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宁完我、索尼发自冷口的奏折,皇太极意识到情况十分不妙。很快,他又接到了岳托的奏折,知道宁完我与索尼遭到拘捕,越发觉得事情非同小可。随后,他见到岳托发自三官庙的奏报,觉得与阿敏的一场激烈较量在所难免。
眼下的情势决定,他需要精心部署,全力避免内耗。为此,皇太极立即命令驻于确山的正红旗和驻于十里堡的镶红旗出动,在三官庙以南驻扎,命令正黄旗和镶黄旗各一万人马在三官庙以北驻扎。随后,皇太极急召代善、莽古尔泰、多尔衮、济尔哈朗进宫商量对策。
大家议定,要派钦差去见阿敏,看看他如何动作之后再做定夺。
莽古尔泰已经见了阿敏派进城来的人员,但事关重大,他心里没底,正想借皇太极派钦差的机会去与阿敏会面。于是,他主动提出请求去当钦差。
皇太极拒绝道:“情况不明,此去有危险,还是另派别人为妥。”
莽古尔泰还要坚持,皇太极又道:“钦差人选我已拟定,派豪格前往。”
这样,莽古尔泰才不再讲什么。
此时此刻进入阿敏大营凶多吉少,大汗决定派自己的儿子前去,令代善等甚为感动。多尔衮和济尔哈朗都提出自己前去,皇太极坚决不允。
豪格被召进宫来,听父汗派他这样的差事,晓得这次钦差实际上是一块问路的石子儿,心中不悦。自己此去即使无险,也处境尴尬。但凡此种种,他嘴里不便讲出,便领旨去了。
豪格到达阿敏大营,就命几名亲兵上前大声喊话:“大汗钦差到,请二贝勒阿敏出迎。”
守门士卒报了进去。片刻,镶蓝旗固山额真篇古出来相迎道:“二贝勒身体不适,让臣前来迎接。”
豪格心中惴惴不安,跟着篇古进了大营。在白马寺门前,篇古先让豪格等候,自己进寺去了。不多时,篇古出来说道:“二贝勒有话,说先请爷歇了,到时他会见爷,问明白贝勒爷有何话讲……”
豪格却没有听出这话中有话,只想身为钦差,受到如此的接待,甚感不满。他被安排在一个帐篷里,镶蓝旗的十几个士卒手持刀枪,木头人一般站在帐篷的门口和周围。他想到外面走动走动,便受到了士卒们的阻止。直到这时,豪格才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已经被软禁在了这里,成了阿敏的阶下囚。
阿巴泰与硕托听说豪格作为钦差到达的消息,随后,又听说阿敏将豪格扣押起来,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再次要求见阿敏。阿敏依然拒绝见他们,他们虽急得团团转,但也无法。
且说豪格一去不回,再无动静,皇太极十分着急,又召代善、莽古尔泰、多尔衮、济尔哈朗商量。
代善、多尔衮和济尔哈朗都感到心情沉重。多尔衮和济尔哈朗再次提出前往阿敏大营。莽古尔泰也清楚阿敏这一作为的严重性,他弄不清阿敏究竟要干什么。见多尔衮和济尔哈朗再次提出去见阿敏,他也提出了前去的要求。
皇太极见莽古尔泰依然肯去,便道:“既然五哥依旧愿往,现在只好辛苦五哥去一趟,看看二哥到底要做什么,有何话讲。回来咱们再商量如何就是。”
莽古尔泰又问见了阿敏怎么讲。
皇太极回道:“自然是要二哥罢兵息事,放了豪格、宁完我和索尼等人。如宁完我、索尼有罪,也要交朝廷处置。再就是请二哥回来,有何话讲,回来后还可商量。”
莽古尔泰从皇太极的话里品出了绵里藏针的意思,遂没再讲什么,只问道:“何时动……身?连夜前……去吗?”
皇太极道:“明日前去即可。”
如此敏感时期派莽古尔泰过去,无疑是给他们提供串通一气、狼狈为奸的机会,代善第一个心里感到不踏实。等莽古尔泰走后,他讲出了自己的担心。
皇太极则解释道:“此时不派他去,大家僵在这里如何算了?派他前去,是吉是凶,总会有一条路蹚出来……”
此后,皇太极又命多尔衮去找了范文程,他们一起对事态的发展做了一番分析,对可能出现的后果做了设想,并相应想了对策。
次日,莽古尔泰早早地离开沈阳前往阿敏大营。到达后,莽古尔泰命把守寨门的士卒向里喊话:“三贝勒受大汗所遣来到营前……”
士卒向里报了,出来迎接的依然是篇古,也还是那句话——二贝勒身体不适,让他前来迎接。
随后,篇古将莽古尔泰接进营中,直入白马寺,莽古尔泰的亲兵们则被留在了寺外。阿敏出帐迎了莽古尔泰,并上来与他拥抱,然后两人携手进帐。
进帐后,阿敏立即给莽古尔泰跪了,大哭道:“五弟救我……”
莽古尔泰见状,迅速将阿敏扶起,道:“有话快……讲……”
阿敏道:“大汗布重兵在我大营之外,堵住了我进城之路。谁都能够看得出,大汗即将置我于死地。五弟,你我兄弟在朝中功高压人,一向是群僚的眼中钉肉中刺,众人必欲置于死地而后快。特别是那些汉狗,他们的人为我奴役,心怀大仇,必想方设法加害我等。老汗在世时明白事理,朝中少有汉官汉将,即使有一个两个,也不加重用。新汗即位后可好,文的武的都有了,且把他们捧上了天。我等看不上,每每掣肘,自然首先招这些人嫉恨,也引起大汗的不悦。这次治永平五城,大汗命白养粹为巡抚,留下宁完我那小子在我身边形影不离,时时监视。那索尼也是一个浑人,竟然处处听宁小子的。在他们看来,白养粹放个屁都是香的,处处维护、万般纵容。那白养粹千方百计限制满人,作恶多端,详情以后空下来再细细说与你听。这还不算,他们还不知从哪里找到一个宝贝商叔牙,自然也是汉人,让他一步登天,从一个在街头卖字的穷小子一下子做到了州佐,结果上任第一天就从窑子里弄了一个婊子出来。上任之后,他便与白养粹沆瀣一气,限制满人之事做得越发变本加厉。有一个钱庄庄主叫封盛萱,他们处处为此人效力,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也不知通过这个钱庄克扣了多少军饷税银。他们——包括包庇他们的宁完我、索尼,还有糊涂虫硕托——成了水泼不进、针插不进的联盟,连我也管不了了。对他们的所作所为稍加干预,宁完我等人就挥舞‘汗谕’的大棒打过来,说这是符合‘汗谕’的。那也是符合‘汗谕’的,我进行干预倒成了违背‘汗谕’的罪人。我这个主帅,成了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这几个月,怕是我一生之中最最窝囊的时日了。他们如此还算不上狠毒,原来他们都是假降的。在明军打来之时,他们的嘴脸便暴露无遗,与明军暗中勾结。一开始,白养粹便违背大汗定下的确保五城的训令,提出什么‘舍二保三’,即放弃遵化、迁西,让我军龟缩于其余三城;明为‘保三’,实际上是引狼入室。战事起后,他们便通了敌,我军行动敌军了如指掌,永平五城便毁在了他们之手。可恨宁完我等人,最后还将贼人商叔牙放走了。更可恨的是,宁完我等人喝了血,成了大金的罪人,却反咬一口、血口喷人,加害于我。他们给大汗写了密折,道我如何如何违背‘汗谕’。不错,我杀掉了白养粹,我干掉了封盛萱,灭了永平城中的汉民。但那是他们咎由自取,罪有应得:白养粹策应敌军、聚众造反;封盛萱疯狂敛财、资敌通敌;永平汉民要与敌军里应外合。商叔牙那小子逃掉了,便宜了他。我被迫退出永平,保住了实力,宁完我等人却诬我乱杀无辜,不战而逃。五弟,凡此种种,如果遇上一个明白人,像五弟这样,是非不难辨明。可你晓得大汗是怎样一个人——唯宁完我之流之言是听。二哥我即使有一百张嘴,又怎么能够辩得清、讲得明?宁完我、索尼与敌串通一气,我已将他们拘捕。豪格入营,说是要劝诫于我。我心中不宁,让他暂且歇了,还没有见他……”
莽古尔泰一听到这便打断了阿敏的话,问:“豪格没讲他是钦差吗?”
