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炎热蝉鸣的夏季——高三末期,我们每个人都紧绷着那一根根衰弱的神经线。只要我在家中叫苦泄气嚷嚷道,管他爹的,我不读了!不考了!我要休学!
我爹马上脾气发作四处寻找能揍我的东西来收拾人。
爹骂我骂得这么专横,兴许也有青子不在家的很大因素,纵使青子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可是除了我们姊妹俩年龄都小刚认识的那一年,后来的老爹一直都很偏心成绩优异、品格正直圣洁的青子。他总是背着我给青子零花钱,有什么好吃的都先问青子,就连我们那个年代贵重的寻呼机和手机,都每次先给她买……
当我妒忌起青子,少不得惹是生非给他们添堵,闹得全家都没好日子过,我背地里阴险欺负青子的事数不胜数。
我爹从前已为青子揍了我好多次了,压根一碗水端不平,他比起我的代娣妈妈和青子姐姐才像是后爹,我真的不甘心。
他最爱的女儿青子这一次气呼呼地似乎彻底离开了我们,他性情变得更不好了,为她伤心着,无比地想念她,而十分痛恨我。
当老爹拿起结实的木制扫帚用木棍那头指着我,我酸着眼睛叫嚣道:“来啊!来打死我啊!不打死我,你这老东西就是狗熊!”
这一次我没有跑,直站在那里等着他来抽我。
我爹开头下手非常狠地抽了我后背几下之后,扫帚棍子却缓缓停了下来,他也酸着眼睛打不下去了。因为他看见了压力大的我月经紊乱,这个月第二次来了月经,我裤子后面又跟上次他打我时一样沾了经期的血迹。
我爹气得揍人的行为似乎是停止了,但是他拿扫帚比划过来、比划过去的威胁动作从未停止,以及我们的嘴上依旧没有歇息过,彼此一天不放狠话那才叫奇怪。我们一老一小咋咋呼呼互相骂人,骂到后来,他开始骂骂咧咧讲起了自己的经历。
他生怕我真的放弃了学业,而痛心吼着说,他连小学都没毕业!他年纪小的时候又蠢又没条件!我的爷爷还把他捆到了挑粪的扁担上,爷爷奶奶像杀猪一样捆着他去村里唯一的破学校,还把他绑在椅子上不准他乱跑,叫老师别留情只管教训他,可他就是不愿意上学!他甚至很早就从家里离家出走,在不懂事的时候跟着那些村里的小伙子去外地胡混!
他的不愿意也不是真的不愿意,因为奶奶生了三个儿子,家里只能勉强供得起两个人读书,虽则家里吃饭都成问题,但是亲爱的爷爷奶奶都没有放弃过让每个孩子去读书的事情,他们东拼西凑到处借钱,已经欠了很多债务,借得别人都不愿意再借一分钱了。
我爹罗永颐虽然是老二,可是他非常不忍心学习优秀的老大永梁和老幺永安没书读,更不忍心他的父亲和母亲成日为他们的学费和吃饭的问题而愁云惨淡。
他便心想,唉,反正他学业也不好,那他就牺牲了自己一个人,成全他们全家人罢了。
就此,他才跟着村里那群外出打工的大小伙子跑出去做苦力活儿了。
我爹小小年纪便背井离乡做苦工,他十二三岁时下过井工煤矿,并成日跟矿工的好朋友老鼠作伴,其时他目睹同样年幼的同伴被轰塌的煤矿埋到地下死亡了,煤老板才赔了同伴的家人几十块钱,在那个年代人命如草芥啊。
老矿工早就教过他们这些后生要跟老鼠处好关系,平时喂老鼠吃点饭菜,矿工和老鼠的关系好了,在关键的时刻能马上救下他们的性命,一旦煤矿有倒塌的迹象,老鼠逃跑时也不会避着他们,能让他们及时知道信号一起逃跑。
我爹也在西藏搬过砖修桥铺路,还被过去做生意的汉人包工头招走去修建了不少大房子……少年整个人被西藏强内地好几倍的紫外线射成了黑炭——那毒辣的太阳将他的皮肤暴晒到数次脱皮裂开和起斑,他外貌便从看起来干净变得一直黝黑肮脏下去了。当时,他正是长身体的阶段,而负荷劳动逐渐损坏了他的身心,男孩子从此干瘦得没能长多高,到成年后他的身高也就差不多定格在那个时候了。
惨兮兮的爹将年少攒下来的钱几乎都存了下来,他好心把积蓄寄回家里孝敬爷爷奶奶,并且资助我的大伯永梁和小叔永安上学读书。可是以前他俩娶的媳妇和找的女友都看不起我爹,她们嘲讽我爹既脏又臭且学历低时,我爹这个只对我窝里横的老实人都不吭声,而爷爷奶奶与两个叔叔还算有良心,都狠狠骂过他们的媳妇。
