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一直在太史祠守孝。这期间,努尔哈赤的其他子侄也轮流前来。第五日和第七日,大臣们前来祭吊,有的有事向皇太极禀奏,有的被皇太极留下有事相商。一时,太史祠成了金国的政治中枢。
一日,皇太极将议论“挽国既倒”之策的人员召了来。
五道诏书已经他再三斟酌、修改。他把修改后的诏书草稿叫众人看,看看还有哪些不妥之处。而此次召大家来,主要是议一下诏书颁布之后的实施问题。
前一日,宁完我前来向他建言,要设立一个机构把八旗的旗务管起来。他认为眼下主旗贝勒各自拥据一旗,一方面会刺激私利,最后各自为政、尾大不掉;另一方面,朝中政令因此不能畅通,难以形成一统的局面。设立这样一个机构,就是要改变这种状况。
皇太极早就看出了这一问题。努尔哈赤在世时,他就向父汗提出了这一问题。努尔哈赤也觉得这里面有一些毛病,但他所看到的只是由此产生的一些矛盾。而这些矛盾往往在分兵遣将和分配地盘及战利品时才表现出来。当时,努尔哈赤的权威掩盖了许多问题,所以,皇太极的进谏并没有引起他的重视。皇太极继了汗位,但他并不具备父汗那样的绝对权威。五哥莽古尔泰掌有正蓝旗,他独断专行的性情无人不知,德格类一直在支持他。他也得到了塔拜、巴布泰、巴布海等一班所谓庶出、不得宠的兄弟们的支持。父汗驾崩,莽古尔泰夺位企图昭然若揭。如任其不加节制发展下去,他拥兵自立的可能性不能排除。而更难对付的则是二贝勒阿敏,他掌有镶蓝旗。眼下情况变了,他肯定会蠢蠢欲动。
皇太极心中顿起波涛,大金毁于一旦的可怕前景呈现在他的眼前。如果父汗和叔兄子侄经过千辛万苦、流血牺牲打得的大金江山在他手中分裂、削弱,最后灭亡,他如何向皇考交代?如何向叔兄子侄交代?他要的可不是金国的分裂、削弱,乃至灭亡。他要的是金国的团结、发展、壮大和强盛;并且实现父汗的遗志,打进中原去,夺得大明的江山。他觉得必须想办法闯过难关,让大金的社稷得以巩固,让大金的山河不断壮大。
宁完我一走,多尔衮又来找他了。
多尔衮提的问题是,合议诏书虽会遇到一些麻烦,但诏书的颁布不当成为问题;问题是诏书颁布后如何实施。
皇太极了解十四弟,他知道十四弟来提问题,问题怎么解决必是成竹在胸了,于是问道:“十四弟可有良策?”
多尔衮回道:“臣弟觉得应当在汗下设署,专职其事。”
皇太极听罢想了想,又问:“事过之后,此署散去呢,还是常设呢?”
多尔衮肯定道:“其意义正在于常设。”
皇太极听罢惊了一下:“此署常设,何以为用?”
“处理各旗之事。”
“各旗已有主旗贝勒,又设此署,不多余吗?”
“主旗贝勒处事多为本旗着想,此署处事则为社稷。”
话说到这里,隐意皆明。皇太极又喜又惊,深思起来。这十四弟年纪不大,思虑朝中之事却能抓住关键!汉人有一句话,叫“英雄所见略同”,他觉得十四弟、宁完我在治国安邦的方向上,和他想到了一块儿。他再次体味到了由此而产生的愉悦感、自豪感和安全感,他不是在孤芳自赏,他有贤能者为助。
难得难得!十四弟是一旗之主,年纪又不大,却能站在社稷的角度思考问题,确是一个可塑之才。看来,父汗生前器重十四弟不是没有道理的。
于是他把宁完我的建言一五一十说给了多尔衮,多尔衮听罢道:“原来完我先生已经先想到了。”
皇太极又将自己的考虑讲给多尔衮听:各旗设大臣两名,先协助旗主办理实施诏书诸事,事后在八旗赞理庶务,听其讼狱。
“妙!”多尔衮随后又道,“原来八哥也已成竹在胸了。”
这次,皇太极把众人召来,议论的中心已不是设立什么样的机构,而是这些机构的人员构成。对此,他已有了一个初步的名单。
大家就那名单议论了一番,只是对少数人做了一些调整。在议到正蓝旗和镶蓝旗的庶务大臣时,岳托提出所拟两蓝旗的大臣中各有一名“不是我们的人”,而是与阿敏、莽古尔泰“一个鼻孔出气的”。
皇太极笑了笑,而后严肃道:“清一色弄成‘我们的人’,他们如何依得!就是这样怕也会大费周折。”说罢,他转向济尔哈朗道,“此事涉及国家大计,望六弟在二哥面前多做解释。”
济尔哈朗连连点头。
最后,萨哈林与济尔哈朗提出,眼下要实施诏书,庶务显得异常突出。但长久而论,八旗军务较之庶务更为重要。因此,当在设十六庶务大臣的同时,设十六军务大臣。
他们的建言得到皇太极的同意和在座诸人的赞成。众人七嘴八舌,又凑齐了十六军务大臣的人选。最后,皇太极道:“人选容我再想一想。大家回去也再行斟酌一番,有什么见解,明日殿议之时提出便了。”
多尔衮在太史祠待了两日。他从皇太极那里回来后,管家呼布图便上来滔滔不绝地向他禀报这两日的府务。
他听了听,倒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于是问道:“府上是不是进了新人?”
管家想了想回道:“不曾进新人。”
多尔衮见管家这样回答,也就表示罢了。
可老管家并不放过,问道:“贝勒爷是见到了什么生人吗?”
多尔衮见问,口中随便说道:“没什么,只是一个小孩子——或许是什么人的亲戚……”
老管家并没有离开,想了想又道:“爷说的可是孙家的孩子?”他怕主子听不明白,忙又补了一句,“就是从乡下来看孙宝的那个孩子?”
