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对男性还是女性,爱的觉醒都像是一场风暴。有的来得绵长悠远,有的犹如狂风暴雨。这种风暴恐怕只有到达婚姻的位置方可止歇。
普遍的说法,女性的情窦初开早于男性,民间的说法叫作醒事儿早。但其实女性在少女时期,对异性的向往一般局限于精神的仰慕和眷恋,而男性爱的觉醒更多始于对身体的兴趣。
在卢秋田大使的记忆中,第一次关于两性的发问始于六岁。当时小学有一门叫作“自然”的课程,课堂上,小秋田问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老师!孩子是从什么地方生出来的?”
授课老师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姑娘,闻听此言,猛地一愣,随即小脸涨得通红,呵斥道:“小孩子不许问这些!听到没有!”
小秋田被骂得莫名其妙,看看周围同学投来的幸灾乐祸的目光,更感觉委屈。他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老师不是说了,有不懂的问题就要问吗?回家之后,他不甘心,同样的问题又去问妈妈,这次妈妈倒没有呵斥他,而是笑吟吟地作答:“你呀,是从马路上捡来的!”
从马路上捡来的?这个问题避重就轻,实际上并没能解答小秋田的问题。小秋田继续发问:“那姐姐们呢?”
“她们是从腋窝生出来的……”
小秋田困惑地看着妈妈,觉得这回答肯定靠不住,又说不出所以然,很是不快。
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中国的老师和家长普遍感觉难为情,要么就像老师那样,不由分说一顿呵斥;要么就像妈妈那样,用一个明显立不住脚的谎言糊弄过去。当然,究竟怎么样才算是正确的回答,那是教育学的事,不是本文的重点,暂且不去详说。重点是,六岁伊始,小秋田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一方面,可以解读为小孩子对生命的探索,归属为生物学或哲学的范畴;另一方面,也可以解读为小孩子对性的朦胧的觉醒。
“课堂挨训”事件之后,小秋田依然对“生孩子”的事抑制不住地好奇。既然从老师和母亲那里都得不到答案,他便自己去寻求真理。他反复观察和琢磨:只有一个男的或者一个女的,是生不出孩子来的。家里有一个爸爸,有一个妈妈,孩子就生出来了。嗯,他终于自作聪明地下了结论: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住在一个屋子里,孩子就生出来了!
当时他还住在上海那间破旧逼仄的小阁楼里,房东家有个女儿,叫作阿花,俩人经常在一起做游戏、过家家。有一天,小秋田看着阿花忙碌“做饭”的身影,突发奇想,很严肃地对阿花说:你知道吗?我们这样下去,是会生出孩子来的!我们要是有个孩子那该多好啊!阿花愣住了,想了半天,带着哭腔说:我不要生孩子,我不要生孩子……哭着跑了。
跑是跑了,后来还是继续和小秋田做游戏、过家家。只不过俩人都有些紧张,有些羞答答,警惕着孩子什么时候会从什么地方生出来……
一年之后,小秋田家就搬了,关于“生孩子”的故事到底没有继续。对于阿花的惦念倒是让小秋田惆怅了好一阵子。很多年之后,据大姐说,阿花还在打听秋田呢。青梅竹马的情缘到底是个幻梦。
与阿花的故事犹如露珠清风,瞬间即逝。几岁的孩子记不住那么多。他最喜欢的仍是去打架、去翻墙、去爬树,在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打闹中消耗掉自己过于旺盛的精力。
