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今天,我突发奇想,想去美国转转,看看美国是个什么样子。
说走就走,我立即准备。
要去美国,先得办理护照,我交了几十元钱,在我所在城市的区公安局,很顺利地办好了护照。
其实,任何人都可以办理护照。交身份证、填表、拍照、交钱,过几天再去区公安局领取就行了。
办好了护照,还需要去美国大使馆或者领事馆办理赴美签证。
美国在北京设立的叫大使馆,在上海、广州、沈阳、武汉、成都设立的叫领事馆。
我当时居住在广州,办理赴美签证,需要去美国驻广州领事馆。
当时,我在网上查找资料,得知办理赴美签证很麻烦。
我准备了很多东西、什么房产证、行驶证、半年内的银行流水、存款证明、出版的书籍、书籍获奖证明……总之,凡是证明自己有钱有实力的东西,全都准备好了,准备了一大包。
然后,我背着这一大包资料,去广州领事馆办理赴美签证。
那天,站在小窗口里的是一个头发稀少的签证官,会说汉语,他问了一句:“您的职业?”
我说:“我是作家,笔名李幺傻。”
他在电脑上噼噼啪啪打字,仔细查看着,然后递给我一张黄色的纸张,收走了我的护照。
拿到黄色纸张,就表示你通过了赴美签证。你的护照被收走后,过段时间,护照上会加盖签证页,然后再邮寄给你。
我没有想到,就这么容易通过了。我准备的一大堆东西,他连看都没有看。
半个月后,我收到了签证。
至今记得,当时那个送快递的,还要了我五十元钱运费。
我问:“为什么运费这么贵?”
他笑嘻嘻地说:“你这里面装的是通过了签证的护照啊,太值钱了,当然运费贵。”
我想:只要护照顺利收到就好,运费贵不贵就无所谓了。
拿到签证的第二天,我就购买去美国的机票。
可是,去美国哪里,我茫然不知。以前只在初中《世界地理》课堂上学过关于美国的知识,现在早就忘光了。
我拿出一张地图,一把米尺,比划来比划去,看到和广州直线距离最近的,是美国的洛杉矶。
那好吧,就买去洛杉矶的机票。
一周后,我出现在广州白云机场,拉着一个行李箱,走进了去往美国洛杉矶的候机室。
这是我第一次出国,心中忐忑不安。偷眼看着坐在旁边座位上的人,看到他们都很自信,都谈笑自如。我也竭力装出一副经多见广的老江湖的模样。
然后,排队登上飞机。
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乌发碧眼的中年女人,她叽里咕噜向我说了很多,可是我一句都听不懂,只是给她陪着笑脸。
其实,我连一句英语都不会,在美国也没有一个朋友,就这样竟敢去往美国,现在想起来,自己当时确实太大胆太冒险了。
飞行了十几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洛杉矶机场。
广播里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一直在说,我听不懂;墙壁上柱子上有很多指示牌,我看不懂。看着身边来来往往脚步不停的人,我感觉自己就像掉落在大海里一样,孤立无援,连一根稻草也抓不到。
我在机场里足足呆了有两个小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因为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不知道怎么才能走出机场大厅。我试图寻找那个坐在我身边的乌发碧眼的中年女人,可是她早就淹没在茫茫人海中。
我想问那些穿制服的机场工作人员,可是我一句英语不会说。终于看到有个人长相很像中国人,上去问话,他一脸遗憾地摊开手,听不懂我说什么,估计他不是中国人。
我懵懵不懂地来到美国,看不懂,听不懂,不会说,突然变成了瞎子聋子加哑巴。
后来,我终于听到两个中国人在交谈,高兴得差点掉下眼泪。他们是一对年轻情侣,满脸青春飞扬。
在他们的指点下,我才知道先要经过海关检查,把护照递上去,允许通过后,才能走出机场大门。
走出机场大门,已经到了半夜。
站在机场门外的马路边,我不知道该去哪里,看着身边的一批又一批人都被车子接走了,我的心中充满了恐慌。
这里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没有一辆来接我的车子。
我拉着行李箱,沿着那条道路,一直向前走着,身边的人群渐渐稀少,灯光也越来越黯淡,我幻想着能够找到一家旅社,然后洗个热水澡,再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啊呀,那种美妙的感觉,给个县长都不当。
可是,美国和中国完全不一样。
