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日冷僧机每天早起,他都到阁楼上来观察外面的动静。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车轱辘的滚动声。他紧蹬几步,便赶到了西窗前。一辆青篷轿车正好走到了窗下。
冷僧机仔细观察着那辆车,只有一匹马驾车,车篷前坐着一个赶车人。那车停在了北面的一处墙脚下,赶车人下了车,手里握着缰绳蹲在了墙脚下。这之后,车子那边就再也没有了动静。冷僧机思索了起来,他知道往北不远处便是后花园的一个小门。这车子停在那里,显然是准备接园中什么人出去的。会是什么人要备一辆篷车呢?
冷僧机不敢离开窗口了,他必须看个究竟。
那边的情形冷僧机看得很是熟悉了。那些建筑看上去虽然鳞次栉比,但细细看去,看得出它们分成了若干个院落,各个院落之间都留有相当大的空隙。从几个空隙中还可以看到,那建筑群中也有一条与脚下这条路平行的大道。
冷僧机又向那边看了一眼,他看到了一匹马。一匹战马,上面有一名武士,着正黄旗盔甲。一晃,又是一匹;又是一匹;那是一支马队。冷僧机心惊肉跳起来,难道今天就是起事的日子?
正黄旗的将士,是大汗发觉了莽古尔泰的计划,将三贝勒府包围了?
他走到南窗之下,从那里能看到三贝勒府南半部中的情形。三贝勒府中倒不见异常。他又回到了西窗下,那辆车还在。
看来,三贝勒府真的被包围了。
冷僧机等待着。一袋烟的工夫过去了,一顿饭的时间过去了,不见动静。是围而攻,还是尚未部署完毕?
突然,篷车那边有了动静——那车夫站了起来。
再往北看,有两个人出了后花园的门——一个是女人的身段,穿了一身青,包着头。一个是一个男人,戴了一顶很大的帽子,穿了一件长袍。那两个人迅速上了车,车子疾速向北驶去。随后,令冷僧机惊心动魄的场面出现了,几十骑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立即将那车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就在这时,冷僧机又看到了一个令他无比惊愕的场面——车前,围车的人马长长一线,连人带马倒了下去,车上飞出那名男子,踏着那倒下的人马冲了出去。
冷僧机下了梯,踏梯时露出了他抄写在大襟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他自鸣得意,十分欣赏自己所设计的“扬而不发”的计策。果然琐诺木已将那誊写了诏书的手帕送到了大汗手里。
莽古济醒来不见了琐诺木,就预感到大事不好。随后,她又听琐诺木的一名随从进屋对她说“杜稜留话,公主留在府中哪里都不要去”,就越发证实事情不妙。
她连梳洗都顾不得了,立即随便穿了衣服,拉了一匹马出了门。
她先是奔到了三贝勒府,街上已看到了正黄旗的骑兵。她不顾他们的拦截拍马到了府门口。在马上,她大声问府门的家丁:“三贝勒可在?”
家丁回道:“半个时辰前已去福陵了。”
莽古济一听掉转马头,向东奔去。她疯狂地抽打着坐骑,奔出大清门,向福陵急驰。那马也变得疯狂了,像旋风一般一路飞驰,不多时便到了石嘴山脚下。
把守陵门的是正黄旗的队伍。莽古济没有下马,趁守门的队伍还没有闹清楚是怎么回事,便冲进了陵园。骑兵们从后面赶了来,莽古济在前拼命加鞭。奔到一百零八蹬之下,莽古济急促下马,一刻不停地快步攀了上去。后面的正黄旗将士虽是些男子汉,却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她。前面就是方城了,莽古济被守城的士卒拦住了。
士兵有好几层,莽古济无论如何也冲不过去了。
就在这时,莽古济看到方城之内莽古尔泰正从东配殿出来,在一群正黄旗士兵的簇拥下走向西配殿。莽古济看清楚了,正黄旗士卒为首者是楞额礼。莽古济大叫道:“哥哥!哥哥……”
莽古尔泰向这边看了看,便进那西配殿去了。
当日莽古尔泰起得很早,他心情兴奋、情绪激动,跃跃欲试的冲动让他坐卧不宁。他起床后先到了白喇嘛那里,白喇嘛也显得兴奋异常。
前一日,他们得到了报告,皇太极已经返回了沈阳。
寅末,他们得到了图赖与楞额礼派人送来的当日行动的第一份报告——福陵正黄旗的换岗已经顺利完成。
