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古尔泰、德格类进了帐。岳托在皇太极身旁,色勒也站在皇太极身旁,哭丧着脸。
两人刚一进帐,皇太极便问德格类道:“散时我曾有话,出事之旗要速到这里来报告情况。——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而且还是两次叫了你们!”
德格类回道:“情况未能闹得清楚,故而……”
皇太极又追问道:“弄清情况会这么难?”
德格类低下头去。
按以往的性情,德格类一个莽汉,皇太极如此逼问,他一准就发作了。可为什么现时却如此克制?原来,那日对阿敏的公审,使他的思想上有了一些变化。他是个粗人,也有些浑,但他并不是一个完全不明事理的人。往日,他与莽古尔泰跟着阿敏跑,主要是因为与阿敏有共同利益,但对阿敏的狡诈、凶残,他并不是没有看法。那日公审,阿敏的罪行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其狡诈狠毒,令人发指。德格类感到了震惊,内心受到极大的震撼。他开始认识到皇太极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金国,而错在阿敏,错在他的哥哥莽古尔泰和他自己。公审时他曾担心莽古尔泰和他与阿敏一起干的坏事给抖搂出来。事后听说,是皇太极不想伤害莽古尔泰才让萨哈林有意不涉及的。自那以后,他对皇太极的思想感情发生了变化,开始敬重皇太极。故而皇太极逼问他,他并没有发脾气。
皇太极听德格类讲后,沉吟了片刻道:“请五哥、十弟前来,是想知道那边的事如何竟到了这一步……”
莽古尔泰还想着那“回话”二字,心中有气。现在皇太极又不问明迟延的原因便劈头盖脸给了德格类一顿训,莽古尔泰越发有了气,因此,便不想开口。
德格类一看莽古尔泰不吭声,便接过话头回道:“据跟随色勒的亲兵讲,事情是这样的。午前辰末,色勒与图赖在壕内巡营,忽见南城城门大开,有一股明军杀出。明军步马大队鱼贯而出,浩浩荡荡。色勒、图赖便断定敌军要实施突围,遂部署迎击敌军。敌军来势凶猛,他二人便下令全线出击——战不多时,敌军后撤。二人不知是计,遂下令追击。追至城下,敌军随即关闭了城门,城上羽镞、大炮齐发,射向我军……”
皇太极见德格类如此说,便打断道:“我问的是图赖、色勒如何敢置军令于不顾,无令贸然出击的?”
色勒一听垂下头去,德格类也一时语塞。
皇太极直接问莽古尔泰道:“五哥,德格类当时不在营中,你在。图赖等违令出击,五哥在做什么?为何不加阻拦?”
莽古尔泰以为皇太极已经从色勒的口中晓得了他当时沉醉未醒,现在见皇太极如此问他,以为皇太极是在难为他。因此,他心中的怒火便一下子燃了起来,大声回道:“我醉了,在睡觉!如何拦他?”
皇太极一见莽古尔泰如此,愣住了。
帐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如此过了片刻,皇太极又问道:“五哥是要赌气吗?”
莽古尔泰又顶了一句:“大家有……气,赌一赌又有何妨?”
皇太极又停了片刻,再问道:“我却不知道,五哥的气又从何来?”
莽古尔泰哼道:“气从何来?从……天上掉了下来,从地里冒了出来!”
皇太极闻言反问道:“想不到五哥还会有这么大的气,难道是别的旗给正蓝旗惹了祸不成?”
莽古尔泰一听越发气了,道:“是蓝旗给别的旗惹……了祸!给你惹了祸!既如此,把他们一个不剩地杀……光不就干净了!”
皇太极再也忍耐不住了,大怒道:“你如此大方,正蓝旗是你的?难怪这一旗一再出事,原来你把它当成了私产……”
莽古尔泰也不想让步,打断皇太极道:“不是我的,不是德格类的,也不是任何人的,是你的好不好?你可……借机把它收入你的帐下,这样不好吗?”
皇太极没想到莽古尔泰会有如此程度的发作,因此没有做任何精神准备。到此,他倒冷静了下来,因此停住了。
德格类见莽古尔泰如此,连忙劝道:“五哥,住口吧!”
岳托也在一旁劝道:“五叔少说两句……”
莽古尔泰却没完没了了,他打断岳托的话道:“如今叫我少说几句!我憋了多年了,憋……了半辈子了,如今想讲一讲、讲个痛快,却要让我闭……嘴!这嘴是通到肚子里的,肚子里憋得慌……”
皇太极本不想再与莽古尔泰理论,但听莽古尔泰如此一说,便道:“既如此,那就请五哥讲下去吧。有气出气,有怨诉怨,有仇报仇!”