中国的机场车站旁边,宾馆旅社鳞次栉比,有钱住宾馆,没钱住旅社。宾馆旅社门口的灯光,会一直亮到天明。宾馆旅社的大门,也会一直敞开到天明。可是,美国却完全不是这样,我没有看到有哪家的大门敞开着,也没有看到有哪家的房屋里亮着灯光。
四周一片死寂,一片冷漠。
没办法,我只能继续向前走,也不知道前面的道路通往哪里。前面是沟是崖,我都得跳下去。
大约走了半小时,我走到了一条荒僻的道路上,放眼望去,周围没有一间房屋。道路两边,是丛生的杂草,风从旷野吹过,发出细铁丝一样尖利的啸声,听得人心头发紧,头皮发麻。
我有些害怕。
后面来了一辆汽车,我赶紧招招手,汽车在我的身边停下了。
汽车里伸出了一个满头乱发的男人脑袋,对着我说了好几句,可惜我一句话也听不懂。想坐他的车,眼前突然浮现出美国黑帮电影里的画面,他们把我拉到地下室,然后肢解躯体……我犹豫了再犹豫,招手让他离开。
我继续向前走,越走心越慌。一个人没有,一辆车没有,甚至连路灯都没有了。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遥远的机场方向,有灯光像鬼火一样闪烁不定,若隐若现。
我想,这要是碰到黑熊狼群或者抢劫的坏人该怎么办。因为坐飞机,箱子里连个防身工具都没有。听说美国自然环境保护得好,经常能够看到黑熊狼群出没。身上还装着在国内兑换的两千美元,这要被劫匪抢走了,我在美国该怎么生活?
我不敢再走了,坐在行李箱上。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远处又驶来了一辆车。
这次我看清楚了,这是一辆出租车,因为车顶上有四个字母TAXI,和广州出租车顶上的四个字母是一样的。
我赶紧站在路中间,使劲地挥手。出租车在我前面停下来了。
出租车司机对我说着什么,我听不懂。我径直拉开后门,先把行李箱丢进去,然后一屁股坐进去。
坐在出租车里,我感觉就像溺水的人突然双脚踏上了坚实的陆地。
出租车启动了,我看到那是一名黑人司机。他边开车,边从后视镜打量着我,还说了一大堆话,可是我听不懂,一句话,一个单词都听不懂。
听不懂也不怕,只要上了出租车,他爱拉到哪里就是哪里,只要离开那个令人恐惧的鬼地方就行了。
黑人司机大概终于看明白了,我不会英语,他说了一句:“Chinese?”
这个单词我懂,我赶紧说:“China,Chinese,Yes,Yes……”
黑人司机开心地笑了,笑得满脸都是牙齿,他很为自己的判断而得意。
然后,他又开始呱啦呱啦说着,我又听不懂了。他似乎突然意识到我听不懂,就住口不说了。车内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此后,我们都不再交谈。
出租车在暗夜行驶着,开得飞快,终于开到了有路灯的道路上。道路上却一辆车、一个人也没有,路灯像河水一样在出租车的两边流淌,道路中间的分离线,像离弦之箭,竞相射向远方。我坐在出租车后排,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眼泪突然涌出了眼眶。
我想起了我在广州的小区,绿树成荫,小区的中间有一个湖,我在夜晚写作的间隙,常常会沿着湖边一个人散步……现在想起来,那种生活是多么美好啊。
终于,出租车开到了有人烟的地方,道路两边有了房屋,一栋栋房屋像棋子一样,伫立在寂静的旷野上。出租车的速度慢了下来,我看到每家每户的门前,都有绿油油的草坪。每家每户的房屋,外观却又不一样,没有一栋是雷同的。房屋里的所有人都比我幸福,他们此刻都有一张能够带来安全和温暖的床铺,而我还不知道今晚住在哪里。
那天晚上,出租车将我送到了一座巨大的房屋前面,黑人司机帮我拿下行李,指着房屋上的招牌对我说着什么,我听不懂,只看到那个招牌是红色的,上面有一个巨大的数字:99。
我拿出钱给他,他说什么也不要,坚决不要。他钻进出租车后,还向我说了一句话,可能是说“祝你幸福”之类的话吧。
那天凌晨,我把箱子里所有的衣服全部拿出来,裹在身上,然后坐在地上,靠着墙壁,睡了一觉。
以前在国内当暗访记者的时候,经常这样睡觉。只要有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只要能够坐下去,就能很快睡着。
天亮后,我被吵杂声惊醒,看到那座大房子前,有人排队。
令我惊讶的是,这些排队的人都是中国人的面孔。更令我惊讶的是,大房子门口的玻璃上,贴着汉字写的告示。而尤其令我惊讶的是,大房子所在的这条街道上,所有的店铺名字,都是用汉字写出来的。
我昨晚睡觉的地方,是一家超市。我跟着排队的人,走进超市,找到洗手间,先把自己的脸洗得得干干净净,也穿得干干净净,然后拉着行李箱走出来。
我看到一排货架前,一个面目和善的大妈在挑选食物,就走过去,恭恭敬敬地问她:“阿姨,这个超市叫什么名字?”