阿敏假装吃惊,问:“他是钦差?怎么没有讲明?”
此事莽古尔泰也感到奇怪。阿敏连忙吩咐身边的基小小道:“快去告知豪格贝勒,就说我立即前去接旨……”
基小小去了,阿敏继续道:“二哥讲了这许多,五弟心里自然有了数。在此情况之下,当如何是好,我是没有了主张。五弟晓得,我一向可不是一个没有主意的人,可这次我是真的没有了主张……”说着又大哭了起来。
莽古尔泰被感动了,道:“大汗确实得到了宁完我等人的密报,先入为主,派我来要二哥罢兵息事,放了豪格、宁完我和索尼等人;如宁完我、索尼有罪,也要交朝廷处置。还要请二哥回去,有何话讲,回去后还可商量。豪格之事既是这样,自然谈不上放不放的话。宁完我和索尼之事,更不是难办的。二哥放……心,我回去定……要说服大汗相信二哥,摒弃宁完我不实……之言。如不成功,大汗……治罪于二哥,五弟愿与二哥……一同赴死!”
阿敏听后心中暗喜,知道自己的哀兵之计收到了效果,道:“如果五弟回去后向大汗陈述此情,大汗依然无动于衷、照旧加罪于我,那我就只好认命了。”
莽古尔泰见状道:“我现在就……回转去见大汗……”
“这就辛苦五弟了。”刚走到帐门,阿敏停下,故作思索之状,又对莽古尔泰道,“五弟稍等……我不是不想回去,所担心的是,大汗让我回去,实为诱我回去杀了我……”
莽古尔泰听罢停了下来,也在思索。
阿敏道:“看来需得到大汗的亲口保证才好……”
莽古尔泰道:“需得如此——如有亲口保证,我再来传达。”
阿敏道:“我是讲,要大汗当面向我保证……”
这话一出口,把莽古尔泰吓了一跳:“怎么,你不敢回去,又要大汗当面向你保证,难道你要大汗亲自来白马寺不成?”
见莽古尔泰如此问,阿敏道:“让大汗过来自然是痴心妄想,只是这表示了二哥一种惴惴之情,就请五弟一并向大汗陈述罢了……”
莽古尔泰点了点头。阿敏又道:“如果大汗肯来见我,自然就无须保证什么,我便将永平诸事细情,当面禀奏。如果大汗听后以为有理,自然一切皆不在话下;如果大汗不以为是,仍然决定杀我,我已向大汗讲了个明明白白。这样,也就死而无悔了。”
莽古尔泰道:“这些话,五弟一定向……大汗讲明。”
莽古尔泰离开白马寺回到沈阳,立即见了皇太极,原原本本讲了阿敏讲的那些话。他请皇太极认真考虑阿敏的申辩,不要单听宁完我等人的一面之词。他也照阿敏之言讲了豪格进大营后没有讲自己是钦差的事,特别讲了他被送出寺院之后阿敏向他表露的希望皇太极去白马寺的愿望。
从莽古尔泰讲话的情况皇太极判断,自己这位五哥并没有说谎,而是那位二哥过分狡诈,将这位五哥蒙住了眼,是非不辨了。皇太极尤其不相信阿敏讲的豪格前去不亮明身份的话,显然,那是不承认已将豪格拘留了的事实。皇太极重又召代善、多尔衮、济尔哈朗进宫,让莽古尔泰把方才讲的话又讲了一遍。
代善和济尔哈朗对豪格前去没讲自己是钦差之事深表诧异,多尔衮像皇太极一样,断定那是阿敏说假话,但他没有讲什么。只是,他与代善和济尔哈朗一样,对阿敏用狡猾的方式提出让皇太极去大营的事更为敏感。这是阿敏所设的一个圈套,万万不可上当。莽古尔泰倒不认为是阿敏设下了什么圈套,但他也并未要求皇太极真的前去,他只是强调,这反映了阿敏一种惴惴不安的心情,应该体察。
“我倒打算去大营与二哥见上一面。”
皇太极把想法讲出后,众人都大吃一惊,心中立刻意识到他是不是又冲动了,或者是被阿敏给气糊涂了。阿敏掌有镶蓝旗精锐,坐守白马寺,带多少人会与阿敏上万人匹敌呢?因此,此去无异于闯龙潭虎穴,这一点他不明白?
代善首先表了态,坚决不赞成皇太极前去,只是当着莽古尔泰的面不便讲明自己的担心;但他的真意皇太极是明白的。随后,多尔衮和济尔哈朗也表明了态度。
皇太极却道:“他担心我这里设了圈套,是诱他回来杀掉他。如果他不回来,他要我去我又不去,僵下来何时算了?他有这么多的道理要讲,我要是不去听一听,那岂不被说成偏听一面之词?”