岳托见状忙道:“有话改日再讲……都在气头上……”
莽古尔泰不让岳托讲下去,道:“道我无气、无怨吗?父汗归天,大……家举了你,你坐上了汗位。自那以后,我正蓝旗就没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苦活儿、累活儿、险活儿全……是它的,功劳却是别人的。就这样,你还是处处看不上它、容不下它!你……”
德格类听了如芒在背,赶快打断莽古尔泰道:“五哥,你说这样的话!还未醒酒……”
莽古尔泰已亢奋异常,打断德格类的话道:“你给我住嘴!你怕,我不怕!有话今日不……讲,更待何时……”
岳托也再次劝他:“五叔,没有的事,讲有何益……”
莽古尔泰一听越发起劲儿起来:“你说什么?没有的事?你小子是不是说我在此瞎编乱造、胡说八道?那咱就一五一十在此摆上一摆,看看是我瞎编乱造、胡说八道呢,还是……”
德格类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莽古尔泰继续讲下去,他上来就抓住莽古尔泰的袖子往外拉道:“五哥,你还没醒过酒来,走吧,回去……”
莽古尔泰甩开他道:“不,我清醒……得很!我要讲,我……”
德格类又拉他,岳托也上来拉他。
莽古尔泰一边挣扎着,一边向皇太极这边猛冲了过来,却被德格类和岳托按倒在地。
皇太极认为,让莽古尔泰如此闹下去,可能会出现预想不到的恶果。于是,他站起来,向大帐门口走去。
莽古尔泰见皇太极要走,嚷道:“皇太极!有种就别走!在此听……我一五一十讲个明白!”
皇太极本已将火气压了下去,以免局面继续恶化,无法收场。莽古尔泰直呼名字,一下子又把他的火气勾了起来。他走至莽古尔泰面前,怒道:“五哥到底要怎样?”
莽古尔泰猛地冲了起来,又逼近皇太极道:“要……怎样?要出气!要申冤!你不是讲了,有气出气,有怨诉怨。”
皇太极赌气道:“我还讲了‘有仇报仇’!”
这时,莽古尔泰已再一次被德格类与岳托按住。他挣扎着道:“这仇可是你讲的,说不定你皇太极心里记……了我的仇呢!”
皇太极听罢气得一时语塞,他不再与莽古尔泰纠缠,又往帐门那边走去。
莽古尔泰气得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喊道:“皇太极!你有种就别逃!你……”他的嘴被德格类的一只手捂住了。
这时,皇太极又下令道:“今日正蓝旗之事并无终结。咎由责者取之,罚由责者当之。至于图赖,违令冒失轻进,使全军受损,其咎罚后必清算。今已身负重伤,然严令诸将,勿往视探。”
莽古尔泰一听,肺都气炸了。他猛地从德格类与岳托的手中挣脱出来,冲向皇太极道:“皇太极,你好狠心哪!图赖要死了,你却不……允众人去看他一眼?还说什么‘咎由责者取之,罚由责者当之’!还等什么,今日咱就拼……”
皇太极站定,四名侍卫迅捷地站到了皇太极的身前。德格类赶上来死死地将莽古尔泰抱定,岳托也上来拉住了莽古尔泰。莽古尔泰挣扎着,又被德格类及岳托按倒在地。
随后,莽古尔泰一个鲤鱼打挺,摆脱德格类与岳托,右手去拔腰刀,嘴里还喊叫着:“今日咱……就拼个你死我活!”
莽古尔泰再一次被德格类与岳托按倒在地,皇太极的侍卫也拔出了腰刀。
皇太极一动没动,看着眼前的一幕。如此待了片刻,皇太极合上了双目,泪水夺眶而出,愤、痛、悲、怨……七情涌动。站了一会儿,他离开了。
莽古尔泰还在声嘶力竭地喊叫着:“皇太极!皇太极!有种你别走……”
事情的严重性已经超出了界限。随着莽古尔泰逐渐清醒,他的怨情、他的恨情却又逐渐增强。但也怕了起来。他知道,今日之事虽是在他特定状态之下发生的,然而他也明白,今日之事的出现又绝非偶然。别说他并无杀汗之心,就是确有此意,他也绝对不应该在那样的场合干出那种荒唐事。他记得,在他拔出腰刀冲向皇太极的时候,是他的弟弟德格类和岳托将他按倒在地。他问自己,要是当时没有德格类他们在,他会如何?
他必须去向皇太极致歉、赔罪。他与德格类乘马出营,向皇太极大营奔去。进营之后,两人直奔皇太极大帐。来到帐前,两人下马,叫护军进营通报。不一会儿,护军出来回道:“大汗在帐中小睡,不便打扰。”
两人听罢,站于帐前等候。
过了一炷香时间,护军又进帐,出来道:“大汗仍未醒。”
两人再等。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护军再次入帐,出来道:“大汗仍未醒。”
两人再等。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护军再次入帐,出来传话道:“知道五爷、十爷来了。身体不适,不想见面谈话。请五爷、十爷回营。”
两人听罢,只好返回。
一路两人无话,先到德格类营。德格类问是否陪莽古尔泰一起回营。莽古尔泰说了一声“回去歇了吧”,便引护军辞别德格类自去。
到营门口时,莽古尔泰命众护军道:“你们入营歇了,爷自去转转。”
众护军知莽古尔泰心烦,不敢违命,便自进营内去了。
莽古尔泰心如刀绞。
就在汗帐外站着等候、护军几次入内通报之时,莽古尔泰的心绪和认识剧烈地发生着变化。他是抱着内疚、惧怕和负罪感来到皇太极大营的,可现在他已是怨气冲天,接着便愤怒不止了。
十分明显,皇太极不原谅他,因此拒绝他的道歉。
一个臣子做了错事,侵犯、伤害了君王,后悔了、知错了,怀着内疚和负罪感去向君王请罪。如果不能得到君王的谅解,他所产生的那种内疚和负罪感能够在心中维持几时?
