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刘兴祚逃到锦州时,正好袁崇焕在那里,对此十分高兴。有将领怀疑刘兴祚是诈降,但袁崇焕一概加以否定,并给予刘兴祚重任,十三个炮械营,有五个置于他的麾下。
一日,刘兴祚到所辖炮械营的炮械厂察看时,一个人出现在他的面前。那人就是孙宝。孙宝也瞧见了刘兴祚,忙问:“大人怎会到了这里?”
刘兴祚并没有回答孙宝,而是道:“你原来到了这里!”
孙宝一听,小声道:“听大人这口气,好像并不信小的已经……”
刘兴祚笑了笑,亦小声道:“不信你去了阴曹地府,只是想不到你到了这里。”
孙宝听后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他正拆卸一颗炮弹。
刘兴祚见状道:“这回当小心了,免得真的炸开,不是玩儿的。”
孙宝听罢笑了。刘兴祚也笑了,接着又道:“放下手中的活,陪我走一走。”
“从那边过来一名副将”的传言已在锦州不胫而走,但孙宝不晓得是哪位副将。现在一见到刘兴祚,才知道是他。孙宝不晓得刘兴祚来锦州的底细,是逃出来的,还是像他那样前来诈降。但他知道,自己诈降刘兴祚并不知情。他假死的事统统是由多尔衮安排的,多尔衮曾告诉他,此事是经大汗同意了的,没有向任何人透露。现在刘兴祚立即就要他陪着走一走,便知道是想趁他毫无心理准备时盘问。他立刻安置好拆开的炮弹,便跟着刘兴祚走出了炮械厂。
路上,刘兴祚道:“讲讲你逃跑的事。”
孙宝听了回道:“事发前一天夜里,是小的母亲忌日。小的自幼就死了父亲,全由母亲一人拉扯大。小的长大后学得了手艺,正可尽孝让老人家过几天好日子时,满人却杀来了——爷知道那是什么生活。老人受不了煎熬,去世了。那一天,小的前思后想,睡不着,便出来走走。周围漆黑一片,小的转了一圈儿,心里好了些,便要回去。回去的路上却踩到了一个人——一个饿死在路上的人。小的当时并没有管他,就回去睡了。可睡下后总想着那死人,又睡不着了,接着便东想西想。想着想着,不觉想了个主意出来。之后,小的就神不知鬼不晓地把那具尸体运到了厂里。后来小的又想,活人炸开一定是血肉模糊,这死了的人却没有血出来,难瞒得了人。而厂外东边不远处有一个杀猪的,他每天早起总杀上两头猪,赶着去卖。这样,血有了。一直等到鸡叫,小的便拿了瓦盆去那杀猪的家中买了猪血。一切都准备妥当,小的便用火索引爆了炮弹……”
听到这里,刘兴祚道:“你想得倒是周全,可还是露出了破绽。”
孙宝一听大惊,问道:“大人说露出了破绽,难道那事泄露了不成?”
刘兴祚道:“不必惊慌。破绽是出了,只是事并没有泄露。否则,多尔衮如何会厚葬那死人,还将你的家小接到府中养了起来?”
“那倒是。”孙宝叹了一声,然后又问,“大人既然说有破绽,事却没有泄露,这小的可就弄不明白了。”
刘兴祚道:“是我看出了破绽,不曾报官。”
孙宝一听忙跪了,道:“小的在此就多谢了。”
刘兴祚将孙宝拉起,道:“同病相怜,谈什么谢不谢的!”
孙宝听罢想了想道:“事既如此,小的倒极想请大人给讲一讲,那事是哪里露了馅儿?”
刘兴祚道:“那天早起,我正去那炮械厂,走在路上便听到了爆炸声。赶到了那里,众人说你在拆卸炮弹时不慎引爆了炮弹,被炸身亡。我察看现场,却发现了三处破绽……”
孙宝一听惊道:“竟有三处?”
刘兴祚道:“其一,那炸开的炮弹不是一颗,而是三颗,你说是吗?”
孙宝道:“大人断得是。小的想到,倘若只爆一颗,那尸体是极难做到粉身碎骨、让人难以辨认的。”
刘兴祚道:“这就是了。其二,我看到了你所说的那瓦盆的碎片。我想,咱们的炮械厂内是不用瓦盆的,为什么有一瓦盆在这里?再细看那碎片,便看到那瓦片多是向里的一面沾满了血,而外表却很少沾有血迹。我就断定,那瓦盆是用来盛血的。其三,我在一处看到半条胳膊。捡起来细看,那上面竟没有血迹,肉里的血是早就凝了的。这样,我就看出你所造的假现场的轮廓了。”
孙宝听罢道:“大人神心奇窍,果然不错。可就没有别人看出破绽吗?”
刘兴祚道:“我是第一个到达的管事人。在别的管事者没到之前,我就让人收了尸、清理了现场,他们上哪去查破绽去?在现场的那些人已断定你是拆卸炮弹不慎引爆被炸身亡的,他们自然也并未看出破绽。”
孙宝听罢又跪了下去,道:“真是亏了大人。”
刘兴祚又将孙宝扶起。他们一起到了城墙下,刘兴祚要到上面去看看,孙宝陪他登上了城墙。
在登城时,刘兴祚对孙宝道:“这件事,你做了我的先生。”
孙宝听后一时不解,刘兴祚笑了笑道:“我后来学了你。”
孙宝倒想听听,但刘兴祚没有说的意思。孙宝也不便追问,便笑了笑。
两人已到城头。这里是北城,向北望去,一马平川,全是青纱帐。几道新挖出来的做防敌之用的深沟宽壕横在青纱帐中格外显眼。天已经热了起来,登上城头有一股微风吹来,始觉一丝凉意。
刘兴祚扶着垛口问道:“你事先想过没有,逃到这边来,这里如何会接纳你?”