阿敏是不讲信义之人,狗急跳墙,干出威逼、挟持甚至是杀害大汗的事,并不是不可能的。这是代善、多尔衮和济尔哈朗心中共同思考的问题。只是莽古尔泰在场,三个人都不好把问题挑明了。
皇太极说就这样决定了,要大家退下。
莽古尔泰走了,代善等三个人留了下来,向皇太极讲明了担心的缘由,并表示坚决不赞成皇太极冒险。
皇太极道:“眼下的事态只有把他逼到墙角儿,才会应了‘狗急跳墙’那句俗话。”
三个人听后,依然放不下那个“险”字,但一时又想不出别的办法。皇太极又道:“既没有别的辙,就顺着这条路向前走下去好了。”
皇太极随后召众贝勒、贝子、台吉、各固山额真进宫,向众人宣布他去白马寺见阿敏的决定;并宣布他离开沈阳去大营期间,由代善坐镇沈阳,总领军政事宜,由多尔衮、岳托、济尔哈朗共同统领各旗。
众人,尤其是七旗的固山额真都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均为皇太极的安全担忧。只是军令如山,大家眼下只有服从。
随后,皇太极留下多尔衮、岳托、济尔哈朗,对他们道:“明日午时过后仍不见我出营,或者不见我派人出来通报,你们就调齐正黄旗、镶黄旗、正白旗、镶白旗、正红旗、镶红旗六旗人马进剿。可听明白了?”
三个人听了皇太极这话,心里都紧紧地收在了一起,齐声道:“听明白了。”
次日,皇太极先到了三官庙岳托大营,然后在多尔衮、岳托、济尔哈朗的陪同下,带三十名护军,到了阿敏大营寨门。
皇太极决定去白马寺的事,莽古尔泰已经让人暗暗去镶蓝旗大营通报给了阿敏。
阿敏早就知道自己在永平的所作所为,已经惹恼了皇太极。这一次,皇太极一定饶不了他。他原想拉开架势,使皇太极有所顾忌,但皇太极并没有因此表现软弱。特别让他想不到的是,皇太极竟然不计风险,要到白马寺来会他。
无论如何,阿敏毕竟是一个过来之人,面临危机,他开始镇定自若、有条不紊地应对一切。
且说皇太极到达阿敏大营前,岳托所率人马离一箭之地原地停下。那三十名护军拍马行至营门之前喊话:“汗驾莅营!”
皇太极骑在山中雷上,黄冠黄袍。后面三十名正黄旗护军则是金盔金甲,一色黄骠骏马,威风凛凛。
守门士卒一看傻了眼,汗驾到了,是立即放入呢,还是照将令办,进去回禀?阿敏有令传下,如不经他同意放人进营,定杀不赦。而如照将令办,那就把大汗拦在了门外,挡驾的罪过也是要杀头的。正在守门士卒两难之际,营中一彪人马飞奔而来,为首的赶到门前滚鞍下马,跪下同时口中道:“臣篇古接驾!”
原来,探马已经打探到皇太极正在三十骑的护卫之下向大营而来。阿敏得报后,立即差篇古到营门去看个究竟。篇古还没到营门,皇太极就已经到了。
皇太极命篇古平身。篇古起身便对身边亲兵道:“进去报与二贝勒得知。”转身又对皇太极道,“臣刚刚从二贝勒那边出来,二贝勒染了病……”
皇太极听罢惊问道:“患了什么病症?”
篇古回道:“二贝勒说感到眩晕难耐……”
“那咱们过去看他。”皇太极命篇古带路。
半路上,一名镶蓝旗牛录章京率领几个亲兵奔过来先朝皇太极跪了,道了声“给大汗请安”,然后转向篇古道:“臣来向爷传达二贝勒的话。二贝勒说请爷代他向大汗请罪,因染病在身,无法出帐迎驾,请爷陪大汗过去。”
“知道了。”篇古说完,转向皇太极道,“臣代二贝勒请罪。”
皇太极点了点头,道:“咱们走咱们的……”
不多时,众人来到了白马寺外。门口有十几名镶蓝旗士卒分列两旁,个个荷枪持戟;寺院墙外,每隔四五步便有一名镶蓝旗士卒站着,也是荷枪持戟。皇太极先下了马,又命随从们下马,完了站在那里,想看看篇古有何动作。
篇古请皇太极与三十名护军进入寺内,并命那前来报告的牛录章京进去报告,说汗驾已到。
皇太极在篇古引领之下进入寺院,院中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越过前院来到中院,便看到一个大的营帐,院内寂静无声。帐前几十名镶蓝旗士卒队列整齐,荷枪持戟站着。篇古紧赶了两步,来到大帐门口,亲手撩开了帐门门帘。皇太极做出一个手势,命三十名护军原地站了,自己单独一人进入帐中。
大帐中空无一人。皇太极进帐后刚刚站定,就听后帐传出了阿敏的喊声,喊是喊,但声音微弱:“篇古,请大汗稍坐,我这就更衣完毕。”
皇太极一听,并没有在前帐等着,而是径直进了后帐。阿敏正在哆哆嗦嗦地穿衣,见皇太极进了后帐,便一骨碌下了榻,几乎摔倒在地。跟进来的篇古急忙奔过去,将阿敏扶了。皇太极站在那里,让篇古将阿敏扶上榻躺下。
阿敏反而坐了起来,一只手撑着榻沿,另一只手按在额上,半天才自语道:“不中用了……”然后稍稍抬了抬头,对皇太极道,“这算什么事,不能出迎,竟让大汗……想不到,大汗真的来了……如此体贴臣下之心,怎能不让人……”说着竟抽噎了起来。
皇太极一直站在那里。有两个亲兵这时才从前帐搬过一张椅子,阿敏请皇太极坐了,并命篇古和那两名亲兵退出。
皇太极并没有问阿敏的病情,而是径直进入正题,道:“五哥回去传了二哥的话,希望我前来当面听听二哥对事情的陈述,还想亲自听到我的保证。二哥希望我来当面听听二哥对事情的陈述,这有道理,所以我来了。至于二哥所要求的那种保证,不瞒二哥,在没有弄清楚是非之前,我不能做任何保证。今日咱们兄弟开诚布公,有什么讲什么。咱们先从眼前讲起,二哥回到京郊,无疑是在搞一场兵变!”
阿敏听到这句话后猛地惊了一下。显然,他没有料到皇太极会单刀直入,一下子挑明了问题。接着,就见阿敏全身动了一下,立即像一个健康人那样,在榻上挺直了身子,大声喊着:“怎的就说是一场兵变?”