随后,他们又接到了图赖与楞额礼的第二份报告——三千名正蓝旗将士已在抚近门外屯驻待命;包围汗宫、萨哈林贝勒府、多铎贝勒府等地的正蓝旗将士已经选定,正在待命,一旦皇太极出城,便按原定计划出动。
时间尚早,但莽古尔泰已经按捺不住。他携了诏书,比原定时间提前差不多半个时辰去了福陵。图赖与楞额礼已在陵门迎候,他们向莽古尔泰报告一切顺利。
莽古尔泰在图赖与楞额礼的陪同之下到了东配殿。殿中已有二十余名正黄旗武士持戟站定,莽古尔泰逐个看了他们。殿中生了几盆火,温暖如春。可莽古尔泰感到过热,便命人撤去了两盆。待了一会儿,楞额礼说了声“到前面去看看”,便离开了大殿。
福陵植有三万棵松树。朔风吹来,树枝瑟瑟抖动,整个陵园沉浸在万顷松涛之中。
莽古尔泰不时地走出殿来观察外面的动静,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和不安。图赖一直跟着他,寸步不离。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便有两名正黄旗牛录章京前来报告,道:“楞额礼大人让臣前来禀报,说已见大汗的人马,让贝勒爷这边准备着。楞额礼大人留在那里,到时引大汗前来。”
莽古尔泰听罢越发兴奋起来。他干脆出了殿,在殿外站定,等候关键时刻的到来。
“爷还是进殿去——这里风大,也冷,免得伤了身子。”
图赖的劝说,莽古尔泰像是没有听到。
如此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方城门口那边有了动静。几十名正黄旗士卒先进了门,分列两边。接着,皇太极露了面。
但是,令莽古尔泰不解的是,皇太极进入方城之后,并没有按原定安排走向东配殿来,而是在楞额礼的陪同下径直向西配殿走去了,连看都没有向这边看一眼。
莽古尔泰感到奇怪,遂问图赖道:“没……向他们讲清楚吗?如……何不来这里?”
图赖回道:“讲得清清楚楚,不知怎的就去了那里。待臣过去看看。”
莽古尔泰一点也没有想到大事不好。不多时,图赖便与楞额礼一起出殿向这边走来。
“怎……么回事?”莽古尔泰没等他们走近,就远远地问了一声。
图赖与楞额礼并不立即答话,而是继续向这边走来,待走近后才道:“爷,大汗命您过去一趟。”
莽古尔泰仍然没有品过味儿来,怒问道:“让……我去见他?”
两人异口同声道:“是的,命爷去见。”
莽古尔泰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味儿,问道:“说……什么?”
两人重复了一遍:“命爷去见。”
莽古尔泰忙问:“怎么回事?”
两人回道:“去后便知。”
莽古尔泰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老老实实告诉爷……”
两人听后彼此望了一眼,笑了笑,道:“去后便知。”
莽古尔泰越发急了,道:“怎……么回事?你们……你们反水了?”
两人又道:“一切事情,爷去了顷刻便知。”
莽古尔泰这时才彻底明白大事不妙。霎时间,他觉得像是五雷轰顶,被击得差一点儿倒了下去。他强打精神抽身回殿,对殿中那二十余名正黄旗士兵道:“你们听爷指挥,把图赖、楞额礼给……爷拿了!”
谁知,那二十余名正黄旗士兵个个木头人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一句话不讲。
这时,图赖、楞额礼进殿劝诫道:“爷放明白些,还是跟臣等去见大汗。”
莽古尔泰怒不可遏,向两人吼道:“不知廉耻的东西!要爷去……见他?爷死在这里也不去!”
两人劝道:“爷息怒。事到如今,不必再逞强了。”
莽古尔泰仍然大骂不止。
两人又道:“劝爷过去一趟,不然,臣不好交代。”
莽古尔泰骂得更凶了:“交代?向谁交代?狗奴才!你们自去向他交代。爷死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两人见莽古尔泰如此,一边向前一边道:“爷放聪明些才好,省得让臣做出什么无礼之举。”
莽古尔泰大吼:“你们要……干什么?看谁敢动一动爷!”
两人停下道:“爷,事到如今,何苦来哉!常言道,好汉做事好汉当,又何必如此难为臣呢?”
