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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改元称帝,皇太极盛京登基

许多降将见金国大贝勒与大汗并排面南而坐,感到极为诧异,张存仁就是其中之一。他曾提出大贝勒与大汗共同面南而坐,有碍大汗的尊严,应该废止。当时,莽古尔泰的谋反活动正在暗中进行,皇太极接到张存仁的奏折后压了下来。莽古尔泰死后,大贝勒只剩下了代善。张存仁再次上书,请求废止大贝勒与大汗并坐的规制,代善也主动提出废止。众贝勒议定废止此制,皇太极本人自然同意诸贝勒的决定。

天聪七年元旦,金国举行仪式,皇太极独自面南而坐,朝见众臣。当年三月,明将孔有德、耿仲明遣使约降。孔有德、耿仲明原是毛文龙部将。袁崇焕斩杀毛文龙后,两人过海去了山东,在登州巡抚孙元化帐下做参将。天聪五年,崇祯命孙元化派兵往援大凌河城,孔有德率一千人走陆路往救。途中,孔有德叛变回军,以耿仲明为内应攻下登州,孙元化逃遁。随后,旅顺副将刘有时等人响应,孔部声势益张,接连攻下黄县、平度、莱州等地。孔有德自命都元帅,封耿仲明为总兵官。

崇祯六年,即天聪七年,崇祯派朱大典督军进剿。孔有德败,率军乘船渡海至盖州,遣使约降。皇太极命济尔哈朗、阿济格、杜度率兵迎孔有德、耿仲明于鸭绿江口,命其率部驻辽阳。

同年十月,明朝广鹿岛副将尚可喜降金。

尚可喜原亦是毛文龙部将,袁崇焕斩杀毛文龙后,过海去了山东。后回辽东,任广鹿岛副将。天聪七年七月,岳托奉命攻旅顺,尚可喜暗助岳托攻下旅顺,乘机约降。皇太极差多尔衮、萨哈林迎尚可喜,命驻海州。

天聪八年,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部改为汉八旗。时三部共有人马盈万,且备有舟船,火器充足,成为金国一支重要的武装力量。

天聪八年四月,诏沈阳为“天眷盛京”,赫图阿拉为“天眷兴京”。不久,德格类亦染病亡故。八月,取刚林等十六人为举人。闰八月,报林丹汗病死。察哈尔寨桑喀尔马济农率六千人奉窦土门福晋降金。天聪九年二月,建蒙古旗。

林丹汗本人虽死,其妻囊囊太后和其子额哲尚在。为剿灭林丹汗余部,皇太极派多尔衮、岳托、萨哈林、豪格等率精兵万人,往黄河以西搜寻。当时,囊囊太后龟缩于西喇珠尔格。见多尔衮等人袭来,囊囊太后遂率一千五百户部众请降。在太后的指引下,多尔衮等在托里图找到了额哲,额哲也不战而降。

囊囊太后、额哲的归降,不但使皇太极征服了最后一支蒙古部落,而且多尔衮还从额哲手中得到了皇权的象征——传国玉玺。

多尔衮等人意识到玉玺的重要性,遂商妥在盛京举行“献宝”仪式。多尔衮派萨哈林先行入京,向皇太极奏报情况。当年九月初六日,盛京城外之南冈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献宝”仪式即在这里举行。螺号阵阵,鼓乐喧天,黄案之上香烟袅袅。

皇太极率诸贝勒大臣及新降林丹汗之子额哲上前行三跪九叩礼。礼毕,皇太极入黄幄升座,多尔衮、岳托、萨哈林、豪格踏红地毡,将所捧之玺置于黄案之上。

正黄旗固山额真、镶白旗固山额真抬案至皇太极前。诸贝勒、大臣跪。皇太极受玺,率众拜天,行三跪九叩礼。

礼毕,皇太极复位,群臣齐奏:

古来天子必有受命之符,此宝非同寻常,乃汉国时所传,迄今二千余年,不辞千里之远,唯归受命之君,天赐汗九层尊位,而享天下之福,无疑也。

天聪十年四月己卯,代善、多尔衮、济尔哈朗、多铎、岳托、豪格以及阿巴泰、阿济格、杜度,蒙古十六部四十九位贝勒,孔有德等满、蒙、汉大臣集于大政殿,多尔衮举满文劝进表,巴达礼举蒙文劝进表,孔有德举汉文劝进表请皇太极称尊,表文曰:

恭唯我皇上承天眷,应运而兴。当天下昏乱,修德体天,逆者威,顺者抚,宽温之誉,施及万姓。征服朝鲜,混一蒙古。遂获玉玺,受命之符,昭然可见,上揆天意,下协舆情。臣等谨上尊号,仪物俱备,伏愿俞允。

最后,皇太极同意称尊,谕曰:

尔贝勒大臣劝上尊号,历年矣。今再三固请,朕重违尔诸臣意,弗获辞,朕即受命,国政恐有未逮,尔等宜恪恭赞襄。

天聪十年四月十一日丑寅之交,盛京周围百里之内的雄鸡引颈齐鸣。鸡鸣两遍,东方始现鱼腹白色。寅卯之交,第三遍鸡鸣。这时,高空一阵罡风掠过,吹散夜空的最后一片残云。三遍鸡鸣毕,太阳从东方棋盘山顶射出第一道金光。顷刻,整个天际被霞光照亮,江山一改其夜间的笼统,恢复了多彩的美色。

精心准备多日的爱新觉罗·皇太极的登基大典,就在这一天举行。

上苍给了一派无比壮美的气象!

寅正时分,宫院和去天坛、地坛的路面已经开始清扫。卯正时分,有司对皇宫以及皇宫至天坛、地坛路上的灯饰、锦饰和绣球花环,做了最后一次的检查。同时,仪仗甲士和八旗将士开始集中。辰初,诸贝勒、大臣陆续进宫。

辰正伊始,九声炮响之后,仪式开始。第一项是宣布圣谕,皇太极登基是“奉天承运”,国号为“大清”,年号“崇德”,定都盛京。

随后又举行了祭天等仪式,还封了皇后和嫔妃。博尔济吉特·哲哲被封为皇后,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被封为永福宫庄妃,庄妃的姐姐海兰珠被封为关雎宫宸妃。

封官晋爵仪式也隆重举行,加封爱新觉罗·代善为和硕礼亲王、爱新觉罗·多尔衮为和硕睿亲王、爱新觉罗·济尔哈朗为和硕郑亲王、爱新觉罗·多铎为和硕豫亲王、爱新觉罗·豪格为和硕肃亲王、爱新觉罗·岳托为和硕成亲王、爱新觉罗·阿济格为多罗武英郡王、爱新觉罗·阿巴泰为多罗饶余贝勒、爱新觉罗·杜度为多罗安平贝勒、爱新觉罗·硕托为贝勒、爱新觉罗·尼堪为贝子。