皇太极平静地说道:“不率军入城,在这样一个地方驻扎;非得你的命令不得出入大营;缉捕朝廷大臣;扣押钦差;大汗命‘罢兵息事’非但不听,反要大汗亲自来听你的教训,这还不是兵变吗?”
阿敏越发提高了声调儿,大叫道:“屯于此地,是想到宁完我等人给大汗发了密折……”
皇太极打断阿敏道:“既是密折,二哥怎会知道?”
阿敏只得道:“是我猜到的。那小子必有密折上报大汗,取先入为主之策,混淆视听,陷害我。”
皇太极冷笑道:“把猜的当成真的,无怪乎二哥如此行事了。只是,密折宁完我等人倒是真的送来了,可二哥怕什么呢?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来拿。’二哥与五哥讲了,在永平的所作所为,理皆在二哥,倒是宁完我等人‘不轨’‘通敌’。既如此,怕他何来?”
阿敏接着道:“为防大汗偏听宁完我那小子的,我不敢进城,这是一。二是大汗不由分说调兵前来,正黄旗、镶黄旗、正红旗、镶红旗,数万人马封住了我去京城之路,叫我如何率军回城?”
阿敏还要向下讲,皇太极打断了他,道:“二哥莫要混淆。我派兵前来在先,还是二哥在此安营扎寨在先?这种混淆只能够迷惑得了五哥,弄得他连先后因果都闹不明白了!”
阿敏只好狡辩道:“先是打算在此屯驻休整,接着就要率军回京的。后来大汗派大兵前来,就无法回去了。”
皇太极笑了笑,做了一个手势,让阿敏接着讲。
阿敏继续道:“讲到‘缉捕朝廷大臣’,大汗实在是错怪了当哥哥的。宁完我等人通敌证据确凿,如此大臣,不予缉捕,天理难容。扣押钦差,更是无从谈起。我向五弟讲了,豪格并没有讲明自己是钦差,只是说进营来劝诫我。当时,我初患眩晕之症……”讲到这里,阿敏忽然想到自己是在“病中”,于是停下来,又做眩晕之状,如此半天才道,“没有立即去见他。五弟后来讲明了,二哥才晓得他是钦差。至于汗命罢兵息事,实非刀兵之事,哪里谈得到‘罢兵’云云?说要大汗亲自来,是听我的教训,这更是冤死了二哥我……”
皇太极并不劝解,道:“我说是兵变,二哥说不是兵变,咱们各讲各的,是与不是,最后便有分晓……”
阿敏继续分辩道:“各说各的,可你是大汗,一言九鼎。你判我兵变,那就是死罪,无活路了。”
这时皇太极才笑了一笑,道:“这一话题暂且放下。五哥要我前来,说二哥有话要讲,现在请当面讲来。”
阿敏将之前跟莽古尔泰说的一番话又重复了一遍,末了道:“凡此种种,望大汗明察。如若不然,且看……”说着,阿敏向外喊,“篇古!”
篇古进来后,阿敏向他做了一个扭头的动作。篇古会意退出,不多时,几十名镶蓝旗牛录章京进帐。帐外同时传来喊闹之声,接着喊声越来越响,气氛立即紧张了起来。
皇太极连看都没有看闯进来的牛录章京们,他站起来凑近阿敏,准备一有不测就冲上去,将阿敏按在榻上制服。
阿敏并不晓得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忙命篇古道:“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走进来的几十名牛录章京见没人向他们发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阿敏坐在榻上,也一动不动。
不多时,篇古进来回禀道:“阿巴泰贝勒、硕托贝勒率领本部牛录章京与大汗带来的随从一起在寺外求见。”
皇太极转过身来,双目盯着阿敏。阿敏半天没有讲什么。皇太极依然盯着他,他只得解释道:“镶蓝旗牛录章京进来别无他意,只是向大汗表达他们的愿望而已。”
这时皇太极才对篇古道:“你去外面召黄旗的随便什么人进来。”
篇古出帐将一名正黄旗护卫召进帐中,皇太极对那护卫道:“你和篇古出寺去告诉阿巴泰、硕托和众虎贲,我在这里正与二哥讲话,让他们不要喧哗。”
护卫与篇古退出了,不一会儿,外面静了下来。篇古返回后,阿敏向站在那里的镶蓝旗牛录章京道:“大汗在此,你们有话便跟大汗奏明。”
镶蓝旗牛录章京们跪下齐道:“我等忠于朝廷,信赖二贝勒,要求大汗严惩通敌小人!”
皇太极听后道:“永平之事,我必以事实为据判断之,尔等先且退下。”
众人看着阿敏不肯退去,阿敏不动声色。皇太极看出众人是在等阿敏发话,于是直接对他道:“二哥还要他们讲什么话吗?”
阿敏这才道:“不是我要他们讲话……”
皇太极随即打断他,又对众人道:“尔等既然无话,就退下去!”
众牛录章京这才退去。
这时,皇太极道:“事情就这样了。二哥要我来,我来了;二哥该讲的都讲了。我还是那句话,二哥要罢兵息事,放豪格、宁完我和索尼回城;二哥也要回城,有何话回去尽管讲明。永平之事并不难辨明,二哥与宁完我、索尼等谁是谁非,将以事实为据。二哥,你看这样可好?”
阿敏半天没有讲话,虽然皇太极来了,但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不仅如此,他还得顺着皇太极指的路走下去。不成,当然不成!但如何回答皇太极呢?
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皇太极道:“这样好了,二哥一时拿不定主意,可慢慢想着。”说罢,起身向帐外走去。
皇太极走到帐门,又回头道:“明日是二哥诞辰,寿诞当照过,我将有贺礼送过来。”说罢便出帐走了。
皇太极愤怒了,他再也无法忍受阿敏对汗权的蔑视,再也无法忍受阿敏那拙劣的欺诈行径,再也不想看到阿敏那张令人厌恶的癞蛤蟆脸。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帐外,仰头看着湛蓝的蓝天,喘出两口大气,然后走出了寺院,三十名正黄旗护卫跟了出来。阿巴泰、硕托正在寺外焦急地等着,见皇太极走出,急忙迎了上去,跪倒在地,所领众牛录章京也都跪了下去。
皇太极让他们平身,自己拨马走上了回去的路。阿巴泰、硕托上马跟了上来,其余的人也随后跟上。
皇太极无话,在马上缓缓而行,想着自己的心事。
一个刘兴祚,一个白养粹,还有一个商叔牙,这些忠贞贤能之士,一个个都断送在阿敏之手!一个汉城,现又出了个永平,成千上万无辜之人死在阿敏之手!想到刘兴祚的死,想到白养粹的死,想到商叔牙的死,想到汉城、永平百姓的惨死,皇太极暗暗叹道:“如此忠贞、贤能之士毁在了我们的手里,让我如何向世人交代!永平无辜百姓的惨死让我如何向世人交代!更何况,我曾反复明谕,将五城建成汉民之福壤,以昭告天下我大金国乃仁义之邦。我着所留满官汉将同心协力、共守共治、勿侵扰百姓、严禁搜刮威逼抢掠,可结果是什么呢!更何况,阿敏的罪行岂止这些!”
