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第一班公交车将我送到了李倩所说的丁胖子广场。
丁胖子广场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我想象着这里既然是华人聚集扎堆的地方,一定会高楼林立,人头攒动,会有人在沿街叫卖各种零食小吃,会有人当街兜售各种各样能够发出奇怪声音的小孩玩具……就像中国街道上那些广场一样。
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丁胖子广场只是一个空旷的广场,中间画着停车位,停车位上肮脏不堪,一滩滩莫可名状的污水,像补丁一样袒露在广场地面,像皮肤上裸露的疥疮。凌晨冷冷的风吹过来,一个塑料袋像荒草一样随风乱滚。
广场里只有两个人,除了我,还有一个白发垂胸的老太太。
老太太依着墙角,怀里抱着一个布包,紧紧地抱着,好像害怕被人抢走一样。她用阴沉沉的满怀敌意的目光望着我,我看到她的脸上污浊不堪,好像半年都没有洗过一样。只有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像两条跃出淤泥的露出肚白的鱼。
李倩说这里会有很多人,热闹得跟中国的菜市场一样,可是,这里只有一个疯婆子。
我孤立无助地站立在丁胖子广场,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被冲上沙滩的鱼。刚到美国,站在机场人潮人海中的那种孤独凄凉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我是一尾鱼,眼看着曙光中的大海愈来愈远,可是无论怎么努力,也回不到大海的怀抱中。
那个疯婆子走了过来。
疯婆子用阴郁的鹰隼一样的目光,尖锐地盯着我。她的长发半灰半白,她每走一步,长发就在胸前晃来荡去,很像露天电影中的白毛女。
我看着她,不寒而栗。
疯婆子对着我晃动着肮脏的手掌,她说:“不要去,不要去。”
我觉得奇怪,就问疯婆子:“你知道我去哪里?就告诉我不要去。”
疯婆子依然挥舞着手掌,一连声地说道:“不要去,不要去。”
我觉得莫名其妙,不想再搭理这个疯婆子,就转身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广场上出现了三三两两的人群,他们就像逃荒的难民一样,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破烂,有的人用手掌揉着惺忪的睡眼,有的人边走边啃着面包,有的人打着长长的哈欠。
他们每个人都带着一个布袋子,或者塑料袋。有的人背在肩后,有的人提在手中。每个人看起来都愁容满面,每个人看起来都苦大仇深。后来,我才知道那里面装的,是当日的午餐。
他们中,有满头白发的老人,也有情窦初开的少女,有肤色黧黑的壮汉,也有戴着近视眼镜的书生。
然而,他们都不说话,都阴沉着脸。他们沉默的背影从丁胖子广场走过,形同鬼魅。
我突然感到不寒而栗,我不知道这些人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去的地方是哪里。
我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在巨大的丁胖子广场,站立着一群鬼影一样的人群。他们看起来像黑白照片一样虚幻而不真实。
一辆面包车驶进了丁胖子广场,它先长长地摁了一串喇叭,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然后,从驾驶位走下了一个又矮又胖的像树桩一样的男人。他的五官长得乱七八糟,像被牛蹄子踩过一样。
这个男人神气活现地站在面包车前面,仰着那张被牛蹄子踩过的脸,高声喊道:“陈老板介绍的,跟我走。”
有几个人无声地走了过去。
牛蹄子脸打开了面包车的门,然后恶声恶气地呵斥:“都把脚给老子踩干净,车上不准吃东西……你他妈的身上一股韭菜味,坐到最后面去!”他指着一个比他高了一个头的男人。他训斥那个韭菜味的男人,像训斥自己的儿子。那个韭菜味的男人不敢说话,弓着腰钻进了车厢里。
牛蹄子脸最后一个钻进面包车,然后面包车发动了,一路哼哼唧唧,好像很不满意似地。
面包车和他的主人一样缺乏教养,一样粗鄙不堪。
那辆面包车还没有驶离,又有一辆面包车驶进了丁胖子广场。
这些面包车都像刚刚从灾难现场开出来的一样,车身带着一块一块的伤疤。
面包车依然长长地摁着喇叭,然后停在了车位里。
车子里钻出了一个竹竿一样的中年男人,他的嘴角叼着一根香烟,香烟飞快地从左边嘴角移到了右边,又从右边嘴角移到了左边。
他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在丁胖子广场所有人的头顶上扫了一圈,然后,用沙哑的声音喊道:“林老板介绍的过来。”
他的喉咙里好像卡着一口浓痰,声音含糊不清,他一连喊了三遍,才有听明白的人走了过去。
一名中年妇女走在最后面,她在竹竿的面前停下来,低声说着什么。
竹竿突然高声喊道:“去不去?不去就滚!”