加封蒙古各部:巴达礼为和硕土谢图亲王、固伦额驸额哲为和硕亲王、吴克善为和硕卓礼克图亲王、布塔齐为多罗扎萨克图郡王、额驸满珠习礼为多罗巴图鲁郡王、衮出斯巴图鲁为多罗达尔汉郡王、孙杜稜为多罗杜稜郡王、固伦额驸班弟为多罗郡王、孔果尔为扎萨克多罗冰图郡王、东为多罗达尔汉戴青、俄木布为多罗达尔汉卓礼克图、古鲁思辖布为多罗杜稜、单把为达尔汉、耿格尔为多罗贝勒、琐诺木为济农。

加封孔有德为恭顺王、耿仲明为怀顺王、尚可喜为智顺王。

封范文程鲍承先为内秘书院大学士,宁完我、希福为内弘文院大学士,刚林为内国史院大学士。

封六部承政:吏部满承政钮祜禄·图尔格、礼部满承政那拉·满达尔汉、刑部满承政瓜尔佳·索海、工部满承政佟佳·巴笃理、兵部满承政辉和·叶克书、户部满承政他塔喇·英俄尔岱;吏部汉承政祖泽洪、礼部汉承政姜新、刑部汉承政李云、工部汉承政裴国珍、兵部汉承政祖泽润、户部汉承政韩大勋。

其余大臣也多有晋升。

百官受到封赏又山呼万岁,叩头谢恩。

就这样,登基仪式的第一日过去。

次日辰初,盛京以东五十里一块方圆百里的地域,无声地沉浸在和煦的晨光之中。夜晚的薄雾渐渐散去,万家炊烟袅袅升起,高空不时有鸟群掠过,偶尔可以听到村民断续的吆喝声和牛羊的鸣叫声。大地丘陵起伏,上年留下的茂盛、枯黄的草木之中绿枝婆娑,草木中一直响着一种无以名状的沙沙声……

作为大清开国活动之一的射猎即将在此举行。

在一个叫龙冈的高坡上,皇太极骑在“山中雷”上等待着发令的那一刻。

他的身边是睿亲王多尔衮、豫亲王多铎、成亲王岳托、勒克德浑和图赖等人。多尔衮是皇太极登基活动的总操办人,此次射猎自然在皇太极左右。豫亲王代颖亲王主礼部,此次射猎是登基仪礼之一,豫亲王便也在皇太极身边。成亲王主兵部,射猎动用八旗将士,是一次军事活动。这样,皇太极身边少不了岳托。勒克德浑是皇太极特许来参加射猎的,祖父特别关照让他待在身边。巴牙喇纛章京图赖也一直守在皇太极身边。随豫亲王的有礼部汉承政姜新,随成亲王的有兵部汉承政祖泽润。

射猎采取围堵的形式,黄、白、红、蓝各旗各处一边。

两黄旗分列龙冈东西,面南而向。左边是正黄旗,右边是镶黄旗,队伍一字排开,因丘就势,宛如两条黄龙。此时成千上万的八旗军马全无一点声息。

辰初即到,兵部汉承政祖泽润下马跪奏:“辰正已到,请皇上降旨。”

皇太极听罢,向图赖点了一下头,图赖遂将手中的一面黄旗连摇了三下。

这时,只听两边哗啦一声,转眼间,旗纛统统被执起,且列于左右的士卒从最近的开始,把手执之旗向外侧倾动,如此似接力般传下去——转眼间,旗浪已传到百步之外。

不多时,旗浪传至炮位。

隆!隆!隆!三声炮响,队列向前方涌动。

螺角声、擂鼓声、舞旗声、刀枪撞击声、喊杀声、马嘶声、脚步声、马蹄声,惊天动地响了起来。

四条巨龙——北为金龙,东为银龙,西为赤龙,南为青龙——正在缓缓滚动,那“口”字形在渐渐变小……一派无比壮观的景象。

且说如此前进了一段之后,礼部汉承政姜新下马奏道:“请皇上驰骋。”

皇太极点头示意,然后猛加两鞭,那“山中雷”如箭出弦般向南奔去。

随着皇太极坐骑的飞驰,射猎正式开始。

射猎活动到黄昏前结束,八旗人马开始向龙冈集中。就在八旗将士集中的过程中,兵部和礼部派出的官员已将诸王爷、贝勒和其他大臣及各旗所获猎物数字统计完毕。

未正时分,皇太极已坐于龙冈中央的御椅之上,御椅置于两柄巨大的黄盖之下。诸王爷、贝勒、大臣分列于两厢肃立,礼部赞礼官跪在皇太极前候旨。

皇太极向冈下看了一眼,两万多八旗将士肃立无声,与方才捕猎结束前那种沸腾、热烈的场面形成鲜明对照。皇太极心中兴奋异常,遂向赞礼官点了点头。

赞礼官接过献猎表,大声宣道:“天聪十年四月十二日,臣等顿首……”

读到这里,诸王爷、贝勒、大臣哗的一声全都跪了下来。

八旗军士多有所获,赞礼官也都一一宣读了。宣毕,百官山呼万岁,起身肃立。

皇太极要讲话,要让站在一个足球场大小面积的两万人都能听到说话声,讲话的声音自然不可小,道——

开天辟地,先有江山而后有阡陌;启国聚家,先有渔猎而后有农桑。我大清先祖起于白山黑水之间,以射猎为其宗。太祖雄起始立八旗之制;征战四方,初有金国之域。朕继皇考之志,一统满洲,抚蒙古,柔朝鲜,始有大清。然大志未酬,无可忘先祖之训,无可失满民之本,故行射猎之仪。今明廷已呈失鹿之兆,中原逐鹿,势在必行。鹿死谁手?有德者居其正,捷足者先登,矢利者易得:此三者,必为我大清共有也——吾其勉之!尔其勉之!

这一番训词令诸亲王、郡王、贝勒、大臣及八旗将士大为振奋。众人举双手的举双手,举斧钺的举斧钺,挥旗纛的挥旗纛,“吾其勉之”的吼声震撼天地,使献猎仪式达到了高潮。

红日西沉,皇太极和将士们的声音在满天的晚霞间萦回激荡,成了当日的最强音。

晚宴开始后,皇太极端坐在帐篷正中的御几前,诸亲王、郡王、贝勒、大臣依次坐于矮几旁,形成三匝。

一整天紧张射猎,大家饥渴得已难以忍受。

帐篷门一开,先有一股浓烈的烤肉香味儿传进来。随后,就见一队军士每人手中的托盘中端着烤好的鹿肉鱼贯而入。最前面的军士将一盘烤肉放到皇太极的御案之上,左边依次为礼亲王、郑亲王、肃亲王、英郡王等人;右边依次为睿亲王、豫亲王、成亲王等人。

皇太极体谅大家的急切心情,待第一道菜摆就,他看了看几上的烤肉,又环视了众人一眼,笑道:“大家耐着性子等的就是朕的一句话——动手吧!”

