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报纸上的照片里,卢多维卡·巴里看起来很娇小,肤色黝黑,实际上,她是个高挑的女人,脖子很长,纤细的手臂,浅色的头发,步履轻盈,脸上的线条很硬朗。
她先我一步走进起居室,脚步轻盈地踩在中国风格的地毯上,那些地毯很随意地摆放在白色的地砖上。镀金的门把手,水滴形的吊灯,一块底色是乳白色、印有蓝紫色花朵的漂亮棉布盖在长沙发上。
“给您来杯饮料?”
她细瘦而光洁的手臂伸向玻璃茶几,拿起一个瓶子,拔开瓶塞,倒了些淡红色的液体在高脚杯里,笑着递给我。我注意到她有一口假牙,虽然她肯定还不到四十岁。那是一口完美的牙齿,像瓷器一般闪亮,但太过完美了,所以不可能是真的。
“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她一边喝饮料,一边问我。
看来,她要马上调换角色:不是我采访她,倒像是她采访我。
“您有没有见过一个小个子男人出入我妹妹的房子?他总是穿着一身黑衣服和高跟短靴。”
“好像没有,我想想。”但我的记忆没有任何反应,每次我忽然想记起什么,我的记忆总是又聋又哑。
“您想想看。”
“我真没见过,我脑子一点儿印象也没有。我总是看到您妹妹独来独往,我跟她作息时间不一样,也是一个原因。我很少见到她,仅此而已。”
“她总是笨手笨脚的,可怜的安吉拉。”
我从哪里听到过这个词?啊,是的,今天早上我把车子倒出来时,奔驰车的主人嘴里吐出来这么一句。所以安吉拉像我一样“笨手笨脚”的:笨拙、不机灵、慢吞吞、不灵活,或者总是心不在焉?
“您应该注意到了,她很脆弱、混乱,没什么组织能力。她从小到大一直都那样,可怜的安吉拉,她上学总是迟到,一直在努力学习,却总是学不好。她总是被老师赶出教室,经常留级,有时候也不是她的错,总之,她的生活一团糟。”
“那您呢?”
“我恰恰相反。我不怎么学习,不过分数一直都不错,他们总选我当班长……我在同学里有点儿影响力,每年都考第一名……但是,安吉拉并不因为这一点排斥我。我从来没见过比她还没上进心的人……她太温柔了,有多温柔,就有多没主见……您等等,我给您看她小时候的照片。”
她消失在走廊里,但很快便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套照片,她把照片散放在我旁边的沙发上。
“这是我们在费耶索莱时拍的,每个夏天我们都要去找外公、外婆,要在那里待一个月。现在,我妈妈住在那栋别墅里……这是我。那时候,我瘦得像根杆儿。不是说我现在胖了,只是说那时我瘦得太可怜了。这是安吉拉,您看到她的头发了吗?她一直都更美,更容易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您说这些。其实,我压根儿就不认识您,但我记得安吉拉多次跟我说起您,她欣赏您。她说:‘我想做她的工作。’她总是在电台听到您的声音,她觉得您的声音‘清脆悦耳’。她就是这样说的……我……请您原谅,我从来不听广播……也许是因为我的偏见,我不知道,我从来不太在意安吉拉的话。”
我很惊讶,杯子不小心从手里滑落,饮料洒在珍贵的中国地毯上。我弯腰去捡,并向她道歉。她很体谅地笑了一下,跑到厨房去拿了一块湿抹布。我从没想过邻居会注意到我,并跟她姐姐说起。从没想过她会收听我的节目,她会想做我的工作,尤其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她觉得我的声音“清脆悦耳”。但为什么她从来都没有和我说?为什么每次我们碰见时,她总是狠狠地关上家门,把我一个人留在楼梯间,好像如临大敌呢?
“这是我们在火山那里拍的。”卢多维卡扔掉脏抹布,把另外一张照片放到我的手上说,“您去过这里吗?”
