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商叔牙进了衙门做了官,第一件要办的事便是去“浴玉楼”一趟。
这“浴玉楼”是永平城中的一家妓院。那这商叔牙刚刚上任,却急急忙忙去那妓院做什么?
原来,他是去那妓院找一名妓女。
那妓女名叫纪玉皦,原是商叔牙的一个邻居。不久前,纪玉皦刚刚被卖到这里。
纪玉皦不是本地人,她有一段不寻常的来历。
她原是京中人,父亲是明朝的官员,因与阉党有说不明道不清的瓜葛,全家被处斩。纪玉皦和她母亲找了一个偶然的机会逃出,来永平投靠她的舅舅。她那舅舅在永平原有一个很大的店铺,但由于染上了赌瘾,近几年店铺渐渐被他输掉。纪玉皦母女来时,曾带有丰厚的家私。只可惜,两年多的时间,这些家私也被舅舅输光。纪玉皦的母亲见光景如此,知无活路,又加思念死去的亲人,便终日郁闷,最终身亡。舅舅无法养活这纪玉皦,又加赌瘾未消,便以百两银子的价钱将她卖入“浴玉楼”。
商叔牙与纪玉皦的舅舅家比邻,纪玉皦的事他全知道。当日纪玉皦在时,因她识文断字,商叔牙便与她有所接触。后纪玉皦生活艰难,商叔牙也有所接济。但一来男女授受不亲,二来时间不长,三来商叔牙自家也在艰难度日,并没有多大的力量来接济她。他眼看着这位既美丽又文静的淑女进了青楼,只有嗟叹而已。
眼下情况不同了,穷书生一步登天,商叔牙升任州佐的事早已传遍全城。
鸨儿的嘴脸大家都是熟悉的,只认银子不认人。不用说,一见商叔牙,这鸨儿就像看到银子在眼前,因此,献上的是笑破了涂粉的热脸,送上的是折断了腰板的殷勤。
大人不计小人过。商叔牙不再回想往日来时所遭到的白眼和冷嘲,先丢下了一包银子,然后谢绝鸨儿的陪同,只身径直来楼上看那纪玉皦。
纪玉皦早就听到了商叔牙的好消息,断定他会来。等见到了商叔牙,想到受辱的日子熬到了头,便放声大哭了一阵,发泄了这多年所受的委屈。
商叔牙告诉她先在这里住几日,他在衙旁看好了一所房子,等那里整修好了——多则五日,少则三日,便来接她出去。
临走,商叔牙让鸨儿好生照应,不日会来接纪玉皦。
鸨儿已然料到会有此结局,心中一直盘算着如何大捞一笔。听商叔牙把话讲明了,便赔笑道:“这是爷的善举,姑娘的造化,也是小人的脸面。老爷只管放心安排,小人这里张灯结彩盼吉日,装扮丽人候佳音。”
此事过了一天,在阿敏的房里,基小小甜甜蜜蜜地对他道:“还有一件事要回爷,这次奴才到底给爷找到了一个绝色的!”
阿敏听罢笑了一笑,道:“前几次你都说那是绝色的。”
基小小笑道:“这次要不中爷的意,奴才就在爷跟前把脖子抹了!”
阿敏道:“休拿浑话哄爷,是不是绝色的,一见便知。”
基小小笑嘻嘻道:“只是爷眼界高了点儿,在这穷乡僻壤,有几分姿色也就将就了。”说着他来了精神儿,凑到阿敏的耳边悄悄道,“爷,这个却是一个在京城已然出了名的主儿。”
“哦?”阿敏听了,笑出声来。
这基小小所说的那“在京城已然出了名的主儿”,就是那纪玉皦。
他是如何打听到纪玉皦的?
基小小什么都好,却就是不好色。这倒不是他心里干净,而是他自幼那东西就不受使唤。因此,一想到那事心里就怵得慌。这里头的事,别人自然并不晓得。
宅子的事平息之后,何碧怕得罪基小小,便约他出来在永平最体面的酒楼“上星楼”喝酒。这“上星楼”与“浴玉楼”都在繁华的西大街上,两家斜对过儿。酒过三巡,何碧已有三分醉意。“浴玉楼”那边的繁华和热闹是不消说的,歌声、乐声、欢笑声、女人娇滴滴的挑逗声、男人不堪入耳的撒野声,一阵胜过一阵,这自然将何碧的话题朝这方面引。
何碧问:“你知道商大人吗?”