众人听后哄堂大笑,接着便出现了大吃大嚼的场面。

众人个个开心,但肃亲王例外,他在射猎时受了伤。

献猎前皇太极听说儿子受了伤,专门到豪格营帐看过,并命御医重新对伤处进行包扎。豪格受伤时虽显得情势猛烈,但并未伤及要害。包扎后歇息了一个下午,已觉无事,于是也入了席。

豪格与多尔衮等一样,被封了亲王。当初,封不封豪格为亲王,皇太极颇费了一番斟酌。皇太极忘不了在对付阿敏时豪格身上出现的波折。后来莽古尔泰谋反,莽古济参与其中,事败后,豪格残酷地杀了自己的福晋,皇太极看到了儿子的狠毒,心中泛起了厌恶之情。攻打抚顺时,豪格要求领兵挂帅,皇太极没有允诺。之前因岳托的福晋将阿敏福晋与豪格福晋的密谈讲了出去,豪格因此怨恨岳托,皇太极便让岳托挂了帅,让豪格做了副手,其用意是给豪格一次机会,考查一下他能不能以大局为重,在实战中消除与岳托的隔膜,改善与岳托的关系。岳托是个豁达的人,他并不计较豪格的无礼。同时,岳托又是一个聪明人,他明白皇太极的苦衷,战时便处处让豪格出头,给豪格创造立功的条件。这样,豪格一直极为顺手,最后,仗打得很漂亮,死伤极少,拿下抚顺,立了一大功。儿子立了功,听说与岳托的合作情况尚可,皇太极自然高兴。但即使如此,登基思考封赏时,皇太极依然不打算封豪格为亲王,只是多尔衮三番五次地进谏,大贝勒代善和岳托等人几次保举,皇太极最后才勉强同意。豪格本人对这番周折浑然不知,被封了亲王,反而以为完全是靠了自己的本事。

攻打抚顺时,豪格根本就没有要领兵前去的意思,是希福多次劝解,明了拿下抚顺的重要意义,他才勉强答应,向父汗提出领兵的要求。父汗没有同意,只给他一个副职,他又灰了心。是希福看明白了皇太极的用意,给他分析了形势,说岳托定会给他立功创造条件,这次当这个副职,可能比他挂帅更好,等等。

实际情况说明希福是对的,他立了大功。自此之后,他的精神焕发了,征蒙古林丹汗余部,原本父汗并没有派他,他还是请缨出征。事实证明,那次去也是对的,就说那玉玺吧,虽然不是他独得的,但功劳总有一份儿,没有叫多尔衮那位“歹叔”独自得去。种种往事说明,只要他豪格振作,就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现在封了王,越发说明非同一般!从今以后,他要像别人一样放心大胆地做事,该讲的要讲,该得的要得,该争的要争!他豪格不比别的人矮一截,不比别人低一等,他是皇子,是皇长子,大清的江山将来就是他的!

总而言之,他恢复了往日的雄风。

当日他起得很早,命亲兵早早地遛了马,以便坐骑在射猎时达到最佳状态。他还命亲兵认真查验了昨天已经准备好的弓和箭,决心射猎时多有收获,献猎时把所有的人统统压下去。

当然,他也有不快。整个登基活动的安排统统交到了睿亲王一个人手里,在他看来,睿亲王出尽了风头,占尽了便宜,为此他醋意大发,总想抓住睿亲王安排中的一些毛病,“压一压这个歹叔的风头”。射猎开始时,他碰上睿亲王,就两白旗没有更换新旗之事抢白了几句,睿亲王没有说什么。豪格见睿亲王无言以对,得意了一阵子。接着,他便想奋力射猎,多多获取,别人不管,但一定要压过这位“歹叔”。结果,自己非但连个野鸭子都未曾打着就败下阵来,而且还挂了彩。他左思右想,越想越恼,憋了满肚子的气无处撒。

他又想起诸旗制作新旗纛,唯独白旗不制之事。上午睿亲王被他抢白了几句,无以言对,现在何不在皇上面前重提此事,让他下不来台?于是,他寻得一个机会对皇太极道:“父皇,儿臣有一事不明,不知此刻可言否?”

肃亲王如此一说,诸人都静下来,目光统统转向了肃亲王和皇太极。

皇太极自见豪格受了伤,心中疼爱,更加儿子毫无所获,献猎时脸上无光,觉得儿子心中定然不快,便十分同情道:“有话就讲。”

豪格道:“此次射猎乃父皇登基大典之仪,诸旗视天厚地重,皆换新帜,独白旗仍为旧帜,不知为何?”

皇太极听罢一笑,道:“说射猎之仪各旗视如天厚地重,倒是不错的……”

肃亲王插话道:“唯白旗不是。”

皇太极见儿子打断自己的话,便有些不快,即想训斥一顿。但看到儿子头上的包扎,随即收念道:“不就几百两银子吗?你需心静,否则于伤不利。”

可豪格闻言并不罢休,道:“儿臣之伤事小,国事事大,儿臣绝不是为本旗花掉几百两银子痛得慌。一为不平,二为社稷。儿臣乞白旗固山额真说明缘由,有罪论罪……”

这话一下把皇太极惹恼了,他大声斥责道:“朕念你受伤受惊,本想让你缄口息事。可你得寸进尺,竟兴师问起罪来。你问好了,白旗不易新帜是朕的决断。二月白旗出迎蒙古诸部刚刚换上新旗,朕想此次就不必再换了。这样看来,有碍社稷大罪的祸首,不就是朕吗?”

帐中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礼亲王、睿亲王、郑亲王等人忙劝道:“皇上息怒。”

其他人见状亦劝道:“皇上息怒。”

豪格只好离座跪了,道:“儿臣岂敢,儿臣万死……”

皇太极哼道:“冠冕堂皇!什么天厚地重,什么为了社稷——举高了棒槌打得疼!不为几百两银子,为了不平,白旗二月独置新旗花银子,那时你为何不叫不平?”

豪格理亏,又见父皇盛怒,忙道:“儿臣知罪,儿臣万死,请父皇息怒。”并连连磕头不止。

皇太极见状这才道:“起来吧。”

这次夜宴并不是一项庆祝仪式,因此,事先并未安排程序,自然也未安排丝竹说唱之类。如果不出豪格的事情,大家会欢天喜地、吃饱喝足,散去各干各的事。可豪格突然闹席,惹得皇太极生了气。众人虽有意渐渐把话岔开,缓解席间的紧张气氛,但帐内仍显闷闷的。

睿亲王心想大家不能如此喝闷酒,便对皇太极道:“今晚圣上赐宴,君臣郊外同乐,可以称作郊野之斟。皇上,大家斯文如此,如何配得上一个‘野’字?”

皇太极知道睿亲王有意改变眼下之窘境,也道:“睿亲王说得是,哪个有主意,让大家畅饮起来?”

皇太极此语一出,众人便七嘴八舌先吵闹起来,有说可划拳的,有说可行令的,有说该猜谜的,也有说该吟诗的,主意多多,莫衷一是。

在众人纷纷议论的时候,皇太极一直注意着坐于下位的孙辈勒克德浑。

这勒克德浑少年英俊,才气横溢,深得皇太极的喜爱。再加上皇太极也疼爱颖亲王,便在射猎活动中一直关注着这个后生。此时,皇太极见众人议论纷纷,勒克德浑却独坐不语,便道:“座中年纪最轻的当属勒克德浑,朕倒想知道年轻人是什么心思。”

众人见皇太极说话,自然都静了下来。又见皇太极点了勒克德浑的名字,视线便集中在他身上。

勒克德浑没想到皇祖会点到自己的头上,听罢忙起身离座,半跪道:“皇祖父,在诸位王爷、诸位大人,诸祖、伯、叔、兄面前,哪有孙儿饶舌之理?”