我记得,童年时从不吃亏和护短的我也恶意整过永梁大伯的老婆王爱琼,惹得那婆娘气得动手打了我,我再把自己的伤口掐出血来,便立即跑去向大人哭诉爱琼大伯娘欺负了我的事情,令百口莫辩的她被大家集体修理了一顿。
对于永安小叔的女朋友,我在她面前说了不少永安小叔和各种前女友厮混的事情只管气她,令他们不欢而散彻底分手了。
……
我爹唉声叹气讲到后面,他拍着自己的手心和手背劝道,看吧,没文化,亲戚和外面的人瞧不起你就算了,你在外面打工被欺负了也不知道怎么争取权益保护自己,被人卖了只晓得给人数钱。
……他吃着数不尽的苦头,辛辛苦苦干那么久劳力,曾经还被帮着老板的走狗从工作的地方赶出去,他那少得可怜的家当也都被像丢垃圾似的统统扔了出来。
他却不知道如何讨回公道呢,吝啬的老板一分工钱都不给他,并叫那姓彭的走狗用扫帚驱赶着把他打了出去,警告他要是敢闹事,马上找局子里有关系的朋友把他拘走吃牢饭去,他们便在他傻着不知如何反抗时,尽情嘲讽侮辱着终于把他扫地出门了。
他们为什么这么过分呢?啊,只因为一碗饭!况且,盛饭的破碗很小,比完整的狗碗小多了。
不管是在任何年纪,我爹干活儿累得精疲力尽,肚子很容易饿,他必须得吃饱才有力气继续吃苦,可他连吃个饭都得看人家的脸色,他不过多吃一小碗白米饭竟然被老板的走狗每天苛刻地盯着。
那个工地上的管事闹来闹去,总是威胁着说他的白米饭打多了,下次再多打米饭,就要开除他!让他最好自己收拾包袱滚蛋!
爹争辩着说:我一天到晚没吃多少东西,却为了做活路,做得腰酸背痛,浑身弄得这么脏,中途饿了也是绑紧裤腰带喝水充饥,我做这么多苦力,多吃一碗白米饭怎么了?!尔等真是狗娘养的,比旧社会的地主还抠门!
工头更尖酸刻薄地嘲讽他才是狗娘养的没文化的饭桶,笑话着我爹学人说起尔等。工头讽刺他上不起学,别说吃饭了,吃牛屎都找不到热的,人和人之间从娘胎里出来便是不一样的身份!瞎眼老板发话说了,一看他就是个穷鬼劳碌命,瞧他一身穷酸模样,还想吃白米饭,吃狗饭都得抢,这辈子都在地狱里翻不了身!
而这瞎眼老板和走狗对待养着看门的狼狗比对工人还好,他们宁愿把那些剩余的白米饭拿去喂狗,都觉得比给工人多吃一碗米饭要值得很多……
在那个年头,我爹连劳动者权益都不晓得是啥玩意儿……
爹叹气说,腹笥甚窘啊,这个成语都是女婿良旌教他的。他继续说,被人苛待并且看不起的这种侮辱在外面其实没少受,他在最后跟狼狗抢米饭这件事上忍无可忍,才气得从西藏回来了,在县城里干些工资少的活计。老家的工资少,但轻松了许多,没那么要命了。
后来乡下有家人生病急需要钱时,我爹在县城里东拼西凑把能借的钱借了,还去卖过血呢。等他尽孝治好了家里人,他就再去打工还债,也慢慢攒了一些积蓄留给自己,便终于买了一辆宝贵的自行车,也进了不少杂七杂八能卖的货物。他在自行车后座装了一箱子冰棍、小吃和零碎之物,每天日晒雨淋地叫卖东西都是最轻松的事了。因为他在西藏干活儿太苦了,早已伤了身体,被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们点醒了,才回来打算用脑子挣钱,他们都说,累死累活卖力气赚死工资始终不如用脑子赚的钞票多。
还好,我爹在那个时代能白手起家不赔本的概率大一些,诚实的他总算有了各种机遇,做着小生意慢慢将日子混起来,赚到过一大笔钱,在亏本前及时收手,才贷款买房子娶了前妻素琴,最终生下了我。
我爹平心静气谈到最后,回神过来面对我因为压力想逃避高考的心理,他那咋咋呼呼的劲儿又来了,便指着我的鼻子点来点去地臭骂道:“你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混球,你上学这么些年没静下心来好好学多久,已经混日子熬了那么久,啊气死人,现在天天烦躁喊不读了,要在最后这段复习的时间休学,不肯去学校好好学习了。那你想在家里等什么呢?等着啊,你早点出去打工连牛屎都找不到热乎的,你要是跟我一样早早出去做工吃没文化的苦,一辈子拿这点死工资,没出头之日。爹真心劝你,你不如早点嫁人!找个男人养你!”