一个哥哥做了错事,侵犯、伤害了弟弟,后悔了、知错了,怀着内疚和负罪感去向弟弟道歉。如果不能得到弟弟的谅解,他所产生的那种内疚和负罪感能够在心中维持几时?
一个孩子做了错事,侵犯、伤害了双亲,后悔了、知错了,怀着内疚和负罪感去向父母请罪。如果不能得到父母的谅解,他所产生的那种内疚和负罪感能够在心中维持几时?
孩子尚且如此,何况一个臣子、一个哥哥?
莽古尔泰既是一个臣子,又是一个哥哥。
而莽古尔泰又是怎样的一个臣子、怎样的一个哥哥呀?
从自身来讲,他背有“弑母”的罪名。在某些人的眼睛里,他的飞黄腾达简直就由“弑母”得来的。正因为如此,莽古尔泰几乎将自己的一切,成功也好,失败也好,无不与那抹不去、洗不掉的“弑母”罪名挂上了钩。他“御前抽刀”与这种思想状态直接关联着,而当他做了那事之后,后悔了、知错了,并怀着内疚和负罪感去给皇太极道歉。结果,他未能得到谅解。这样,他所产生的那种内疚和负罪感会留在他的心中不发生变化吗?
从他与皇太极的关系看,在努尔哈赤当政之时,他与皇太极平起平坐;在朝中,他是三贝勒。虽然四大贝勒的排序并不是由地位的高下决定的,而是以年龄的长幼决定的;然而在家族之中,他是哥哥,处于尊长的地位,使莽古尔泰无形之中占有优势的位置。后来努尔哈赤殒命,莽古尔泰与皇太极之间出现了争位的问题。结果,皇太极继了汗位,莽古尔泰俯首称臣。它对双方的影响力,无论是实际上、还是心理上,都将是很大很大的。
事实正是如此。
当莽古尔泰在帐外苦等不见内里音信时,他就又想起当年的幕幕情景,心中的怨念骤然而起。
“你有什么了不起,竟然如此慢……待于我?如若当年不是你,而是我继了位,你岂敢如此?”
当初,阿敏从永平四城败回时,他们之间曾有一次长谈。当时,阿敏曾告诉他,与宁完我曾有一次对话,最后以阿敏自嘲“爷再尊再大,上面还有一个汗哩”而结束。
是啊!这就是事情的症结所在!老八之所以以言立法,是因为他是大汗!他是大汗,是非就可由他来定。阿敏杀了人,烧了城,败下来,成了无赦的大罪。换一换,阿敏不是臣,而是大汗,杀了人,可说成“谋反当屠”;烧了城,可说成“不留粮草与屋舍与敌”;败回,可说成“不敌而撤”。事情之所以不能如此,就是因为上面有一个大汗,有一个管着的,有一个以言立法、是非由他而定之人。
现在他是大汗,他是万人之上者!
可,他、他,叫我这个哥哥站在帐外,苦苦等待,他于心何忍!可气呀,可气!
他先是气,接着便是怒,随后就要发疯。好在德格类还在面前,他需要自控。这样,当时他才没有发作。
众护军进营后,他先是骑在马上慢慢任马所至。接着,策马任其前行。随后,一鞭一鞭向那坐骑打下。那马放开四足,奔驰起来。如此奔跑了近半个时辰,莽古尔泰觉得心中平静了许多。
他勒马停下。这是到了哪里?他向四周看了看,身处大营之南——这从西沉的太阳便可以断定。但身处营南多远?他不能判断,但离营已经很远很远了。
自己单骑至此,倘若碰上一股敌军,那将如何是好?他正如此想着,要拨马回头之时,就听到不远处传过了一声马嘶。
莽古尔泰惊了一下,他向马鸣传来的方向望去。
呀!敌军。
他看到,大约有十骑明军正站在一个高冈之上监视着他。
糟糕!去皇太极大营时,由于午前出了抽刀之事,所以,莽古尔泰没像平日那样挂有腰刀。他离营到这边来,也并没有带兵器。
如是平时,莽古尔泰带有兵器,就是一口腰刀也好,眼前这十来个敌兵,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可现在他手无寸铁,且远离营盘。
不能与他们纠缠。莽古尔泰拨马向北,猛然加鞭,坐骑飞也似的向北奔去。明军自后面追来。
一开始,莽古尔泰与明军的速度不相上下。后来,莽古尔泰的坐骑越跑越快,渐渐地与大多数明军骑手拉开了距离,但仍有两三骑穷追不舍。
城南一马平川。时已深秋,由于有战事,百姓不敢前来收割,地上的庄稼还在,但大多枯黄、倒伏,已难做遮挡。
奔了一阵,莽古尔泰见前面有一片树林,便向那奔去。树林极大,进去后便有了遮挡。奔至一道小溪前,莽古尔泰的坐骑停了下来。他低头一看,见辔下一人闪过。再看,马便是那人勒住的。莽古尔泰急不可耐,要扬鞭抽那勒马之人。
刚欲动手,莽古尔泰看清了,那是一名喇嘛。
莽古尔泰正惊之时,就听那喇嘛道:“贝勒爷快些下马,随贫僧入寺躲避。”
莽古尔泰听后又是一惊,他如何知道我是贝勒?接着看时,就让他惊呆了——竟是白喇嘛。
莽古尔泰急忙下了马。白喇嘛冲那马猛击一掌,那马便飞也似的奔走了。
莽古尔泰急问道:“佛师如何会在这里?”