皇太极笑道:“常言道:‘当仁不让于师。’有好主意就拿出来,管他什么祖伯叔兄!”

勒克德浑忙叩头道:“如此越发让孙儿无地自容了。”

皇太极抬抬手道:“起来,起来。有什么好主意,就说说看。”

勒克德浑跪道:“如此,皇祖父、诸位王爷、诸位大人,诸位祖父、伯父、叔父,就容晚辈放肆了。划拳、行令、猜谜、吟诗,皆夜饮助兴之好手段,个个是热烈非常的。可依晚辈看来,划拳、行令虽然热烈,可所限一席,难成一帐之欢;猜谜、吟诗固然雅致,然颇费心思,难适劳心之旅;众长者操劳日久,心血便不想多用在这方面。晚辈想到一现成的形式,既欢乐有趣,又少费心思,且皇祖父和众长辈又是擅长的……”

“我猜到了,”说话的是豫亲王,“孙儿指的是说笑话!”

勒克德浑回道:“叔祖父猜得对,正是说笑话。”

皇太极听罢拍手道:“碰巧找了他,他竟与朕的主意相同。”

众人击掌欢呼。

皇太极又道:“先要立个规矩:点到头上无可讲者,罚三杯;讲而无趣、引不起笑声者,罚三杯;颠三倒四、言语错讹者,罚三杯。”

众人笑道:“如违甘愿受罚。”

皇太极问道:“哪个首唱?”

大家齐推礼亲王。礼亲王见状,便将杯置于桌前道:“置杯于此,以待受罚。”

众人先乐。

礼亲王接着说道:“第一个出头,只宜讲个热闹的。话说龙某耳背,可又不愿意让人发觉。一天,他备菜一桌,请几位朋友来聚。席间,一位朋友讲了一个笑话,大家听了大笑。龙某未听到半个字,也笑。接着,他自告奋勇也要讲一个,并说:‘方才肖兄讲的非常有趣,可我这里还有一个更有趣的,不知诸位愿听否?’大家十分高兴,忙道:‘要听,要听。’龙某一口气把笑话讲完,众人听罢个个捧腹大笑。笑什么呢?原来龙某所讲的正好是方才肖某所讲的。”

众人大笑,座中有人却道:“我看该罚!”

众人看又是豫亲王,忙问缘故。

多铎道:“这聋是能装的吗?又请朋友又办席,他就露不了馅儿?如何别的话一概听得明白,唯独肖某的笑话‘未听到半个字’?不通不通!该罚该罚!”

郑亲王笑道:“如此较起真来,还有什么笑话好讲呢!罚不当罪,罚不当罪。”

众人便道:“那就再饶一个,并不算罚。”

豫亲王便罢手道:“这倒便宜了老兄!”

礼亲王把杯子推远,笑道:“见我置杯于此,便生加罪之念,这回放远些。”

众人见状,又笑了起来。

礼亲王道:“饶一个,还是耳聋的。且说有一老汉耳背,这天正在场上扬场,风忽然停了。老汉嘟囔道:‘唉!扬场没了风。’这话被一个走过场边的放羊人听到,他也是个耳背的,便生起气来,道:‘我的羊明明在吃草,你如何说羊吃了你的葱?’两人竟你一句我一句吵了起来。不一会儿来了一个打猎的,身上背着弓箭,见有人吵架,便上来解劝,问什么事伤了和气。老汉说:‘我说的是扬场没了风。’放羊人道:‘瞧,到如今他还硬赖我的羊啃了他的葱!’谁能想得到,碰巧猎人也是个耳背的,听了两人的话,也生起气来,道:‘真不知好歹,我好心前来解劝,怎么,你们都要折我的弓?’如此,三个人又吵成了一团。这时,知县从此路过,见有人吵架,便命听差将三人召至轿前。真是无巧不成书,这县官也是耳背的,听三个人各说一遍后大怒,遂把轿门一拍,道:‘尔等好大的胆子,本县上任没三天,你们就骂我糊涂官不清。每人各杖二十,看尔等再道我清也不清!’”

听罢,众人捧腹大笑。

“我也来一个!”大家见说话的是饶余贝勒阿巴泰,“只是我讲的不是耳聋的,而是怕老婆的。”

听罢,众人暗笑。原来,阿巴泰耳背。有道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阿巴泰以为礼亲王有意暗讥自己,便急于回讥——揭礼亲王怕老婆之短。只听他道:“有个当官的怕老婆。有一次升堂,一个衙役的脸来前被他老婆抓破,县官故作不知底细,便问那衙役脸如何破了。衙役羞于实禀,便说:‘昨夜院内葡萄架下乘凉,一不小心,脸被葡萄藤划破。’县官听了大笑道:‘编造得固称圆滑,可尔等如何瞒得了我——你这脸是被你老婆抓破的。这些妇人!说起来,普天之下顶数她们可恨,且看今日本县如何为你出气!’他吩咐左右:‘快些把那贱人缉拿归案!’县官话音未落,就听后堂有人喊叫。接着,县官就见自己的老婆怒发冲冠地冲了出来。县官见状忙道:‘罢!罢!罢!此案暂且搁置,尔等暂且退下,吾后衙之葡萄架亦将倾矣!’”

大家听得入神,全然忘掉了礼亲王那一层,大笑不止。

这时,有人指了指英郡王阿济格。这英郡王不善辞令,见众人指他,便道:“百根竿子相逼,鸭子只好上架。”

这话便引起了众人的欢笑。

英郡王道:“说的是一个人……”

成亲王岳托摇头道:“叔父,看来得罚三杯了——不是阿猫阿狗可不就是一个人吗?”

英郡王道:“大侄子不要乱我——一个人家里很穷,一天,他出门遇到一个朋友,朋友要请他吃饭。他假装阔气,说:‘我刚吃过炖肉,饭是不要吃了,喝两杯倒可。’这样,两个人去吃酒。这人贪杯,肚中又没有油水,很快便大醉,把刚吃过的糠菜吐了一地。过后朋友不解,问他:‘那天你说你刚吃过了炖肉,如何吐的倒是糟糠哩?’这人寻思了半晌,道:‘别忘了,猪是吃糠的。’”

众人听罢大笑不止,英郡王见自己讲得如此受到欢迎,便来了精神,道:“既众人不嫌,我也饶上一个。”

众人击掌,英郡王又道:“有一个人午间游庙,见一和尚晚餐……”

岳托忙道:“这回逃不掉了——既说游人午间游庙,如何又说见和尚晚餐?”

众人欢笑拍案,要阿济格受罚,皇太极也拍手道:“该罚!该罚!”