那名中年妇女可怜巴巴地说:“不是说好了200元一天吗?怎么又变成了180元?”
竹竿盛气凌人地喊道:“180元怎么了?活要干得不行,就只给你150元。”
中年妇女站在车门前,犹犹豫豫,她像受气的小媳妇一样,委屈地低下了头。
竹竿扭头喊道:“谁想去?”
站在远处的几个人闻声跑过去,一路跑得踉踉跄跄,他们都用讨好的目光望着竹竿。
中年妇女擦了一把眼泪,钻进了面包车里。那几个人失望地止住了脚步。
竹竿轻蔑地哼了一声,嘴角挂着讥笑,钻进了驾驶位。
此后,不断有面包车开进去,又不断有面包车开出去。每辆面包车开走的时候,都装着满满一车人。
我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去干什么。
丁胖子广场从清冷到人头攒动,又从人头攒动到清冷。
早晨的第一屡阳光从两栋房屋间升起来,像利剑一样刺得我眼睛疼痛。我环顾广场,广场只剩下了几个人影。
有人没找到活,已经准备离开,我看到他的背影走得异常悲怆。
我想:我是不是也该离开了?可是,我该去哪里呢?
突然,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你是不是郑翠平介绍的?”
我转过头来,发现说话的是一个长着一张大饼脸的中年女人,大约有五十岁。
我问:“郑翠平是谁?”
中年女人没有回答,她问道:“你是想找工作?”
我说:“是的。”
中年女人说道:“跟我走,我这里有工作。你叫我蔡姐就行。”
我问:“什么工作?一天多少钱?”
中年女人说:“和他们一样,一天200元。”
我知道她口中的他们,就是刚才坐上面包车离开的那些人。我在心中飞快地算账,一天200美元,1300元人民币,一月就将近四万元人民币。这工作不错。
中年女人说完后,就径自走开,他知道我抵挡不住诱惑,会跟着她的。
我跟在蔡姐的后面,刚走了两步,那个疯婆子不知道从哪里冲了过来,她拦在我的面前,声嘶力竭地喊道:“不要去,不要去。”
我停住了脚步,前面的蔡姐也停住了脚步。
我看到蔡姐一摆头,广场上的两个男子突然冲了过来,疯婆子吓得转身就跑。两名男子追上了疯婆子,拳打脚踢,疯婆子倒在地上,发出了凄厉的惨嚎。
我想,那两个男子刚才不是一直在广场转悠吗?他们怎么会殴打疯婆子,难道他们和面前这个蔡姐认识?