说起孙宝,多尔衮知道,他想了想进门时看到在前院和呼布图的孩子一起玩耍的那孩子的模样,又想了想孙宝的长相,遂笑了笑道:“看来是那孩子。”
这样,老管家退下了。不久,多尔衮又把老管家叫了回来:“去把孙宝喊过来。”
老管家呼布图是一个蒙古人,他是大妃从蒙古带来的。从多尔衮懂事起,他就跟着。多尔衮离宫自立后,又跟来做了管家。
大妃的生殉对呼布图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按规矩不谈不问,但内心的悲痛无法掩饰。这几日,他的眼睛都是红肿的。
孙宝是一个手艺超群的铁匠,在府上小有名气,待人又一团和气,深受府中下人们的喜爱。呼布图是半个主子,孙宝是半个奴隶,但两人却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呼布图有一个儿子与孙宝的儿子年龄相仿,孙宝的儿子来后,两个孩子很快成了好朋友,终日在一起玩耍。
呼布图听说要去喊孙宝,心中七上八下,不知是吉是凶。
孙宝见贝勒回府就喊他,吓得魂不附体,以为媳妇那天的事犯了。
那天,孙宝媳妇扯着孩子急忙回到府中,将所遇到的事一五一十讲给了他听。孙宝听罢寻思了一会儿,心想什么事都想到了,什么话都嘱咐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媳妇会哭这一层。但他转念一想,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安慰了媳妇一番,又嘱咐她少出门,事情就过去了。可没想到……
孙宝还从来没有单独与贝勒爷说过话,这一次又因这类事,心中不住地翻上翻下。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硬着头皮进了厅。
进厅后,他跪下给多尔衮请了安,然后等待吩咐。呼布图放心了,主人只是问了问孙宝老家的情况,家里几口人,和什么人住在一起,等等。从口气看,对孙宝没有任何不利。孙宝也放心了,看来贝勒爷找他并不是为了那天他媳妇出的事。问过之后,多尔衮就让孙宝退下了。虽然没有任何不利的情况出现,但没来由把他召来问了一番家事,这叫呼布图和孙宝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皇太极有意等了数日。除了要做充分的准备外,他还在等三贝勒莽古尔泰值月结束,轮到他本人值月。值月就要主持八王的议政会。决定如此重大问题的会议,他自然不愿由莽古尔泰来主持。
尽管皇太极事先做了充分的准备,但他还是充分估计到了困难,做了最坏的打算。诏书涉及各旗的利益,特别是第二号、第五号诏书减少了汉民奴丁的数目,实行“满汉一体”,如果只考虑旗主利益,就不可能采取支持的态度。
还有一层,莽古尔泰争位不得,憋着一肚子气。减少汉民奴丁数目,他会认为这是对他权利的侵害,必不赞成。
还有阿敏,他本就把镶蓝旗看成自家的财产,现在要把汉民奴丁减去六成,他怎会依从?再加上众多迹象表明,莽古尔泰争位就是他在暗地支持的,虽没有成功,但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皇太极还估计,这次阿敏不会再隐在幕后,而是会跳到前台来拼命抗争一番。
之前,皇太极找到了莽古尔泰,对他说次日将有事议论,请他辰初到崇政殿。莽古尔泰情绪不佳,更不想与皇太极多话,听后便懒懒地点了点头。
随后,皇太极又找了阿敏,同样对他说次日将有事议论,请辰初到崇政殿。阿敏一听便警觉起来,忙问:“明日将议何事?”
皇太极道:“先议定将要颁布的几道诏书,后议诏书之实施,并将封赏一批大臣。”
阿敏又问:“诏书涉及什么内容?”
皇太极道:“一道诏书事关处置汉人逸逃之事,一道诏书为满汉编庄之事,一道诏书为徭役之事,一道诏书为兴商、收税之事,一道诏书为编庄定制之事。”
阿敏遂问:“能否先看一下草稿?”
“诏稿尚在草拟中,明日议时二哥有话可当场讲明。”
皇太极讲完,阿敏又问:“都是哪些人参加?”
“议政八王加上其他贝勒、贝子和台吉。”
阿敏听罢,立即想到这是把塔拜、巴布泰、巴布海等人排除在外了,因此建议道:“既涉及各旗大政,怕还是要召宗室人员一起议定为好。”
皇太极早就想到阿敏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便回道:“那样也好。”
事关重大,当日议事在崇政殿进行,宗室成年者俱已到齐。五道诏书的草稿摊在了他们案前——
国中汉官汉民,从前有私欲潜逃者,事属已往,虽举首,概置不论。嗣后唯已经在逃而被缉获者,论死。其未行者,虽首告,亦不论。
先是,我国以汉人每十三丁编为一庄,分与合住满人为奴,由一备御管辖。今后每备御只给五丁、牛二;其余汉人,分屯别居,编为民户,择汉官之清正者辖之。
工筑之兴,有碍农务,从前因城郭边墙,事关守御,故劳民力役,事非得已,我深用悯念。今修葺已竣,嗣后有颓坏者,只令修补,不复兴筑。
通商为市,国家经费所出。自今而后,境内贸易自由,都城设市八处,由八旗分管。典当自如。改旧制什一之税为每两缴税三分。漏而不纳者罚;不告所属贝勒私往外国贸易者罚。
满汉一体,毋或异视。讼狱差徭,务使均一。村庄田土,八旗移居已定,今后无事更移,万民可各安其业,专勤南亩以重本务。
开始,大家均在传看诏书草稿,殿内鸦雀无声。
皇太极仔细观察着,他见莽古尔泰看了一遍就不再看了,而是一会儿抬起身子扭向左一会儿扭向右,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看来是再也按捺不住了。阿敏呢?皇太极看到,别的诏书阿敏只看了一眼就放下了,唯有第二号、第五号诏书稿,他拿起来看一阵后放下,然后又拿起来看一阵放下,一连数次,最后狠狠地将它们摔在了案上。
是的,阿敏怒了。之前他听皇太极说要议的事“涉及重要旗务”,便意识到皇太极极有可能有大的动作,因此当时就想问个明白。皇太极做了笼统回答,阿敏便提出要稿子看看,以便做出应对。但他的要求也被堵了回来。无奈,他只好对皇太极那几句笼统的话琢磨了再琢磨,只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想得具体。
但在做法上他倒是想清楚了,并且拿定了主意。既然事涉重要旗务,倘若有削弱旗权之举,他就要公开站出来抗争一番。上一回他在幕后指挥莽古尔泰争位,事情没有办成,他临时转了舵,莽古尔泰心中对他有了怨气。在此情况下,为了紧紧拉住莽古尔泰,他也有必要公开站出来。另外,前一段他躲在幕后,想必皇太极已经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何况这次皇太极没有给他准备时间,这是逼他站出来呢!但他并不想当出头鸟,莽古尔泰的表现他看到了,他要等莽古尔泰第一个冲出阵来。
果然,莽古尔泰按捺不住了。由于激动,他的口吃加重,言语差不多难以成句了:“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这本是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皇太极看了看莽古尔泰,缓缓道:“是小弟邀几个巴克什所拟。”
莽古尔泰问:“什……么意思?”