阿济格道:“皇上有所不知,这寺庙忒大,那人午间入庙,一连游了几个时辰,碰上和尚,可不就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皇太极听罢指着阿济格大笑道:“英郡王不善辞令,然机变过人。朕服了你,服了你。”

众人又笑个不止。

英郡王继续道:“见和尚碟中摆了四个鸡蛋,便指责道:‘出家之人慈悲为怀,修善为本,最忌杀生。长老却一餐四蛋,何忍连吞数命?’和尚听罢哈哈大笑,道:‘施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出家之人,慈悲为怀,修善为本。今日吃蛋,实慈悲、修善之举也。’遂从碟中取一蛋去壳吞之,并随口吟出一绝:‘混沌乾坤一口包,也无皮肉也无毛。师僧携汝西天去,免留凡间受一刀。’”

众人听罢又笑。

有人指成亲王岳托,岳托便讲道:“中原那边有父子二人都是出了名的别字先生。一次,儿子经商外出,路遇大雨……”

皇太极听到这里道:“打回去!打回去!下面是给老子写信:‘别人有命(伞),孩儿无命(伞)……’是不是?老掉了牙的东西也来敷衍?先罚三杯,后换一个好的;不好,再罚!”

众人拍案,均附和道:“先罚三杯!”

成亲王无奈,饮酒三杯,然后道:“换一个不难,难在还得是个好的。倒想起一个,且不知是好是坏——且说江南大旱,各处循例祈雨。某日,某县知县去城隍庙拈香求雨。这城隍庙旁边有一庵一寺,一和尚正与一尼姑在庵前嬉戏。知县见状率执事人等上前干预,怒斥道:‘尼姑庵靠和尚寺,姑秃僧光头相似。数更不辨二三四,终日厮混必有事。’和尚心虚胆怯,早已膝如筛糠,跪在县官面前,无一语可对。却见那尼姑近前道:‘尼姑庵靠和尚寺,各人各有各家事。和尚无事不生事,尼姑有事不怕事。知县无事来生事,无事生非才有事。’县官语塞,无言以对,怏怏而去。和尚拍手道:‘家有贤妻,夫主不遭横祸。’”

众人大笑,皆道:“可算是个好的,放过了。”

众人又指肃亲王豪格。

肃亲王因旗纛之事受皇上斥责,心中不快。众人说笑,他也勉强笑和。现在众人指他,他哪里提得起精神?但又不好不说,便道:“一个读书人读书不成,先行娶妻,人称莠才。其妻归宁,这莠才自然要送陪。其父告之曰:‘汝读书之人,此去泰山家,当有读书人之谈吐。’莠才道:‘这有何难?儿才学八斗,识过班迁,别的不敢夸口,这读书人的谈吐自然是举止间的本领。’其父道:‘吾儿吃亏就吃亏在一个盲字上,不知自己是吃几碗干饭的。吾地湘岳,人杰地灵,汝何不出去走走,向贤者学上三招两式?有道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去泰山家之前,何妨一试?’莠才道:‘那倒也好。圣人曰,不耻下问。圣贤且如此,况吾辈乎?’其父道:‘这是第一句明白话。’于是,莠才外出求贤……”

岳托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便插话道:“停!停!方才我说了一个,被皇上打了回去,现在你讲的这个岂不更是老掉牙的?‘一鸟入林,百鸟哑音’云云,三岁孩子都听过百遍了,却拿来搪塞我们。罚!罚!罚!换!换!换!”

众人击掌附和。

肃亲王无可奈何,只得饮过三杯,而后道:“说的是有个书生肚子里没有学问,却又喜欢在人前卖弄。适逢其母六十大寿,他要亲拟一联,一为老娘祝寿,二为显示才学。可枯肠搜尽,仍无可得。无奈,只好找到一本历书,要在那里面挑一副现成的。翻了半天,总算找到一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这样一副对儿写就挂上也就将就了,谁知这书生感到不够亲切,便把上联的‘人’改为‘母’字。书生想起上下要对,上联既改为‘母’,下联对应之字便改为‘父’字。书生心中满意,写完就挂上了。寿日,亲朋好友俱已到齐,但见寿堂之上高悬一对曰:‘天增岁月母增寿,春满乾坤父满门。’”

众人忘了刚才的过节,大笑不止。

这时,豫亲王大声道:“我这里也有一个怕老婆的笑话要讲,但不知座中有没有惧内的。我有言在先,我讲的可毫无所指,座中诸人切勿对号入座。且说众怕老婆的相聚,欲议一不怕之法,以正夫纲。一人后至,欲试众生胆量,假恐曰:‘兄等还在此斯文如此,列位尊嫂闻知,已相约打到门口了。’话音刚落,众已奔散。然有一个坐定未去,后来者忖此公独不怕者也。察之,则已惊死矣!”

众人大笑。

皇太极笑出了眼泪,手指多铎说不出话来。

众人笑了一阵,共指睿亲王。岳托笑问道:“叔王一直在那里自在,自知除皇上外,是另一个不怕罚的……却不知心中翻到了哪一篇说了让人笑断肠子的。”

睿亲王道:“叫你出来打岔——刚想出了一个,霎时又不知去向。若叔父被罚,少不了你为老叔代饮。且说一农夫妻子高烧,农夫进城抓药。这农夫没进过药店,不知称呼,便问了路边一人。这人与药店掌柜不睦,便道:‘庸医。’农夫记下,进店后先向店主问安:‘你可好,庸医!’啪!一记耳光打来,打得农夫眼前直冒金星。这农夫以为这是店中的规矩,便忍痛道:‘我要抓一服退烧的药,庸医!’啪!又是一记耳光打在农夫的脸上。半天,农夫见再无动静,便问:‘就这个?’店主说:‘对!’这农夫赶紧奔回家,对妻子道:‘你快些起来,药抓到了,且不知灵也不灵。’说着,啪!给了妻子一个耳光。谁知妻子冷不防地挨了这一下子,顿时惊出一身大汗。出汗后高烧自然退去。农夫大喜,道:‘不料一剂即灵。’他觉得还有一记未曾用着,存下不如退掉。于是,急忙进城找到那店主,不由分说就朝他脸上打了一掌,道:‘剩下一半,现在奉还!’”

众人听了,乐得前仰后合。

正在这时,忽见图赖从帐外进来跪奏道:“启奏皇上,邻庄百姓听皇上在此庆贺,几个老人特代表全村送来牛一头、猪一头、羊七只,听候处置。”

皇太极一听忙道:“快请进来!”

图赖去了,不一会儿,领六名村民进帐——六人均有了年纪。六人进来,冲皇太极跪了下来,齐道:“给皇上磕头!”

“多谢村里乡亲的好意。”皇太极命大家起来,心想圣人讲究与民同乐,如何不让他们跟大家一起热闹热闹,便道,“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大家就留下来,我们同乐可好?”

众人也觉有趣,高声喊叫,让村民们留下来。

村民们见皇上让他们留下,与王公大臣们一起吃酒,怎能不喜出望外?