莽古尔泰又闹了一阵,见如此下去无法收场,遂道:“去就去,看他会如何!”他遂大踏步迈出大殿,向西配殿走去。路上,他听到了莽古济的喊声,心如刀割。
进殿后,莽古尔泰见皇太极站在那里,便怒道:“要杀……便杀,要剐……便剐。”
皇太极满脸阴沉,道:“五哥,你是错怪了小弟才走到了这样一步。今天小弟依然是一不杀你,二不剐你,先给你一件东西看……”说着,递过一块手帕来。
莽古尔泰接了一看,见上面写的是他让冷僧机起草的那两道诏书。莽古尔泰心中一惊,想那诏书藏得好好的,如何被他抄了来?
莽古尔泰把那手帕摔在了地上。皇太极道:“小弟并无嘲弄之意。只是要让五哥晓得,五哥要做的事,小弟早就统统知道了。”
莽古尔泰无话。皇太极又道:“知道五哥要起事,小弟本是不想过来的,可又想,事情不让五哥干到底,五哥终不会悔悟……”
“你也不会最……终拿到整死我……的证据,是也不是?”莽古尔泰狠狠地说了一句。
皇太极听后停了一下,轻轻地摇着头道:“五哥又错怪了小弟。”说罢,把那块手帕捡起,又对莽古尔泰道,“五哥可把身上那两道诏书拿出来,咱们当面把它们烧掉。”
莽古尔泰一听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道:“这又有何……用?事不还是发生了?”
皇太极叹道:“总算表达小弟的一番诚意吧!”
莽古尔泰又看了看皇太极,半天才从怀中将那两道诏书取出。
皇太极上前接了,走到香案前,在蜡烛上将诏书和手帕一起烧掉,然后道:“咱们一起回城去。”莽古尔泰又是一惊。皇太极先出了大殿。
莽古尔泰将信将疑,跟了出来。皇太极出殿等了莽古尔泰一会儿,见他跟了上来,便出了方城。这时,传来了莽古济的叫喊声:“皇太极!皇太极!这次便宜了你!”
皇太极一听是莽古济,转眼望去,见她正被正黄旗士兵抓住,便道:“放开。”
士兵们放开了。莽古济向皇太极冲了过来,被皇太极身边的楞额礼拦住了。这时,莽古尔泰道:“妹妹,事已至此,这样闹又有……何益?”
“还求什么‘益’不‘益’?但求一死而已!”
莽古济叫喊着,被人推进方城去了。皇太极没有讲什么,看了莽古尔泰一眼,便向一百零八蹬那边走去。
发现路小品确在三贝勒府中后,萨哈林离开沈阳去向皇太极紧急奏报了实情。几个重大线索把皇太极的目光集中到了莽古尔泰府上,他再也不能等闲视之。除继续对几条线进行侦察外,他让萨哈林派人对三贝勒府实行秘密监控。这样,在三贝勒府出出进进的人都进入了萨哈林的视线。
图赖的儿子办喜事,莽古尔泰给了图赖两万两银子。这是当天皇太极探望图赖之后莽古尔泰亲手把银票交给图赖的。
自然,从往日的一些过程看,莽古尔泰有对不住图赖之处,像征多罗特部时莽古尔泰不听图赖的劝告、违了汗令,致使两人做了俘虏、受了辱,后还受了罚,似乎这两万两银子可被看作补偿。
但是,图赖也做了些事,使莽古尔泰受了累,如在大凌河前线自己违令冒进,不但使正蓝旗受了损,而且加剧了莽古尔泰与皇太极的冲突,导致莽古尔泰做出了欺君犯上之举。
当晚,图赖悄悄找到了楞额礼,向他讲了自己的想法。楞额礼亦觉得其中大有文章。他们想了许多,考虑到了各种可能性。其中,他们自然想到了最坏的方面——莽古尔泰是不是铤而走险,先下手为强,要拉人谋反?
图赖提出要见皇太极,觉得自己再也担不起另一步错棋了。楞额礼并不反对,问题是见了皇太极如何讲。
总不能像朋友之间那样,无话不谈,说说而已。万一判断有误,那岂不是火上浇油,加剧他们骨肉之间的紧张关系,干出缺德之事?