皇太极又看了看莽古尔泰,道:“与五哥说过了,即将颁布,照此执行。”
闻言,莽古尔泰气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此刻,阿敏说话了:“我可绝不赞成把这样的东西弄出去颁布,绝不赞成照这东西去执什么行!‘满汉一体,毋或异视!’谁爱和他们一体谁就和他们一体去,反正我绝不与奴才拴在一条绳上!‘每备御只给五丁、牛二;其余汉人,分屯别居,编为民户,择汉官之清正者辖之’,什么意思?与其如此,不如明讲剥去大家六成汉民奴丁更爽快些!八弟,想必你不会忘了,先汗可有言在先,立有规矩,继位大汗要保兄弟们的权益无损。请问,你们把这些货色拿出来,先汗的那条规矩要放到哪里?”
莽古尔泰一看阿敏站了出来便来了精神,又道:“就……是!‘毋或异视’,叫我把自己与庄……上看牲口的奴才一样看待,那我岂不也成了奴才?”稍停之后,他又道,“白……白地去了六成的人丁,我等的血岂不白流了?父汗的血岂不……白流了?父汗活着的时候,哪里讲过要把用血汗换得的奴隶白白地放出去?又在哪里讲过要我们对那些狗奴隶‘毋或异视’‘满汉一体’?”
德格类也憋不住了,他大叫起来:“父汗的棺材刚刚从这里抬出去,你们就搞这一套!由不得你们!”
这时,塔拜、巴布泰、巴布海等也跟着叫了起来:“不像话!不像话!”
莽古尔泰又道:“凡是与父汗相……悖之政,统统都不能通过——‘即将颁布,照此执行’?没门!”
“先汗一世英明,最后留下了一堆糊涂事,要八弟来收拾了!”阿敏说完,殿内一片沉寂。看来,他们的头一批箭矢到此为止了。
皇太极静观着,没有讲什么。皇太极回来之后,大贝勒代善的心中感到踏实了许多。后来皇太极顺利继位,他为大金庆幸、为他自己庆幸,大金可以太平一阵子了。这次所议之事,皇太极事先已详细地向他做了通报,并讲明了利害。他对别的诏书都赞成,连第五号诏书中那个“满汉一体”他都勉强可以接受,但第二号诏书他却难以赞同——减掉六成的汉民奴丁呢!但他也挡不住。到时候莽古尔泰、阿敏他们一定会反对,他不能与他们一起反对皇太极。这样,他心中虽有保留,嘴上却说“赞成”。现在莽古尔泰、阿敏起劲儿地反对,代善自然也不想讲什么。
岳托很想讲话,尤其是听了阿敏最后的话,也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不吐不快。但他不是议政贝勒,不好出来打头阵。尽管不是议政贝勒的德格类等讲了话,但他不想学他们乱规矩。因此,他一直忍着,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杜度与岳托的想法一样,也坐在那里一言未发。
阿济格听了莽古尔泰等人的讲话后也十分生气。殿议嗣立之事时,他曾凭了一股怒气大闹崇政殿,事后,皇太极与他对是非曲直议论了一番。阿济格虽粗,但也不是一个不顾一切之人。他认识到了自己的莽撞,承认动用正黄旗一事做得鲁莽,坏了规矩。这些天他一直在压制怒气,以便遇事冷静对待,避免捅了娄子。当日要议的事皇太极已向他讲明,他表示赞成。皇太极告诉他,这次要以理服人,让他冷静从事。他觉得此次所议事关重大,自己不善辞令,万一说得不对头,不但于事无补,反坏了大事。因此,虽见阿敏等嚣张如此,他憋了一肚子的气,也拼命压抑着,不言不语。
事先,皇太极与多铎解释了诏书的内容,给他讲解了利害。多铎虽不全懂,但大体上明白,知道这样做是为了社稷。因此,他表示“绝无异议”。他的哥哥多尔衮也与他谈了几次,要他支持八哥,不要做任何不利于八哥之事。对当日所议之事,多尔衮也详细地向他做了分析讲解,嘱咐他支持颁诏,并叮嘱他会上要多看少讲,免得讲错了被对方抓住把柄,于事不利。多铎听后一一答应。眼下,他见莽古尔泰、阿敏和德格类等气势汹汹地各自说了一通,心中便有了气,又见接下来哑了场,非常着急。但哥哥的叮咛他没有忘记,他看着多尔衮,后者表现了一副难以忍耐的样子。
多尔衮将形势看得一清二楚,刚才说话的那几个人的个性和处境他都心中有数,知道他们不便站出来讲话。除这些人之外,还有一个济尔哈朗。作为阿敏的亲弟弟,让他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那也并不现实。所以,多尔衮意识到,只有他才是合适的打破沉默的人。
近来经历了不少事,多尔衮成熟了许多。对这场较量,他做了认真的思考和准备。从对方的状况看,他们一是要用气势压人,二是打出了老汗这张牌,妄图以此封住大家的嘴。针对这些图谋,他要以柔克刚,再就是打掉他们手里那张牌,于是他道:“二哥、五哥、十哥,有话当讲,但请息雷霆之怒。今日廷议之事,涉及国本,需平心静气才能议清、议定。”