是非必须澄清,烂肉必须割除!皇太极再次下了决心。铲除毒瘤的计谋已经想好,他决定照计而行。他便向身边的阿巴泰和硕托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凑上前来。阿巴泰和硕托会意,拨动坐骑一边一个,与皇太极并辔而行。
皇太极道:“明日是他的生日,我会送来两担寿礼。届时他们有人会找你们,你们要照他们传达之意行事。成功与否,大金命运所系,切勿大意。”
此后皇太极又无话,阿巴泰等将皇太极送出营门,多尔衮、岳托等急忙迎了过来。没等多尔衮、岳托等讲什么,皇太极猛抽一鞭,马儿一阵风地向三官庙奔去。
皇太极回到三官庙,下了马就问范文程到了没有。范文程被找来后,皇太极迫不及待地问道:“与那人接头的情况如何?”
范文程道:“一切都已经谈妥。她知道刘兴祚惨死于阿敏之手,复仇之心益坚。听大汗用她,越发愿意效死。”
皇太极听罢甚为兴奋,道:“我已经与阿巴泰、硕托打了招呼,既如此,就照计而行。”
皇太极所讲的“那人”,或范文程所讲的“她”,指的就是达姬。
达姬在此出现是怎么一回事?皇太极他们怎么想到了她?
原来在永平,皇太极再次让刘兴祚归降无果后,君臣谈起刘兴祚叛逃原因,范文程、宁完我向皇太极讲了他们合计保达姬,最后达姬被掳去阿敏府上之事。这次回来,阿敏拥兵起事,制服阿敏的问题就被提上了日程。皇太极决定来白马寺后,便找范文程提到了动用达姬的事。
达姬与范文程接上头之后,知道刘兴祚被阿敏杀死,便决心报仇雪恨。后听说皇太极用她,她决心实施皇太极除阿敏之计,虽死不辞。
当日,范文程赶回与达姬再次接头,授除阿敏之计。达姬心领神会,决心豁上一条性命,也要置阿敏于死地。
阿敏的大福晋那拉氏在两天前就接到了阿敏要她准备若干物品,到寿诞那天进营,把所要的东西带过去的通知。按阿敏的要求,那拉氏精心进行着准备。诞辰的前一天,一切东西都已齐备。
那拉氏与阿敏成婚已经几十年,阿敏的事自然让那拉氏牵肠挂肚。基小小第一次暗中回府,她就要求过去。基小小回报后,阿敏没有准许。如何才能让自己的男人摆脱困境,这不是她能够做得到的事。但现在连给自己的丈夫一些精神上的安慰、生活上的照顾都不能了,因此她十分不安。
基小小暗中回来过几趟,那拉氏了解了阿敏所面临形势的严峻。府内上上下下大概均已听到了风声,每个人都表现得心神不宁,这种状态那拉氏看得清清楚楚。皇太极去了大营的事,当日府中众人都知道了。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说是皇太极主动前去的;有的说皇太极是被阿敏叫去的;有的说这将是一场武斗,阿敏会在大帐之中埋伏刀斧手,皇太极或被杀,或被捉,从此京城大乱,八旗相互残杀,沈阳城将血流成河;还有的说,这将是一场文斗,各提各的要求,各讲各的理,谈拢谈不拢,阿敏都不会动手,皇太极回来后会发兵进剿……总而言之,在当前的情势之下,皇太极的白马寺之行非同寻常,阿敏的命运,或者说皇太极的命运如何,可能就要见分晓。晚间,家人纷传,皇太极出了大营,住在三官庙,没有回城。皇太极去干什么?谈了些什么?结果如何?那拉氏脑子里的问号一大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侍女向她报告,说达姬姑娘求见。
那拉氏听了一愣,眼下她会有什么话讲?不一会儿,达姬过来了,请安后道:“奴婢听家人纷纷议论,说贝勒爷有难,不能回城了。奴婢不知真假,心中疑惑,特过来请福晋指点。”
达姬讲的是满语。她来沈阳已经三年多,被圈到阿敏府后终日无事可干,便跟侍奉她的侍女学习满语。聪明的达姬学起语言来自然轻松自如,无论是听是说,早已不存在任何障碍。
阿敏好色,把标致的女人弄进府来已是家常便饭。那拉氏惧怕阿敏,对此从不讲什么。达姬被弄进府来,那拉氏是知道的,也知道达姬一直不顺从。现在她见达姬特来问阿敏那边的情况,心里一动,想这丫头要是在此时愿意顺从,对贝勒爷倒是一种安慰。于是,她向达姬简要讲明了情况,看她有什么反应。
达姬听罢深思了半天才道:“实在是险了!好可怜的贝勒爷!”
那拉氏一听忙道:“是啊,再说明日就是爷的生日……”
达姬听了打断那拉氏道:“府内上上下下都在忙活,原来是为贝勒爷准备做寿之物。”
那拉氏道:“正是呢,明天我就带着去大营……”
达姬听后又沉思了,眼中还滴下了泪来,道:“蒙贝勒爷不杀之恩,两年来,奴婢非但没有给贝勒爷带来愉快,却添了心烦……”
那拉氏见状忙道:“如姑娘不辞辛劳,可跟我一同进营去。”
达姬摇摇头道:“今贝勒爷被困,奴婢还有何颜面去见贝勒爷呢!”
那拉氏道:“怕是爷巴不得见见姑娘哩!”
达姬见那拉氏讲得如此恳切,不再推辞,答应与她一同进营。
次日清早,那拉氏与达姬各乘了一辆车,另用大车拉着所用物品离开沈阳,奔向白马寺阿敏大营。
皇太极离开后,阿敏细细地回想两人见面的全过程。起初,他认为自己什么也没有得到。但随后他想到,自己还要想得到什么呢?毕竟皇太极来了,这说明我阿敏在此驻扎,皇太极对此不能不正视。让皇太极来,讲出自家的一番道理,便能干扰皇太极的决心,为下一步行动铺路就够了。
那么,阿敏下一步的行动是什么呢?