白喇嘛并不回答他,拉着他向右方转去。这时,他才看到一片高大的寺院在丛林中显现。
白喇嘛引莽古尔泰到了山门,莽古尔泰看到山门之上勒有“白马寺”三字。透过山门再往里瞧,只见寺中庙宇十分破旧,就像被弃了多年一般。
白喇嘛引莽古尔泰入门,再往里过了几个院子,便到了正殿。
进殿后,白喇嘛正要与莽古尔泰讲什么,就听到寺外马嘶人喧。
白喇嘛急急地向莽古尔泰指了指香案之后的如来佛塑像,便听到院中有人在喊:“定是进了这院中——守好山门,不得让他逃了。”
“瓮中捉鳖,他插翅难逃了。”
有几个明军进了殿,并看见了白喇嘛,便问道:“师父,可见一个东虏的将军?”
白喇嘛双手合十道了一声“无量佛”,然后道:“佛门净地,不养什么将军。”
“刚刚逃入的,没看见吗?”
白喇嘛道:“贫僧刚刚出殿,不曾见什么人进来。”
这时已有六七人到了院中。有人道:“和尚向来藏匿逃者,不用与他废话,我们分头搜起来便了。”
“对,搜!”便有三五个人冲进了大殿。
白喇嘛转身,又念了声“无量佛”,站着不动。
殿内既无帷帐,又无神龛,四壁空荡,梁柱光秃。北面一高坛,上面有三尊佛像,佛像之前是一张歪七扭八的香案,香案连个帷帘都没有。东西两侧原有佛像,可能是年久失修,或遭人破坏,佛像已经坍塌伏倒,高高的坛座尚在,那倒塌的佛像已被清除。这般光景,其实是用不着成心搜它,一眼望去,也就一目了然了。倘若有些秘密,也就在那三尊大佛的身上。所以,几个明军士卒的目光都集于那三尊大佛。
有一名士卒攀上了那神坛,他先是一个挨一个地围着佛像转了一圈儿,然后伸出巴掌将那三尊佛像挨个儿拍了一遍。接着,又用刀背将那三尊佛像挨个儿击打。众人都听到,无论是掌击、刀敲,每个佛像均发着金石之声。
那人每次击打,白喇嘛都闭目合掌,口中念着:“罪过呀,罪过。”
那人下了神坛,与其他士卒一起又在殿中转悠了一圈,便出殿去了。
白喇嘛也跟了出来,站在廊下看着士卒们在院中翻腾。
院中大体上也可用一目了然来形容:若干株白皮松,几丛低矮的孤零零的灌木,路侧齐膝的衰草,殿门两旁各有一口水缸,其中一口还是破了的。院子的一角有一堆柴草,那也许是院中唯一可以藏人之处。
士卒们先是过去瞅了瞅那口没有破的大缸,然后便走到那堆柴草处。
柴草被翻了一遍。这之后士卒们又去别的院子搜寻。别的院子,院落也好,殿宇也好,大体与这里相似。
白喇嘛的住处士卒们也光顾过了,但翻了个底儿朝天,并没有见到任何藏匿之迹。
众人又到殿中看了一遍。一人对白喇嘛道:“和尚,藏匿敌国将领是要掉脑袋的。你若见了,赶紧把他交出来。不然,要我等查出来,可不是玩的。”
白喇嘛道:“贫僧出家人,向佛报真心,向人讲真话,并不论是敌是友。军爷们里里外外翻了一个个儿,且不顾亵渎神灵;现在又向贫僧讲这话,既不自怨自艾,那不就自嘲自讽嘛!”
这话把那人说恼了,遂破口骂道:“好一个死硬秃驴!你当老子好欺负吗?不用说你有窝藏敌魁的嫌疑,就是平白无故老子宰了你,你向哪里讲理去?”
白喇嘛道:“出家人身许佛祖,生死二字已置之度外,只要死得其所。倘被愚人所诛,正可启迪之——也值得了。”
那人还想强辩,其他几个士卒阻道:“何必在这里与他费唇舌,快去别处查寻……”说着拉那人去了。
白喇嘛走到院内,站了一会儿,返回殿中。
神像后面一动。白喇嘛道:“贝勒勿动,再忍耐片刻,他们还会回来的。”
且说那几名明军士卒走出寺去,又在附近搜寻了一阵,仍不见所寻目标的踪影。其中一个道:“怪,眼见他奔进了树林,怎的就不见了呢?”