多尔衮这样的开场白收到了成效,对方再没有反驳,还安静了下来。于是他接着道:“为什么要颁这样的诏书呢?诸位兄长想必已经留意,现如今大金国已显出凋零之象。深秋本是仓盈廪满、万民居家享乐之时,可我们所见到的却是鸡犬偃声、牛羊绝迹、庄无遗老、路有饿殍。这种种险象是怎么来的?汉人的经典上说:‘厚地之大,有其里丈;皇天之高,犹可度量。九州之广,山川为理;桑麻纷纷,阡陌为界。’也就是说,凡事凡物不管它有多么大、多么高,都是可以掌握的;凡事凡物不管它是多么复杂,也都是可以界定的。有人说这种种险象是苍天所致。不错,倘若风调雨顺,何愁不五谷丰登、仓廪不实呢?可是,时雨起于千里之外,并不是人力所能及的。可人力对灾害就毫无办法吗?那也不是。不错,没有雨就绝收,雨不及时就歉收,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可国家这么大,没有雨,难道就举国处处无雨?地这么广,雨不及时,难道举国都不及时?可这几年来,有许多的地方还是风调雨顺的,像辽西就是。可因何缘故就弄得全国都闹起了灾害、酿成了饥荒?大家知道,辽西一向是被称为谷仓的。可百姓一年忙到头,没有一点剩余。更有甚者,不少地方得靠赈济度日了。去年风调雨顺,灾害之说难以令人信服。有人便说,饥荒是百姓刁、百姓懒造成的,他们总是依赖官家养活。事实是不是这样呢?想上一想就不难明白,世上会有这样的百姓吗?今日,我就劝诸位兄长和在座各位平心静气思考一番,不要动怒,不要赌气,大家议出一个结果来。这就是‘思由其静,言由其衷,察有其明,议有其终’的道理。”
说到这里,多尔衮停了下来,殿中鸦雀无声。看到这般情景,多尔衮接着说道:“我思考的结果是,往日所行之政是需要好生检讨一番了。八哥想必也是看到了这一点,便提出了眼前的诏书来。可是要改变往日之政,必然涉及往日之人。今天我等所议,便涉及父汗。对于父汗,我等敬爱有加,这是无须誓证的。可有道是亲不恋其痈、仇不舍其精,这是历代贤明所坚持的至圣明理。方才说了,现在国中的饥荒并不是全由灾害造成的,而是施政也出了偏差。这种偏差一日不除,国家便一日不得安宁。依我之见,这几道诏书统统都是除误、安民的良策,望诸兄诸弟诸侄熟思之。二哥说‘绝不与奴才拴在一条绳上’,这是赌气的话。就说‘满汉一体’,我等如何就成了奴才,奴才如何就成了主人?满汉一体,说的是大家共存于一国之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先汗就曾讲过:‘没有诸申,哪会有贝勒?’满人中有主亦有仆,汉人为何不能如此?他们也是有主亦有仆。故而不能一说‘满汉一体’,就没有了主仆之分,不能一说‘满汉一体’,我等就成了奴隶。编庄是头号重要的事,诸位特别关切实属自然。可对这件事,我自有看法。编庄之后,少了六成奴丁,表面看来,多有所失。可往远处想,却正是我等利益之所在。常言道,欲将取之,必先予之。方才说了,汉人因何忙碌终日却食不果腹?此无他,为奴之故也。他们忙了一年,到头来一切都不是他们的。故而必然想,与其忙着,不如闲着。打他们,骂他们,他们干一阵,你一转眼,他们又歇了。满人、汉人纠缠在一起,到头来,他们没有了吃喝,满人也就断了烟火。现在把他们的一部分分出去,自己干,干完了归己,他们就有了奔头。他们生产的东西不再归满人,但我们可以收租收税。他们生产的东西多了,国家就富了。这譬如果木,众多的苗子纠缠在一起,没有一株是能够结果的;把它们分出去,它们得到了阳光,得到了水分,就会开花结果。大家算一算,是挤在一起,什么果子也结不了对我们合算些,还是分它们出去,让它们在那里开花结果,对我们合算些?”
多尔衮停了下来。大殿之中依然鸦雀无声。
阿济格、岳托等人兴奋起来。阿济格第一个接了茬儿,道:“十四弟说得好,我等应当机立断,把诏书公布出去。”
济尔哈朗也讲话了:“十四弟所言极是。大金现状不容我等乐观。现在国有饥荒,汹汹之象迭出。外之强敌,虎视眈眈。倘若明朝趁机起兵,东有毛部,西有袁旅,两面夹击;内有不附之汉民,重则内外呼应,倾我社稷,轻则席卷汉民而去,伤我根本……”
弟弟会站在皇太极一边,阿敏已经想到了,议立汗位的当天夜里,他便得到了济尔哈朗被皇太极召了去的消息。他还知道,同去的还有岳托等人,后来还召去了宁完我。阿敏次日没有找济尔哈朗,想看他会不会主动地把那边议了些什么给讲出来。结果,济尔哈朗没有这样做。阿敏盘问,济尔哈朗承认去了皇太极府,但所议内容死活不讲。后来阿敏了解到,济尔哈朗又多次与皇太极接触,谈了些什么一律没跟他讲。阿敏问起来,济尔哈朗反劝他支持皇太极。阿敏本来就有气,现在见济尔哈朗站出来帮皇太极,便没好气儿地打断了他:“未免耸人听闻!”