一旦错怪了莽古尔泰,大汗那里却信以为真,就会造成落井下石的后果,加重莽古尔泰的罪孽,使他受到不应有的惩处。
最后,两人商定还是看看再说。如若莽古尔泰别有图谋,那他就必然很快找上门来。可过了一天不见动静。楞额礼便陪皇太极已经去了本溪。图赖悄悄跟了过去,与楞额礼商量了一番。他们商定,图赖先去见莽古尔泰。
图赖去了,再次谢过三贝勒的贺礼,并且明讲道:“如有用得着臣之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样一句表示效忠的话,若搁在平常,并不见得有什么深意……任何一个人受到了任何一个主子的恩惠,都能讲出这样的一句话来,甚至于可以被看作一句应酬语。可令图赖吃惊的是,莽古尔泰做出了强烈的反应。
莽古尔泰告诉图赖,眼下正有一件大事等他去做,只是要看图赖有没有做那事的胆量。
图赖立即道:“臣是一个知恩图报之人,爷的知遇之恩重如泰山,正无以为报。但等爷一声令下,前面就是刀山火海,臣也会扑上去,绝不后退一步。”
莽古尔泰听罢兴奋异常,道:“晚间你再过来,爷要与你讲一讲那比泰山还要重的大事……”
图赖辞别莽古尔泰后立即赶回了家。出三贝勒府不远,他曾看到两个人出了府门。他还注意到,那两个人一路之上都在暗地里跟着他。
回家之后,他立即给楞额礼写了一封信。为了避免信落入莽古尔泰派出的密探之手,他派出十余骑快马出府,让送信之人混在其中。楞额礼见信后心中嗵嗵直跳,原来图赖主张应立即把情况向皇太极报告,以便从大汗那里讨得示下,晚间去见莽古尔泰时好做应对。楞额礼回了信,说为慎重起见,还是先去见萨哈林贝勒为好。
图赖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去见了萨哈林。
这时,萨哈林已从本溪返回,按照皇太极的布置对三贝勒府进行了监控。图赖第二次进入三贝勒府,萨哈林已经掌握,但不知去是为了何事。图赖讲后,萨哈林觉得一阵心悸,觉得这下触到了事情的核心。他暗暗称赞图赖做得对;并对他讲,去后一切事情均可先应了,然后看看情况再说。萨哈林还对图赖讲,三贝勒真要起事并要图赖参与,必对他的行踪进行监视。因此,前来报告须格外留意,不要让三贝勒看出破绽。与楞额礼书信往来更是危险,今后有事可直接向他报告,不要再去与楞额礼联络。
掌握了这一情况,萨哈林立即去本溪向皇太极奏报了实情。
晚间,图赖则去了三贝勒府。
但是,莽古尔泰并没有把事情讲出来。他对图赖讲,事关重大,他又有了新的考虑,等考虑成熟后再找他。
图赖心中明白,这是莽古尔泰要继续考验他,便道:“但等爷的吩咐。”
莽古尔泰道:“今后几日,不要再出……府门,我会随时召你。”
图赖辞去后又直接回了家。他断定宅子的四周,包括后门一带,一准布有莽古尔泰派来的密探。
为防止引起莽古尔泰的怀疑,图赖干脆待在家里不再出门,同时减少家人外出。必须办的事情,要避开一些敏感地区,如汗宫、萨哈林贝勒府、多铎贝勒府,如此等等。过了两天仍不见动静,图赖决定再火上浇点油。他派了十余人,脸上裹得严严的,陆续出门,且奔向不同的方向。宅子四周的密探以为他混在其中出了门。
报回去后,果然没过多久,莽古尔泰就派了人来。
来人原来是海费,他见到图赖道:“传三贝勒爷的话,今日不要出门,贝勒爷抽出空来就召爷过去,有事相商。”
图赖听罢暗暗发笑,道:“请回去回贝勒爷,图赖随召随到。”
海费去了,一天没有动静。傍晚,图赖府出入人员增多。图赖想海费又要来了。果不其然,海费到了,说贝勒爷上午有事外出,让他来告诉一声,有事恐怕得明日再说了。
图赖又讲了早起那话:“随召随到。”
海费又去了。可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海费又来了。他来召图赖,说三贝勒赶回来了。莽古尔泰终于向图赖摊了牌,图赖再次表态效忠。
莽古尔泰告诉他,他的使命就是掌握好正蓝旗的兵权,届时调用。莽古尔泰还告诉图赖,他还有一项任务,就是说服楞额礼参与起事。
对第一项使命,图赖义不容辞,满口答应,保证完成。可说到第二项,图赖表示出了为难之色,道:“楞额礼虽是臣的挚友,可他是皇太极的心腹,对皇太极怕是比臣更亲些。此事非同小可,臣办不成事,脸上无光事小,坏了爷的大事事大。因此,此事还是交别人去办为妥。”
莽古尔泰闻言点了点头道:“你如此说,说明你晓得这事的分量,这是好……的。爷既选了……你,就料定你不但临事不惧,而且还好谋以成。放手去……做吧!爷相信你办得到、做得来,不愧爷的开……国勋臣。”
回府之后,图赖越发谨慎起来。他料定,对他的真正考查开始了。
其实,从此之后,莽古尔泰却对图赖放了手。
实际上,对图赖究竟可靠不可靠的问题,莽古尔泰心中也是一直在打着鼓。在这之前,他对图赖进行了一些监控,考察他是否忠诚。他没有发现什么问题。这之后,图赖晓得了起事大计,其忠诚与否决定事情的成败,莽古尔泰如何会不想对图赖进行进一步的监控?