大妈有些惊讶地看着我,说道:“这是99大华超市。”
我又问道:“中国人开的?”
大妈说:“这是在美国的中国人连锁超市,每座城市都有,听说有几百家。”
我继续问:“我们中国人买东西,就来这里?”
大妈说:“那当然了。中国人吃不惯美国的饭菜,就来中国人开的超市里挑选食材和调料。”
我突然想明白了,怪不得昨晚黑人司机要把我送到这里来。这是中国人开的99大华超市,来这家超市的都是中国人,我一个不会说一句英语的中国人,只有来到这里才能生存下去。
想到这位黑人司机,我感动不已。可惜我不会说英语,昨晚没有要到他的联系方式。
99大华超市的门口,有一个报刊栏,里面放着一些当天的报纸。我站在旁边偷偷观察,看到有人推着购物车走出去的时候,顺手就拿走一张报纸。
这是免费取走的报纸。
我也拿走一张报纸。我在报社上了十几年班,对报纸有感情。看到报纸,总想看看上面登载的是什么。
这是中文版的报纸,只有对开四版,上面没有新闻稿件,全是豆腐块一样的小广告。
这种报纸,收走商家的广告费,然后印刷出来,放在超市的报刊栏,供人免费阅读,查找资讯。
我在这张报纸上看到一家民宿的广告,说可以整租,也可以分租。
我眼前一亮,看起来马上就要找到可以住宿的地方了。只要能够住下来,就走出了在美国生活的第一步。
安居乐业,只有先安居,才能后乐业。
我身上装着手机,可是打不通。
当时,我都不知道出国前,需要到移动公司开通长途漫游业务。如果现在打电话开通,因为已经是国际长途了,我手机里那几十块钱的电话费,不知道够不够用。而且,每次打移动客服电话,都非常麻烦,什么请按1,什么请按2……当你把所有的都按了一遍,却还没有打通,又让你重按一遍。
算了,还是借别人的电话打吧。
只要来到这里,到处都是中国人,那就和生活在中国一样。
我看到超市里走出一个戴眼镜的,留学生模样的姑娘,就走过去,请她给我打个电话。她很爽快地答应了。
民宿的老板是一个女人,她在问过了我的衣服颜色后,让我就等在99大华超市门口,她会开车来接我。
我听得心花怒放。
我终于在美国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
开车接我的是民俗老板,我们都叫她于姐,一个慈祥的山东大姐。
就在我来之前,民俗里还住着三个人,一个叫刘哥,在搞装修,每天早早就出去上班,很晚才回来,回来后就一身疲惫,然后打开一瓶啤酒,有滋有味地喝着,边喝边和国内的小孙女视频聊天。
第二个叫潇湘,一个非常瘦削非常精干的潮汕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她每天早早起床做早饭,吃完饭后把大孩子送到小学,把小孩子送到托儿所,然后自己也去上班了。而等到夜晚下班,她又把大的小的全部接回来,自己又开始做晚饭。
有一天,我问:“大孩子的小学很早就放学了,你还没有下班,怎么办?”她说:“没办法,就让她去老师家里,我每月给老师交钱。”
还有一个是挺着肚子的六十多岁的人,叫钱叔。他不用上班,他是来美国旅游的。来到美国才发现,美国和中国完全不一样。要在美国生活,你必须会开车,在美国出门就要开车,买把菜都要开车去,不会开车寸步难行。而钱叔不会开车,所以哪里也去不了,他说他在国内有专门的司机,车接车送,所以就没学车。
那些天,钱叔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美国这个烂地方!”