另一个道:“我一直说他穿过树林逃走了,你们却说他进了寺院。结果如何?”
又有一个道:“兴许是……连人带马都不见了踪影。他若进了寺内藏了,那马也藏了不成?”
说“怪”的那人猛然想起,道:“打起仗来回马枪最为厉害,咱们杀他个回马枪,到时有与没有就见分晓了。”
众人无不称道。大家下了马,轻手轻脚摸近白马寺。
神不知鬼不觉,他们进了门。院内静悄悄,他们直奔正殿。进殿后,见接待他们的那喇嘛正在香案之前原摆着的那蒲墩之上打坐。见此光景,众人没再进殿,只是聚在殿门,向殿内四处张望了一番。
白喇嘛的住处自然是他们查看的重点所在,那里仍如他们乱翻一通之后离开时的原样。他们出了寺院,寻到自家的马匹,奔出了树林。
白喇嘛站起身来,说了声“贝勒请出”,莽古尔泰便从中间的那如来佛身后转了出来。
“好……悬!”莽古尔泰道。
“好怪!”白喇嘛道。
莽古尔泰走下神坛,问道:“佛师为什么说好怪?”
白喇嘛没有立即回莽古尔泰的话,而是爬上神坛,探身去观察如来佛像身后的情景。看了半天,白喇嘛仍摇头道:“怪,怪,怪!”
莽古尔泰不明白白喇嘛所说怪在何处,又问道:“佛师为……什么说怪?”
白喇嘛不答反问:“贝勒初进这佛身时,可曾看到了这上面暗门的缝隙?”
莽古尔泰道:“那是自然。要不,我哪里会晓得这里有一个暗门?”
白喇嘛道:“是啊,可那位明军士卒眼睛瞎了不成?他如何就没有看到这门缝,从而发现这佛身之内的藏身之处呢?”
这样一说,莽古尔泰亦疑惑起来。
白喇嘛又以手敲击佛身,随即发出的是一阵佛身空洞的嗡嗡声。
白喇嘛又道:“怪!怪!怪!”
莽古尔泰又问:“佛师为……何又说怪?”
白喇嘛反问莽古尔泰:“明军士卒搜寻时,曾敲击佛身,贝勒在里听见否?”
莽古尔泰道:“自然听得清清楚楚……当时我以……为要被他们发现了。”
白喇嘛问:“贝勒可记得那是怎样的声响?”
莽古尔泰想了想道:“不曾注……意到。”
“当时,分明发出的是金石之声!嗡嗡之声表明佛身空洞,金石之声表明佛身为实心儿——明军士卒断定为实心儿才不再在此寻觅,贝勒也因此躲过了。难道……”白喇嘛说着便打开了那暗门,对莽古尔泰道,“贫僧进入之后,贝勒在外面敲敲看。”
白喇嘛钻入门中,自内掩好。莽古尔泰复又爬上神坛,用掌击了几下,发出的乃嗡嗡之声。白喇嘛出,再击之,为嗡嗡之声;再入,击之,仍为嗡嗡之声。如此几番如故。
又请莽古尔泰入内,击之,出铃铃之声。唤莽古尔泰出,击之,为嗡嗡之声。再使入,击之,出铃铃之声。
莽古尔泰出来后,白喇嘛惊道:“玄机!玄机!”说完,白喇嘛又开了那暗门,查看内里的结构。
内腔并无新奇之处,向上望去,见有一小点亮光。那是一个小孔,供通气用的。他要将那门关上时,发现内腔的一角像有一堆东西。白喇嘛凑过去看清楚了,那是一堆木板,形似兵符。再看,上面似有字迹。白喇嘛捡起一块,见上面满是尘土,说明它在这里已经安安稳稳地放了多年。他掸去浮土一看,那文字并不认得。此时,站在一旁的莽古尔泰惊道:“怎……么?是……”
他接在手里,那吃惊的样子都令白喇嘛吃惊了。
白喇嘛问:“是满文?写的是什么?”
“是……满文。写的是……”莽古尔泰愣了半天,他都不敢读出来。
白喇嘛再次追问:“写着什么?”
莽古尔泰道:“大……金皇帝。”
白喇嘛越发惊了,他低下身去,将那些印牌一股脑地捡了出来。这一捡不要紧,却带了一张符出来。
白喇嘛放下手中的印牌,拿起那张纸符。
那是一张发了黄的毛边纸,上面亦是布满灰尘。他抖了抖,展开,见上面写着——这一次该白喇嘛来认了——几句梵文。
白喇嘛看着看着,脸上喜色渐展、华容绽放,接着一下子便跪到了莽古尔泰的面前。
莽古尔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急问道:“这……是怎的啦?”
白喇嘛道:“有道是吉人自有天相,贵人便有天启。看了这印符就知贝勒爷绝非一般人,难怪就如此逢凶化吉了呢。”
“起来讲,起来讲,你越说我是越糊涂了。”莽古尔泰上来拉他。
白喇嘛站了起来,道:“这符是用梵文写就的,只不过是佛祖的几句提示。”
莽古尔泰看上去有些不耐烦了:“快讲,上……面写的是什么?”