但是,他缺乏手段。他思考过不少的办法,但终觉要么不妥,易引起图赖的怀疑,反把事情弄糟;要么觉得无效,费了半天劲,收不到任何效果。
这样,一不做,二不休,听天由命好了,做这样的事情就得冒险。
莽古尔泰干脆放手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对白喇嘛产生的怨怼。好一个自在和尚,你坐在暖暖的炕头上,听着路小品弹奏的小曲,优哉游哉,今天布置要干个这,明天布置要干个那,俨然运筹帷幄的统帅。而他三大贝勒爷,未来的金国大汗,却成了跑腿儿的小伙计!真是岂有此理!
按照皇太极的设计,楞额礼回了一趟沈阳,并与图赖见了面。这是故意做给莽古尔泰看的。当晚,图赖便进了三贝勒府。当时,白喇嘛正在给琐诺木解惑释疑。图赖给莽古尔泰讲了他见楞额礼的事,转达了楞额礼提出的三个条件,莽古尔泰当场答应。
且说莽古尔泰既不设防,图赖向萨哈林报告未遇到任何障碍,皇太极则及时地掌握了一切。莽古济、琐诺木、冷僧机进出三贝勒府,也都在萨哈林的监控之下。
皇太极的基本想法是不要把事情闹大。但他也考虑了这样一个问题,让莽古尔泰如此一次次闹下去,不知何时是终点。因此,他这次要给莽古尔泰一个深刻的教训,使他能够幡然悔悟。
后来,皇太极从图赖、楞额礼那里晓得了莽古尔泰的行动方案,遂进行了相应的部署。
为防止莽古尔泰暗中监视,起事的当日,图赖当真组织了三千正蓝旗将士屯驻在了抚近门外;但并不像莽古尔泰设计的那样,到时会开进城去。
福陵也在当日的凌晨完成了换防。皇太极按时出了宫,他的身边只有十几名宫廷护卫。临行之前他就得到报告,说一切顺利。
他还得到报告,莽古尔泰已早早地去了福陵。
按照事前的商定,莽古尔泰出府后,便将三贝勒府围起。
莽古济、琐诺木近来频繁出入三贝勒府,大有参与谋反的嫌疑。因此,当日要将公主府监控起来。
没想到,莽古尔泰出府时间很早。要按原计划,早早地将三贝勒府围起来很可能被其同谋发觉,反而坏了事。
莽古尔泰出府后,萨哈林没有立刻对他的府邸实行包围,而是在四处进行了监控。这是由萨哈林临时决定的,他晓得皇太极对整个事件处理的总体设想:既不打断他们的行动,又尽可能地把影响缩小。
就在萨哈林做出这一决定不久,琐诺木找上了门来。萨哈林边听琐诺木的讲述,边看那两道“诏书”。他看完之后,立即围起三贝勒府,并下令捉拿白喇嘛。随后,他带领琐诺木飞奔福陵。
皇太极在路上看到了那两道“诏书”,这时才明白莽古尔泰的行事方式。心想还得感激他留我一条性命。他得知白喇嘛果然在三贝勒府,便问萨哈林:“可布置将他捉了?”