孙宝道:“回大人,早先小的听说有一师兄在这里当差,但不知还在不在。前些时这边派了使团去沈阳,小的与里边的人有接触,打听到小的那师兄还在这里,这样来时心里就有了底儿——他一定会替小的说情,把小的留下来。”
刘兴祚听罢惊了一下,问:“你那师兄定是有些声望,不然使团里的人怎会知道他?”
孙宝道:“小的那师兄就在本营,是千总之职,名唤铁首的便是。”
刘兴祚又问:“那使团中告诉你的那人后来可曾见过吗?”
孙宝回道:“未曾见过。初来乍到,也不便打听。”
刘兴祚道:“他叫什么名字?我来替你查一查,你也好酬谢人家。”
孙宝道:“那就有劳大人了。他像是姓史,名叫史无册。”
“倒是一个极好记的名字。看来,你的预谋不是一两日了。”
孙宝听罢,笑了笑。
他们下了城墙,又在附近转了转。刘兴祚又说道:“这样好了,你在此少有依靠,我也孑然一身,往后你就在我府中当差,也是一个帮手。”
孙宝听了忙跪下去,谢道:“多谢大人关照。”
此后,孙宝便跟了刘兴祚,成了一名跟班。
对孙宝的讲述,刘兴祚将信将疑。孙宝是诈降的吗?他一个铁匠,哪里会有这等智慧干出这样的事?是不是皇太极和多尔衮他们安排的?次日,刘兴祚派人做了了解,炮械营中果有一个名叫铁首的,靠手艺修理枪炮立了奇功,因而被袁崇焕看中,提拔他做了千总。孙宝也确是投奔铁首而来,是铁首向袁崇焕报告后,将孙宝留了下来。
另外,随使团去沈阳的那位史无册也被找到。那史无册也证实在沈阳时与一个叫孙宝的铁匠有过接触,那孙宝向他打听过铁首的事。
这些情况又表明,孙宝的假死的确像是他自己安排的。但刘兴祚仍不相信一个铁匠会有如此精心的安排。刘兴祚一直提防着这个令人难以捉摸的铁匠。
刘兴祚来锦州到底是皇太极安排的,还是叛逃而来,孙宝拿不准。他早就想到应该给皇太极捎个信去,只是一时找不到机会。事情不是闹着玩的,有一点闪失,不但自己性命不保,来偷学铸炮的事就断送了。后来机会终于到来,他给皇太极带了一个条子过去。皇太极与多尔衮所看到的有关刘兴祚出现在锦州的那份情报,便是孙宝送回来的。
且说皇太极征朝、蒙取得胜利,解决了两翼的问题,随后便筹划向明朝发起进攻,为老汗报仇。
镇守锦州的袁崇焕有紧急公务要去宁远处理,他临行之前还没有得到金军来攻的消息。但他心里明白,皇太极一旦得到锦州等地筑城的准确情报,一定会趁城池尚未修好便率兵来袭。临行之前,他把诸将召集在一起,督促众人抓紧时间,将城防在皇太极来攻之前抢修完毕。
皇太极的大军比袁崇焕想象的要来得快得多。几乎是袁崇焕前脚刚走,皇太极的大军后脚就到了。
右屯、大凌河的筑城工程尚在进行之中。打探到皇太极的大军已经迫近,赵率教遂与副将左辅、参将朱梅及监军太监纪用商定,将右屯、大凌河那边的军民撤到了锦州。
皇太极于五月二十五日到达大凌河,他遣济尔哈朗、德格类、岳托、阿济格为前队,自与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多尔衮等居中,向锦州进发。
济尔哈朗等人到达锦州城下之后,赵率教考虑援兵未到,便遣一名千总携另一人自城上缒下,佯与金军讲和。济尔哈朗等知赵率教此举为缓兵之计,但考虑到皇太极尚未到达,不知他对此有何主张,便扣住来使,等候皇太极到达。皇太极到后亦知此为敌缓兵之计,但大军初到,周围情况不明,便将计就计,放回来使,修书致赵率教,劝他归降。
过了两日,赵率教估计援军可到,便立于城头喊话:“城可攻,不可说也!”
皇太极闻报大怒,遂下令攻城。
金军分两路架云梯抬挨牌,马步军轮番攻击西北两隅。赵率教领副将左辅、参将朱梅御之。炮火矢石交下如雨,两个时辰,金军积尸城下。看来城一时不能攻下,皇太极遂命退军。
明军援军到了,一支由总兵满桂率领,一支由袁崇焕亲领。
满桂率领三千明军到达金篱山。
皇太极知敌援军近日必到,便令豪格引本部人马三千扎于松山之侧,监视援军动静。并命阿济格率本部三千人赶到南城外作为机动;一旦豪格那边有了援军的动静,便调过去参加打援。
豪格探得满桂率军过来,便一面部署迎击,一面快马飞速向皇太极禀报。阿济格奉命赶往金篱山。
豪格与满桂战了近一个时辰,阿济格率部赶到。满桂受到了夹击,渐渐不支。战不到两个时辰,明军已死伤过半。满桂见有全军覆没之险,便急切收兵。金军穷追不舍,满桂大败,向宁远退去了。
袁崇焕趁金军与满桂厮杀、南城金军力薄之际杀到城下,由赵率教将袁崇焕及其所率三千人马接入城中。锦州城内原有马步军三万,加袁崇焕所带来的三千人,共三万三千人。
次日,皇太极命金军骑兵万人环城而行,以示军威;又分兵在四城攻城。袁崇焕、赵率教、左辅、朱梅分在四城防守。一日下来,矢箭如织,挨牌翻飞,落石如雹,滚木狂泻。金军虽有多人登上了那高高的城头,却没有一个人在上面站住脚跟。
锦州依然稳如泰山,在其脚下却留下了数百名金兵的尸体。皇太极将兵力集中于西城一隅,结果仍不能突破锦州那坚固的城防。由于金军相对集中,明军的炮火发挥了威力,被炮击致死致伤者不比攻城伤亡者少。
一连数日,皇太极虽然下令猛攻。但战局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糟。天气炎热,许多人中暑。金军大炮除北部的几尊尚存外,都被明军击毁。
另一边,守城将领在袁崇焕行营会商下一步御敌之事。
议到步骑兵与炮兵进一步协同作战时,赵率教向刘兴祚问道:“请问刘大人,敌军西、南两面之炮均被摧毁,唯大人所用兵之北城,敌炮完整无损,致敌攻城之前每每发威轰我。大人既有‘神炮眼’之称,为何就找不到敌军炮位,将那些炮摧毁呢?”