美国确实是个烂地方,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灯红酒绿,没有麻将馆,没有夜市摊,想找个人边喝酒边撸串都找不到。
我住的这个小城市,叫尔湾,据说是美国洛杉矶最漂亮最繁华的城市,可是,一到晚上,马路上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人去了哪里?都呆在自己家里,很少出门。
你想逛夜市,想跳广场舞,想吃顿烧烤,想唱首卡拉OK……根本就没有。
号称美国洛杉矶最漂亮最繁华的尔湾市,其实就相当于中国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乡镇。
其实连中国七八十年代的乡镇都不如,那时候的中国乡镇,总少不了录像厅,录像厅里日夜传来打斗的声音,而尔湾连一座录像厅都没有,这里有的只是寂寞。
我搬来后的第十天,钱叔就回国了。钱叔临离开的最后一句话是:“美国这个烂地方,我再也不来了。”
听于姐说,钱叔来美国旅游,其实只是在所住的民宿方圆几百米的地方转了几圈,还不敢转得太远了,太远了就不认识路了。洛杉矶周围有好几个有名的国家公园景点:黄石国家公园、优胜美地国际公园、大峡谷国家公园、红杉国家公园、死亡谷国家公园、约书亚树国家公园……但是,想要去这些国家公园,必须开车,不会开车的钱叔,只能在地图上一遍遍地看这些公园的名字,在想象中畅游一番。
钱叔一离开,民宿里显得更加空旷,偌大的房子和院落里,只有我一个人,其余的人都上班去了。
我会开车,可是我没有车,没有车也寸步难行。我不能因为到美国来看看,再买上一辆车吧。再说,我身上只带了两千美元。
而且,两千美元都快花光了。
其实,我也很后悔来到美国。
有一天,民宿里搬来了一个带孩子的女人,她叫李倩。
五年前,李倩挺着大肚子,独自一人来美国。生完孩子后,她再没有回去。
这五年,李倩带着孩子,从一家民宿搬到另一家民宿,现在,孩子要上小学了,她想安定下来。孩子一上学,就不能再随便搬迁了。
尔湾是个好地方,尔湾都是好学校。
五年前的李倩,和我一样,都是举目无亲,都是一句英语不会说,都是下了飞机不知道去哪里。
她甚至比我还惨,因为她肚子里还有即将临盆的孩子。
李倩说,她在机场的时候,听人说起洛杉矶有一个丁胖子广场,很多华人的第一站,都落脚在那里,所以,她走出机场,就打的去了丁胖子广场。
她在哪里生了孩子,住了一年。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丁胖子广场,后来才知道,洛杉矶的华人,没有不知道丁胖子广场的。丁胖子广场在华人群中的知名度,不亚于春熙路在成都人心中的知名度,珠江新城在广州人心中的知名度,新街口在南京人心中的知名度。
李倩说,在丁胖子广场,中国人比美国人多得多,那里的所有店铺都是中国人开的,店铺上的字体是中国汉字,那里的顾客也全是中国人,不会说一句英语,照样可以在那里生活。那里到处都是工作机会。你站在广场,就有人问你去不去工作。
李倩的话让我眼前一亮。
来到美国这么多天,我也和钱叔一样,只在民宿方圆几百米转悠。我要了解美国,就一定要走出去。我可不愿意像钱叔那样留下遗憾,最后只会丢下一句:
美国这个烂地方!
好,就去丁胖子广场,就去找工作,赚美元,就去看看美国的中国人是怎么生活的。
赚到了美元,回去后就有了在朋友圈吹牛的资本。我会在酒桌上洋洋得意地宣布:“一句英语不会说,咱照样把他美国人的钱赚回来了。”
我向李倩打听了怎么坐公交车,然后在第二天,就直奔丁胖子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