皇太极来,阿敏有武力解决问题的打算吗?对此,他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思考的结果是放弃了那种想法。阿敏分析过,皇太极进入大营,不会带多少人马,力量方面自己占有绝对优势。但是劫持皇太极之后怎么办?阿敏了解皇太极,他的性格是宁死也不会屈从。皇太极已经在白马寺大营前部署了两黄旗、两红旗的精锐,无论人数上还是气势上都占优势。皇太极被执而不屈服,双方就要对峙下去。自己这一方是悬兵而驻,无法得到粮草供应,到头来吃什么喝什么?到了那时,屈服的将只能是他自己。
当然,到时可以以杀掉皇太极相威胁,可皇太极不讲一个“准”字,那边的人不管答应什么,都是枉然的。那怎么办?真的把皇太极杀掉?而杀掉了皇太极,就无异于做出了同归于尽的选择。那时杀向白马寺的,就不止营外与镶蓝旗对峙的两黄旗、两红旗了。
杀出重围,绝望之中找到一条生路,这才是阿敏的选择。
眼下,阿敏就找到了一条生路。皇太极在多种场合都讲了,要以事实为据。事实是什么?事实就是证据,我把你所需的一切证据统统毁掉,看你拿什么样的事实治我!
证据在哪里?在基小小那里,在他的几个亲兵那里,把他们除掉了,所有的证据也就统统不存在了!
如果阿敏及时将基小小等人除掉了,皇太极所设想的要让阿敏的罪恶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计划,可就真的不容易实现了。问题是,阿敏没能做到这步。
阿敏认为基小小等人是囊中之物,杀掉他们是随手之事;次日是自己的寿诞,诞辰之日连要数命,总是不吉的。他想寿诞一过就下手,到时他们会上天入地不成!
晚上,阿敏觉得自己应该见一见豪格,便命基小小把他找了来。
豪格被圈,心中又怨恨又害怕。他怨恨父亲把这样一个差使派给了他,想到自己作为人质被握于阿敏之手,定然凶多吉少。他关心事态的发展,担心双方谈不拢。但是,外面发生的事他一概不知。他忍受着精神上的折磨,在帐中用种种幻想打发时光。基小小过来找他时,他正想着自己被阿敏抓在手里,那只铁臂劈头打了下来……
“贝勒爷一向可好?”基小小的呼唤声打破了他的幻境。
豪格认出是基小小,便像碰见了救星一般,连忙叫了起来:“是你……是你……快快领我去见二贝勒!”
基小小来的路上正琢磨,见了豪格是用“叫”,还是用“请”?这回连字眼也用不着抠了,直接道:“现在奴才就可领贝勒爷去。”
“好,现在就领我前去。”
豪格想唤自己的亲兵,可亲兵另外被圈着,哪里叫得动他们?基小小回头道:“出不了事的,爷!没几步,奴才引领着爷,迷不了路的……”
豪格被领着到了白马寺前。到了门口,他不想往里走了,问:“这是什么地方?你要带我去这里边做什么?”
基小小笑道:“我的爷,您不进这里面,怎么能见得到二贝勒呢?”
豪格虽心存疑惑,但还是跟基小小进入寺院,到前院才看见一个大帐——稍感放心。
基小小自己进了帐,不一会儿又出帐,把豪格引进帐中。
豪格觉得尽管自己被圈了几天,毕竟还是一名钦差,应该不辱使命。于是,他进帐后大声喊道:“二贝勒接旨!”
话音刚落,就听到了阿敏的笑声,随后传来豺嗥一般的喊声:“得了吧,大侄子,你是老皇历了……”说着便出了后帐。
案前有两把椅子,阿敏先坐了,然后指着另一把椅子让豪格坐。
豪格正犹豫之时,阿敏又道:“坐吧,坐了好讲话。”
豪格没有吭声,坐了下来。阿敏说道:“你来之后,三贝勒来过了,大汗也亲自来过了,你现在还传哪一家的旨?”
豪格惊了一下,父汗亲自来过了?他不太相信,警惕着阿敏要搞什么名堂,因此沉默不语。
阿敏不想跟豪格纠缠,于是又道:“大汗亲自进营仔仔细细地听了二伯对永平诸事的陈述。八弟不愧为英明的大汗,一听便意识到了宁完我那小子讲的是不实之词,当即表示他将以事实为据判断永平诸事,让我回城。我说连日行军,被人诬陷,心情不佳,身心疲惫,又赶上明日是生辰,想在此清清静静地歇两日——大汗准许了……”
豪格并没有想到阿敏要过生日,只得道:“侄儿祝贺二伯华诞之喜。”
阿敏客气了一句,继续道:“大侄子可在此与二伯同乐,过两天消停日子。”
豪格一听忙道:“自然愿意遵命陪二伯,可汗命不可不复……”
“又来了!大汗都亲自来过了,事情已经过去,你还有什么汗命可复呢!就这样了!”阿敏狞笑起来。
豪格退出了,没有再讲什么,当然也没有提放他回去的要求。
入夜后,阿敏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四更时才迷糊了一会儿,天便放了亮。阿敏早早地起了床,基小小第一个向他道了万福。阿敏出帐,独自一个人在寺院里踱步。太阳渐渐升起,天空碧蓝,万里无云。过生日的人看到如此的艳阳天,内心自然是高兴的。
如此过了很长的时间,阿敏才回到大帐。他刚刚坐下来,就听外面报告,说大福晋进了大营。
基小小没等阿敏吩咐,就出帐去迎大福晋。迎上车队后,基小小给大福晋请了安,然后上马在前面引领。大福晋在寺外下车,将基小小唤到跟前,悄悄告诉他达姬姑娘一同来了,命他先不要跟二贝勒讲,而是先给达姬找个空闲的帐篷歇了,而后听她的吩咐。基小小晓得其中的奥秘,便吩咐身边的亲兵去收拾。达姬没有下车,基小小搀扶大福晋先进了寺院。
阿敏已经在大帐门口等着。两人见面后,都向对方奔去。
基小小一直撩着门帘儿,伺候着这对老夫妻进帐。等他们进帐后,基小小关照大福晋在案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并献上了茶,这才退出。
大福晋刚给阿敏拜了寿,固山额真篇古进帐报告,说大汗及诸贝勒送礼品的车队到了大营门口。阿敏想了一下,问道:“什么人押送?”