济尔哈朗见哥哥打断了他的讲话,停了片刻才继续道:“此等险象,非弟凭空臆想。汉民不附之状非自今日起。今举国大饥,汉民怨声载道。此况之下,明军攻来,汉民必视之如亲人来救,如何不起而响应?”
阿敏再次打断了他:“那我八旗将士就是吃素的?”
济尔哈朗又停了片刻才道:“举国皆叛,我八旗纵有千军万马,又有何用呢?”
阿敏没想到济尔哈朗竟敢顶撞他,怒从胸起,大声吼道:“那就杀!今日杀不尽明日再杀,明日杀不尽后日再杀!”
济尔哈朗绝不想与哥哥对抗,但阿敏一步步逼他,他内心也有了气,遂道:“杀杀杀!今日的危局就是杀出来的!我大金治国,难道除了一个杀字,就不会别的吗?”
阿敏怒了,他站起来用颤抖的手指着济尔哈朗喝道:“放肆!”
济尔哈朗不想再跟哥哥顶下去,也不想旁生枝节。他垂下头去,不再言语。
大厅之中沉默了片刻,阿巴泰讲话了,道:“二哥压一压火气,殿堂上议论国事,为何堵别人的嘴?当……”
嘿,真是世道变了,阿猫阿狗也教训起人来——你阿巴泰还不够格儿!没等阿巴泰讲完,阿敏便转向阿巴泰道:“自家弟弟教训几句,又犯了哪家的规矩?我……”
想不到阿巴泰并不好对付,道:“二哥这样讲就不在理了,现在是在崇政殿,可不是在你府上……”
阿敏又要讲什么,可皇太极讲话了,眼下的争论陷入了枝节,他要让它“言归正传”。因此他道:“二位哥哥都停一停。刚才十四弟讲得好,‘诸位兄长和在座侄弟平心静气’‘好生思考’‘畅所欲言’,不要动怒,不要赌气……我看还是照十四弟的劝诫行事为好。”
这时,岳托也说话了:“敬请二位叔父息怒,侄儿现有几句话讲,对与不对,请长者斟酌。我祖父辈初起白山黑水,至今祖汗驾崩,凡四十三年。其间,祖辈、父辈历经千百战,其辛劳苦难无可计数。今疆域东抵鸭绿江畔,西至辽西之地,也算得上一个泱泱大国了。可依我观察,祖汗并不以此为限。祖汗在时,耳提面命,谆谆教诲,诫我等莫停于天之一隅,而要跨城越河,夺明之天下。他老人家的话犹在耳边……”岳托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说着便流下了泪来,“听先汗之训,扬先汗之奋,戒骄弃满,何敌不克?以国事为重,摈一己之利,何议不成?古人道:明察者为圣贤。国今有危,观其象,究其由,察之,纠之,国运亨通,圣贤之道也。不计一得一失,全国为上也。倘我等锱铢必较,其于国何?依我之见,草诏所定,悉为国利,当早日颁布,以安民心。”
杜度也表了态,附和道:“草诏所定,悉为国利,当早日颁布,以安民心。”
方才多铎见多尔衮讲后殿中鸦雀无声,他以为阿敏、莽古尔泰他们被说服了。可在济尔哈朗讲话时,阿敏几次插话反驳,最后竟气急败坏地训斥起来,他就知道自己的判断过于简单。这样,他憋着的一肚子气越发膨胀起来,大声道:“父汗在时,议论事情痛痛快快,事情很快就定了下来。今天为什么这样,比女人生个孩子还难?父亲不在了就没有了规矩?八哥这个大汗在你们眼里就这么不值得尊重了吗?”
这话自然是对着莽古尔泰、阿敏他们讲的。他们激动了起来,齐道:“十五弟说哪里话……”
阿敏见莽古尔泰有话说,就停下来。莽古尔泰继续道:“我等说话,与尊不尊……重新汗又有何干?方才八弟自己也说‘殿堂之上议论国事,当……畅所欲言,言者无罪’。二哥对六弟说了那话,也被问了罪……难道兴……别人说话,就不兴我们张口?我们张口就是对新汗不尊,这是哪家的道……理?”
多铎哪里让得:“少给我来这一套!你们讲得还少吗?你们讲了那么多,讲得那么凶,我才讲了一句呢!你怪别人堵你的嘴,我看你是在堵别人的嘴!说了那么多,说得那么狠,说完了却想让我闭嘴,没门!”
莽古尔泰气得炸了肺,道:“好……样的!你说,你讲!”
多铎大叫:“不错!就说!就讲!”
这时皇太极发话了,道:“十五弟也须息雷霆之怒,有话好好讲。”
多铎听罢道:“好好讲?他们是好好讲的吗?好,好,好,他们不让讲,你也不让讲,那就不讲好了。闭上嘴,让他们讲去!”
皇太极听罢笑了一笑,没再说什么。可莽古尔泰并不愿善罢甘休,又道:“八弟,我等说句话,你严声厉气加……以制止;十五弟说出这……样着三不着二的言语,你先是放纵不管,后不得不说,还和颜悦色,无乃其不公乎?”
皇太极以为事会过去,不想莽古尔泰又来此一招,这使他警惕起来。他控制着自己,尽量避免节外生枝,缓缓道:“十五弟年纪幼小,如何与他相比?”
莽古尔泰道:“年纪幼小,可八王议政他也是一席。决……定事少不了他,分东西他不少……要。眼下,为何如此放……纵他?”