白喇嘛道:“上面是四句禅语:‘斜阳追身,冬尽是春。及早归巢,青枝染金。’”
莽古尔泰不解,问道:“这……怎的就引出了你如此多的话说,还没来……头地拜了起来?”
白喇嘛道:“贝勒爷,把这种种迹象放到一块儿,尤其是把这印、这符放到一块儿,难道贫僧所讲的不当讲、贫僧所做的不当做吗?”
莽古尔泰一听,把事情前前后后串将起来想了一想,确实觉得有些怪。阴差阳错,离开营地最后成了他一个人。又由于心情不好,策马而行,结果远离营盘碰上了明军。他要逃脱,不知怎的冒出了白喇嘛。在一个破烂的大雄宝殿居然躲过了追捕,而且从方才白喇嘛所讲、所试看,这如来佛身确有不少蹊跷之处。后又出来这印牌——真是令人难解,这刻有“大金皇帝”的印牌可不是一般的器物,是怎么放置于这荒远破烂的寺院里?
再琢磨琢磨符上那文字,觉得倒也有些深意。头两句并不难以理解,讲的是环境,并借时令的终始暗喻一种结果。第三句费解些,含早日回家的意思。可家又何所指?第四句,他想到了一解,但一往那方向想,他就不敢再想下去。可是,与第二句关联想去,就是那个意思。他想把自己所理解的与白喇嘛所理解的做一番印证,打算先行试探一番。于是他道:“这四句禅语,看上去是讲时令变化引起物……与意念的变化而已,也并……不见有什么深意。”
白喇嘛道:“贝勒爷是要考贫僧吗?”
莽古尔泰忙道:“哪能。只是难解深意。”
白喇嘛听后笑道:“那就由贫僧讲明好了。四句禅语的第一句自然是一起句,讲的是一景,实借景寓意。时令是黄昏之前,启人惜时格物。这又与贝勒被逐暗合——被敌军所逐,已见矣。不知贝勒在营中情况如何,是否亦有失意乃至被逐之事?”
听到这里,莽古尔泰浑身颤了一下。
白喇嘛继续讲道:“第二句是讲季节的自然变化,冬去春来,意思最明白不过。然而,这句大白话却最有深意,须与后两句连着看。第三句是一种指示,告诉贝勒有了此一句的行动,便会有后一句的结果。这后一句是点睛之笔,四句的重量均在这里。可表面看,它讲的只是一种现象:鸟儿归巢,夕阳西下,将那巢边的青枝染成了金色。贝勒爷所领蓝旗之军,青即蓝,蓝即青。先汗所领黄旗之军,黄即金,金即黄。此句意在更旗之色耳。先汗殒后,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位贝勒继承黄旗军。现汗原领白旗军,继位之后两旗易色,现汗之旗易为黄色,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位贝勒之旗易为白色。‘青枝染金’者,蓝旗与黄旗将易色矣。”
这一番话说下来,莽古尔泰已浸出一身汗水。
白喇嘛继续道:“昔日陈桥兵变,宋太祖黄袍加身……”
莽古尔泰觉得挺不住了,做手势命白喇嘛不要再说下去。他们在坛上又待了片刻,莽古尔泰领白喇嘛下了神坛。
就在此时,外面人喊马嘶,乱作了一团。两人侧耳细听后,莽古尔泰道:“这回无须惊慌,是我军到了。”莽古尔泰又想了一下,对白喇嘛道,“想必是我的坐骑被你拍……了那一掌之后,奔回营去,领众人赶……到了这里。”说罢,他又指着那牌、符道,“这些东西你且收了,晚间我再来叙话。你且留……在这里,无须露面。”说完,他便出了殿门,向山门走去。
来人果是莽古尔泰的护军。莽古尔泰的坐骑跑回营去,护军们见马儿独自回来,大惊。便一面叫人报与德格类得知,一面让莽古尔泰的马匹引路奔了过来。
众人见莽古尔泰自寺中走出,大喜,忙跪倒在地迎接。
莽古尔泰挥挥手道:“何必大惊小怪!我漫……步至此,入寺观瞻,马匹便留在了山门之外。我与寺……内佛师晤谈,竟忘了时间。可能是坐……骑见我久久不出,以为出了事,便独自奔回找你们去了。”
这时,德格类也率护军赶到了。莽古尔泰以同样的话与德格类答对了,便与众人一同策马而去。
“御前抽刀”是大金建国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事件,自然引起各个方面的关注。事发之后,诸将均到皇太极大帐表明态度,严厉谴责莽古尔泰无法无天的举动,要求严加惩处。
莽古尔泰当晚则去找了白喇嘛,两人谈到了半夜。白喇嘛教莽古尔泰采取“韬晦”之策,莽古尔泰茫然不知所措。韬晦也罢,不韬晦也罢,他眼下不得不到皇太极这边来承认错误,表示接受惩处。
莽古尔泰与德格类又一次来到皇太极大营,莽古尔泰跪在地上道:“臣……前夜心闷,空腹喝酒过了量,人醒酒未醒,做……出了犯上之事,请大汗治罪。”
皇太极将莽古尔泰扶起道:“此事发生甚为突然,我想静一静,对此事进行一番思考。”