篇古回道:“贝子爷瓦克达。”
“车辆不要放入,派人去将礼箱抬进来,只放瓦克达和几名亲兵进来,并对他严加监视……”
篇古领命去了。
这边大福晋问起了阿敏的情况,阿敏没有对大福晋隐瞒自己的处境。大福晋讲了不少安慰的话后道:“今天是爷的华诞,爷所要的东西全部带来了。除此之外,还带了爷最最想要而没让我带的东西,爷猜一猜……”
这吊起了阿敏的胃口,他猜了几次,大福晋都摇头。最后,大福晋召基小小进帐,向外扬了扬头。基小小会意,笑了笑,退去了。
阿敏注视着帐门,不多时门帘儿一动,一个天仙般的美人儿站在了帐门口。她双目含笑,两腮桃红,一身鲜艳无比的朝鲜服装。
“达姬!”阿敏大叫了一声。
达姬走近了,双手在膝前重叠,微微躬身,甜甜蜜蜜地道:“给贝勒爷拜寿!”
大福晋真的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生日贺礼!阿敏心花怒放,喃喃道:“姑娘少礼……”
基小小也精神了起来。一桌酒菜摆在了帐中,阿敏坐了上位,大福晋坐于侧面,达姬把盏。大福晋先敬了阿敏,然后自饮。阿敏让达姬喝了一杯,接着,阿敏自己连饮数杯。
达姬的琵琶也带了来——自从进入阿敏府中,达姬就再也没有拨一下琴弦。达姬让阿敏指定曲目,阿敏点了《贺新郎》。达姬定调儿拨弦,倾情弹奏;阿敏和着节拍,摇头晃脑。曲终,阿敏让大福晋点一个,大福晋点了《点绛唇》,达姬依旧是倾情弹奏。曲终,阿敏让达姬自选一曲,达姬说弹《陈桥鹊唱》。这《陈桥鹊唱》是歌唱赵匡胤陈桥兵变之事,阿敏自然喜欢,达姬没弹便先鼓起掌来。一曲弹尽,阿敏几杯入肚,便有些醉意了。
这时,篇古持礼单入帐呈递给阿敏,阿敏拣出皇太极的礼单看了一眼,便把它们丢在了案上,而后问道:“瓦克达安置了?没有让他乱跑吧?”
篇古回道:“安置了。进营后,硕托贝勒正好巡营碰上他,兄弟俩讲了几句话,再也没有让他见到别的人。”
听到硕托见了瓦克达,阿敏立即警觉起来,追问道:“硕托见他了?他们讲了什么你可听到了?”
篇古回道:“他们并辔而行,讲的什么,臣并没有听清。”
阿敏一听对篇古甚为生气,但并没有发作,又问:“没有传递物品吗?”
篇古已经发现阿敏不悦,回道:“这绝对没有。”
阿敏不耐烦地向篇古挥了挥手,篇古怏怏离去。
大福晋见阿敏有了醉意,便说昨晚睡得迟,又加一路颠簸,要歇一会儿。基小小听到动静,赶进帐来扶着大福晋出了帐。
出帐后,大福晋向基小小努了一下嘴,悄悄道:“留意伺候……”
基小小会意,笑了笑,又转回来在帐外伺候着。
阿敏现出了醉意,但他一点都没有醉。对达姬在如此情况之下表现出的“回心转意”,他心中疑虑重重。达姬搀扶阿敏进入后帐,阿敏一直警惕着,以防她猛然抽出身藏的利器向他刺来。到了榻前,阿敏上了榻,一把剑就藏在枕下,只要达姬有什么不轨之举,他可以抽出那把剑将达姬挥为两段。其实,就是他不动家伙,靠那只右臂也会让眼前这位柔弱的女子魂飞九天。直到眼下,达姬并没有什么异常举动。达姬退出三步,先是解开裙子,又脱去了上衣,身上只有一条蝉翼一样透明的长袍——一切均已暴露,并没什么暗器藏身。达姬向前走了两步,举手拔下了头上的一根簪子,随后云鬓垂下,展示了几个舞姿。阿敏欲火随之猛烈燃起,跃起身来搂抱达姬;可随之浑身瘫软,侧卧在榻上一动不动了。
原来,达姬的头发中藏了范文程带给她的一段鹅管,里面装着一管离魂散。那支簪子连着鹅管的塞子,一拔那簪子,离魂散随即急速散发。达姬故意停下来展示舞姿,为的是让那离魂散有足够的时间传到阿敏那边去。达姬事先已经服了解药,阿敏离了魂,她却安然无事。
达姬已经看到了阿敏枕旁的那把剑,她恨不能抄起那把剑刺向仇人。但她答应了范文程,要照预先设计好的计划去做。她转过身去,免得再看到阿敏那张令人厌恶的癞蛤蟆脸。她稍稍站了一会儿,让自己镇定下来,以免让人看出破绽坏了大事。
达姬重新穿上了衣裙,向外喊道:“传基小小进帐!”
基小小按照大福晋的吩咐在大帐外转悠着,一旦帐中有什么情况,随时进帐伺候。听到帐中有人喊他,他便进帐听候吩咐。进入前帐,他就听出里面是达姬的声音:“贝勒爷有话,吩咐护军将大汗及诸大臣的贺礼抬入帐中。”
基小小道了声“是”,便退了出去,命护军们把装贺礼的箱子抬入帐中。
这时,里面又传出达姬的声音:“众人退出,帐外伺候。”
基小小与护军一起退到帐外。他心中疑惑,此刻贝勒爷要这些贺礼做甚?他在一个小窗前悄悄观察帐中动静,就见后帐的门帘儿一动,达姬姑娘走了出来,云鬓散落,衣裙不整。基小小正在疑惑之际,就见达姬拿起阿敏置于案上的礼单,进入后帐去了。
这是贝勒爷要查看礼单,核对礼品。可基小小又想,在这样的时刻核对这个有什么用?他胡思乱想了一阵,就又听里面传出达姬的声音:“传基小小……”
基小小重新进帐,道:“奴才在此伺候。”
这次达姬出了后帐,面对基小小道:“贝勒爷问话,为什么不见阿巴泰贝勒、硕托贝勒的礼单?贝勒爷道,如他们没有送来,就去传他们来见!”
基小小清楚,阿巴泰和硕托还都没有礼单送来,于是道:“奴才这就去唤二位贝勒爷。”基小小一向怨恨阿巴泰和硕托,心想大汗和在京大臣的礼物都到了,你们近在咫尺却迟迟不送礼过来,这回惹恼了贝勒爷,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了!