基小小问:“哪个?你是说那一步登了天的商叔牙?”
何碧道:“我说的正是他。”
基小小问:“他怎么样?”
何碧醉醺醺道:“人道‘金屋藏娇’,你看对过儿这楼上乌烟瘴气、群魔乱舞,却谁知鸡窝里面倒有了一只凤凰……”
基小小打断他道:“你刚要说那商叔牙,却怎的自己打岔,又说什么‘鸡窝里的凤凰’?”
“你有所不知……”何碧遂把纪玉皦的身份来历、如何被卖到了“浴玉楼”,以及这纪玉皦与商叔牙的关系说了一遍,最后他道,“商大人昨日入衙后立即去了‘浴玉楼’,告诉鸨儿要给纪玉皦赎身。”
听到这里,基小小一下子清醒过来,忙问:“他可赎了?”
何碧道:“商大人正在收拾房子,告诉鸨儿‘好生照应,不日会来接她’。”
基小小一下子高兴起来,道:“就是说,那纪玉皦还在?”
基小小异乎寻常的认真劲儿令何碧吃了一惊,何碧便笑问道:“怎么,你还想去光顾光顾?”
基小小见何碧如此动问,便笑道:“哪里,哪里,岂敢夺人之美!”
基小小停了杯,满怀心事地望着那浴玉楼半天后,说了声“还有事,早一些回去”,便急匆匆下楼去了。
他从上星楼出来,便将一个主意想得周全了。
他转了一个大圈,估计丢开了何碧,便回到了西大街的浴玉楼下。他将浴玉楼的环境查看了个明白,便回了府。之后他向阿敏讲的那些话,就是回府之后的事。
他并没有看到纪玉皦。他到了浴玉楼楼下时,想是不是上去看个明白。最后,他还是没敢上去。但有一点他不怀疑,这纪玉皦定然美色绝伦,有这一点就足够了。他原想当晚就实施他的计划,但他还是等到了次日。他怕夜里前去会引起怀疑,把事情弄砸。
当晚他一切准备就绪,让几个可靠的小厮连夜购得了一顶花轿,并挑了几人准备次日扮作轿夫。
次日,府中的几个婆娘也已梳妆打扮完毕。基小小带她们到了轿子旁,又嘱咐了两句,就让她们扶了轿子。他自己在前面带路,前往浴玉楼。
他原想找一些吹鼓手,以便把事情弄得像模像样。但又觉得那样动静过大,容易走漏风声,因此作罢了。
不多时,轿子来到了浴玉楼的门前。这青楼夜里生意旺,人们睡得迟,起得也迟。基小小到时,楼门仍然紧闭着。基小小让轿子停下,自己上前去轻轻敲门。不一会儿,一个粗壮的大汉开了门,见门前停一花轿,正不知何事。基小小忙过去道:“我等奉商老爷派遣,迎纪姑娘来了。请向妈妈通报。”
守门人一听不敢怠慢,说了声“稍候”,便进里面去了。
过不多时,就听楼里传出了笑声:“我的爷可真会选日子——今日是怎样的黄道吉日呀?是哪一位大爷劳动了?还不快些儿进来泡杯茶暖和暖和……”说着,鸨儿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基小小上前赔笑道:“本官是喜差,也是官差,不敢打扰。就请妈妈上去禀告姑娘一声,尽快收拾停当就过去。”
鸨儿心里有些纳闷儿,商大人不是说“不日会来接她”,如何第二日就来了?她弯着身子躲过挡在眼前的基小小看那花轿和婆子们,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
基小小见鸨儿如此,便悄悄地对她道:“看妈妈的神气儿,是认为我家老爷过于寒酸了?”