这个想法只是在头脑中一晃而过,我并没有多想。我身不由己地跟在蔡姐的后面,我只想着赶快有工作,有工作就有了钱,有钱就能买机票回去。
到了这一步,我就像一艘被丢在急流险滩中的小船,只能选择随波逐流。
丁胖子广场外面有一条街道,凌晨的街道上少有行人,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靠在路边。
小轿车里还坐着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他始终阴沉着脸,一句话不说。
蔡姐坐在了副驾驶位。我坐在了后排。
我刚刚坐进去,汽车的两边突然走进了两个人,就是刚才殴打疯婆子的那两个男子,他们一左一右,将我夹在了中间。
我突然有种不祥之兆。
他们刚才说的郑翠萍,郑翠萍到底是谁。他们现在要把我带到哪里。
汽车一路都开得飞快。而且,蔡姐放开了收音机,收音机的声音很大。
汽车中间竖立着一道屏障,隔开了前排和后排。屏障是用栏杆做的,焊在了车厢里,两边都蒙着塑料纸。
汽车无声地驶离了丁胖子广场,很快就汇入了高速公路滚滚的车流中。
我坐在车里,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风筝,绳子被握在这个名叫蔡姐的女人手中,女人想要我飞起来,我就得飞起来;女人想要我落下来,我就得落下来。
我想喊叫停车,可是我知道喊了也是白喊,他们不会停车的。
到了现在,只能听天由命。
美国的高速公路很破,道路坑坑洼洼,很多地方都有裂缝。
车子行驶在这样的道路上,就像一只螳螂爬过粗糙的榆树皮。
车子里的人东倒西歪,但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说话。开车的司机不说话,坐车的几个人也不说话。
后面有谁放了一个又蔫又坏的屁,非常臭,汹涌的臭味让我无法呼吸。我用余光偷看着坐在左右两边的人,他们的脸上都是一副无辜的表情。
我想不明白,这些人都是干什么的。
我想,只要汽车停下来,车门一打开,我撒腿就跑,他们不一定能追得上我。
大约一个小时后,小轿车驶离了高速公路。
前面是横亘的高山,山中只有一条道路,中间一条线分开了双向两条车道。
对面不时有大卡车隆隆驶来,像一座山一样压过来,小轿车就像山峰下的一只甲虫,甲虫里的我紧张得呼吸都停止了。
翻过山后,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沙漠。
这条路像一把刀劈开了沙漠,道路是黑色的,两边的沙漠都是黄色的。慢慢无边的黄色沙子,直往眼睛里蹭,蹭得眼睛发涩发干发枯,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我抬手擦了一把眼泪。
坐在前排的蔡姐,觉察到了我的举动,她从中间的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我,没有说话。
车子又沿着这条双向车道开了很久很久,我感觉到双脚都麻木了,四肢都僵硬了,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车子这才驶离了双向车道,进入了沙漠中的土路。
车子一驶入土路,我就感到一阵恐惧。
这条土路显然很少有车辆行走,路上连车辙印都看不到,我不知道他们要把我带往哪里。我想问,可是又忍住了,我知道即使自己询问,他们也不会告诉我的。
我大声说:“停一下,停一下,我要上厕所。”我想,只要我一钻出车子,就撒腿向柏油路的方向跑。
可是,没有人说话,车子依然开得飞快。
我又大声喊道:“我要上厕所。”
坐在前面的蔡姐头也没有回,她说道:“忍一忍,马上到了。”
车子在沙漠中忽隐忽现的道路上行驶着,渐渐驶入了沙漠深处。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条双车道的柏油路,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之外。