当场,皇太极告诉莽古尔泰,正蓝旗由他所带来的三千人马与多铎所率正白旗三千人马离开沈阳已经半年多,按规定应该回去休整,与留守的杜度、豪格所部对调,两人亦随军回去;德格类所率与大队一起来的两千正蓝旗人马留驻。安排好这件事之后,最后道:“如此,你我也均可各自好生反省。”
莽古尔泰听罢甚为吃惊,他立即想起了“及早归巢”的话。他心里想着,嘴上诺诺而退。
次日夜,正蓝旗、正白旗撤出大营,所腾出的空缺暂由相邻各部填充。
城中的祖大寿借皇太极派人劝降、疏于防备之际,搞了一次诱敌行动,获得了成功。
皇太极知道这是祖大寿的垂死挣扎,因此并未动摇其劝降的决心。莽古尔泰离去后,皇太极继续对祖大寿进行劝降,他召姜新问明进城招降的情况。
姜新道:“祖大寿见大汗招降书后,态度狐疑,众将怕诱骗而遭屠戮,不从者居多。祖大寿遂告诉我:‘尔不必再来,我等宁死守城,绝不受降。’”
皇太极问道:“听说他派了一名副将随你到了大营?”
姜新回道:“此副将名叫韩栋。”
“他人在哪里?回城了?”
姜新回道:“尚未回城,由宁完我大人领他在各营行走。”
皇太极听罢想了一想道:“宁完我做得对。现彼外无救兵、内无刍秣,粮绝薪尽、兵民相食,不由得他不降。只是看来他尚未最后下定决心,故嘴里喊着‘宁死守城,绝不受降’,却又派韩栋前来打探虚实。”
皇太极遂又写一书,仍交姜新与三年前所收祖大寿兄之子祖泽涵携书与韩栋一起至城中见祖大寿。
同姜新同来的祖泽涵一进大厅就被祖大寿认了出来。祖大寿问道:“你可是泽涵?”
祖泽涵回道:“正是小侄。”
祖大寿下座向祖泽涵急奔了过来,祖泽涵亦向祖大寿奔去。两人拉手后,祖泽涵跪在地上,放声大哭不止。
片刻,祖大寿道:“自听说你被掳后,再无音信,怎么今天就到了这里?”
祖泽涵回道:“侄儿一直住在沈阳,且不时地听到叔父的消息。只是两军交战,未便与叔父联系。这次大汗发兵来大凌河时便带侄儿前来,今日才得以与叔相见。”
不一会儿,祖大寿归座,又请姜新、祖泽涵落座。祖大寿遂对姜新道:“再次辛苦了。”
姜新劝说道:“金汗英明之主,今受汗托,再来劝将军。”
“谢了。”祖大寿又对韩栋道,“韩将军去金军大营,可有观感?”
韩栋道:“回大人,末将去后,金官中有一个叫宁完我的带末将去各营转了一圈。末将所见,金军兵精粮足、斗志高昂,营寨篷帐井井有条、布防严密。末将料我守城之军难有一人得脱了。”
祖大寿听罢苦笑了一下,道:“这个宁完我果然厉害,多留了你几日,你就可替他劝降了。”
韩栋拱手回道:“末将所报句句实情。现在当断得断之时,望大人莫再迟疑。”
此时,祖泽涵起身跪倒在地,哭诉道:“叔父大人,并不是小侄执意要为金汗当说客。小侄在沈阳住了三年,金国上下对小侄如亲人一般待承。这且不说。金汗英明贤能,爱民如子;上下一心,谋图共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这些都是小侄亲眼见了的。对于汉民,新汗继位以来,亦是与满人一视同仁——这些也都不必说它,就是看在金汗收小侄三年这一项,叔父也当……”祖泽涵呜咽着,再也讲不下去。
祖大寿自然更为激动,他打开了皇太极的书信。上面是这样写的:
姜新将军还,言尔等恐我杀降,故招之不从。夫我国用兵,宜诛者诛之,宜宥者宥之,酌用恩威,岂能悉以告尔等?今日明告:一经归顺,即加恩养。今大凌城被困,非我不能攻取、非我不能久驻而招尔等。只为思山海关以东,智勇之士皆在此城,伤之违天,损之悖情,且无利于金也。招之,菏天眷佑,俾众将军助我也。故以胆膈之言,屡屡相劝。倘实欲与我共事,可遣人前来,我当对天盟誓,我亦遣人至尔处立盟。
祖大寿看罢,道:“为城中万名生灵计,我降金意决。”
此后,祖大寿归降之事进展顺利。将领之中仅何可纲一人表示不降,被祖大寿处斩。皇太极派宁完我等入城谈受降之事,祖大寿致书以誓,皇太极亦致书以誓,曰:
明朝总兵祖大寿,副将祖可法、祖泽洪、张存仁、韩大勋、裴国珍、邓邦选、邓长春等十五人,参将游击祖泽远、祖邦武等二十四人,今以大凌河城降。凡此将吏兵民罔或诛夷,将吏兵民亦罔或诈虞。有违此盟,天必谴之。
双方誓毕,皇太极招祖大寿,祖大寿出城谒见皇太极。皇太极与祖大寿相见默契投机。临行,皇太极对祖大寿多有赐赏。
就在皇太极见了祖大寿的当天,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皇太极突然鼻血如涌,一时难以止住。而且伴随着出血,身上还烧了起来。随军御医想尽了办法,虽暂时止住了鼻血,但烧没有办法退下来。而且鼻血虽然止住了,但还是时不时地在流。
如此过了一日,情况不见好转,众将急得心如火燎。受降正在进行之中,立即撤军是不可能的。可皇太极在军中治疗已无效果,这如何是好?