真正的情窦初开,应该是初一,那时,秋田十三岁。秋田的老家叫作福兴坊,位于建国东路马当路口,如今街名虽尚保留,周遭却已变成了如今上海著名的新天地。然而,当年弄堂旁的那栋小洋房至今仍然保持着半个世纪之前的模样。
半个多世纪以前,有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每天从福兴坊弄堂的破屋中走出去上学,都会经过这一栋宛如童话中城堡的小洋房。这栋小洋房颜色非常鲜艳,墙不高,可以看见里面的夹竹桃,和一些开满红花的植物,满园的葱郁芬芳。
这栋洋房,距家虽几步之遥,对于少年来说,却是另外的一个世界,和他的生活完全不沾边的另一个世界。每天经过这里,少年都尽量目不斜视地走过,他挺直的小身板是一种姿态,宣告着他的孤傲、清高和尊严。
有一天,偶然,也就是偶然,也许因为是春天,也许因为花园里的花开得太繁盛了,他侧过头,往花园里打望了一眼,就这么打望了一眼,他看到满园满树的桃红李白,争奇斗艳。然后,一不小心,他的眼睛越过花园,移到了洋房的窗户上,窗户洞开着,他看到了一张清丽绝俗的小脸,映现在窗户洞里,正在从内往外打量……
少年愣住了。那一瞬间,满园的花朵尽都失却了颜色,只有窗口的那一张脸,鲜艳、芬芳、夺目……
少年怔怔地立在当地,不能动弹。心像是被什么陌生的东西猛地撞击了一下,满涨着,又酸又涩;又像是一颗心逃出胸腔,不知飘向哪里,心里空空荡荡……
那一张脸消失了,少年仍立在当地,魂不守舍。良久,他才拖着倦惫的步伐,依依不舍地离开。他垂着头走到学校,一反常态地安静和沉默。课间休息时,平日里最热衷于打闹嬉戏的他突然感觉到厌烦——这些同学没心没肺的,多不懂事啊!无聊!他把头埋在课桌上,来时路上那惊鸿一瞥频频浮上心头,让他又痒又麻,又无端地感觉快乐。他虽然一时说不清自己的情绪,却朦胧地感觉到,此时的自己和离开家门时已经不一样了,是的,就在这短短的一段路程,短短的几十分钟时间里,有什么发生了,有什么已经被改变了。他还是他,他已经不是他了……
“秋田,你为什么不来玩儿?你生病了吗?”同学一个粉笔头砸在他头上。
他懵懂地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同学:哦?我是生病了吗?
是的,他病了,病得还不轻。此后,每天上学和放学,途经那栋小洋房时,他都会心跳加速、面红耳热,确实像一个发高热的病人。如果窗口出现那一张脸,他便欢欣雀跃,天空在一瞬间里布满玫瑰的颜色,满涨的喜悦让他渴望奔跑,渴望大叫,渴望自由自在地在天上飞……如果,窗口空空,他的心也空了,一颗心不知飘向何处,失魂落魄。
他不喜欢打闹,不喜欢撒野,也不喜欢四处演讲,平日里一切感兴趣的事情一下子都失去了情致。他满身心惦记的,只是上学放学的那一段路途,只是看到那张面庞映现在窗口的一瞬……
渐渐地,他发现姑娘出现在窗口的次数多了,后来,几乎每一次他放学时,姑娘都会准时出现在窗口。她算准了他的时间?她其实也在等他?少年又惊又喜,又难以置信。
嗯,惊鸿一瞥的撞击过去,他终于可以平静下来,耐心地、仔细地端详她的模样了。这是一个初长成的少女,年纪应该是在十三岁到十五岁之间。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家居旗袍,长发垂下来,直直地披在肩上,肌肤白皙,眉目如画。最难得是那份韵致,情窦初开的少女那种清新绝俗的韵致,美得不自知、不自信、不张扬,她是婉约的、含蓄的、淡雅的,像徐志摩或戴望舒的诗歌……十三岁的少年,对两性的事其实还一窍不通,他只是看到了美,欣赏到美,并为这份美如痴如醉。对于女性美的魅力,每一个少年都无师自通地懂得,并加以回应。
总之,这个少年就一次又一次游荡在小洋房外的马路上。可是,他总不能傻傻地站在院墙外,一站几个小时。一个衣着寒酸的少年,长久地徘徊在小洋房外,这样的举动会招来许多误解和麻烦的,是想偷东西呀,还是有别的不良企图啊?