鸨儿忙送笑脸,道:“哪里,哪里。只是说,倘有吹吹打打的就更喜庆些儿。”
基小小听罢伏在鸨儿的耳边悄声道:“本官说出来妈妈不要介意,我琢磨老爷的意思,是不把这次当作一次迎娶。”
鸨儿听罢只好点头:“爷道的是……我这就去禀报姑娘。爷还是进里来……”
基小小道:“妈妈自去,本官在此候着便是了。”
只一袋烟的工夫,鸨儿便领着一个女子下楼来了。
基小小想,这女子就是那纪玉皦了,细细看去,果然美貌。
这时婆子们上来,有的接了包裹,有的过来搀扶。纪玉皦向鸨儿拜别,便上了轿。
鸨儿拉基小小进了楼,道:“爷,别怪小人啰嗦。小人干这一行,就靠了孩子们吃饭……”
基小小明白鸨儿的意思,为了把事情办得顺当,他已经经阿敏的同意,支出了三百两银子,并随身带了来。可在路上他又有了一个主意:银子自己留下来,却要鸨儿过后到商府去领取——反正很快商府就晓得了纪玉皦被劫之事。就算不知道,叫鸨儿前去报个信也好。因此,一听鸨儿的话,基小小便道:“妈妈又是不晓得我们爷的脾气!对我家老爷来说,如何就今日把银子带来,落一个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名声!老爷有话,请妈妈过去,少不了您老一分一毫的,还捞一个体面……”
鸨儿摇摇头道:“话虽如此说,可常言道,一入侯门深似海。那么一个大衙门,要我上哪里寻去?”
基小小听后假装不悦,道:“妈妈这话就不对了。我家老爷有名有姓,如何就没处寻去?本官想不明白,一个子儿都不会少的。放着体面不要,难道偏偏在黑处动作才好?您老要是一定让我放下银子再抬人,那我现就回去一趟,到商老爷那里取银子来……”说着,就往外走。
鸨儿这下慌了神,忙拉着基小小道:“爷不必动气。小人怎敢惊动老爷呢,只是表一表我们干这一行的难处罢了。快请,快请,敢问爷尊姓大名呢?”
基小小道:“本官今不改名、明不换姓,叫乌慈仁的便是。”
鸨儿听罢道:“乌老爷幸会!小的过府那会儿就有劳老爷了。”
“那没说的,您老放心就是。”基小小说罢出楼,挥手命轿夫们起轿。
当日,鸨儿来到巡抚府要她的银子,吵着闹着要见乌慈仁老爷。衙役们挡了驾,说衙内并没有叫乌慈仁的老爷。鸨儿一听,吵闹得更欢了,说怎么会没有乌慈仁老爷——是他带了轿子,说奉商老爷所差,接走了纪姑娘。商老爷早晨接了人,怎么现时就没有了乌老爷?没有乌老爷,总有商老爷吧?衙役们见鸨儿如此说,彼此看了一看,然后叫她休要吵闹,答应进去问问。
报到商叔牙那里,说浴玉楼的妈妈前来求见。商叔牙一听是浴玉楼的鸨儿,便问衙役她有什么事。衙役回报,说是什么乌老爷带了轿子,奉商老爷所差,接走了纪姑娘。
商叔牙一听觉得大事不妙,立刻吩咐身边的少年主簿名叫过镇尤的道:“你去把她打发了,就说老爷知道这事,只是有紧急公事出了城,现不在衙内。老爷回后,一定禀报。然后你去悄悄找她,从旁打听了细情前来禀我。”
过镇尤聪明能干,听了商叔牙这话知事有蹊跷,便照吩咐去办了。
鸨儿一听商叔牙认账,心中踏实了许多。再加过镇尤的软哄,鸨儿知在衙内吵闹不是玩儿的,便问过镇尤的姓名。没等过镇尤张嘴,就有一衙役道:“这是商老爷身边过镇尤老爷,州佐主簿的便是。”
鸨儿听罢品味了片刻笑道:“怎么就这么巧,跟说书的一样。隐去了一个无此人,却来了一位果真有。就这样了果老爷,您公务繁忙,这会儿我也不再打扰。一见老爷您的长相——瞧,又像那戏文里讲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老爷您年纪轻轻,却已坐上了高位,这就不足为奇了——前途无量呢!老爷您一言既出,驷马再快,也就不能够追上。我就‘坐待堂上一袋烟,敬候春雷一声响’了。”
过镇尤听罢笑了笑,看着鸨儿翩然而去。
当天午前,过镇尤去了浴玉楼找到了鸨儿。商叔牙曾有吩咐,要过镇尤“从旁”向鸨儿打听细情。又是找鸨儿本人,又是“从旁”,这有一定的难度;但这过镇尤还是把事情办妥了。
回来,过镇尤向商叔牙回复了他所打听到的情况。
经鸨儿进入巡抚衙门闹了一通,这“劫艳”一案已经传遍了永平城。巡抚白养粹自然已经晓得,他来到商叔牙处询问此案的细情。
无论是商叔牙还是白养粹都已经想到,对方一定是知道商叔牙对鸨儿有“好生照应,不日会来接她”的吩咐,便趁商叔牙还未接之际接了去。从鸨儿的表现看,又不像是她做内应,串通了什么人搞的。既已知情,做起来又如此大胆,这“劫艳”一事,一定是金国人干的。
商叔牙将过镇尤打听到的事情向白养粹讲了一遍,白养粹听了越发肯定原先的判断。
回去的路上,白养粹决定问一问何碧,看他是否知情。
回到房内,他命人去唤何碧。半天,去找何碧的人回说他不在府内,亦不知他去了哪里。白养粹便命人到外边去找,最后何碧回来了。
白养粹问道:“去了哪里,唤你半天不见人?”