车子里很热,而我的心却跌入了冰窖。
继续向前走,路边出现了低矮的灌木丛。
车子从灌木丛的夹缝中开过,摇摇晃晃。车子像喝醉了酒一样,一会儿向左边倾斜,一会儿向右边倾斜。
车子里的我也像喝醉了酒一样,头晕目眩,难受欲呕。
灌木丛过后,路边又出现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树木。这种树木长相狰狞,没有叶子,只有枝干,枝干扭曲,很像传说中的恐怖植物。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它的名字叫约书亚树。它可以生长几百年,而即使生长几百年,也长不到碗口那么粗。
也不知道开了多久,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间,突然出现了高高的沙堆。
沙堆显然是人为堆成的,沙堆呈很整齐的四边形。有一边开了一道铁门,车子停在了铁门外。
隔着铁门栅栏,我看到两条狼狗,像豹子一样体型硕大的两条狼狗,非常凶狠地吠叫着,它们尖利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蔡姐从车子里钻出来,她对着狼狗招招手。
狼狗立刻不叫了,它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对着蔡姐摇尾巴。
铁栅栏后,又出现了一个人,他光头赤膊,留着络腮胡须,络腮胡须让他看起来面目凶恶。他的肩膀上扛着一把带有瞄准镜的狙击步枪。他一只手握着步枪枪把,一只手搭在腰间的皮带上,他的两条手臂上都有长长的纹身。
纹身看到蔡姐,打开了铁栅栏门。
蔡姐钻进了车子里。
车子启动了,驶入了铁栅栏门里,然后拐入了一条巷道。
我突然惊奇地发现,这里是密密麻麻的白色塑料大棚。一个挨一个,密密匝匝,足足有几十个。
车子驶过塑料大棚中间的巷道,在最里面的沙堆旁停住了。
前面的蔡姐冷冰冰地说道:“都下来。”
我一走出车子,双脚踩在炽热的沙子上,就感到自己好像被放在烤箱里一样。
无数沙砾就像无数面小镜子,反射着太阳光,照射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像刀割一样难受。
我用手揉着眼睛,眼睛里像塞满了沙子一样肿胀。
我想,现在跑不了了。即使我能够跑过这几个人,但跑不过狼狗;即使我跑过了狼狗,跑不过那杆狙击步枪。
我正在想着,腿上突然受到了重重的一击,我像一棵枯树桩一样倒了下去。我躺在沙子上还没有站起来,脸上又遭到了皮鞋的踩踏。
我下意识地用手捂着脸,感到粘稠的血液粘住了手掌和脸颊。
打我的是刚才坐在身边的两个人,我听见一个声音说:“来了还不赶快干活!”另一个声音说:“东张西望,想干什么?”
我不敢争辩,也不敢反抗,赶紧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来。
蔡姐叼着一根香烟,双手抱在胸前,她的一条腿站立着,另一条腿倾斜着,倾斜的那条腿微微抖动着,看起来很志得意满。
蔡姐指着一座塑料大棚对我说:“进去。”
我拉开塑料布做成的门扇,身不由己地走了进去。
我听见身后传来蔡姐地声音:“打得好,就是要给新人一个下马威。”
我一走进大棚,就感到一股刺激的气味扑鼻而来。
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味,好像是世间所有气味混合在一起,它粘稠得就像一锅腊八粥,但却没有腊八粥的香味;它厚重得就像无边无际黑云压城,但却没有黑云压城的阴郁。这种气味既让人兴奋,又让人痛苦;既让人心旷神怡,又让人神魂颠倒;既让人昏昏欲睡,又让人想要呕吐……
大棚里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黑色的花盆,花盆里养着一株株绿色的植物。这种气味就是这种植物发出来的。
这种植物很奇怪,它浑身都是绿的,绿色的枝干,绿色的叶子,甚至连果实都是绿色的。果实就夹杂在叶子的中间,像一只只毛茸茸的昆虫。