我前面听着爹那些经历,好不容易憋回了心疼他而心酸欲流的眼泪,后面听见这些晦气的话,也又咋咋呼呼来气了。我理直气壮道:“我凭什么就要早点嫁人!我自己一辈子工作就不行了吗,让我嫁人看男人的脸色,还不如看老板的脸色去!我宁愿洗一辈子盘子!”
爹这话虽是怄气,委实太伤我一个女孩子的心,很是侮辱读过书的我,也过于侮辱教育我多年的继母和青子,以及包容我成绩的谢良旌。我这段时间,无非是想给自己减压,不想把自己逼得太紧。我觉得自己像一根紧绷了太久的橡皮筋,再不松一松皮筋,它会断掉的。
我爹听到这里终于破功笑了:“我还不知我的闺女吗?我哪舍得让你后半生都吃苦,都是别人看你脸色,这些年我和你后妈,还有青子都看了你多少脸色,你找个心疼你的男人嫁人了,那也得是男人看你的脸色交工资养媳妇和孩子。哼!找老板的话,天下没几个好老板!我出来几十年就没碰到过两个好的,我看好老板都死绝了!”他说到最后,往自己脸上贴了一层假金子,“找男人吗,找像我这样的,还是有的……”
“呕,爹别说了,我午饭也没吃多久,再吃一次很累的,最近吃饭我都觉得累。”我摸摸下巴,大放厥词说,“哼,我就要去找个好老板,大不了我以后自己做个好老板!”
我和爹在那吵啊闹啊总算告了一段落,因为常穿着白衬衫重新拴上围裙的良旌买菜回来了,他也把用完生活用品的储物柜补上了新买的卫生巾,顺便劝我少说几句话,快去重新换一条干净宽松的裤子比较舒服。
以前爹嫌我们不知羞说过我们几句话,良旌为此解释说,青子在的时候,他经常帮我们姐妹俩买生活必需品,已经是习惯了,更何况这种事不应该去回避的,现在学校里都在教青少年正视自己的身体,这是我们男人也应该为家里的女生注意和学习的地方……
除了知书达理的青子,老爹很听同样知识渊博又通情达理的良旌的话,便不再跟我们说那些过于封建的话了。
对于我闹着要休学的事情,我爹终于才放过了我,在爹的眼里,我因为心理问题发泄出来嚷嚷着想暂时休学在家,他就以为我是真正的不读了,又要打回原形而不学无术、不学好……他听不出我呐喊之下的求救。
我是一个擅长自救的孩子,但凡何处不适,那么哪里都得鸡犬不宁。
亏得曾经有青子帮衬我,如今还有和事老姐夫谢良旌帮我说话,我爹总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插手我的事,由我和良旌商量着来安排我的学业问题。
以前良旌时常劝我们容易吵架的姐妹俩,如今他也常夹在我和爹中间做和事老,劝完了对他来说容易搞定的老爹,再来搞定不是省油灯的我。
除了在青子离开的那件事上,谢良旌让我忍无可忍。实则他在其他方面劝人倒是常让人感觉如沐春风,他劝我先不要马上休学,让我试着休息几天好了,要是感觉不够再加几天,以此加下去,加到还想休学的话再说。
他安抚我休息几天以后看看能不能再上课,毕竟快要高考了,这个档口休学对我很不利,如果真的要休学,并且考得不好,那就复读吧,这样可以休息很长时间了。
我思来想去,权衡利弊,实在不想复读。我怕以这样的状态复读下去早晚猝死,或者永远毕不了业,遂最后听从了良旌那劝我暂时休息几天依次加日子的建议。实际上,我更听进去了亲爹以前的种种心酸史,也不想同他顶嘴吵得天翻地覆了,我想,等他念叨,少我一块儿心头肉就好了。
要不是逼着我学习的良旌也去问过心理医生我的情况,他魔怔了一心想完成我姐嘱托给他的任务,才不会退步更多地理解我。他们见我月经紊乱,失眠入睡困难,甚至陷入见到青子的梦魇里……那必定不是装模作样唬他们的。