何碧回道:“小的去办了一宗重要的事情,现要回老爷。”
白养粹道:“我也正有一事要问你。”
何碧道:“老爷可说的是百姓们盛传的‘劫艳’之事?”
见白养粹点头,何碧又道:“小的要回的,也正是这件事。”
白养粹见状,让何碧坐了,让他慢慢说来。何碧道:“今天浴玉楼的鸨儿来衙门吵闹,小的就想是什么人斗胆敢做出这等事来!后来一想,干这事得知情,就是要晓得商老爷有修整房舍,不日接纪姑娘一说,便赶在商老爷未接之前将人劫走。可什么人会知道此情又有天大的胆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想来想去,这永平城内只有金人才有此胆量。他们有胆量,可如何会知情呢?小的又想起,昨日在浴玉楼对过儿请二贝勒身边的基小小吃酒时,曾向他提到了此事。再想到他往日的所作所为,小的就把‘劫艳’之事想到了他的身上。小的到了浴玉楼,向在场的人打听了当时的详情,然后又到了二贝勒府那边。恰好,在府门对过儿碰到一老翁,他说清晨开门之时,看见有一花轿进了贝勒府府门。问那花轿的颜色、装饰,就像小的在浴玉楼所打听到的一模一样。再问抬轿和相随人等的打扮、模样,也与浴玉楼那边的人说的并无差别。”
说到这里,有人推门进了房内。两人定睛一看,乃是商叔牙。
原来,过镇尤打听到细情向商叔牙报告后,商叔牙既痛苦又恼怒,便起身去了白养粹的办公处。
走到白养粹的房前游廊时,他听到了何碧的一句话:“昨日在浴玉楼对过儿请二贝勒身边的基小小吃酒时”,不由自主地站定了。
尽管商叔牙已经有了一些准备,但此时听到了真情,那遭受的刺激和打击还是难以承受的。他摇晃着身子赶紧靠在了一根柱子上。等何碧讲完,他便进了房门。
白养粹与何碧一见商叔牙进屋,知道方才的话他都听到了。白养粹把商叔牙让进来坐下。何碧给商叔牙倒了茶,看了白养粹一眼,便退出去了。
白养粹道:“方才何碧去了浴玉楼……”
商叔牙道:“大人,此事不谈了。下官来是向大人禀报,下官近有所思,且有些心得,说出来望大人指教。”
白养粹道:“愿与贤弟切磋。”
商叔牙道:“今永平等五城,守与否、建与否,第一要务是粮草。我五城虽有些积蓄,然一旦敌军来攻,仍恐难久支,故必囤粮以备不测。囤粮,便要产购并施。就产而言,冬小麦已然种下,但等夏收;从季节看,还可种上一季春小麦,此乃事之关键所在。一是料明军来袭不是太久之事,囤粮宜早不宜迟,等种秋粮,怕为时已晚;二是春小麦收后,还可抢种秋收作物,这便是多收了一茬。为鼓励农家多种,可允种春小麦之田免交田赋;农家缺种子者,可由官贷;收时,偿还实物,春贷一斗,夏多还两升。就购而言,可与诸钱庄相商,合伙集资贷与州府,州府以高出市面之价收购,如此本州及四周州县之谷必大量涌入。粮食大量涌入后,我不压价,会有更多的卖粮者拥来。如此,我之府库盈满不日矣。另外,我有钱庄做后盾,亦不怕奸商从中牟利。为解决春小麦麦种之缺,春小麦收价又更高于市价。至于向诸钱庄贷资事,只好劳巡抚大人筹措了。封老先生是大人挚友,他不至于坐视。另为宅第之事他必万分感激,大祸躲过,破费些钱财,他自然会不惜的,何况还是贷哩。他一出头,就不怕其余的钱庄不出资了。”