皇太极遂命图赖等在御座前架一桌,支上凳子,桌上摆满食品,众村民遂高高兴兴坐了下来。

其中一位白发老人引起了皇太极的注意,他遂转向那老人,道:“老人家多大年纪了?”

那老人站起身来,离开座位回道:“一百岁了。”

老人身体硬朗,看上去耳不聋,眼不花。皇太极十分高兴,对那老人道:“老人家是满人,还是汉人?”

老人回道:“满人。”

皇太极道:“我们这里正在讲笑话,你老人家定然有不少好的,到时候请讲上一个,大家乐呵乐呵。”

老人遂问道:“不知道立了什么规矩没有?”

在一旁的多尔衮遂道:“我们的规矩不严的。第一条,点到头上没讲的,罚酒三杯——这一条罚不着您老了;第二条,讲得没有趣味,引不起笑来,罚三杯;第三条,讲起来颠三倒四或说错了话的,罚三杯。您老看后两条可严吗?”

老人听罢道:“不严,不严,应该罚的,不叫人笑还算哪家的笑话!颠过来,倒过去,一错再错又如何叫人发笑?使得使得!”

睿亲王又道:“那您就给大家讲一个好了!”

老人往日听到的都是“天子威严”“伴君如伴虎”的传言,没想到这次真的见到了皇上,自己倒没有产生畏惧之情。文武大臣们也并不像传说中庙里的神塑那样,文的佛眼金面,无欲无情;武的青面血口,凶煞吓人。皇上也罢,大臣也罢,都和和气气。最使他没有想到的,在皇上的大帐之内,竟安排了一个席位给他,他且听得明白,皇上还亲人般喊了声“老人家”,而刚才坐在皇上旁边跟他讲规矩的,不用说必是个要紧的大臣——不是王爷就是贝勒,那人竟也叫了他一声“您老”,并和和气气向他讲解了规矩,这使老人安下心来。他又见皇上和大臣们个个高兴,越发放了心。于是,老人渐渐显出了他平日的本色。

老人故意欲说又停,想了一会儿道:“万岁爷在上,草民一下子想起来,这笑话草民是不能讲了。”

皇太极听罢诧异道:“却又是为何?”

老人解释道:“草民一下子想起来,草民原要讲的都是喝酒的笑话。今日万岁爷设宴喝酒,万一草民不小心哪一句出了口,说出有妨碍的话来,还不是杀头的大罪——被罚两杯酒事小,被砍掉脑袋事大。不能讲了,不能讲了。”

皇太极听罢笑了笑,便道:“这倒容易,朕下一道旨,赦老人家无罪就是了。”

老人听罢大喜,忙离座叩头谢恩,复位后道:“草民半点歪心眼儿不会有的,讲的也都是村上的实事。草民刚才说过了,讲的是喝酒的笑话。据草民一百年来观瞧,琢磨出一个道理,就是酒不可不喝,但不可多喝,不可喝醉。瞧吧,凡喝酒的人都是聪明的,糊涂的倒是那卖酒的、劝酒的。可是,说喝酒的人聪明,是说在喝醉以前;等他喝多了,喝醉了,事就调了一个个儿:喝酒的变成糊涂的,卖酒的、劝酒的倒统统成了明白人。草民的东邻父子俩一起过日子,父亲叫侯来孟赫,儿子叫久呼鲁。开始这侯来孟赫不喝酒,也不许儿子喝。一次,儿子带回一瓶酒,藏着掖着,还是让老子看到了。老子立刻生起气来,定让儿子把酒倒掉。猜猜儿子怎么说?他说:‘爹,这酒倒不得!’老子问怎么倒不得?儿子说:‘酒是与隔壁二叔两个人买下的,二叔的一半在上边,儿子的一半在下边,这怎么个倒法呢?’老子一听愣住了,说:‘倒也是,把二叔的倒掉了,明日如何还他?’”

说到这里,皇太极和众人皆笑起来。

老人继续说:“这算开个头儿,下面看卖酒的是不是糊涂!邻居这儿子在酒馆当学徒,总是偷喝掌柜酒桶里的酒。掌柜的为了不让他偷喝,就在桶口上贴了封条。这难不住久呼鲁,他在桶底钻了一个洞,并做好一个塞子。每次想喝,打开塞子,酒漏出来喝起来更容易些。一天,掌柜的启了封,看到桶中酒少了,很是奇怪,左查右查,不见一点破绽。这时,老板娘说:‘查查桶底看。’这久呼鲁一听怕露了馅儿,急忙说道:‘掌柜的,酒是少在上面的。’掌柜的一听,就训斥自己的婆娘:‘妇人之见!徒弟虽然贪酒,却不像你这样糊涂。酒少在上边,如何到下边去查?’”

听到这里,众人又笑。

老人接着道:“这是说卖酒的,下边瞧瞧劝酒的如何。久呼鲁的媳妇为劝当家的不要再喝,不知费了多少唇舌。这次听说前庄一个醉汉喝醉酒跌到河里淹死了,便又借此劝当家的戒酒。久呼鲁听了媳妇的劝说后就问:‘他掉到河里以前咋样?’媳妇说:‘还不是东倒西歪。’久呼鲁道:‘就是说他并没有死。’媳妇说:‘那是自然。要不,咋能说跌到河里淹死了?’久呼鲁说:‘是了,是了,看你糊涂了不是!他掉到河里以前没有死,掉下去以后淹死了。那说明是河水淹死了他,如何赖得到酒的头上!’媳妇听罢愧红了脸,忙说:‘是我一时糊涂,没拐过这个弯儿来。’”

众人又笑。

老人续道:“媳妇劝不了,便想个法子吓一吓,好让他戒酒。一天,久呼鲁大醉回家,一进门吐了一地,媳妇也不收拾,反悄悄在那堆吐物上放了一段猪大肠进去。次日,久呼鲁醒酒,见到吐物便数落了媳妇几句,说媳妇变懒了,吐的东西竟不曾收拾。媳妇听罢立刻收那吐物,一扫帚下去连叫:‘不好,不好!’久呼鲁被叫到吐物前,见有肠子一段,也觉得奇怪。媳妇连忙说:‘这酒看来是不能再喝了——人有五脏,吐出一脏,怎么活呢?’久呼鲁想了一想,说:‘不妨事的。唐朝的一个和尚只有三脏,不但能活,还爬过万水千山取回真经呢!他有三脏活得,我尚有四脏,如何活不得?’媳妇又愧得红了脸说:‘不懂古人这段故事,白白破费了五个铜板买回那段猪大肠!’”

众人又乐了一阵。

老人道:“久呼鲁的父亲是反对儿子喝酒的。谁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儿子越喝越有劲儿,长此以往,老人抵挡不住酒香的诱惑,竟也喝将起来。谁知老人不喝便罢,一喝就不可收拾,竟比儿子还上瘾,且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一次,老汉在外边喝醉回家,一进门,盯着儿子的脸看了半天,生起气来,说:‘怪,你的脸如何变得了三个?我告诉你,像你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为父百年以后,你休想继承我这房子!’这时,久呼鲁也在家喝得烂醉。他受了训斥不服气,顶嘴说:‘那敢情好!像这样摇摇晃晃的房子我不稀罕,留给我,我还不要哩!’”