可他又不能甘心地尽早离开。怎么办?思来想去,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跑到马路上的墙根下,练习倒立。此举果然奏效。一来,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姑娘的墙角下停留几个小时,没有谁能对一个锻炼身体的少年指手画脚,不是吗?虽然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窗口看。二来,倒立的他比之傻乎乎站立的他更加引起了姑娘的关注和兴趣!他发现,姑娘看着他倒立的模样,抿着嘴,乐了!少年兴奋了,炫耀起了技巧。不单倒立,还倒立着用手在马路上来回行走。果然,姑娘的笑靥盛开了,绽放在阳光下,盈盈,亭亭,似乎天地都被她笑开了。
此后,十三岁的少年放学后,便飞奔出校门。跑到小洋房前面的地方,他会停下来,用手帕擦擦汗,整理整理头发,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从容体面一些。每一次,他都非常细心地把红领巾从脖子上摘下来,放进书包里。凭目测,他感觉女孩应该比他大,他不愿意在女孩眼里只是一个系着红领巾的小毛孩,这感觉很不好。他需要在心上人面前展现男子汉的英雄气概。
嗯,红领巾藏好了,头发也捋顺了,他不再是一个愣头青的小毛孩。每一次从巷口现身,他几乎都能感觉到少女含情脉脉的目光投射过来,热辣辣暖烘烘的。他挺胸收腹,像一个凯旋的将军,或像一个粉墨登场的演员,以心上人目光所及的地方为舞台,隆重开演了。倒立、行走、转身……他比世上任何技艺高超的杂技演员都更为敬业,孜孜不倦地行走,头晕了,手磨破了……小意思!爱的激情满涨着他的心怀,令这个瘦小的身躯迸发出无穷无尽的能量……
一个人的表演,一个人的观众,这个马路上的“舞台”,比任何奢华的舞台更具备交流和沟通的意义。演员和观众,仅仅一墙之隔,很近又很远,遥相呼应,息息相通。每一瞬,彼此都能感应到对方的存在,和对方存在给自己带来的巨大的狂喜。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都能引发对方心灵的震颤、隐忍的甜蜜。世界不存在了,马路不存在了,过往的行人不存在了,天地之间,只有在窗口观望的这个少女,和马路上倒立的单薄的少年。他们彼此的呼应越过所有的障碍,水乳交融,再也不能分开……
少年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他只知道每天中了魔一样往巷口跑,藏好红领巾,整理头发,擦去汗水……然后,出场、倒立、行走……他每天重复着相同的游戏,乐此不疲。他不感觉单调,也不感觉厌烦,他甚至渴望一辈子就这样下去。每天一睁开眼,想到窗口那一张脸,便无端充满了快乐。一天的期待过去,看到她,为她表演……他的手磨起了老茧,他的技艺已经很娴熟了,他还准备多学一些花样,让她看起来更加精彩一些,开心一些……也是,一辈子这样下去,有什么不好呢?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不知道。只知道,这样的日子,再长也只是一瞬;只知道,有一天,当他如往常一般,激动地现身于巷口时,窗户里那张清丽绝俗的脸消失了。他愣住了,失却了从容和镇定,飞奔到院墙下,只见窗口洞开着,像一个幽深的大洞,洞里,空无一物。少年怔怔地站在院墙下,紧盯着窗口,茫然失措。开始,他还在期待和幻想着,梦寐以求的那张脸重新出现在窗口,然后,他会重新活转来,重新跑到马路对面,倒立、行走、翻筋斗……然而,没有,没有。直到夕阳西下,华灯初上,浓重的暮色压下来,盖住了花园,盖住了窗口,把天地抹得一片漆黑,她仍然没有出现……
入夜,父母和姐妹们在一天的劳作之后,都沉沉睡去。夜晚是对他们最好的补偿。白天累散架的骨头,在甜美的睡眠之后,一块块又拼凑回来;白天被消耗殆尽的精力,在夜晚又重新回归体内,第二天醒来,又将精神抖擞地投入新一天的战斗。
少年躺在地板上,大睁着双眼,往日里一挨枕头就着的睡眠这次却逃得了无踪迹。辗转反侧,对他来说有点奢侈,他身边挤着姐姐和妹妹。他只好硬挺挺地板着身体,大睁着双眼,望着窗户外幽蓝的夜空,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失眠。
她是生病了吗?还是外出走访亲友?她何时会回来?