白养粹听完,既感动,又高兴。他感动的是,这商叔牙果是一个不可多得之才。恋人被劫,必痛苦万分,必愤怒异常。就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竟割舍得私情己恨,去思虑州县的大事!他高兴的是,商叔牙的所思所想,竟是一篇好文章,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永平等五城安定和兴旺起决定作用的应急大策。
白养粹听罢道:“贤弟的主意极妙。说到向封老先生借贷之事,就包在为兄的身上了。事不宜迟,即刻行动起来。”
两人遂商量了一些细节问题,便布置有司行动起来。
再说那浴玉楼的鸨儿当日进巡抚府,一路之上美梦多多:少说也得五百两银子;以此为契机,巴结上了官府,有了靠山;把后面的院子买下来,地盘扩大一倍,再买些更有姿色的姑娘……可进衙后,一听众衙役说没有乌慈仁这个人,便意识到大事不好,一下子犹如五雷轰顶一般,浑身发软、眼冒金星,差一点儿就要栽倒在那里。后来,出来了一个过镇尤,事情又有了着落,她便紧紧抓住这个过镇尤。可回来之后,她越想越觉得不甚踏实。既然衙内众人说商老爷身边并没有一个乌慈仁,那就意味着有人冒充商叔牙的跟班儿将纪玉皦劫了去。倘若商叔牙与她要人,她便没了辙,不但银子分文得不到,还可能落一个“私通歹人,劫持官妻”的大罪,到头来吃不了兜着走。可让她想不明白的是,既如此,怎么又出来了一个过镇尤,说“老爷知道这事”,听那口气并不是问她的罪,还平平和和地说要“回老爷”。后来,过镇尤到浴玉楼来找她,说是要把当日的详情打听清楚,等老爷回府时好回话。既说“老爷知道这事”,怎么又前来打听?难道这商老爷要“金屋藏娇”,那乌慈仁是在那里,因此这衙内并不晓得,便来了个“无此人”?她想不明白,而且越想心里越乱,最后竟不能再理出一个头绪。她着了急,草草地吃过午饭,便下决心再去衙里,这回要找商叔牙本人!
她到了衙门大呼小叫,闹着一定要见到商老爷,自然又被挡了驾。衙役们说要见商老爷也得传进去,不能就这样闯衙。
就在这时,鸨儿睁大了眼睛,她在看刚刚进衙的一个人。她盯着那人,生怕自己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便用手帕赶紧擦了擦。
不错!是他,是那乌慈仁!她大叫了一声:“天老爷,佛老爷,好老爷,乌老爷,您这会儿去了哪里?害得我心都飞去了九霄云外。”
来者确是“乌慈仁”——基小小。他并未想到鸨儿会在这里,进衙之后,听这边有人大吵大闹,便过来看看出了什么事。谁知,竟是鸨儿。见那鸨儿认出了他,基小小本能的动作就是走。
鸨儿一见他要走,便大叫道:“早晨劫走了纪姑娘的便是他。众位衙役爷,可别让他溜了。”
众衙役一听鸨儿如此说,又见那来的人害怕的样子,便认定那人心里一定有鬼,便一哄而上,追上基小小,不由分说便将他拿了。
基小小大呼无辜,衙役们哪里再听基小小的狡辩?将他绑起拖入院中。
鸨儿凑过来正想说什么,就听院内有人道:“放掉这位爷!”
众人一看,是商叔牙。
衙役们一听不敢怠慢,便给基小小松了绑。
等基小小松了绑,商叔牙对基小小道:“去吧。”
基小小并不认得商叔牙,正在着急不知所措之际,见有人出来命衙役们放了他。他先是吃了一惊。后来,在衙役们给他松绑时,他想,在这巡抚府内有如此大的威风的,除了白养粹,还有谁呢?