这种植物的叶子也很奇怪,总是大叶子和小叶子沿着枝条次第生长,两片对称的大叶子,然后是两片对称的小叶子,再接着又是两片对称的大叶子……
我不知道这种植物是什么,此前从来没有见过。
蔡姐看着我,用脚点着地面上的一个塑料碗,塑料碗里盛着半碗油,里面泡着几把剪刀。
蔡姐对着我喊道:“拿把剪刀,快点剪。”
我从塑料碗里拿起一把剪刀,站在一株绿色植物面前,犹犹豫豫,不知道该剪什么。
蔡姐对着里面喊道:“小夏——”
大棚的中央站起了一个人,如果不是他站起来,我根本不会想到这里还有别人。
蔡姐对着小夏说道:“你过来。”
小夏从花盆的中间走过来,他很瘦很瘦,衣服包裹在他的身上,就像搭在衣架上。他的两颊完全塌下去,颧骨高高地凸出来,眼睛深陷,整张脸看起来异常恐怖,就像传说中的饿死鬼一样。
他走过来,走到了我的跟前,可是我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我突然感到毛骨悚然,有一种走进了地狱的感觉。
蔡姐弹了弹烟灰,然后对小夏说:“怎么剪,你教教他。”
小夏依然一言不发,他好像不会说话一样,他操起一把剪刀,嚓嚓嚓几下,一根枝条上的大叶子就落了下去,整个枝条看起来异常简洁。
蔡姐说:“好了,你过去吧。”
小夏依然不说话,他无声地回到了大棚中央,蹲下身去,像一只沉默的蚂蚁。我看到他的身后,有几株剪好了的绿色植物,鸡立鹤群一般地,在一圈没有剪过的绿色植物中,显得异常醒目。
剪过了大叶子的绿色植物,就像拔干净了羽毛的鸡。
我蹲下身去,也开始了剪大叶子。
剪大叶子的活并不重,但是很累。
绿色植物有半人多高,他要剪去下面的大叶子,就得蹲下去;他要剪去上面的大叶子,就得弓着腰,很快地,我开始腰酸腿疼,腰和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
我好不容易剪完了一棵,回头偷眼望着蔡姐。我看到蔡姐坐在一张小凳子上,仰头望着棚顶,好像在想心思。蔡姐的大腿压着二腿,左手放在膝盖上,右手指缝里夹着一根香烟,烟雾袅袅,如梦如幻。
我想起了过去黑白电影中的场景,长工在烈日下干活,地主坐在树荫下监工。
我往前走了一步,开始剪第二棵。
第二棵的一根枝条还没有剪完,身后突然传来了蔡姐的咆哮声,咆哮声像冰雹一样噼里啪啦砸在我的头顶上。
蔡姐对着我吼道:“你是怎么剪的?留着这么多大叶子想要干什么?”
我站起身来,看到蔡姐像一个茶壶一样,一只手插在腰间,一只手恶狠狠地指着我,她嘴里呼呼地喘着粗气,好像茶壶冒着蒸汽一样。
在蔡姐咄咄逼人的气势面前,我吓坏了,赶紧说:“我再剪,我再剪。”
我翻开枝条,看到最中间的主枝上,还有几片被遮住而遗漏了的大叶子。
我刚要动刀再剪,突然,大棚的门被推开了,从外面走进了几个人,他们一个个脚步缓慢,形销骨立,一双双眼睛非常吓人,我觉得他们很像自己看到过的奥斯维辛集中营里那些犹太人的照片。
不同的是,集中营里的那些人都皮肤惨白,而这些人都皮肤黝黑,黑得发亮。
蔡姐对着他们喊道:“一人两排,往前剪。”
那些人一言不发,他们从塑料碗里拿起剪刀,开始蹲下来剪大叶子。
我想,在丁胖子广场听到的一天200元工资,肯定就是干这活。干完这一天,估计不给工钱了。今天的活肯定是白干。
当时,我根本就没有想到,事情比我想象的,要糟糕一万倍。
那些像鬼魅一样的人群,蹲下身去,无声无息,只有手中的剪刀嚓嚓嚓一直响着,像春蚕咀嚼桑叶一样,一片又一片的大叶子,像雪花一样落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他们排着队,推土机一样向前推进着,他们剪过的绿色植物,像被蝗虫啃食过的一样,干干净净,只剩下简洁的枝干和果实。
他们很快就超过了我。
我拼尽全力,可还是无法赶上他们。
我急得满头大汗。我知道,如果自己和他们拉下步子,肯定会遭到蔡姐恶毒的唾骂。
绿色的叶子,绿色的果子,绿色的茎秆,我的眼前一片惨绿,一不小心,剪下了一颗果子。
身后传来了蔡姐的咆哮声:“你有没有眼睛?你的眼睛长到屁眼上了?从没有见过你这么蠢的东西,你娘是怎么生的你?”