这位开导着为我解压的心理医生,最开始是良旌的心理医生,良旌有失心疯不是假话,他不知从何时开始有的心理问题,在经过我的同意以后,他才好方便地直接带我去见见他的心理医生。
我从他的心理医生那里,也悄悄问了问他生病的实际情况,才能让我大度一些去包容他某些时刻惹我厌的情况。
反正我和青子一起喜欢上的良方生也过得很不容易。良生和良方生是我们姊妹俩把他的名字拆开来,分别为他取的亲昵外号。
良旌就像我们为他取的外号一样,会忘掉姓名的某一部分。他有时候甚至会忘记一些对他来说伤害比较深的事情,活得莫名其妙、颠三倒四,犹如一个提前得了阿尔茨海默病的患者,他孤独地行走在不同的时间里,总是忘记不同时刻的我们。
而我在良旌给我减少任务的陪读下,老爹的闭嘴不打扰,以及他那位心理医生的开导中,我的心理压力总算缓解多了。
我喝着保养身体的中药,在家一连休息了好几天,放空自己缓了缓神,同时暗地里想了想爹年轻时的过往,曾经苦口婆心的继母和我那突然消失而不知所踪的姐姐,最后是我这用心良苦的姐夫,才打起精神困难地继续去上学了。
高三是我最痛苦心碎的那一年,为了离开的青子,为了我的前途问题,我和他们一样如鲠在喉,总是喘不过气地痛苦着,自己有时心神恍惚到难以捡起学业。倘不是有良旌的陪伴、爱护和督促,我恐怕因此回避着现实荒废了学业,大抵会成为一个与以前一样只晓得吃喝玩乐的废人。
我真挚地谢谢那个大女孩儿,以及她带到我身边的那个人,她拯救了我不堪的童年,让我试着有勇气继续面对生活中的困难,步履维艰地竭力走下去。
在我回避学习与爹吵得最厉害的那晚,我很快想起青子曾经宽慰我的话,太累了不想过明天的时候,你就这么想:明天我就死了,所以要好好过今天。
记住了,我只活今天,明天就死了。她重复着说,如果你甚至不想活的话就这么想吧,然后再去做你最想做的事情,列一份遗愿清单,你也许就会发现你最后有好多想做的事情呢。每一天也确实只有一天,明天就没了今天。
我们打开遗愿清单,就这么过好当下和走向面前的路吧。青子微笑着说。
我烦恼的时候总会想起青子的这几句话,后来四十不惑的我也总这么告诉自己,以便珍惜今日。
故此,我有时候在昏暗的房间里,会假装自己快要死了,便昏昏欲睡地看几眼最后的世间,然后闭上眼睛感受黑暗。我尽量忽略这具躯体,只剩下清楚的意识感受无限深邃的黑空宇宙,最终慢慢睡着过去。第二天当我醒来时,我便会认为自己有了另一条生命,把糟糕的事情清零,就这么重新出生了。
那么,新的一天,自然重新开始生活,是为重生。
青子的这些话,我也告诉过良旌,让他知道她曾经说过的话语,便是我对他的回报。
毕竟,良方生比我更困难啊,虽然他还能去政府工作,能做饭做家务,能管教我,可是他总是跟受了委屈而万念俱灰的小媳妇似的哭哭啼啼。
青子一不在家,他想她想得发疯,情到深处时容易在晚上感性落泪。即使关上了两个房间的房门,我照旧时不时听得见他在夜晚隐隐约约的抽泣声。
白天,良旌也有可能蹲在地上抽着香烟发呆想起青子,然后没出息地流泪或者一副泪眼蒙胧的模样。有一次我不知怎么地,自己脑子突然一抽有股冲动上来,便按住他的脑袋就跨过去跳了个山羊,还回头朝他说,别难过了,起来跳三下,不然长不高。
他那悲伤而自怨自怜的神情瞬间就消退下去,变成了哭笑不得,他便苦笑着说,他长什么呢,身高早已定型了,自己都已经变成小孩子们嘴里的叔了。
是哦,青子的离去也好像将眼下的一切定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