来不及想明白了,基小小向商叔牙拱了拱手,道了一声“谢谢爷”,掸了掸被弄皱了的袍子,便转身去了。
那鸨儿看呆了。在她发呆之际,商叔牙叫身边的过镇尤将预先准备好的一包银子递给她道:“这一百两银子,妈妈收了,回楼去吧。此事已结,勿再纠缠。”说罢退去了。
鸨儿一时没了话,接过银子,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她缓过神儿来,要和过镇尤说话时,这过镇尤也已回去了。
原来,商叔牙知道鸨儿得不到银子必再来纠缠,遂支了一百两银子要过镇尤给她送过去。谁知刚支出银子,鸨儿就到了。商叔牙正要把银子交给过镇尤叫他给她送出去,免得闹得衙门内鸡犬不宁,便又听鸨儿认出了什么人。细细一想,知道被认出、被绑了的一定是基小小。他不想将事情闹大,于是出面了局。
衙役们不明就里,见商叔牙及过镇尤均已退去,便督促鸨儿离开了。
鸨儿捧着银子,慢慢地往外走。
这时恼了一人。
哪一个?白养粹。
白养粹正在厅内与封盛萱等议筹款购粮事。大厅紧靠着前院,他听得外面有人吵闹,便唤何碧问是何事。何碧叫不应,衙役也不应。他心中有气,站起来出厅唤人。出厅后,就见廊头的小门前有几个人站在那里,其中包括何碧。他见何碧等半探着身子,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外面,有的衙役还边听边交头接耳说着什么。他正要发作,一衙役恰好转头看到了他,赶紧过来叫了声“老爷”。这一叫,何碧自然也回头看到了白养粹,并转来听白养粹吩咐。白养粹不悦道:“院里吵什么,竟如此吸引你们,叫都叫不应了?”
何碧原听外面有人吵闹,怕扰了白养粹议事,想出去制止。可他一走出小门便赶紧缩了回来,原来他正看到那鸨儿在认基小小。他吃了一惊,半个身子探在外面看那边事态的进展,几个衙役也凑了来。白养粹来问时,外边的衙役们已将基小小绑了。何碧见白养粹问,便将所见说了一遍。白养粹听后惊了一下,思索了片刻,便走到小门之前看那边事态的发展。他走到门前时,商叔牙也正好出来。后面的事,白养粹全都看到了。
不见这基小小便罢,见了这基小小,一股无名火烧上了白养粹的心头。等商叔牙进去、鸨儿走出府门,白养粹吩咐衙役道:“将方才放了的那人捉了,把那鸨儿唤回。”
吩咐完毕,白养粹喊了声“升堂”!
封盛萱等人被请上了公堂。
衙役已将基小小捕回,那鸨儿也被召了回来。
基小小被抓回,不知底细,一看眼前的阵势,便怕了起来。鸨儿被召回,亦不明底细,怀里紧紧地抱了那银子包,静看事态的进展。
衙役们令两人跪了。
白养粹先对堂上的封盛萱等人道:“今日本府要审的是一宗劫亲案,请诸位乡绅到堂是要众位做一个见证。”说罢,厉声对鸨儿道,“鸨儿向本府报来,你因何闯闹府衙?”
鸨儿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虽讲得琐碎、啰嗦,白养粹却并未打断她。
鸨儿讲完,白养粹又问:“我来问你,你说是‘眼前的这个人’将那纪玉曒劫了去,你不会认错人吗?”
鸨儿一听道:“小人别的不敢夸口,这眼力自认是好的。早晨小人将眼前这人拉入楼门讨银子、问他的姓名时,小人就已然将他的特征看在了眼里:他的后脖子上被辫子压着的一处有一块横着的长疤,前额之上有并排着的两个大麻子……”
衙役们验过,禀道:“不错。”
鸨儿又得意道:“要是仅有这些外露的,一定说小人是刚刚看到的。还有一处是被遮了的,不信摘下他的帽子瞧一瞧,他的脑门儿右上方,有一颗枣儿大的麻子,光光的,一根头发都没有。再仔细看去,那三颗麻子长到了一条线上。当时小人看了心中就暗暗觉得好笑。常言道‘三星高照’,谁会想到,却叫这位爷在此应验了。”
衙役们摘掉基小小的帽子,果然,一个明晃晃的麻子露了出来。
鸨儿补了一句:“也就是被小人拉进楼的那会儿,他摘掉了帽子。”
白养粹将惊堂木一拍,大声对基小小喝道:“你哪里来的歹徒?光天化日之下明火执仗劫人妻室,是可忍,孰不可忍!今被本府擒住,又经鸨儿认出,还有何话说?”