皇太极决定坚持几天看一看情况再做决定。又过了两天,情况依然如故。皇太极不得不做出决定:大军留驻,他回沈阳。
时正蓝旗、正白旗已离开十余日,杜度、豪格率部已经到达。皇太极下令由代善为主帅,多尔衮、岳托副之,统领全军继续围城,并以大汗之名义全权处理祖大寿受降诸事。
皇太极由五百名正黄旗骑兵护卫返回沈阳。陪同皇太极返回的有正黄旗固山额真楞额礼。
皇太极离去是秘密进行的,代善等人临时领军只有固山额真以上的文武官员知晓。
祖大寿自然不晓得皇太极已经离去,他自城中遣副将韩栋问道:“我的妻室俱在锦州,大汗有无妙策使得我与她们相见?”
有司报与代善,代善使宁完我入城问祖大寿有何良策。
祖大寿道:“可率从者诈逃入锦州,再伺机献城。”
宁完我回报,代善与多尔衮、岳托议定,遂派岳托入城与祖大寿密商入锦之计。
晚间,岳托又问祖大寿道:“大凌河城早已空虚,我等以为公等将降。可迟迟至此,是什么缘故?”
祖大寿道:“我等所疑的是降后被杀,惧怕复蹈辽东、永平军民之辙。”
岳托听罢想了想道:“看来我们估计得并不错,足见公等并不明了其中实情。杀掉辽东所降军民,那是以前的事。那时,我等不明道义,不知惜民。如今想起那时之所为,亦悔恨不已,倘有二身,愿杀一身;倘有二头,愿碎一头。故新汗继位后,幡然悔悟,革除恶政,重修道义,尽心养民惜兵……”
祖大寿不解道:“可屠永平军民,倒是近来之事。”
岳托又解释道:“这正是我要讲给将军的。对于永平、滦州等五城所降军民,大汗三令五申,谕我守城金军善待之,善养之、严禁侵扰、杀戮。为此,曾多有章规下达。后来大汗听到永平之民被掠、被杀,震惊不已,也悲愤难忍,遂对肇事主犯、二贝勒阿敏进行了严厉制裁,说‘此等误国贝勒,罪在不赦,本当明正典刑,恐碍亲亲之义,今革去爵号,抄没家私,送高墙禁锢,永不叙用’。之后大汗又道,‘多年来,我对罪人阿敏的毛病不是没有察觉,只是先是同时臣事先汗,阿敏功高、有才能,好嫉贤妒能,对他的毛病,未能向父汗及时奏启,致使他的毛病受不到扼制,恶性膨胀,才有了后来的种种劣迹。此处的教训,尔等当深深记取,凡见同僚人等有什么差错,便给他指出,就像发现人们的病情及时给他指出的一样。我继位之后,由于大家都晓得的原因,我们之间多有芥蒂,又为避执权报复之嫌,对他的种种不轨行径多有迁就——当然,也有避免加剧矛盾之意。事到如今,我与他毕竟是兄弟,且曾千百次地一起冲锋陷阵,每每想起往事,愧疚之感油然而生……’我讲了这些,将军可解疑乎?”
祖大寿闻言感慨道:“我等管中窥豹,大汗真乃仁义之主也。”
岳托与祖大寿相约,次日由阿巴泰率四千金军扮作明军,跟随祖大寿取锦州城。
次日天降大雾,伸手不见五指,阿巴泰未能起行。又次日,雾仍不散。怕事情有变,代善等命祖大寿先行入锦州城,别作良图。祖大寿遂率从子祖泽远等二十六人入锦州。后数日,祖大寿自锦州传言,说从者人少,抚按防御甚严,不得举事。
祖大寿入锦州多日,诈取锦州之计难施。代善暗派人员入锦州见祖大寿,诫祖大寿毋忘前约,遂毁大凌河城,班师回沈阳。
大凌河城原有军民三万人,祖大寿出降时,城中军民只剩下了一万一千六百人。马匹被人宰杀充饥,仅剩下三十二匹。此战对金军来说,最大的收获是得到了数量可观的炮械:大小炮三千五百尊,另有大量的鸟枪、火药、铅子。
八旗人马回到沈阳,已是当年十一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