“没去过。”
“爸爸放假时常常带我们去那儿。我们会租一栋有很多拱门的别墅,那房子面朝大海,我都还记得。这张照片上看不到别墅,但可以看到深色的熔岩,那座岛上的熔岩全是黑色的。最让人惊奇的是从那些青灰色、玻璃似的土地里,竟然会长出绿色植物,颜色很娇嫩。”
卢多维卡·巴里的身子向前探着,想做出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她柔软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她妹妹留短发,而她留着一头长卷发,沿着脸颊垂下来,搭在脖子上。有几缕头发轻轻地垂下来,触到她光洁的手臂上,丰满的胸部在她纤瘦的身体上显得很突兀。
“这张照片是我们在罗马的博尔盖塞别墅公园骑自行车时拍的,我爸爸已经过世了,妈妈刚改嫁。我们俩看起来都不是很开心,是吧?事实上,我们不喜欢继父……是的,确实就像那些童话里讲的一样:继父和继母都让人讨厌……尽管继父是个温柔又体贴的男人……他坚持对我们严格要求……就像个真正的严父……至于安吉拉,我想她也害怕他,尽管继父很偏爱她。他会给我们买很多很多礼物……圣诞节的时候,他会这么做:妈妈刚起床,还睡眼惺忪,继父格劳克就会把她带进我们的房间。进来之后,打开百叶窗,我们能看到巨大的圣诞树,树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包裹。那是他用纸一个一个地包起来的,他总能知道我们想要什么。”
“这位继父还活着吗?”
“当然。他活得好好的,他抛弃了妈妈,和一个比他小三十岁的女孩在一起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几年前,我不太记得了,也不太愿意去想这件事。从那时候开始,妈妈手上就开始长湿疹,得了可怕的头疼病。她犯病时没法起床,就把自己关在家里,关上百叶窗,一束光线都能让她大喊大叫。安吉拉去找她,拉着她的手,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她那双可怜的手长满了水疱和伤口,她用手套掩盖着……我不太愿意去见我妈妈,因为我们俩爱吵架。她依然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应该再找个丈夫,而不是把自己关在家里,独自承受痛苦……为了避免吵架,我很早就离开了家。我十八岁就结了婚,那时还太天真,像个小孩……”
“您丈夫叫马里奥·托雷斯?”
“不,他是后来才出现的。我离开了自己的丈夫,因为我一点儿也不爱他,结婚一年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太不同了。可以这么说,马里奥·托雷斯是我的男朋友,事实上,并没有一个称呼可以用来指代一个你爱的、你和他同居但不会结婚的人。同居者?太官方了。情人?听起来偷偷摸摸的,像是我妈看的那些老派言情小说一样。同伴?满满的政治味道……”
“为什么您不愿意结婚?”
在卢多维卡面前,似乎聊什么话题都可以,所以我提了这样一个不是很得体的问题。她把我拉入她的生活,我觉得她还想说,继续聊她的生活。她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我开着录音机,我尽量没怎么去碰那台录音机,不想让她不自在。
“婚姻会毁掉一切。”她坚定地回答,“我已经尝试过一次,这就够了。我觉得我不会再结婚。拥有一个有魅力的男朋友,跟他做爱,一起旅行,一起去电影院,但之后各回各家,您不认为这样更好吗?”
“您不是说你们一起生活的吗?”
“有时候会在一起,我们想在一起时,就会聚一下,但我们都有自己的家。米凯拉,您有男朋友吗?”
“有。”
“他叫什么?”
“马尔科。”
“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为一家报纸工作,这会儿他在安哥拉,我很少见他。”
“这样更好。”
她修长苍白的手在照片里翻找着,拿出一些放在一边,另一些放在我膝盖上。她的情绪似乎激动起来,颧骨忽然有些泛红。
“我给您讲讲我妹妹的性格。爸爸死后,我们继承了四套公寓,两套归我,两套归她。安吉拉二十岁时,把其中一套房子送人了,送给谁了,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她就是个疯子。她说房子会束缚她。看吧,在这张照片里,安吉拉在威尼斯,她站在鸽子中间,这张照片相当普通,不过我想那是她生命里最开心的时候。那时,安吉拉刚和一个她爱的人结婚。她想跟他一起去美国,后来一切都毁了,那男人独自去了美国。”
“为什么?”