少年的心就像被活生生挖掉了一块,空洞洞地疼,没着没落地疼,以至于他不得不用手捂着胸口,唯恐心从胸腔里掉出。
第二天,少年在历经了一天的失魂落魄后,下课铃声一响,他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她的方向。那一天,所有的行人诧异地看到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不要命地狂奔在马路上,像一颗子弹头,冲散了人群,冲翻了小摊。他奔得那样急切,以至于忘了解下红领巾,忘了整理头发,忘了擦去汗水……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狂奔到小洋房前——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窗户紧紧地掩着,是那种白色的一格一格的窗户,窗框上雕刻着精致的花纹。这扇做工考究的窗户紧紧地掩着,像是童话里女巫严酷的嘴唇,再也没有开启过。
一天,两天,一周,两周……一个月,两个月,少女再没有出现。只有在少年的睡梦里,记忆中,他还可以看到:那样的一张脸,那样的一双眼睛,那样轻抿着嘴唇,云淡风轻的笑……
没有道别,没有说再见。犹如惊鸿一瞥,这个谜一般的少女,她在少年的生命中倏忽出现,又倏忽消失。
多少个黄昏,少年孤独地、长久地在马路上徘徊。他系着红领巾,背着书包,在路人眼里,其实还是一个孩子。但是,他严肃的面容、紧抿的嘴唇分明表示,他已是一个少年,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个伤心的少年。他心里住进了一个人,虽然没有说过话,更没有进一步的亲昵,但是,他心里确确实实住进了一个人,一个少女。她走了,但她永久地留存在他的心里。所以,他不再是孩子,他在相思的苦痛中,长大了。
半个多世纪后,2012 年的春天,年届古稀的卢秋田大使回上海老家探亲,一种难以释怀的冲动让他撇开众人,一个人踱步到从前的福兴坊故地重游。令他诧异的是,那条马路依然保持着原初的模样,那栋小洋房也依然屹立。在半个多世纪的风雨侵蚀后,它的颜色有一些消退,有一些斑驳,可大致还保持着原初的模样。就连那满园满树的鲜花,都繁盛地鲜艳着,一如往昔。
那一天,行人们看到,一个老人长久地站在这栋小洋房外。他穿着质地精良、做工考究的风衣,头上戴着一顶礼帽,儒雅斯文,气度不凡,望而知之是一位大人物。他们怎么知道,当年那个瘦小的尚还系着红领巾的少年,是怎样用狂奔的姿态一次次奔向这个地方,怎样在路边的院墙下一次次倒立、行走,只为吸引窗户内那一双凝望的秋水般的眼睛,又怎样心碎地在这栋小洋房外长久地驻足、徘徊……
老人的目光穿越过花园,停留在那一扇紧闭的窗户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扇窗户还是紧闭着,仿佛从不曾开启过。只有那满园满树的桃花梨花,妖娆地繁盛着,怒放着,“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老人的眼睛渐渐模糊了。
他想打听一下当年的屋子的主人是谁,那个令他魂牵梦萦半个多世纪的少女是谁?可门扉也紧掩着。路旁悬挂了一块牌子,上面有一张老照片,照片上的老房子悬挂着一块牌子——大韩民国驻沪办事处。难道,那位姑娘是一位韩国人?当年在上海短暂停留后便回国了?
诸多的谜团萦绕心中。老人不想再去探究。他怅然地站在暮色里,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