萨哈林回了。皇太极便道:“你们回去,我这里自有主张。”到达福陵后,楞额礼早已等在了方城门口。
皇太极没有去东配殿,而是去了西配殿,并对楞额礼道:“把他召到这里来。”
皇太极与莽古尔泰并辔而行,楞额礼等人引其余人马在一箭之地后跟随着。莽古尔泰已经稍稍清醒了些,但心中七上八下。
这时,就听皇太极道:“大汗这个位子,众人看到了它的权力,看到了它的尊贵,觉得体面得很,也威风得很;小弟却看重它的责任。登上这个位子之后,小弟自然享用了它的尊贵,它的威风。可是,小弟又体味到了它的苦滋味儿。小弟无一日不兢兢业业,唯恐失德损了我爱新觉罗的名声,失察误了举贤、失策伤了国体。先汗辞世之时,我就愿意像辅佐父汗那样辅佐新汗,尽我的为臣之道;登上汗位之后,我也随时准备让贤,愿意像辅佐父汗那样辅佐他,尽我的为臣之道,免除日夜的担心与辛劳。可让与哪个呢?毋庸讳言,五哥觊觎汗位已久。可恕小弟直言,大汗这个位子,却无论如何不能让与五哥。今小弟实言相告,小弟难以禅让与五哥者,一是认为五哥没有为大汗的本领,二是认为五哥难以服众。”
莽古尔泰闻言,心中惊了一下。
就在此时,萨哈林从远方奔了过来。皇太极做了一个手势,让他待在马上,遂问城里情况如何。萨哈林掉转马头,回道:“一切均在掌握之中,唯有白喇嘛跑掉了。”
萨哈林遂把如何围捕白喇嘛,白喇嘛如何逃掉的经过讲了一遍。听罢,皇太极问道:“就是说,那白喇嘛是先已在外备下了车子?”
萨哈林回道:“是这样。”
莽古尔泰一听,心中怒骂。
皇太极道:“五哥看到了,事端一起,他自己先躲了。倘若成功,他可以再出来;要是败了,他就溜之乎也。”
莽古尔泰不言,心中却又骂道:“误我之徒!要捉了,不剐了你,难解我心头之恨!”
皇太极又道:“五哥,还是接着刚才那话。这一切说明,五哥既不具驱羊入圈的本事,也缺乏识别豺狼的能耐。另外,五哥也没有服众的威严。图赖、楞额礼没有听你的,不是你许愿给他们的官职小、爵位低,而是他们根本就不服你,不认为五哥你是一个为汗之材。他们如此,何况前线那些将士?你以为他们加了官、晋了爵,回来就能听你的?就认同你这个新汗?有的得了好处,跟你走了。可小弟相信,他们中的大多数会不服你,因此必会联合起来将你扳倒。”
莽古尔泰听了心中又骂起图赖、楞额礼来。
皇太极最后道:“你我回去,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有一件,五哥从今而后当安分些。你我手足携起手来,以兴我大金为己任。”说罢拍马前行。
莽古尔泰心中茫然,但也拍马跟了上来。
白喇嘛逃了,他倒不是不相信“天启”和“天意”。莽古尔泰行事过程中留下种种破绽,这使他有了警惕。行事的当日清早,他备了一辆车,要与路小品暂避一时,看看事态发展如何。事成,他便回来;事败,他便与路小品一起逃往他处。
他不能早走,这是显而易见的;可迟了也有风险。白喇嘛临阵使用“夺路镖”的绝技逃走了,路小品被留了下来。
事后,路小品回到了妓院中。随后,被多铎悄悄接了出来不提。
且说当日莽古尔泰回府之前,冷僧机便回到了家里。他随即亲自将忽尔胡绑了,送到了刑部。
开始,福晋不明白冷僧机的意思,哭着闹着阻止道:“到这会儿了,反把他送出去,那岂不是羊羔子投狼——一去不回?”
冷僧机道:“你哪里知道,现时送去,他不但不死,反有了出头之日;如现不交出,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刑部暂将忽尔胡押了。忽尔胡不但有人命,还涉嫌谋反大案。李云要看大汗对整个事件如何处理,再行定夺。
冷僧机回府后等待着大汗的召见。果然,次日就有宫中的护军前来传旨令他进宫。
从福陵回来的当日夜里,皇太极召琐诺木问了事件的详情,从中晓得了冷僧机在整个事件中所起的作用。
冷僧机几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唯独对皇太极抱有敬畏之感。他这是第一次面对面与皇太极进行对话,所以他从来没有如此惶恐过。他内心的东西从不示人,但看着皇太极,却感到自己的内心已被皇太极看透。
这样,虽然他内心一直诚惶诚恐,但表面上还是靠往日形成的根深蒂固的习性,应对着眼前的一切。
皇太极先是赞扬他两道“诏书”写得好,尤其是第一道,而后道:“只可惜临时看得匆忙,只觉得那是好文章,未能深深品味。听杜稜讲,你那里还留了一份在袍子的大襟上。”
冷僧机早就料到皇太极要提诏书的事,所以,当日便穿了那袍子进宫。现在见皇太极如此说,便撩起大襟道:“就在这里,待臣将它割下来献给大汗。”
皇太极笑道:“看来朕得赏你一件蟒袍了。”
冷僧机听罢苦笑了一下,将袍子脱了。
皇太极接过袍子,细看那诏书。
“果然好!”皇太极赞了一声,“听说你是凭记忆抄的。凭你的本领与功劳,晋你个三等副将。”
“谢大汗隆恩!”冷僧机立即跪了下去,内心高兴异常——一下子升了三级!