原来,赵率教一直怀疑刘兴祚诈降,力劝袁崇焕慎用之。袁崇焕对赵率教的劝谏非但不听,反委刘兴祚重任,将对守城至关重要的炮营几乎半数交刘兴祚指挥,这越发地激起了赵率教的恼怒。“神炮眼”一说就是袁崇焕就此与赵率教争执时,袁崇焕评价刘兴祚的话。
刘兴祚站了起来,回道:“赵大人,敌军之炮,是末将有意留在那里的。”
众人一听大愕,连袁崇焕一时都未能析解刘兴祚之意。
赵率教一听惊道:“什么?莫不是本官听错了?”
刘兴祚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赵大人,敌军之炮是末将有意留在那里的。”
这弄得赵率教一时不晓得说什么才好,他站起身来,摊开双手,吃惊地环顾四周,断续道:“这……这……”
刘兴祚倒坐下了。
过了片刻,赵率教缓过了神来,问道:“敢问将军,如此是出于何意?”
刘兴祚道:“未将不才,有了一计,不能全歼攻城之敌,亦保重创之,解锦州之围——留敌炮不摧,为施计耳。”
赵率教听罢大笑,道:“我等与敌周旋多年,尚不敢大言有什么本事一保重创顽敌,二保释锦州之围,更不敢说全歼敌军了。将军初到,竟有何等妙计口出大言?将军可知军无戏言,城边运筹,不比纸上谈兵,将军慎言为妙。”
刘兴祚听罢笑道:“多谢大人提醒。然末将胸无妙策,岂敢出言!”
赵率教大声激道:“既如此,将军之策可说出来吗?”
刘兴祚回道:“若督台有令,末将自然会将破敌之策献于帐下。”
袁崇焕还以为他们在打嘴仗,他见刘兴祚并未被赵率教压住,心中有一线宽慰。可眼下刘兴祚向他叫了板,这如何是好?不表态是不成了。可就让刘兴祚如此地开讲,万一是吹大牛,又怎么办呢?
袁崇焕脑子转了片刻,便有了主意,道:“既刘将军有破敌之策,不妨讲出来大家听一听。以本督多年作战所积之经验看来,大凡大计,初总为轮廓、雏形,难能一次成就者。故而刘将军把胸中之策讲出,我等虽不才,切之磋之,如此终可得也。”
袁公你用心良苦,可知我没有金刚钻,如何敢揽你的瓷器活儿!刘兴祚一听心中暗笑,道:“多日来,末将见敌军攻城总以炮击为先。攻时敌军四面八方而来,蜂拥而至,战线分散,兵员漫布;我炮兵制敌受限,每炮打去,只杀伤数人。待敌攻到城边,一是我投鼠忌器,怕伤及我军,不得发炮;二是射程短,发炮极难。末将见后一直在想,若造一场景使敌集中,且源源不断而来,我一炮打去,岂不快哉!如何才能营造这一场景,是末将一直在思考着的。末将曾想到倘城墙被敌方炸一豁口,敌必奋勇从此豁口而入,且后续部队会源源不断而来,必然形成我炮兵得以发威的那种场景。但敌军炮少弹寡,并不能将我坚城炸开。末将曾想,用兵之道,诈术为先,虚实变化耳。如若必需,敌不能,我使能之。但有一层未曾想好该如何办,一是敌军的分布亦是远处稀疏,近处稠密,而我之炮击却正好相反,远处强劲,近处难击;二是敌军鳞次而进,我炮击之,敌军受挫,极可能及时收兵,使我不得痛快淋漓地打他。如何想出一个办法,使近我而集结之敌遭受重创,致敌将于发狂之境,必欲报复拿下已破之城,令后续部队鱼贯而来?正由于想到了这些,末将才留下了敌之炮队,未曾动它。”
刘兴祚说得众人入了神,厅中鸦雀无声。
袁崇焕见刘兴祚停下,便问道:“这么说,现将军所说的那办法已经有了?”