“谁知道呢?也许是安吉拉的错。男人会不顾一切地爱上她,但都离开了她。或许是他们害怕她,也许是害怕她的秘密。”
“什么秘密?”
“我不知道。每个人都感觉安吉拉有秘密。她让人觉得她心里藏着些可怕的秘密……也许全都是假象,我不知道,但这就是她给人的印象。”
我看到她蜷缩在沙发上,好像很冷。头发散在脸上,这让她看起来心事重重。
“不幸的是,安吉拉怀上了那个男人的孩子。他离开之后,我们都劝她打掉那个孩子。她不愿意,她体重不断地往下降,掉到四十公斤,还酗酒,我们强迫她去打掉那个孩子,那都是为了她好。医生也说,那孩子生出来也是个畸形儿。”
这时她平息下来,不再那么激动。这个女人真是神奇,我想,她真的太多变了:一会儿小小的,很黯淡、很丑;一会儿人又高又大、轻盈而漂亮。
“手术时打了麻药,做得很好。”我知道她在说妹妹流产的事。“她没受一点儿痛。打掉孩子后,她并没有转好,反而恶化了,我们劝她去找心理咨询师。一个月的治疗后,医生说她的情况太严重了,让她住院,然后她又在精神病院待了一年。为了付医药费,她把另一套房子也卖了。您现在明白我妹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一个好姑娘,但是很无能,不会安排自己的生活,简直是个疯子。”
“谁会杀死她呢?”我问她,同时扶了一下麦克风,它差点儿掉到地板上。
“如果知道是谁干的,我就会安心一点儿。我妹妹最后一段时间变得神秘兮兮,就好像她害怕我们,不想透露她和谁来往、和谁约会,以及她的生活怎样。她对自己的生活很在意,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即使是那些无关紧要的事。”
“她工作吗?她靠什么生活?”
“她工作,时断时续。有时她会参演一部电影,演个小角色,演完后会休息几个月,直到花光所有的钱,然后重新找工作。”
“她自己没有钱吗?”
“父亲留给她的所有钱,都被她挥霍一空了。母亲偶尔给她点儿钱,但并不是固定地给她。安吉拉个性骄傲,从不主动跟我母亲要钱。有几次她没钱了,到了每天吃土豆的地步。我建议她来我这儿,我可以做饭给她吃,也会给她钱花,但她从没来过……我想,她不太喜欢朱利奥,即便朱利奥对她十分着迷。她倒是很愿意去费耶索莱,找我们的妈妈,她很喜欢那个自己从小玩耍的花园,她躺在椴树下的草坪上望着天,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她说,椴树的味道会让她联想到天堂。”
因此,安吉拉·巴里很喜欢椴树,她选择来圣塞西莉亚路居住,是不是因为院子里那两棵巨大的椴树呢。夏天的晚上,有时候椴树清新又浓郁的香气会飘上来,一直到我们住的那层。
“她是个很脆弱的女孩子,我跟您说,她脑子有些问题。有段时间,她总是呕吐,不知道是为什么。她做了所有检查,却什么也没发现,那都是脑子的问题。”
我感觉卢多维卡强烈地想说服我,甚至有些太过坚持。她希望我知道什么,或者不希望我知道什么?她这样毫无顾忌地对我说了她家里的事,但是,当她对我展示那个小世界混乱、分崩离析的状况时,她希望我按照她的方式解读,如果我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断,这会让她不安。
“现在太晚了,我得走了……您想留一张照片吗?”
“谢谢!”我说。我的手伸向两姐妹的合影,照片里,两个姐妹走在路上,卢多维卡比安吉拉要高一点儿,阳光洒在头发上,一丝骄傲的笑容出现在唇边。安吉拉很温柔,比姐姐卢多维卡更柔软,脸上带着一种屈服、退让的表情,有一丝绝望的神情。我仔细地看着照片,认出了她脚上那双蓝色网球鞋,这是我在门后看到的那双吗?那双鞋被整齐地摆放在空房子的门口,让人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