皇太极又笑着道:“倘若你不是在前两日,而是在起事的当日把那手帕送给杜稜,今日你就是一等昂邦章京了。”
浑!连这都讲了出来!冷僧机听罢心中骂了琐诺木一句,连忙又磕下头去:“臣罪该万死……”
“起来吧,朕不会怪你。待时而动,待价而沽,人之常情!”皇太极依然笑着,又问道,“你算是摸准了那个琐诺木!我来问你,不是你那种……你叫它什么?你吓他说自己要坠楼送出这份诏书……琐诺木会报案吗?”
冷僧机道:“回大汗,臣叫那‘扬而不发’之策。不如此,他也会的。因为一来他不忘大汗的恩典,二来经臣讲后,他看到了必败之势。因此,有了这‘扬而不发’之策,他就越发无处可退了。”
皇太极又道:“对这件事,朕的想法是息事宁人;可公主破罐破摔,一直闹个不停。以你之见,朕当如何处置?”
冷僧机道:“大汗初得开原之地,以臣之见,封赏杜稜之后,可赐开原与他,公主自然随往。如此待上一段时间,公主自然就会平静下来。”
皇太极闻言大喜,连连道:“好主意!好主意!”
直到临走之时,冷僧机那惴惴不安的心情才平静下来。
皇太极果然依冷僧机之意,给琐诺木以济农之号,赐开原之地。琐诺木有了自家的领地,心中高兴异常,不日便去了开原。开始莽古济闹着不去,后经人解劝,也就随丈夫去了。
对平息莽古尔泰叛乱其他有功人员,皇太极也进行了封赏。楞额礼由三等昂帮章京晋升为一等昂帮章京,图赖调任巴牙喇纛章京,成了京城包括汗宫在内的护军总首领。
前线的大军回来了。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对莽古尔泰谋反之事,虽然皇太极尽可能把影响局限于最小范围内,可事情的原委还是很快被将领们打听到了。
众人做出了各种各样的反应,豪格的反应最为特殊。他将自己的福晋,即莽古济的女儿囚禁了起来,并扬言要杀掉她。
这一举动首先惊动了岳托。他一听豪格囚禁了福晋还要杀她,便上门来劝说豪格不要干蠢事。
豪格不听,两人争辩起来。豪格不但坚持己见,还要岳托回去也把福晋杀了,说:“我与谋反杀父的仇人不共戴天,你怎的就好与这种人和睦相处?”
岳托明白,豪格嘴上这样讲,实际上由于知道审阿敏时,豪格的福晋与阿敏的福晋密谈被岳托的福晋听到并奏报给了皇太极,豪格嫉恨起他的福晋,便在此时借题发挥,狠毒地要让他将福晋除掉。岳托吃了一肚子气,离开了豪格府。
皇太极从图赖处知道豪格禁锢了福晋之事,立即召他进宫。开门见山地问道:“你真有囚禁福晋并扬言要将她杀掉吗?”
豪格回道:“儿臣已经把她杀掉了。”
“你为什么这么做?”皇太极听罢大惊失色,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
豪格道:“儿臣难以与这样一个女人一起过活!”
皇太极又是半天没有讲出什么,最后骂道:“没人性的东西!她母亲干的事她晓得吗?她何罪之有?你就一点也不觉得她可怜?”
豪格仍嘟嘟囔囔。
皇太极实在难忍了,骂道:“滚!”