刘兴祚道:“已然有了。今晨末将早起,去炮械营途中想散散步,绕了一个圈儿。经过一个大院,向里望了望,见里面满是蒙古兵。一问,方知是前时劫获的多罗特部、敖汉部的俘虏。我方知敌军来攻之前,让他们筑城修路,敌军来攻之后便被收到了几处,无所事事,此院便是收容所中的一个。看到这里,末将忽有一计上了心头:何不将这些人派上用场,让他们充当重创迫近城池之敌、致敌将于疯狂执意报复的杀手?渐渐地,制敌之计酝酿成熟。选一千骑,马上各驮若干装有火药、铁蒺藜的葫芦,选一千名蒙古俘虏骑了。等金军炮轰时,我将城墙炸开一豁口。烟尘弥漫之中,敌军难辨是谁打开了缺口,还以为是他们自己打开的,单见城缺,必奋勇攻来。这时,我将敌炮摧毁。待敌杀到离城不远时,我放一千名蒙古俘虏出击,出城前,让他们跨上战马,他们不晓得战马身上是挂满弹药的。这样,敌军势众,必将出击之蒙古兵一个个放倒在地。如此,那些装药的葫芦会绵延在金军的来路之上。等到适当时间,我以炮击之。如此,药葫芦便连番爆炸,令金军一路人仰马翻。眼看到手的饽饽拿不到,进军又受挫,金军将领必狂怒不止,令后续部队源源而来,猛攻猛打。如此,我炮兵即可发威了。”
讲到这里刘兴祚停了下来,厅内依然是鸦雀无声。待了片刻,刘兴祚继续道:“千名催命的夜叉何时放出固然重要,炮兵何时激活那些夜叉更是第一要紧之事。敌军之炮已在放出他们之前被毁,不必担心那边一炮打来,在不当之时将那千名夜叉中的一个击中,引起连番爆炸,毁了我之大计。我军之炮则必须避免乱打乱放。为此,在施计的当日,十三营炮队须统归末将一人统制。”
刘兴祚说完,厅中依然是鸦雀无声。赵率教本人也没有再讲什么,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六月初五日上午,金军在锦州四城组织了佯攻,目的是以竖梯攻城为掩护,将城北横于城外的道道深沟夷平,为接下来的主攻扫清障碍。
北城是主攻方向。皇太极亲自到炮兵阵地,要佟养性把最好的炮手用上,集中火力轰击城头。
佟养性遵令做了安排,之后他请皇太极离开阵地。往日发炮后敌军炮兵没有还击,炮队未曾受创,实属侥幸,故而这次不能不防。
皇太极笑道:“炮击之后,我即离去。届时你叫我待在这里我也难以从命了。”
预定发炮时间已到,皇太极就在旁边。佟养性也好,炮手们也好,个个既兴奋又紧张。皇太极指了一个方向,佟养性望去,只见城头之上有一棵小树。佟养性下令开炮,远远望去,炮弹正好落在城头那棵树边。
皇太极连连叫好,阵地上一片欢呼。
接着,第二炮,第三炮,第四炮……炮炮命中。皇太极心中也跟着开了花。
佟养性催皇太极赶快离开。皇太极似乎看到那边情况有些异样,立即要过单筒望远镜看了片刻,便做手势停止炮击。佟养性不解其意,但遵照皇太极的命令做了。
远远望去,那城头之上的硝烟渐渐散去。黑黑的城墙闪出了一个缺口,犹如一块竖放着的饼,被咬去了一个很大的口子。皇太极看罢叫了起来,将望远镜丢给佟养性,拍马去了。
就在这时,明军的第一发炮弹落在了佟养性的炮兵阵地之上。接着,整个炮兵阵地被淹没在了烟尘之中。皇太极头都未回,催马赶往前锋那边去了。
此次承担攻城的是济尔哈朗率领的镶蓝旗、阿济格率领的正白旗。两部人马准备了大量的云梯、挨牌等登城器械。将士个个摩拳擦掌,等待着进攻时间的到来。
在佟养性发出第一发炮弹时,济尔哈朗、阿济格的两部将士便呐喊着冲出。往日,进攻中的金军并不注意自家炮击城墙的情景。在大家的眼里,炮击充其量也就是烘托一下气氛罢了;要攻城,还得靠云梯挨牌。
这次济尔哈朗与阿济格两部人马依然如此。炮打他的,他们架着云梯、持着挨牌冲他们的,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家的炮击突然停了下来。
当前方的城头之上那弥漫的硝烟散去时,他们惊呆了,城墙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全线一片欢呼声。没等济尔哈朗和阿济格下令,兵士们便抛掉了云梯,喊叫着向那巨大的豁口冲去。阿济格一马当先,但到了离城墙半里路的地段时,就看到一股人马自那豁口冲出,呼啸杀来。
袁崇焕在北门城楼指挥着全城的保卫战,这里发生的一切全在他的视线之中。他目睹了城墙的被炸开,他目睹了金军的冲锋,他目睹了刘兴祚称为“夜叉”的那一千名蒙古兵冲出,他的目光集中在蒙古兵身上。
突然,他看到了一个无法相信的场景,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上面骑着一个身穿黄袍的人,从金军的队伍中向前冲出。那人后面是一匹白马,也极其高大,上面骑着的是一员身穿白袍的将领。
袁崇焕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不错,是皇太极!是多尔衮!
刘兴祚在一座塔上指挥着。这塔建在北城的一座土山之上。土山是洪武年间的佛家子弟为使新建之塔更加高大,平地起土堆积而成的。因此,在土山之侧便留下了一个很大的水池。
塔七级,是全城最高点。登上最高一级,可以俯视城外十余里的范围。刘兴祚有一个单筒望远镜,这样,一切的动静他就可以尽收眼底了。
一个上午的进攻,那全是佯攻,这刘兴祚早已看在了眼里。快到中午时,金军退去,锦州城周围原来的青纱帐均已伏倒,一片狼藉。在北门以西,金军将城外的沟壑的一些地段填平了。远远望去,自然地形成了一条通道。
刘兴祚判定金军午后必发起总攻,而那填平了的沟壑形成的那条通道,便是金军的主攻路线。他做好了一切准备。
金军向城头上开炮了,那方位正冲外面那条路。硝烟弥漫之中,刘兴祚向第一炮营发令,轰击金军炮击之处。
城墙之上豁口出现了,他看到金军向那豁口蜂拥冲来。
选好了时机,刘兴祚下令那千名蒙古人骑马从豁口冲出。
那边的情景他比袁崇焕看得清楚得多。
他看到蒙古人一路冲出,并没像原来担心的那样冲出豁口之后四散而去,而且在一个极为理想的地段与冲过来的金军交了手。
一切顺利。
但是,接下来让刘兴祚吃惊的事情发生了。他看到一个身穿黄袍乘坐着一匹枣红马的人从金军队伍的后面正向前冲,另有一身穿白袍骑着一匹白马的人紧随其后。刘兴祚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他立刻架起了望远镜。
不错,是皇太极,后面的是多尔衮。
一时间,他心乱如麻……
怎么办?