皇太极看出莽古尔泰在借题发挥,要将这事抓住不放。他不能与之纠缠,要想办法绕过去,以免贻误大事,遂又缓缓道:“五哥言重了。”
坐在多铎身旁的多尔衮侧身过去,制止他再说话。莽古尔泰见皇太极如此说,也找不到继续攻击的理由,才偃旗息鼓。
皇太极以为风波平息了,谁知阿敏那边又发了难:“今日之事,我已经看得分明,一切都是我们的错。一句好话你们也听不进去,一切都要照你们的办。既然你们口口声声说此事于社稷如何如何,那有句话我就不得不问了:如若我等不听你们的,结果会是如何?反过来,如若你们不听我等的,结果又会是如何?”
莽古尔泰也听出了阿敏的弦外之音,急忙附和道:“就是,就是……”
问题提得尖锐异常。话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其中有一个背景。
努尔哈赤晚年确立了“八王议政”的政治体制,但他对日后八贝勒能否长期和衷共济心里没底,终日忧心忡忡。八贝勒也弄不清努尔哈赤心中所想,也终日惴惴不安。在此情况下,努尔哈赤阐明了六项八贝勒共治国政的设想,即八道“汗谕”。其中第一道是:“继父汗为国主者,毋以强势之人为之。恐以其人为国主,恃力妄为,获罪于天。且一人之识见何能及众人之议?以尔等八子为八王,八王共议庶可无失。八王视不拒尔等之言者,继尔等之父为国主。若不纳尔等之言,不尊善道,八王可将所立之汗易换,另择不拒尔等言语之贤者任之。”
阿敏的这些话实际是为搬出努尔哈赤的这道“汗谕”,要问罪皇太极“不纳尔等之言”。
皇太极对阿敏的意图自然看得清楚,对此他已经有了准备:“今日之议,要旨有二。一是为什么要颁布这些诏书;二是这些诏书内容妥否。对于第一条,十四弟、六弟、岳托贤侄等均已阐明,此不赘述。我要讲的是,为政者当如何对待过时之政,抑或失察、谬误之政。诸位想必记得,父汗颁《七大恨》后与明宣战,起初攻下汉城汉镇,一律毁之,屠其老幼,虏其壮丁而归。后来攻下大片汉地,毁之不尽,屠之不完,虏其壮丁国无纳处,父汗遂一改旧政,留其城镇与老幼,壮者亦不掠归,而是派八旗满人往治。还对汉人说:‘即使把你们杀尽,我会得到什么?拿光你们的东西,也是有限之物。留下你们,让你们活下去,财物就源源而来了。’父汗告诉我们,如此可以‘增国人,添兵力,积财富’。在这里,父汗所做的就是改变过时之政。再后来,满汉共编一庄,满人进入汉户,耕牛同使,田地同耕。一年之中,满人坐享其成,汉民劳苦不堪。汉人暗反,投毒暗害之事层出不穷,逃亡者日多。先是将肇事者尽屠之,汉人怕了,但逃亡的非但没能减少,反而数以万计,结果田地荒芜了,满人则断了生计。父汗遂令满汉分作,‘各用各的牛,各耕各的田’。在这里,父汗所做的就是改变失察之政。往日,父汗视无粮汉人为‘非盟之人’,每每‘甄别’。今年,父汗在时却放粮赈济——在这里,父汗所做的就是改变谬误之政。父汗屡改其政为圣,我等改过时、失察、谬误之政,如何就罪不容诛?诸位不会忘记父汗有关‘八王议政’的几道‘汗谕’。第一道‘汗谕’曰:‘八王视不拒尔等之言者,继尔等之父为国主。若不纳尔等之言,不尊善道,八王可将所立之汗易换,另择不拒尔等言语之贤者任之。’我自认为不是父汗谕中所说的继父汗当为国主者。奈何诸位苦苦推举,终不敢不应。今虽初定,倘诸位判定我当属易换者,则情愿请另择不拒诸位言语之贤者继任之。”
话说到这里,阿济格、岳托、多尔衮、多铎等人忙道:“大汗正是我等所推举的、符合父汗谕中所说的继父汗当为国主者,何出易换之论?”
济尔哈朗、杜度也道:“绝无易换之理。”
德格类、巴布泰、巴布海根本就没有明白阿敏讲话的意思,因此也就听不出皇太极的话外之音,所以待在那里没讲什么。莽古尔泰及阿敏见这招并未奏效,也便不再讲什么。
皇太极接着道:“父汗还有第二道‘汗谕’,说的是‘尔等八人共理国政时,若一人有得于心而言,另外七人当会其意而发明之……’”汗谕下面是“若己不能会意又不能发明他人之所得,唯缄默无语……”
下面的话皇太极虽然没有再引,但莽古尔泰及阿敏知道它。皇太极接着说道:“我心有所得,草拟诏书,可所得……”他停下来,摇了摇头,然后又言归正传,“对于第二条,众人亦有所论,有两点引起了异议。一是二号诏书分汉人单独编庄事,二是五号诏书所谓‘满汉一体’事。抽出一定数额的汉人单独编庄,确使我等失去了不少的人丁,利益受损。可凡事收、放、得、失,需从大处看去,才能看得明白。譬如打仗,为将者想要看到全局,必置身于高处。为政,道理是一样的。做一个设想,假如正黄旗不‘去六成人丁’,各旗再将各自的六成人丁给它,可国家衰了,最后亡了,那正黄旗得到了什么呢?古人云:‘明得失之道者,智也。’出征打仗,是难免有伤亡的,我八旗将士却最盼着出征,什么道理?这是因为这种损失会换来胜利,会得到人丁,得到牲畜,得到财物——得之其广,失之可也。再譬如说,仗打起来,取舍之道我们兄弟没有不明白的,放弃一部,似有所失;可放弃它,争得全局的胜利,何乐而不为?为政,道理也是一样的。舍一部而得到全局的胜利,善之善者也。分汉人编庄之事,就是这样。这一点,希冀诸位明察。再讲五号诏书‘满汉一体’的事,十四弟等均已论及,我仅有一句话作为补充,此诏旨在安定汉人,让他们把家看成自己的家,把国看成自己的国。唯其如此,他们方能安居乐业,从而换得国富民强。这样的目标达到了,又有何难不为我解、何敌而不为我克呢?”
