脱下了身上宽大的奶油色围裙。她指了指一张粗羊毛毯子盖着的矮沙发,问我:“您不喜欢坐沙发吗?”
“不,我在这儿坐着挺好的。”
她坐在我面前,脸上露出友好的微笑。她大概有四十岁,我想。她十分健壮,肌肉发达,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温柔的女性气质,她的眼睛又大又亮,看起来很果断。
“您是想要那些数据吧?您的主任已经跟我讲过了。要想获得准确的数据并不简单……再说,我们没有按照性别划分这些数据:这些案子都被归为刑事犯罪。我会给您一些文件,但外国的资料要比意大利的多,都是美国人的数据,他们特别热衷于根据性别对犯罪进行分类……恰恰是在美国,人们发现,导致女人死于暴力的原因都来自家庭:丈夫杀了妻子,儿子杀了母亲。百分之四十的犯罪发生在家庭内部,百分之七十二的受害人是女性,我刚刚才看到的……您知道,最令人觉得奇怪的是什么吗?白人要比黑人多,这是数据告诉我们的。您知道,数据总是容易引起争议,也常常受到操控。”
“您对安吉拉·巴里的案子有了解吗?”
“我在报纸上看了点儿报道。我一个同事——利帕里警官在负责这事。还有伯尼法官,他是这个案子的预审法官。您为什么对这个案子特别关注呢?”
“安吉拉·巴里就住在我对面,我们住在圣塞西莉亚路二十二号的同一栋楼里。”
“那您了解她吗?”
“不了解,她在那儿住的时间不长,大概不到一年吧。我只看到过她几次,还是在电梯里。”
“您有怀疑对象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
“好吧,那……”我想她打算站起来。她想让我离开吗?
“您要不要尝一下我刚做好的培根肉丸,再来点儿雷诺产的葡萄酒?”
“不了,谢谢,我得回电台了。”
“培根肉丸是我的拿手菜,您真的不尝一个?”
事实上,那时正好是吃午饭的时候,三点前其实我都不用去电台的。我接受了邀请,我本来也饿了,她看起来很开心。
她走在我前面,带我进了餐厅,那是和厨房连在一起的。我看到在桌子旁边放着三把椅子:一把是阿黛尔·索菲亚的,一把是给玛尔塔·吉拉尔登格的,还有一把是给我的。其实她早就预料到我会留下来吃午饭。
我们坐了下来,阿黛尔把培根肉丸盛在我们的盘子里,闻起来真的很香。玛尔塔从烤箱里拿出一盘菠菜馅饼,散发着融化的黄油和奶酪的香味。
我仿佛已经认识她们很多年了:她们一边笑,一边吃饭,从瓶子里倒酒,自然又热情。阿黛尔很像某个人,但我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了。我把一个肉丸从中间切开,脑海里浮现了一个人:毕加索画笔下的格特鲁德·斯坦因。阿黛尔具有那种强大女性的力量,和斯坦因一样的深褐色眼睛,同样浓密的头发在后颈很随意地绑在一起,一样的大嘴、线条硬朗的嘴唇。只有一点不同:女警官戴着牙套,这让她庄严的气质混合着一丝幼稚,有些神秘莫测。
“如果在凶案发生的那几天没有马上找到杀人凶手,接下来也会很难找到。”她嘴里一边嚼着东西,一边对我说。
“据您所知,我们国家有多少类似于这样没破的案子?”
“没有具体的统计,就像我跟您说的,就算有这方面的统计,警察局也不会四处传播。这也可以理解,因为信任危机已经很严重了。”
“我听说是百分之四十。”
阿黛尔·索菲亚笑了,我应该推测出,实际情况其实更多?尽管我已经表示我吃饱了,她又在我的盘子里放了一个培根肉丸。“还要不要菠菜馅饼?”
“相对于其他刑事案件,很多针对女性的犯罪,凶手都逍遥法外,是真的吗?”