众人笑破了肚皮。

皇太极笑得最厉害,他细细琢磨了一遍,觉得这百岁老人所思清晰、机敏,表述流畅、动听,且在如此的场合,分寸掌握妥帖,实为难得,便道:“老人家讲得辛苦,且坐在那里,听听我们这些笨嘴拙舌的讲得如何。”

六位村民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

这时,军士们端上了烤鱼。

怀顺王孔有德用汉语道:“见此烤鱼,臣便想起一则笑话来,但未必讲得好。”

皇太极也用汉语道:“朕早就听说怀顺王有一个绰号,叫笑话王。朕正想点你的,快快来一个。朕方才说的‘笨嘴拙舌’,自然不包括你。”

怀顺王道:“臣更是一个‘笨嘴拙舌’的。且说蜀地有一书生,只知闭门苦读,成了一个书呆子。偶有外出,凡遇不平之径,便把鞋子脱下,只穿袜子行走。人问其故,书生曰:‘贤妻告之:鞋子比袜子难做,吾故如此也。’一日,家中来客人,妻子忙不开,便求书生去市上买二斤鱼来。书生问:‘二斤之重,是大鱼还是小鱼?’妻告:‘大鱼一条足矣。’书生记下。至市,左挑右选,竟找不到一条是二斤的。渔夫用两条凑了二斤,书生不要,反问渔夫:‘你这鱼是大鱼还是小鱼?’卖鱼的哪有愿称自己的鱼是小鱼的,便道:‘大鱼。’书生道:‘对嘛,贤妻所嘱:大鱼一条。’渔夫怕书生纠缠,乘其不备,偷偷将一石块塞入鱼口。称之,刚好二斤。书生付银欣然而归。其妻剁鱼,一刀下去,只听咔嚓一声,举刀看去,刃出一缺,再看那案板上,一块石头自鱼之断头处滚出。谁知这可乐了书生,见他拊掌笑曰:‘哎呀,这回又懂得了一个道理,原来,这鱼是吃石头长大的!’”

大家又是哈哈大笑。

有人指大学士范文程,豫亲王起哄道:“对这些秀才当另立规矩——和我们这些粗人同等,岂不白白便宜了他们!”

范文程道:“普天之下皆王土,率土之滨皆王臣。金殿之下同参驾,岂论武将与文人?”

多铎听了忙道:“罢!罢!嚼你不过,快讲,快讲!”

范文程道:“且说有人开得一个馄饨铺,一个书生要拿店主开心,问:‘掌柜的,这馄饨多少钱一碗?’店主道:‘五个铜钱。’书生又问:‘汤呢?’店主道:‘汤不要钱,走到哪里也不曾听说汤是要钱的。’书生听罢道:‘那就给我来碗汤。’店主给书生盛了一碗汤,书生喝光而去。次日书生又来,向店主道:‘来一碗汤。’店主见还是那秀才,心中不快,便道:‘即日起本店汤每碗十个铜板。’书生听罢道:‘改了章程,馄饨呢?’店主道:‘仍五个铜板。’书生道:‘那改吃馄饨一碗。’店主心喜,给书生盛上了一碗。书生吃罢馄饨抹嘴而去,店主拦下道:‘秀才还没交钱呢?’秀才听罢道:‘却又来了,你的馄饨五个铜板一碗,汤十个铜板一碗,我吃了馄饨五个铜板,留下一碗汤,十个铜板,论理,你还得找回我五个铜板哩。我看你小本经营可怜巴巴,那五个铜板就不要了,你却向我讨起钱来,真是岂有此理!’店主听罢呆住,无语以对。”

大家乐了起来,多铎嘟囔道:“看来我辈就是被秀才捉弄的那开馄饨店的傻小子无疑了……”

众人听罢又大笑,有人道:“只此一个才算便宜了大学士呢!”

大家鼓掌,要范文程再讲一个。

范文程道:“这次说个秀才吃亏的。且说有一农夫不会说客套话,去问一个秀才:‘相公,常听人讲令尊令尊的,这令尊是什么意思?’秀才白了农夫一眼,道:‘这令尊二字是称呼人家儿子的。’说罢抿嘴偷乐。农夫信以为真,就同秀才唠起嗑来,问:‘那相公家中有几个令尊呢?’秀才欺人反被人欺,便没好气地说:‘我家没有令尊。’农夫越发认真,并大发恻隐之心,道:‘相公家没有令尊,千万不要伤心。我有四个儿子,你看上哪个,我就送上府去做你的令尊好了。’”

众人大笑方止,希福道:“我这里也有一个讲秀才的。且说某秀才花了一番功夫将卧房装潢一新,但觉得少了芬芳之气。他寻思了半天便有了主意——请富人来放一个屁。一天,一富人被请来,听了书生的请求不禁惊呆,忙问其故。秀才道:‘学生常听人说,有钱人放个屁也是香的。今故请尊翁放上一个,以便学生畅闻芬芳矣!’富人听罢大笑而去。这书生却叹起气来:‘不料有钱人小气如此,连屁也舍不得留下一个。’”

众人又是一阵乐。

宁完我是大学士,与范文程等齐才,于是不少人点他。皇太极也道:“你是逃不掉的,朕正等着你呢!”

宁完我回应道:“臣昨夜被吵得一夜未眠,如何讲得好?且那三千头猛虎之啸声现犹在耳……”

有人问:“什么乱七八糟的?三千头猛虎之啸声?”

宁完我道:“昨夜后院三千只猛虎相聚,吼声一夜未止,黎明方休……”

这时,多铎冷嗤道:“学究又要瞎编,骗得了别人如何骗得了我?你那破树枝攒起的破篱笆墙围成的所谓后院,宽无百步,长无千尺,如何就聚得下三千头猛虎?”

宁完我问道:“以豫亲王的见解,不会有三千头?”

多铎道:“不会。三千头,整个大清的猛虎全到了。绝不会!”

宁完我道:“绝不会?”

多铎道:“绝不会!”

宁完我道:“那也有三百头!”

多铎又道:“说三百头也是吹大牛了。刚才说过,你那个破烂后院如何聚得三百头虎?一百丈方圆不到,三百头,每丈方圆竟有三头猛虎耍着,岂不是哄三岁孩子?”

宁完我道:“豫亲王以为不可?”

多铎肯定道:“不可!”

宁完我道:“那总有三十头!”

多铎又道:“这也是吹牛了,那破院子,除咱们下棋对饮的那葡萄架外,就有几棵干巴花草,三十头猛虎别处不待,到那里有什么聚头?”

宁完我又道:“豫亲王以为不可?”

多铎道:“本王以为不可,本王以为这是大吹牛皮。”

宁完我道:“三头总有的吧?”

多铎道:“仍有吹牛之嫌!”

宁完我道:“反正来过一头,臣不但听有虎啸,起身后还发现少了一只老母鸡呢!”