这时,一直没有吭声的代善说话了。代善的半生中,经历了几次惊心动魄的时刻:一是他的兄长褚英太子之位被废、被赐死,当时闹得人心惶惶,他作为一母所生的弟弟,经历了惊涛骇浪的拍打,刻骨铭心;二是他被立为太子之后被废,并被降为庶人,更是经历了生与死的磨难;三就是这一次,由于四大贝勒中他被老汗独自召去而站到了风口浪尖。有一段时间,他的精神差不多要崩溃了。后来,随着形势的不断变化,他也渐渐缓过神来。诏书涉及各旗利益,能否顺利颁布,作为独掌一旗的大贝勒代善态度如何,是至关重要的。皇太极等人讲得入情入理,莽古尔泰和阿敏等人怕是再难讲出什么道理来反驳;但他们未必心服口服,让他们赞成颁诏,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想到这里,代善便有了一个主意:来一个折中,或许双方都可借梯子下房——接受下来;如果他们接受了,也更多地保住了正红旗自家的利益。这样,他做出了决定,出头道:“大家议论已经足足有两个时辰,阿敏兄弟和莽古尔泰兄弟所忧虑的是利益受损。蓝旗之利,也是我金国之利,对别的旗同样如此。八弟草拟诏书,自然是为确保父汗开拓之业兴旺发达,使天予之基恒定,使天赐之福永承。可如今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何时算了?现在我有了一个主意,使双方之争得以协和,大政得以推广。双方之争归于一点,是诏书的第二号有关分汉人单独编庄之事。依我看来,汉人单独编庄之事照行不误,而所分出的汉人数目可以减少。草诏之中规定十三丁中去其八,留其五,即去六成,留四成。我看可做改动——十三丁去其七,留其六,即去五成五,留四成半,如何?”
事态在沿着代善所引导的方向发展,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莽古尔泰喊道:“不!将原定的倒过来!留……六成,去四成!”
一见莽古尔泰如此,阿济格喊道:“一成不变!去六成,留四成!”
多铎也喊起来:“对!一成不变!去六成,留四成!”
莽古尔泰喊道:“留……六成,去四成!”
多铎喊道:“留四成,去六成!”
皇太极没想到代善会来这一手,但细细想来,这倒也好。他见代善在数量上打了折扣,又见莽古尔泰和多铎在争,说明如依了莽古尔泰,除数目多少之外,他们就接受了诏书。留下六成就留下六成,多一成少一成倒不影响全局。想到这里,他打断莽古尔泰和多铎,道:“五哥、十五弟不必再争,我看就依五哥,十三丁中留八去五!”
这一招还十分管用,莽古尔泰觉得得到了满足,马上安定了下来。再看阿敏,也并不想再讲什么。可多铎却憋了一肚子的气,便要与皇太极争执。多尔衮制止了他。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此后,事态发展加快,皇太极讲明为实施诏书,加强对旗务的管理,将设十六庶务大臣、十六军务大臣。随后,他宣布了名单。
莽古尔泰和阿敏不好事事反对,又见蓝旗所设人员均乃蓝旗旧部,遂都表示了赞同。
当日,皇太极在沈阳举行了隆重的继位仪式。天公作美,当日一扫多日的阴雨,一轮艳阳高照,使得“天气澄明,风日清美”。虽在先汗丧葬之期,但“国中百官万民皆欣欣然有喜色”。满朝文武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个个喜气洋洋。
先前面临危机,文武大臣中的绝大多数均忧心忡忡。在老汗活着的时候,大臣们已经有了议论。他们眼看着局势日复一日地恶化,个个心急如焚。老汗辞世了,大臣们的心情并没有得到缓解。
宫廷继位之争的一鳞半爪,免不了传到大臣们的耳朵里。他们先是担忧,生怕汗位落到莽古尔泰手里。后来,皇太极继承了汗位,让他们喜出望外。
随后,皇太极提出了改变先汗所遗“恶政”的措施。这些事虽是皇太极在暗中进行的,但消息还是传到了众人的耳朵里。讨论诏书的那天,大臣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那心情比宫中争论的贝勒们还要紧张些。
皇太极胜利了!大臣们如何会不兴奋呢?皇太极已感觉到了这种气氛,他也兴奋异常。按老汗立下的规矩,皇太极首先拜了四大贝勒中的三位兄长,然后在群臣山呼之中与三位兄长一起登上崇政殿原来只有努尔哈赤才能登上的平台,与他们并排坐了下来。随后,三大贝勒的代表代善宣读了贺词,多尔衮等代表群臣宣读了誓词。
当日规定,年号暂仍为“天命”。待明年元旦起改为“天聪”。为此,发《继位诏书》,昭告天下。
次日,议定之第一号诏书颁布。之后,每日一诏,一连五日。
接着,举行了两黄旗和两白旗的易帜仪式:原正白旗改为正黄旗,原镶白旗改为镶黄旗,原正黄旗改为正白旗,原镶黄旗改为镶白旗。
当日下午,多尔衮命呼布图再次叫过了孙宝。孙宝见又叫他,仍旧不知是吉是凶,遂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见多尔衮。
孙宝请过安,多尔衮便从案上拿起一信递到孙宝的手里,并告诉他次日起身,拿着这封信带着老婆孩子赶回家去。孙宝以为自己被贝勒爷打发掉了,不免一阵辛酸涌上心头。随后,又听多尔衮吩咐道:“回到家中,即将此函交给管庄备御,他们将按信中吩咐做出安排。等事成之后,安顿下来,你便赶回。”最后,多尔衮说了句“去吧”,便回内室去了。