眼见着皇太极、多尔衮已经冲到了一千名蒙古人的中段,他必须立即做出抉择。
城上被炸开了巨大的豁口,这对攻城是极为有利的条件。这是天赐良机,不能有片刻的犹疑,要调足人马及时冲过去。不然,敌军见城被炸开,必然向那里调集军队进行堵击。
要赶在敌军在那里集结之前冲过去,这是当时皇太极唯一考虑的事。他下令第二、第三梯队立即出动。他自己则凭借马快,赶到前面来督战。
多尔衮原在中军,与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在一起。皇太极赶过他们向前冲击,多尔衮一看,便催马紧紧跟定皇太极,亦向前冲来。他们的马快,很快便赶到了队伍的最前头。
阿济格本来一马当先,此时正与冲过来的蒙古兵厮杀,见皇太极、多尔衮冲了过来,担心皇太极有失,便催马跟了上来。
多尔衮一路与蒙古兵交锋,一路用心地观察着,早已看到了蒙古兵的马上那一串串的葫芦。葫芦多用来装水,可在这样的场合,装水有什么用呢?他百思而不得其解。
突然,他的心中一震,接着他吓得魂不附体。
皇太极的坐骑被称为山中雷,多尔衮的坐骑被称为原上风。说时迟那时快,多尔衮用枪柄对准山中雷臀部猛地击了一下,那山中雷便向前奔去。等多尔衮与皇太极二马并辔时,皇太极马在外,多尔衮马在内。多尔衮便猛然向外拨马。这样,皇太极的坐骑便被逼朝外转过头去。就在这一刹那,多尔衮拿枪柄朝山中雷臀部打去。山中雷猛然受击,便高高跃起,向外奔了出去。
多尔衮也催马跟了过去。
多尔衮又向山中雷击了一枪柄,那山中雷便又向前奔去。
皇太极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见多尔衮如此,正要发问,便听后边一声巨响。接下来,顺着那冲出来的蒙古兵一路噼噼啪啪、轰轰隆隆响个不停,瞬间,那边的人马完全笼罩在了浓烟之中。
站在城楼上的袁崇焕目睹了这一幕。他兴奋之余又有些紧张,不太相信今日成就了另一番大事业。先前,可以说努尔哈赤是死在了他的手里;眼下,又要死去一个皇太极、一个多尔衮?
他很是着急,为什么刘兴祚还不点燃那条火龙阵?还在等什么?炸死敌酋已是最大、最大、最大的胜利了,还有何奢求?
接下来的情况他也看到了。
皇太极脱了险!
多尔衮脱了险!
唉!刘兴祚呀,我知道你贪功,以为皇太极、多尔衮已是鱼游沸鼎、巢在飞幕,想让他们靠近些,想让更多的虾兵蟹将冲上来……
可结果如何?
唉!刘兴祚呀,刘兴祚!
刘兴祚正在心乱如麻之时,那边出了多尔衮促皇太极远离险境的一幕。那时刘兴祚的感觉,就像人们常说的压在心头的大磨盘一下子被掀了去。他见皇太极及多尔衮已远离险境,便命令旗手传下命令,发炮点燃袁崇焕所说的那火龙阵。
与此同时,他亦下令对金军全线实施炮击。
赵率教在刘兴祚不远处,对战局一目了然。他也注意到了金军冲在最前面的那支队伍,他也看到了身穿黄袍的皇太极,他早就将弓搭箭,瞄着皇太极。皇太极最近的一将挤出大队,他也看到了。刘兴祚的炮队引爆火龙阵,城下那边火龙相继点燃,掀起一股浓烟。浓烟稍落,皇太极的身影再次显现出来,这时,赵率教放了箭。
箭射中了皇太极的右肩,皇太极没有理会。
在那塔上,当皇太极、多尔衮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时,心中受到惊吓的,绝不是刘兴祚一个人。
孙宝一直跟着刘兴祚。关于刘兴祚大摆“火龙阵”的事,虽然刘兴祚没有告诉他,但他从他的师兄铁首千总那里听到了。铁首是给那些葫芦装填火药、铁蒺藜等物的督办者。孙宝晓得那火龙阵的厉害,所以,当他看到皇太极和多尔衮冲进“火龙阵”中时,那七魂便统统出了窍。他浑身战栗着,最后不能支撑,倒了下去。
当时,刘兴祚来不及顾他。
后来,刘兴祚自己心头的那大磨盘被掀去,接下来做完那开炮的事后,便命人将水喷在孙宝的脸上。孙宝醒后第一句话便是哭语:“十四爷……”
过后,刘兴祚问起此番情景,孙宝解释道:“小的恨死了满人。可十四贝勒待小的恩重如山,小的便一直记在心上……”
刘兴祚听罢道:“可怜世上还有你这样一个没有忘恩负义的。”
紧跟皇太极及多尔衮的阿济格,在皇太极及多尔衮拨马跃去的一刹那,正与一蒙古兵厮杀。他看到了皇太极及多尔衮跃出的那一幕,却没有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枪戳杀了那名蒙古兵后,便向皇太极这边奔过来。就在这时,那火龙阵被点燃。幸而阿济格未被那飞出的铁蒺藜所打中,但是,那爆炸产生的气浪将阿济格连人带马掀翻在地。阿济格站起身来,他的坐骑也爬了起来。坐骑向阿济格奔了来,阿济格飞身上马,追赶皇太极与多尔衮去了。
镶蓝旗紧随正白旗之后向前冲击。固山额真顾三台冲在镶蓝旗大队人马的最前头,前面有一道沟,他刚刚跃马而过,一颗炮弹正好在他的身边爆炸。他被巨大的气浪掀下马,坐骑被炸死,他的肩上受了伤。亲兵们赶紧凑过来找了一匹马让顾三台骑上。顾三台强忍疼痛,继续向前冲去。明军的炮弹在他的前方、后方相继落下。顿时,爆炸声隆隆,人仰马翻的惨景随即出现。他立即意识到,金军进攻队伍的长蛇阵,成了明军炮击的目标。他火速下令人马散开,继续向前冲击。