“是的。”
“为什么?我可以把我们的交谈录下来吗?”我说着,把一台小小的索尼录音机,还有一个非常灵敏的麦克风放在了桌上。
她没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但语调稍微调整了一下,从对话体变成解说体。
“因为这些犯罪常常发生在家庭内部。”她耐心地解释说,“家庭内部是个雷区。很难了解家庭成员之间的深层关系,很容易迷失在里面。这时候情况会一团糟,家庭成员会相互指控,从司法角度来讲,事情会变得很复杂。”
她站起来,去拿了一张纸,放在我的盘子旁边。
“你看一下,这些是四周发生的案子,只有两起抓住了凶手,其他两起还没有头绪。”
伴随着一个很优雅的手势,她叹了一口气,像被扎破的气球在吐气。我注意到她的小拇指上戴着一枚镶嵌着虎眼石的戒指。我吃惊地看着她,我是在哪里看到过几乎一模一样的戒指的呢?是的,几天前在电梯里,那个穿着加州短靴的男人,也戴着同样一枚戒指。
阿黛尔·索菲亚看到我盯着戒指,轻柔地转动了一下戒指:“这枚戒指是一个朋友送的,可惜他已经过世了。”她突然悲痛而严肃地说道。
“最近,我在一个男人的小拇指上见到过一枚一样的。”我对她说了自己曾在电梯里碰到那个男人,还有卢多维卡跟我说的话,但她好像并没有很在意。
“我们会核实的。”她漫不经心地说。
我看着她放在我面前的那张纸,那是一份名单,后面带着一些简短的注释:
“辛西娅欧,七岁,死亡时脑部碎裂,在蒂泊蒂娜路被发现,有性暴力痕迹。凶手未知。”
“玛利亚,四十五岁,尸体在位于阿巴罗区的家中被发现,死于窒息。凶手未知。”
“雷娜达,二十二岁,尸体在博尔盖塞别墅公园被发现,被刀刺死。凶手未知。”
“乔瓦娜,十六岁,在奥斯蒂亚被清洁工发现,头部有枪伤。凶手未知。”
我没法继续吃饭了,阿黛尔·索菲亚同情地看着我。
“您不必太震惊,如果无法面对这些事情,那您还怎么进行针对女性犯罪行为的调查呢?”
我挖了一勺菠菜馅饼送到嘴边,但嘴唇还是紧闭着,不肯张开。
“对犯罪避而远之,并不能阻止犯罪的发生。”她明智地说,“要知道,在罗马这样的城市,几乎每天都会有一起犯罪案件。如果我们可以做些什么,那很好;有时候破不了案,那也没办法。要知道,我们生活在一座充满暴力的城市,尤其是对那些没有钱财的人……”
这番话将我从混沌中惊醒:“钱财?”我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词了,我的高中语文老师用的就是这个词。我当时就在想,自己是否也能找到时机和勇气去运用这个词。现在,在饭桌上,对着一盘菠菜馅饼,这位与斯坦因长得很像的女警官,和我谈论着那些逍遥法外的罪犯时,自然而然地说出“钱财”这个词,就好像那是她的日常用语。
“有没有人在很多年后自首的?”
“极少。有时候,是牢房里的邻居,或者是同伙决定揭发他们,这种情况也会出现,但很少……我觉得,您对于这些事的反应太强烈了,您为什么不做点儿别的呢?”
“我也这样想。”我很真诚地说。我感觉吃下去的肉丸卡在胃里,不上不下,非常难受。
我看到她在笑我,但没有恶意,就好像在嘲笑一个笨拙到把自己绊倒的人。
“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帮您。”她严肃地说,“在调查这些恶性案件之前,您得想好了,您决定后告诉我。”
这次,她做了一个很匆忙的动作,示意我离去,即便很礼貌,但连咖啡也没请我喝。“十五分钟后,他们会在办公室等我,要迟到了。”她说,“您喜欢培根肉丸吗?那是我在博尔扎诺居住时的记忆。喝完您杯子里的酒吧,这对您有好处。”
她站着,快速地收拾着饭桌。我喝下了带气泡的白葡萄酒,终于感觉胃里的东西开始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