豪格以为是岳托告了状,从此越发嫉恨起岳托来。
莽古尔泰一连三个月没出府门一步,他的精神接近崩溃了。
皇太极知道他苦闷异常,来看过他两次。皇太极专门为他组织了一次射猎,可莽古尔泰称病谢绝了,皇太极只好取消了那次活动。
莽古尔泰也闭门谢客,只有德格类能到他府上说上几句话。
这期间,大凌河之战有功将领、大凌河降将俱受到了封赏。庆功会、晋升将领彼此之间的祝贺、答谢宴会相继不绝。欢声笑语,马来车往,整个沈阳城长时间处于激奋、欢快的氛围之中。
京城尽华盖,斯人独憔悴。莽古尔泰被人遗忘了。
天聪六年四月,皇太极兴兵再征察哈尔林丹汗。皇太极亲自到三贝勒府去动员莽古尔泰,请他随军出征。莽古尔泰答应了。
皇太极即位后,蒙古各部均陆续降服,唯独察哈尔部不仅不示臣服,反而蚕食蒙古诸部,袭击各部牧民,与金国对抗。这样,察哈尔部成了皇太极的心腹大患,必欲除之而后心安。
这次,皇太极以金兵为主,会师十万众出征林丹汗。目的是捣毁林丹汗的老巢,俘获林丹汗本人。
征伐果然焕发了莽古尔泰的精神。大军进入大漠之中,一路之上,千辛万苦,莽古尔泰却找到了乐趣,提起了精神。粮曾尽,适逢野牛遍地,大军杀数万而食之;水曾绝,以一羊易杯水而饮。
六月,大军驻张家口外,列营四十里。莽古尔泰夜立营门四望,星火交辉,心旷神怡。当日,他过了一个少有的无梦之夜。
此次出征,豪格作战英勇,经众将推荐,皇太极在战地封他为和硕贝勒。莽古尔泰多日来第一次为了别人而感到了高兴。
此时,佟养性卒于军。莽古尔泰想起佟养性往日的好处,悲痛异常,又度过了一个近期以来少有的为别人而动情的日子。
莽古尔泰精神日趋正常,他希望战事继续下去。但是林丹汗西遁,不得擒。大军进入西域已逾三个月,皇太极不得不回师了。
七月,皇太极班师。回军的路上,皇太极常与莽古尔泰待在一起,有说有笑。可谁也没有想到,大军接近大凌河时,莽古尔泰的精神一下子紧张起来,不堪回首的往事重新带回了他的痛苦。
身边的人看得出,刚刚恢复少许的莽古尔泰老毛病又犯了:他可以在一个地方站定,不言不语独自待上一个时辰;他吃东西变得甚为机械,给他端上什么就吃什么;躺下去多时不能入睡,睡着了不时醒来,醒后还长时间地发呆。
有人把他的这种状态报到皇太极那里。皇太极一下子想到可能是大军路过大凌河战场,莽古尔泰触景生情所致,便令众将立即拔营向东进发。可是,越接近沈阳,莽古尔泰的病状却越厉害。
回到沈阳之后,莽古尔泰再度闭门谢客。这回,连德格类他都不见了。家人无不忧心忡忡。
一日,莽古尔泰猛然清醒过来,对家人讲当天是他母亲去世十一年的忌日。他要家人准备祭品,要祭祀母亲。
海费特别尽心,备好了富察氏生前所有喜欢吃的东西,请莽古尔泰过了目。莽古尔泰看了甚为高兴,并吩咐海费安排祭奠仪式。
就在这之后,人们却看到了莽古尔泰的异常之举。他先是脸上笑开了花,嘴里讲道:“你终于原谅了做儿子的!”接着,他恭恭敬敬、笑容可掬地讲了许多话,看那样子母亲就在他对面,他们母子正在拉家常。他边说着边往外走,众人跟了过来。莽古尔泰发怒道:“你们跟……着做什么?我们母子好……不容易说说心里话,你们也凑……过来!滚回去!”
众人愕然,只好停了下来。
莽古尔泰保持着原有姿势走向后花园。到了门口,莽古尔泰又问:“园中有人吗?统统出去,我母子在这里说……阵子悄悄话,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众人出了园子。
莽古尔泰又吩咐道:“把门关了!”
哪一个敢不从?
待了片刻,先是海费惊叫了一声,爬墙过去开了门。园内后墙下有一口井,海费直奔到井边。他往井里一看,便大叫了起来:“三贝勒!三贝勒!三贝勒!”
众福晋、众阿哥跟了过来,哭叫成了一团:“贝勒爷!贝勒爷!贝勒爷!”
莽古尔泰谋反,皇太极没有治他的罪,反而善待之,以为可以感化他,从而营造兄弟、君臣和睦相处、共创大业的局面。不想,他的用心最终未被莽古尔泰所理解。莽古尔泰精神受到刺激,寻了短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