济尔哈朗处于镶蓝旗大队的中央部位,他的身后是副将觉罗拜山和参将巴西。济尔哈朗没有注意到皇太极和多尔衮跃出的那一幕,他正奋不顾身地向前冲。那火龙阵被点燃时,他正处于一道被填但并未完全被填平的深沟的底部。爆炸引起的巨大气浪将沟边的泥土掀起,济尔哈朗与他的坐骑被气浪推倒,随后,连人带马被掀起的泥土所埋。虽然有深沟做掩护,济尔哈朗的左臂还是被那翻飞着的铁蒺藜击中。好在他神志尚清醒,被埋之后,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抖去了身上的泥土。再看那坐骑,半个身子被埋在了土里,在马脖子的部位,泥土已渗出大片的鲜血。周围硝烟弥漫,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济尔哈朗强忍伤口的疼痛,爬上沟来,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在沟边,他看到一具尸体,血肉模糊。仔细看去,那是拜山。
济尔哈朗立即命拜山的亲兵将拜山的尸体收了,送回营去。接着,他似乎还听到一个人发出了微弱的呻吟声。他趁烟尘被风吹开的那一刹那,看清了,一个人被一匹马压在了身下。再看去,是巴西。
济尔哈朗快速地奔了过去。
巴西见是济尔哈朗,便伸出一只手,死命地抓住不放。
济尔哈朗要把压在巴西身上的那匹马掀开,好让巴西脱身。他摆脱了巴西的那只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那马掀开了。可就在掀开的那一刹那,血从巴西腹部的伤口涌了出来。
原来,那马压在巴西的身上,便也压住了巴西腹部的伤口;等那马被搬掉了,大量的鲜血便涌了出来。
巴西一下子昏迷了,接着,脸上出现了极其痛苦的表情,随后,他的头歪了下去。
巴西死了。济尔哈朗站起身来。就在这时,一匹马慢慢地走了过来。济尔哈朗认得那是拜山的坐骑。他便命巴西的几个亲兵将巴西的尸体抬上马,送回营去。
一个亲兵把自己的马匹让济尔哈朗骑了,他要看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拨马奔出硝烟区。
出了硝烟区,济尔哈朗看明白了战局:紧跟皇太极、多尔衮、阿济格和他本人的先头部队已进入了明军设下的炮弹爆炸链、烟阵之中,后续部队还向这炮弹爆炸链、烟阵之中冲来;皇太极等人的情况不明。想到这里,一种极为可怕的感觉袭来。他立马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皇太极、多尔衮离开火龙阵后,策马折向队伍后方,阿济格也赶上了他们。行至一个高冈之下,皇太极、多尔衮和阿济格催马上了那高冈。这时,大家才发现皇太极肩上的那支箭。
众人围上来进行了处理。这时,皇太极才觉得了疼痛,但他强忍着。
整个战局一目了然。皇太极急命阿济格前去传令停止进攻,全线后撤。
阿济格回道:“传令后臣弟愿殿后,掩护大军撤退。”
皇太极摇摇头道:“你部伤亡惨重,不宜殿后,领军撤吧。殿后之事我自有安排。”
阿济格去了,进攻停了下来,金军在明军的炮火之中撤向后方。
多尔衮见有一将从后队赶来,看去像是包尔沁。多尔衮大声呼叫着。在当时的情况下,到处是喊声,到处是炮响,哪里听得到?因此那人还继续催马向前奔。多尔衮见状,只得催马下冈去赶那人。
果然是包尔沁。多尔衮引他到了冈下。他说奉岳托之命前来询问前方的情况。皇太极说了一句“中了贼计”,便命包尔沁返回向岳托传达军令,令他部作为殿后,掩护大队人马撤退。
然后,皇太极与多尔衮下冈后去追赶后撤的队伍。
顾三台率领他的镶蓝旗大军继续前进。一颗炮弹打来,他第二次落马,肩上、腿上多处被击伤;要命的是他的小肚子被一颗铅丸击中,血从伤口中涌出,他失去了知觉。身边的亲兵有几个也受了伤,有一个当场死去。没有受伤的亲兵再次凑了过来,用刀割下战袍,给顾三台包扎。但无论如何,亲兵们也无法止住顾三台肚子里涌出的鲜血。
就在这时,停止进攻、全线撤退的命令传了下来。亲兵们赶紧找了一匹马,将顾三台抬上了马鞍。有一个亲兵跃上马背,将顾三台揽在怀中,拨马后撤。
在济尔哈朗等人救助拜山和巴西的时候,曾有固山额真“成散兵队形继续前进”的命令传过来。随后,当济尔哈朗拨马跃出大队人马观看了全局,不知如何是好之时,传令官飞马大呼着“停止进攻,全线撤退”的将令。前面的人马停了下来,开始折向后方;但不见有顾三台让本部人马后撤的命令传来。
济尔哈朗正不知顾三台发生了什么事,便见一匹马上一个兵士怀里揽着一个人向这边飞奔而来。等那匹马走近,济尔哈朗看清楚了,马上被揽着的是固山额真顾三台。他立即大声问那兵士道:“固山额真受了伤?”