呼布图和孙宝均闷在葫芦里,不知道贝勒爷要孙宝拿着信去办的是什么事。但从贝勒爷的口气看,从贝勒爷要孙宝“安顿下来,你便赶回”的吩咐看,孙宝并不是被打发了。
他们正发愣之时,从内室又传出了多尔衮的嘱咐:“要多加小心,不得把信弄丢了。”
孙宝忙答:“记下了。”
而后,又听多尔衮吩咐呼布图道:“支一百两银子给孙宝,回去备用。”
呼布图高兴地应声。孙宝这边却向内室跪了下去,道:“谢贝勒爷恩典。”
次日,孙宝保护着那封信,带着老婆孩子上了路。
孙宝赶到家的次日,皇太极的《继位诏书》也传到他的家乡。
按照多尔衮的吩咐,孙宝已在到达的当天把多尔衮的信交给了村中满人备御。备御见贝勒爷有信给他,甚感意外。当着孙宝的面,他拆开了那封信。看完那封信,他愣了片刻,然后看了一阵孙宝周身上下,便客客气气地说道:“回家等着吧,我一定照贝勒爷的吩咐办理。”
孙宝依然是摸不着头脑,听罢便谢过转身告辞。在他将要出门时,他又听到备御道:“有啥难处尽管讲。”
孙宝转身又谢过,就走了出来。
孙宝返家并没有引起村里人的特别注意,只是他带回来送给邻里的东西引起了乡亲们的一阵议论。
他带回送给邻里的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之物,无非是一些白面饼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是呼布图给孙宝等人在路上吃的。孙宝媳妇想,这次进城并没有给亲戚邻人带些什么回来,眼下饥荒之年,这白面饼之类倒成了稀罕之物,回去给亲戚邻人分一分,是再好不过的礼物。所以,在路上他们有意省着,只吃了自家带着的高粱面饽饽。贝勒爷赏的那一百两银子,他们是分毫未动。一来他们舍不得动用它;二来,他们觉得这次被打发回家有点莫名其妙,不知到底回来干什么,说不定会需要一些打点。因此,他们也不敢花。临行时,呼布图除了给他们准备白面饼之外,还叫厨房给他们做了两包糕点,让他们带回以便送给亲友。
那两包糕点中的一包,孙宝给备御送信时带给了他。剩下的一包,打开又分了几小包,送给了亲戚、朋友和邻居。
村上人对孙宝的回村有不同的猜测,但没有一个晓得真情。又过了一天,惊天动地的消息传开来,说要放汉人了!又过了一天,正式的消息到来了——第一号诏书下达。又过了一天,第二号诏书下达。
村子里沸腾了,但每个人又怀着十二分的担心——只放四成,自己是否留在那六成之内,仍然受苦受难,继续当牛做马?
备御把孙宝召到了家里,告诉他按贝勒爷的吩咐,会将他们一家安排在四成之内,让他们成为单独编庄的汉民。备御还告诉孙宝,像他这样在外做工的庄户,其村中的家属因户中已无壮丁,是不会被编到庄里去的;这是他的造化,遇到了一位好心的贝勒爷。
到此刻孙宝才明白,这次贝勒爷让他回村是要做怎样一件大事,对他们全家来说,贝勒爷给了怎样的恩典!
听了备御的话后,他不由得流下了眼泪。
没几天,五道诏书均已在庄上宣布。
满旗牛录派出的官员进村了,他们是奉十六庶务大臣之令来到村里帮助、监督备御实施诏书的。
汉族村民有喜的,也有悲的。被放出来单独编庄者自然喜不自禁,留下来继续为奴者自然万分失望。
当然,毕竟走出了第一步。有了这一步,或许就有第二步。等着吧。那些留下来继续为奴的这样安慰自己;那些单独编庄的,也这样安慰他们。
不管怎么说,这些天来村里出现了过节一样的气氛,各种各样的消息在飞快地传递着。人们在紧张地活动着,千方百计想挤进那四成之中……数日后,孙宝与分出来组成新村的若干户汉民到了指定地点。
离安顿下来的目标还很远,房子需要在入冬之前建起,眼下要用土坯搭起临时房舍。丈量完毕属于自己的土地,需要在封冻之前平整、耕耙,以备明春播种;需要添置一些农具;需要与人合伙买一头耕牛……
这些都不是一天半天能够做完的。贝勒爷吩咐孙宝“安顿之后即刻赶回”,他不想违命。他把“安顿”做了简单理解——被分了出来,有了日后的安身之地,这就算安顿了下来,他要回去了。
妻子同样感激贝勒爷的大恩大德,她了解丈夫的心思、理解丈夫的苦衷,对他说道:“回去吧,这里还有我。我会把所有的事办好,多受点累罢了。干不了的,还有乡亲们。有了自己的家,所有的事都不在话下了。”
乡亲们也都说道:“贝勒爷那边有事就回去吧,这里还有我们呢。放了出来,就什么事也用不着发愁了。”
新上任的汉人备御则道:“回去侍奉贝勒爷要紧,这边的事就包在我身上。”
就这样,孙宝回去了。
临从原村搬出来时,最难过的莫过于孙宝的儿子。他不只是恋着那个村子,恋着生他、养他的那处房子,还恋着与他一起长大、一起玩耍的那些伙伴,尤其是恋着邻居家的好友铁汉。那铁汉比他大一岁,与他一起长大,终日形影不离。他在沈阳特意给铁汉买了一把木板刀,刀面上刷着铁粉,像真的一样。他知道,铁汉很想有这样的一把刀。
回来之后,在母亲分那包糕点时,他特意向母亲要了两块,说是单独给铁汉的,母亲依了他。那白面饼,他也从母亲那里得了半块,给了铁汉。
可铁汉与家人属于那六成,被留下了。
他们小小的年纪,大人的事还不懂得。他们要永远分离了,一连哭了好几天。他们伤心就是由于要分离,铁汉留下来意味着什么,他们一概不知道。他离开村子时,铁汉一直在送他。
铁汉走了很远很远才回去。分别时,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很长很长的时间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