蔡姐的每句话都像石头一样砸在我的脸上,砸得我皮青脸肿,砸得我血流满面。
我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这样说话,我的自尊从来没有受到这样的挫伤。
我放下剪刀,说道:“算了,我不干了,我想回去,工钱我也不要了。”
蔡姐冷笑一声:“你还想回去?你回得去吗?”
我说:“我不要工钱还不行吗?”
蔡姐脸上挂满了讥讽:“工钱?我说过给你工钱吗?”她对着门外喊道:“这里有人想要工钱。”
门外冲进了两个人,一个是我认识的,另一个我不认识,他们进来后不由分说,把我拉离绿色植物,然后对着我拳打脚踢。
我痛苦地倒在地上,身体蜷曲着,像一只煮熟了的虾。
两个打手在殴打我的时候,那些鬼魅一样的人,连头也没有抬,他们继续剪着大叶子,嚓嚓嚓,像无数春蚕咀嚼桑叶,像无数军马衔枚疾走。
“小夏。”蔡姐向着里面招招手,“这货太蠢了,你带带他吧。”
大棚中间那个人站起身来,他向着我走来,他目无表情,看起来就像一个木偶。
小夏蹲下身去,仰头看着绿色植物,他的左手捏着一根枝条的末端,右手拿着剪刀,剪刀像鸡啄米一样,大叶子碰到剪刀,就纷纷落下。
从下面看,每一片大叶子都非常清楚,而从上面看,大叶子淹没在一片绿色的。
我悄悄地问:“这是什么?”
小夏说:“大麻。”他的声音非常奇怪,好像嘴里含着一口热米汤。
我悚然而惊。大麻,大麻,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大麻。
一种毒品啊!
我的身体微微颤抖,他竟然无意中走进了毒品种植基地里。
制毒贩毒,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啊。
然后,小夏挨着我剪大麻。
我按照小夏的方法,果然快了很多。
我们渐渐剪到了大棚中间的位置,身后,是一排排剪过的大麻树。一排排剪过的大麻树,好像北京全聚德里一排排挂在架子上的烤鸭。
我透过北京烤鸭,看到蔡姐依然坐在那张小凳子上,这次,她在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的指甲。
我悄悄地问小夏:“一天给你多少工钱?”
小夏鼻孔轻轻地哼了一声,他说:“来了你还想要工钱?”
其实,从一走进这里,我就预感到走进了一家黑作坊,然而,我没有想到,情况比我想到的还要坏。
小夏说:“来了就别想出去了。”
我突然明白了,我和这里的每个人一样,都被控制了,这个名叫蔡姐的女人,将我骗到这里当奴隶。
我眼前发黑,头上汗水淋漓。
我又悄悄地问小夏:“你来这里多久了?”
小夏说:“一年多了。”
小夏刚说完,身后又传来蔡姐的河东狮吼:“你们交头接耳说什么,是不是想商量逃出去?打开大门,你们逃吧,现在就逃吧。”
小夏不敢再说话,嚓嚓嚓嚓,他剪得飞快。
我也加快了速度,嚓嚓,嚓,嚓嚓嚓,我竭力要让蔡姐看到我在努力工作。
蔡姐不再说话了,她脱了鞋子,看自己的脚。
那是一双劳动人民的脚,骨节粗大,皮肤粗糙,在中国的时候,她就是一个下田干活的农夫,赤足走在窄窄的田埂上……而来到这里,她摇身一变,就变成了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奴隶主。
我也不敢再说话了,只感到万箭穿心一样的锥痛。
大麻基地之内,有两条豹子一样的狼狗,还有荷枪实弹的打手。大麻基地之外,是漫漫无边的黄沙,通往那条双向对开车道柏油路的土路,早就被黄沙掩埋,四望都是约书亚树和芨芨草,根本就辨不清方向。
而且,赤日炎炎似火烧,就算能知道那条柏油路的方向,还没有走到跟前,就会被热死,被渴死。
我死了以后,尸体很快就会被各种昆虫动物吞噬干净,连一丝残渣也不会剩下来。
没有人知道我死在这里,就像我没有来过这里一样。