那士卒见是济尔哈朗,赶紧勒住马回道:“正是,固山额真受了重伤。”
就在此时,一颗炮弹飞来,不偏不歪正好落在顾三台所乘坐骑之上。一声巨响之后,一片烟尘爆起,那匹马眼看着就飞在了半空。济尔哈朗大惊失色。随后,他看到那匹马狠狠地被摔在了地上,顿时气绝。再找顾三台和那揽他的士卒,已不知去向。只见地上一片殷红,两个人已不见了完整的躯体。济尔哈朗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济尔哈朗肩部已是鲜血一片,他的亲兵下了马,割开战袍要给他包扎。济尔哈朗坚决拒绝,因为固山额真已死,他耽误不得,得赶快指挥镶蓝旗大队人马的后撤。
萨哈林、豪格所部原是第三梯队,但进攻开始不久就接到汗令,立即参加攻城。
城墙那边出现的那个巨大豁口,他们都看到了。他们晓得这一豁口的出现,便是皇太极改变原来打法、下令第三梯队立即加入攻城的原因。
在向前冲击的过程中,萨哈林的脑海里曾闪现过一个问号:城上那巨大的豁口是如何出现的?不错,进攻之前,自家的炮兵对那里进行了炮击,而且弹弹击中目标。可仅凭那几门炮,轰了那短暂的一阵,就能把那边炸出那么大的一个缺口?虽心有疑问,但战局的发展由不得他多想。
在他身边的是瓦克达。大军出发前,瓦克达执意要求前来参战,说要“战场立功”。皇太极应允了。
萨哈林的左翼是由豪格率领的镶黄旗。
前方便是原做第二梯队的由岳托率领的正红旗和由博尔晋、图尔格率领的正黄旗。
萨哈林和豪格的人马开动不一会儿,就听到了前方的炮声和连续不断的爆炸声,同时看到烟尘平地而起。萨哈林判定前方出了变故,但没有将令,他依然催促人马向前冲去。他冲到一片洼地,脚下土很松软,一颗炮弹打来,气浪和泥土夹裹着弹丸和铁蒺藜飞向四方,萨哈林消失在烟尘之中。烟尘散后,他转身一看,不见了身边瓦克达的身影。随后,他先是看到倒下的一匹马,那是瓦克达的坐骑。接下来,他看到了倒在地上被泥土埋了半个身子的瓦克达。
初看时,他以为瓦克达死了。但他急忙下了马奔过来时,发现瓦克达动了一下。他于是转悲为喜。
瓦克达受了伤。颈部被三颗弹丸击中,耳朵被一颗弹丸击穿,好在都不是太重。但一块弹皮击中了他的左腿,主动脉被打断,血涌如泉。
有几名士卒也下了马,给瓦克达包扎。
包扎完毕,萨哈林忙命一名士卒将瓦克达扶上那士卒的马匹,并指定其余二人与那士卒一起,将瓦克达送回营去。
人马仍继续前进。萨哈林复又赶了上去。
萨哈林一直惦记着皇太极和多尔衮。此前,他曾见到皇太极在前、多尔衮在后,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现在前方出现了变故,也不知道他们的情况如何。
这时,前面的人马已经停止前进,并开始折回。不一会儿,“停止进攻,全线撤退”的呼喊声传来。萨哈林连忙将传令官拦住问道:“是汗令吗?”
那人道:“是汗令。”
萨哈林听罢,便稍稍宽了心。可就在此时,又有一颗炮弹在离他不到十步的地方爆炸。气浪将萨哈林从马上掀下,他的坐骑也几乎被掀翻在地。萨哈林一直处在清醒的状态之中,他感到左手疼痛难忍。举起手来,他看到了满手的鲜血,手掌已被一颗弹丸击穿。
有几个士卒过来,下马将他扶起。见他手上受了伤,士卒们用剑割下一条战袍给他包扎了。萨哈林复又上马,与大队一起向回撤去。
多铎上午率领正白旗士兵参加了佯攻,下午这支人马便歇了。事前皇太极已有将令,此次主攻定要将锦州拿下。主攻没有自己的份儿,多铎感到甚不自在。他等将士急匆匆吃过午饭,便下令全队披挂出营,在离前队不远的一片高地之上待命。
没有皇太极的将令,多铎不敢贸然出击。他等待着时机,打算一旦战局出现变化,稍有出动的理由,就一声令下冲将上去。
城那边出现的那巨大缺口,多铎所在地离得尚远,因此无法看到。但那一豁口出现之后,在他前方不远处第三梯队按照皇太极的将令发起冲锋的动作多铎看到了。他忙令探马前去打探,看看前边究竟出现了什么情况。
去不多久,那探马回来了,报告说前方一处城墙被炮火击毁,大汗下令第二、三梯队攻了上去。
多铎一听振奋起来,他飞身上了战马,下令全军开动,向前冲锋。
亲兵提醒他没有披甲戴盔。可即使如此,多铎也并不想耽误工夫,将手一挥,命全线出动。
他率队急行刚刚赶上第三梯队的尾部时,就听到了前方一阵紧似一阵的炮声。又过了不一会儿,就见萨哈林、豪格的队伍掉头撤了过来。
有一发炮弹在附近炸响。
多铎拦住一名退下来的士卒问:“出了什么事?”