基小小心急地直奔阿巴泰和硕托大帐。他出寺后瞧见阿巴泰和硕托正好带着护军抬着礼品箱等在寺外。阿巴泰和硕托齐道:“向里通报,我等敬贺二贝勒华诞,有薄礼敬献……”说着递上了礼单。
基小小并没有接那礼单,道:“快进去自己呈吧,贝勒爷正召二位爷呢!”
阿巴泰和硕托相互对视了一眼,命护军停下,再忙让基小小引路进入寺中。他们是头一次到阿敏大帐前。基小小请阿巴泰和硕托停下,自己走到大帐门前喊道:“二位贝勒爷到!”
稍等了片刻,传出达姬的声音:“贝勒爷有话,要他们进帐问话。”
基小小听了甚是开心,向阿巴泰和硕托挤了挤眼儿,道:“请吧,二位爷!”
阿巴泰和硕托进入帐中。
不一会儿,硕托出帐对基小小道:“劳你大驾,到寺外向我与七贝勒爷抬箱子的护军讲一声,贝勒爷有话,让他们把箱子径直抬入帐中。另劳驾嘱咐他们一声千万在意,过门槛儿时莫碰了箱子,毁了里边的器物。”
基小小听了心中好不烦躁,什么贵重的东西,唠唠叨叨讲了这一通!他扭头去了。阿巴泰和硕托的护军们在基小小的引领下抬着箱子进入寺院,进入大帐。
好大的贺礼!两条铁链,几把铁锁。不由分说,在阿巴泰和硕托的命令下,护军们七手八脚就将阿敏锁了。
硕托再次出帐,道:“召固山额真篇古进帐!”
基小小愣在那里,不晓得出了什么事。
硕托见基小小不动,大声喝道:“聋了不成?没听见我的话?”
硕托一向温和,这次发作令基小小大吃一惊,他不得不从命。不多时,篇古便赶到了,硕托引他进入后帐。他看到阿敏被锁,魂飞天外,本能地就要退出。这时,阿巴泰大声道:“篇古接旨!”
篇古只好跪下,道:“臣篇古听旨。”
阿巴泰拿出汗旨,宣道:
乱臣贼子阿敏,负罪回京,拥兵自重,不率军入城,扣押汗派钦差;
汗命“罢兵息事”,他非但不听,反要挟汗亲自来听他的教训;汗顾及大局,念手足之情,前来好言相劝,令他释放所拘大臣、钦差,他却我行我素,坚持兵变,罪不容诛。尔为固山额真,对其不义之行,不加规劝,却为虎作伥,其罪非轻。念尔有盲从、被迫之因,念尔往日功绩,赦尔死罪;尔当幡然悔改,立功赎罪。令:一、立即拘捕从犯基小小等十人,交由朝廷审讯;二、立召镶蓝旗牛录章京以上将领集中于寺前,听宣汗旨。钦此。
篇古接旨,与硕托一起出帐,命护军将基小小等拘捕。基小小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吵着闹着被带走了。篇古又下令镶蓝旗牛录章京以上将领去寺前集中。众将同样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寺前气氛变得十分紧张。众将到齐后,阿巴泰出寺,大声向众将喊道:“众将听旨!”
篇古第一个又跪了下去,众将纷纷跪倒。阿巴泰宣道:
乱臣贼子阿敏,负罪回京,拥兵自重,不率军入城,却扣押汗派钦差;汗命“罢兵息事”,他非但不听,反要挟汗亲自来听他的教训;汗顾及大局,念手足之情,前来好言相劝,令他释放所拘大臣、钦差,他却我行我素,坚持兵变,罪不容诛。朝廷已将此贼拘捕,择日审讯发落。贼子阿敏背叛朝廷,图谋已久,向来把镶蓝旗当作自家私产,妄图变尔等为图谋之器,其意狠毒,自不待言。尔等诸将,仍为朝廷将校,非其私利可图者。尔等听旨后,各莅其位,各尽其职,永远效力于大金,忠于朝廷;往日受阿敏迫使所做种种不利朝廷之举,一律不予追究。但凡执迷不悟、继续为虎作伥者,定严惩不贷。钦此。
宣罢,篇古喊道:“我等永远效命大金,忠于朝廷!”
众将跟着齐声高呼:“我等永远效命大金,忠于朝廷!”
众将散去。阿巴泰、硕托接管了大营军权,释放豪格、宁完我、索尼等人。阿敏还未醒来,被置入囚车运往沈阳。
阿巴泰命人进白马寺照料达姬姑娘,但去的人回报,说达姬姑娘已经自缢而死。原来,达姬趁众人将阿敏抬出寺院装入囚车之际,自缢身亡。阿巴泰等人闻报,叹息不已。
随后,由硕托看守大营,阿巴泰去三官庙向皇太极奏报。豪格、宁完我、索尼一同前往。
皇太极怀着复杂的心情听了阿巴泰的奏报。对使计成功,兵变如此了结,他是高兴的。只是采用这样的方式,他并不情愿。因此,听完阿巴泰的奏报,众人都兴高采烈,皇太极却没有讲什么。
当阿巴泰讲到达姬自缢身死时,皇太极心中暗暗钦佩她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姑娘,当场嘱咐阿巴泰将达姬的遗体运回沈阳厚葬,并命范文程、宁完我撰写祭文,届时祭奠。
瓦克达在正黄旗固山额真楞额礼的陪同下,率领三百正黄旗骑兵押解着尚未醒来的阿敏向沈阳急驰。进入西门,他们越发加快了速度。前头的骑兵一边抽打着坐骑,一边高声喊叫:“闪开了!闪开了!”
街上的百姓迅速躲向两旁,让出了大路。
进西门如此狂奔了不一会儿,阿敏醒来了。他感到浑身酸软,并觉得耳边有急风暴雨之声。接着,他睁开了双眼。
这是怎么啦?
他渐渐清醒了。看清自己的手臂被铁链与腰锁在了一起,动弹不得,脚也被铁链锁了起来,他瞬间明白了。
他大吼了一声,强使自己站起来;但刚刚站起,就被剧烈颠簸的囚车震倒了。他又一次强行站起来,并用他那被锁了的右手抓住一根木栏,大吼道:“皇太极,你不讲信义!你这个小人!你不得好死!你……”所有难听的话,他都骂了出来。
瓦克达看见了,也听到了,他任凭阿敏吼着,命令马队加快了速度。
由于剧烈的颠簸,阿敏又被摔在了车中。他再次爬起来,大声吼叫着。
站在街道两旁的百姓听到了囚车中的怒吼,又听清楚了骂的是大汗皇太极,无不惊愕。
大家都在传二贝勒阿敏正在与大汗顶牛儿,兵扎白马寺,沈阳将有血光之灾。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和这有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