我感到心头一阵阵发紧。
我想起了以前在国内当记者的时候,采访过的两个人。
他们都被抓到山西黑砖窑里当奴隶。
一个曾经试图逃走,被抓住后,切下了一根大拇脚趾;一个因为干活慢了一点,被打手用砖头砸破了头,头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疤。
黑砖窑丧心病狂。
他们最后都是被警察解救出来,回到家乡。
我没有想到,我在中国没有暗访到黑砖窑,却在美国被骗到了“黑砖窑”。
做过记者的我,现在成了当年的采访对象。
我在中国的家人,我的朋友,在美国的于姐、刘哥、潇湘、李倩,他们绝对想不到,我在沙漠深处,在与世隔绝的大麻种植基地,当了奴隶。
我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
逃跑,是唯一的出路。
我大约剪到20棵的时候,蔡姐说:“开饭了。”然后就走出去。
我感觉不到饥饿,我已经麻木了。
沙漠中的正午,骄阳似火。而我感觉到一阵阵寒冷,彻骨的寒冷。
有一个浑身赘肉的人,提着一个铁桶走进来,铁桶里盛着稀汤寡水,稀汤寡水里泡着面条。
那是用大麻老板和打手们吃过的剩菜剩汤煮成的面条。
他把铁桶放在地上,一言不发,走了出去。我看到他身上大块大块的肉在抖动,像一坨又一坨的凉粉。
浑身赘肉的人一走出去,那些剪大麻的人就扑上去,他们一个个像饿死鬼一样,把肮脏的沾满大麻油膏的手指,伸进铁桶里,捞取里面的面条,吸溜吸溜地吞下去。
铁桶被他们挤倒了,汤水和面条流了一地。
他们从地上捡起面条,放在嘴巴里。
突然,一只像豹子一样的狼犬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看到地上的汤水里有一块肉,就准备吞下去。
然而,一个剪大麻的抢了先,他的手指已经捏起了那块肉。
狼犬见状,扑上去,一口咬住了那个剪大麻的手臂。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他手中的肉片也掉在地上。
剪大麻的长声惨叫。
门外进来了一个打手,他喝住了狼犬,顺手抓起一把土,涂抹在剪大麻的手臂上的伤口处。然后,带着狼犬离开了。
血液洇过了黑色的泥土,终于没有再流出来。
我一直饿着肚子。
我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什么东西也没有吃。可是我一点也不饿,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很紧很紧,紧得像拧干的毛巾。
打手带着狼犬刚刚走出去,一个留着寸头的男子走了进来。他的上衣没有系扣子,露出多毛的荒草一样的胸脯。
剪大麻的看到他,赶紧站了起来,他们拿着剪刀,一声不吭地蹲在了大麻前,深深地埋下头去。
我也赶紧蹲在一株大麻前。
紧张而惶恐的下午工作开始了。
那天,我们一直干到了夜晚。
我和那些奴隶从大棚里走出来,看到满天星光熠熠闪烁。远处,有狼的叫声阵阵传来,叫声拖得很长很长,像哭泣。
我们排着队,走向最远处的一顶大棚。
我们脚步迟钝,像一群拉车上坡的老牛。
我又想起早晨看到的那个中年女人,丁胖子广场看到的那个林老板介绍的中年女人,当时我感觉这个中年女人很可怜,现在感觉她是多么幸福啊。她可以剪完大麻就领钱,它可以坐着面包车再回到丁胖子广场,然后再回到家中。她家的煤气灶上,一定煮着热气腾腾的肉汤。她躺在沙发上,手握遥控器,打开电视,想看哪个台就看哪个台……
而我,已经成为了一名奴隶。
没有人知道我深陷魔窟。没有人知道我流落在世界的这个角落。地图上也没有标注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