众人大笑不止。

多铎这时方才醒悟,知道自己“现身说法”,成了宁完我故事中人,于是骂道:“你这个绕肠子的,现罚你不着,看此事散后不让你变成酒坛子!”

皇太极道:“头一开朕就想看看哪个是‘自投罗网’的,结果,枪打出头鸟,豫亲王不觉疼痛……”

众人听罢又笑。

多铎道:“皇上知道臣弟入了圈套,如何不提醒臣弟,让臣弟被他牵着推磨?”

皇太极笑道:“这才有趣儿。”

众人又指指额驸额哲,皇太极也道:“额驸自然有绝好的。”

额哲道:“绝好的断断是难有的,凑凑热闹而已。皇上方才那句话,倒叫臣想起了一个。一个秀才准备应试,心里没底儿,不免终日长吁短叹起来。妻子见不过他心急如焚的样子,便现身说法,安慰丈夫:‘何必如此愁眉苦脸!你作起文章来,会和生孩子一样难?’秀才道:‘你说生孩子易,是因为你肚儿里有个孩子,我肚中空空,作起文章来,如何不难?’”

众人笑起来,皇太极笑罢对勒克德浑道:“说笑话的主意是你出的,不用说,你肚中是不会空空的了!”

众人听罢又笑。

勒克德浑起身道:“倒备了一个,却未必是有趣的。读书人读书得会断句,断错了就会生歧义,甚至闹出笑话儿。也有的读书人便借此摆脱困境,或把这变成愚弄人的一种手段。且说一位王公子让媒人给他说了一门亲事。王公子不知所聘女子的相貌,便向与女子为邻的同窗好友李秀才打听。这便令李秀才为了难:姑娘长得丑,如实告之,便有坏人婚事之嫌;不如实相告,又怕日后落得朋友的埋怨。这如何是好?李秀才左思右想便得一策,思之,实感万全也。李秀才写得一书给王公子,柬云:此女子漆黑的头发没有麻子脚不大周正。王公子看罢大喜,便下聘书,并择吉日完婚。洞房之夜撩起盖头之巾方知此女奇丑无比,后找李秀才算账,把那书摔在地上怒道:‘是你干的好事!’李秀才道:‘不听我劝,反倒怨我,无理,无理!’王公子道:‘好一个冤枉!劝字还有脸出口吗?’李公子惊道:‘我明明写着:此女漆黑的头发没有,麻子,脚不大周正。此种丑八怪你聘了去,还怨我吗?’王公子听罢顿足捶胸道:‘原来如此!我却读成了:此女漆黑的头发,没有麻子,脚不大,周正!’”

众人听罢大笑。

这时,皇太极又道:“天已不早,朕也讲一个凑凑热闹。方才老汉讲了他的邻居久呼鲁偷他掌柜的酒,先是被他蒙混了过去。老汉并未往下讲后事如何。原来,有一掌柜别传,交代了此事。常言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且说这久呼鲁终日偷酒吃,最后终被发现,他也被掌柜的打发了。这掌柜的便要另雇一个跑堂的。由于有了久呼鲁的教训,为杜绝徒弟偷酒喝,掌柜的便找那不会喝酒的,甚至连酒都不识的。老汉已经交代,他的村子喝酒成了风,便难以找到这种人,于是要在别的村里挑选。先找了一个,掌柜的拿了黄酒问:‘这是什么?’回答说:‘陈绍。’掌柜的一想,连酒的别名都晓得了,要不得!又找了第二个,仍拿了那酒问是何酒。答道:‘花雕。’更要不得了,连酒的佳品都晓得,必酒鬼无疑了。又找到一个,仍以原酒示之,摇头说不知。示之以烧酒,摇头如故。掌柜的大喜,道:‘这正是我要找的。’遂招入。一日,掌柜的外出,留此徒弟看门,嘱曰:‘墙挂火腿,院养肥鸡,小心看守。屋内有二瓶,一装白砒,一装红砒,万不可动,若吃了,肠胃迸裂,顿时身亡。’叮嘱再三而去。掌柜的前脚走,徒弟随后杀鸡炖火腿,打开那两瓶红砒白砒就着肥鸡、火腿次第饮完,然后将那啃尽了的鸡骨头丢给了前院的狗,将那没吃完的火腿丢给了后院的猫,最后大醉。掌柜的回来,推门一看,见徒弟躺卧在地,酒气熏人。再看,肥鸡、火腿均已不见踪影,大怒,遂一脚将徒弟踢醒再三诘问。徒弟哭诉道:‘主人走后,徒儿在馆小心看守,忽来一猫,将火腿叼去;又来一犬,将肥鸡叼走。徒儿情急,痛不欲生,更想主人去时再三叮咛小心看守,却正好丢了,已无脸面留于人世。想起主人所嘱红白二砒可致命,便先饮了那红砒。谁知,红砒喝尽,不见动静;遂又将白砒用完。未能死亡,现头痛肚绞,天旋地转,不死不活,正在这里苦苦挣扎呢!’又见掌柜的有不相信之色,便又道,‘不信你去前院后院查一查!’”

众人喝彩,多铎大叫道:“快查一查,哪个案上放着啃尽了的鸡骨头、没吃完的火腿,快去报与那掌柜的得知!”

众人又大笑。

由于众人听得起劲儿,也不觉得时间长短,这“野宴”散时已经是亥初时分了。

皇太极的心态已经调整过来,肃亲王关于旗纛之事造成的不快早已全然消失。最后,皇太极赏了那百岁村民谷百担,其他村民亦有赏赐,全村则免田赋一年。

野宴散后,王公大臣已各自回帐方便。皇太极则与勒克德浑一起出了帐,要在外面转一转,轻松一会儿,好接下来参加军机会议。皇太极非常喜欢勒克德浑,召他前来就是想到当晚的军机会议异常重要,要勒克德浑参加,有让他习学之意。

皓月当空,月光洒在龙冈四周起伏不平的大地上。四下望去,一簇簇帐篷在月光中显出明显的轮廓。再远,轮廓渐渐模糊下去,直到消失。篝火完全熄灭了,将士们统统睡去。明日拂晓,他们将奉命返回盛京的驻地,或回到宁锦一线的前方去。皇太极站在月下如此看了很长时间,勒克德浑站在他身边,默默地思考着。

议完军机,已是十三日子时。

皇太极躺在帐中,拿起手边的《战国策》。读了半个时辰,他要睡了。

两日来,有乐,有愤,对往事的回忆,对未来的憧憬。他想到刚才召开的军机会议,心中平静了许多。他对会上诸将的表现甚为满意,他对会商的结果也甚为满意。

他的方略已经通盘为诸将所接受,也就是说,君臣之间达成了认识上的统一。尽管在“十年生聚”这一点上,某些年轻将领还有些急躁。但经他说明,这些情绪缓解了。

会上,他最后让睿亲王和成亲王归纳出的几个大字历历在目,犹如刀刻在板上一样分明:对己——强身、丰羽、添翼;对明——砍枝、削干、挖根。 X25mydWj0BDN+4ifDMquOqCnMpbtdP76EMIPjmI2bbOI+jPiHGjRQ/yNvciXvHI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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