那士卒停下回道:“有汗令传来,全军后撤。”
多铎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遂令自家人马停下,分列两边。
不一会儿,豪格过来了,多铎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豪格停都未停,在马上道:“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说罢,拍马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萨哈林过来了。他见多铎无盔无甲,先问道:“老叔这是怎么啦?”
多铎没有回答他,反问道:“出了什么事?”
萨哈林回道:“我军中计,有汗令传来,全军后撤。”
多铎道:“既有汗令,那就说明大汗并无险情。我十二哥、十四哥怎样?”
萨哈林回道:“并不知情。”
这时,明军炮弹开始向这边轰击。
多铎道:“你领军撤去好了,我前去接应他们。”
与萨哈林分手后,多铎命自领人马成散兵队形,向前冲击。向前奔了一段,碰到了岳托的正红旗。远远地,多铎望见了岳托,向他奔了过去。
岳托见多铎无盔无甲,亦感到诧异。多铎向岳托问了情况,岳托便把自己知道的向多铎回了,并说自己奉汗令殿后,在此等候人马撤离,迎击敌之追兵。
就在此时,远远地,多铎看到了奔过来的皇太极。接着,看到了多尔衮。再看,阿济格的身影也出现在后撤的大队人马之中。多铎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与岳托一起奔了过去。
皇太极与多尔衮也注意到了多铎无盔无甲。皇太极一见面就问道:“你这是怎么啦?”
多铎道:“听到前边出现险情,没来得及披挂就奔了过来。”
皇太极忙道:“跟我们回去!”
多铎回道:“臣弟要率队与岳托一起殿后。”
皇太极拒绝道:“你这样的打扮,岂能让人放心!”
此时岳托亦道:“有臣侄一部在,断后足矣!”
炮弹不断地在附近炸响,岳托催促皇太极等人赶紧离开。皇太极嘱咐了岳托几句,便与多尔衮、阿济格、多铎离去。
多铎的队伍亦跟了过来。
岳托辖四千人马,接到皇太极做殿后的命令之后,立即将人马拉向两侧,便于前军的后撤。
皇太极等人离开不久,已有两支明军分别由那豁口和北门杀出。
岳托部严阵以待,先是弓箭手发了威风,明军死伤众多。随后,岳托命骑兵发起冲锋,将明军的先头部队冲散。随后,两军展开了激战。
城上袁崇焕见金军阻击顽强,料明军占不了多大便宜,便鸣金撤回。
皇太极的箭伤已经做了处理,但他中了暑,而且鼻血不止。
济尔哈朗受了伤,萨哈林受了伤,瓦克达受了伤,顾三台战死,拜山战死,巴西战死。整个战役中,金军死亡两千六百人,光死于最后一战的就有一千八百人,其中有牛录额真以上将领近十人。另有近三千人受伤,其中失去战斗力的近千名。战后,又有不少人中了暑。
皇太极下令大军撤回沈阳。回沈阳的路上,皇太极决定要退位。
他知道,自己此次出的错非同一般。金军惨败,不少的将领战死、受伤,几千名八旗士卒丧了命,几千名八旗士卒受了伤。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这次的惨败,他要负全责。
他也思考过,他提出退位,众人会不接受。但那是众人之事。他出了错,出了大错,他必须提出退位的请求。
一路之上,他吃不下,睡不好。几个熟悉的身影,顾三台、拜山、巴西……不论他是醒还是睡,一直活动在他的脑海里。有时,他会想象他们在怀着无限的怨恨与他对话,问他为什么会如此鲁莽出兵。
一日,大军行至辽河西岸名唤山梨红冈的地方。由于上游连日大雨,辽河水位猛涨,原有的一座木桥已被冲垮。河上只找到了几只渡船,大军滞于此处。
天已过午,乌云从西北方涌来。皇太极命大军扎营,架设浮桥。
扎营后,皇太极又想起了顾三台等人,悲愤不已。他在帐中待不住,便骑上山中雷出营。护军们急忙跟了。
天上闷雷阵阵,乌云自西滚滚而来。一阵狂风吹过,大雨瓢泼而下。护军们倒是准备了雨具,急忙给皇太极身上遮了一大块油布。
雨被风卷着,油布飘荡不定,犹如一棵大树上的一片叶子,如何挡得了风雨?大家怕皇太极箭伤着水,催促皇太极赶快回营。皇太极不理。无奈,护军们抓紧了山中雷的缰绳,把马拉在了一棵高大的橡树之下。
雨更大了,风依然在怒吼。方才脚下的河水还能看见,眼下却天地一色,全然成了水的世界。
山中雷一动不动,面对辽河,站在那里。
皇太极坐在马上,一动不动。
众护军围着皇太极站着,也一动不动。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先是风停了,接着雨也停了。随后,乌云散去,温暖的阳光从西方射来。
啊!多么清澈的雨后世界!
远处的群山被刷洗得清新易辨,周围的树木也被风雨拂去了身上久积的灰尘,显出其青翠的本色,脚下的河水泛着白色的波涛滚滚而下……
一首诗在皇太极心中酝酿成熟,他默诵道:
诸子依稀含怨去,
影孑声绝令人悲。
重咎难辞召天怒,
冷雨倾盆作泪挥。
收尽怨怒付辽水,
紧勒铠甲正金盔。
明日重振刀兵动,
不作凯旋不作归。
默默吟罢,皇太极正要回营,多尔衮、济尔哈朗等寻了来。
皇太极在营外之时,莽古尔泰正在阿敏的帐中。这次皇太极带兵征战,大败而归,造成八旗士卒重大伤亡。他们商定回到沈阳之后,要抓住这个机会,逼皇太极让位。
回军的路上,他们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计划,大金国一场严重的宫廷争斗又不可避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