在鸨儿讲话的过程中,基小小已渐渐地恢复了平静。他想自己已被鸨儿认出,当堂抵赖恐难奏效。他本想道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将白养粹镇住;但又想如果白养粹追问下去,就会把二贝勒拉了进来,而那自然不是玩儿的。所以他决定编造一些情节暂且蒙混过去,到堂下再做道理。于是,他回道:“小的姓铁,名叫老虎,住在本州城东铁家庄。村里有一书生,名唤铁蜀生,自称相如在世,整日家想的是要讨一个文君那样的老婆。一次,我与他开玩笑,说我要为他寻得卓文君来,他能出什么价钱。他说倘真是给他找来了文君那样的人物,他就给我一半的家产。谁知一句玩笑话,他却认了真。从那以后,见面就问寻到了没有。巡抚大人想想看,咱这穷乡僻壤,文君一类的人物上哪里寻去?可巧事情有了转机。前天我进城会一个朋友,约他在上云楼与他的几个朋友一起吃酒。酒席之间我作为笑谈,讲了这铁蜀生之痴。谁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位朋友问我,这铁蜀生的事是瞎编乱造的笑话儿,还是果有其事。我向他说明这铁蜀生虽然可笑,这事却并非有假。那位朋友一听,想了片刻便拉我离开,问我要是他替我找到一位卓文君那样的人物送给那铁蜀生,他会得到什么好处。我哪里就相信他会找到卓文君第二。便答应他,倘若是那样,我便将所得与他二一添作五。后来,他便叫我准备了轿子,让我按照他交代的办了那事。去时的详情这妈妈都已讲过,只是稍有出入。”
基小小说罢,白养粹问:“句句实情,并无编造?”
基小小重复道:“句句实情,并无编造。”
白养粹将惊堂木猛地一拍,令堂上所有人为之一惊,道:“满嘴胡言,还说句句实情!看来不上大刑,你是不会吐出半个真字的。来人,大刑侍候!”
白养粹一声令下,衙役们吼声顿起,堂上气氛骤然紧张了起来。
基小小赶紧问道:“小的确实讲得句句实情,老爷凭什么就说小的是满嘴胡言?”
白养粹冷笑道:“老爷从不让人挨‘无名板’,在打之前自然要向你讲明白。我来问你,你说你家住本府铁家庄,那你可说得出这铁家庄在城东还是城西?离城多少里?”
基小小并不把这问题放在心上,心想把它说得离城远远的,一个小小的野村子,这里谁会晓得不成。便道:“这铁家庄在州城以东五十里。”
白养粹又问:“在洋河以东,还是在洋河以西?”
基小小只知滦河,大概其晓得永平州在滦河以东,并不晓得有条洋河,自然也不知洋河的流向。他想,白养粹既问铁家庄在洋河的哪一边,这洋河就一准是滦河的一条支流,亦在永平境内;既永平州在滦河以东,那铁家庄亦在洋河以东无疑了。于是回道:“在河东。”
白养粹又问:“它归哪个乡里衙门征收税银?”
这回基小小傻了眼,但他的小聪明帮了忙,道:“小的一贯游手好闲,在家不知柴米贵贱,在外不知税银多寡。小的从没有留意征收税银之事,也就难回老爷所问了。”
白养粹听后冷笑了一下,道:“确实乖觉。我来问你,方才本府所问你是听好了的?”
基小小道:“句句听得明白。”
白养粹又问:“那对本府的那两问你是全知的?”
基小小道:“生在那里生,长在那里长,本乡本土再有不知,就不能叫铁家庄的人了。”
白养粹听罢怒道:“这就是了。本府明白告诉你,大凡在堂者,不管乡绅还是衙役,都会明白你错在了哪里。洋河在抚宁之境,你说的那个铁家庄,按你的说法既在洋河的东面,那就出了永平的州界;可你又自称是本州之人。这本府道你个‘满嘴胡言’又在哪里冤枉了你?给我狠打!不然,他怎会道出半个实字!”
基小小一听露了馅儿,就慌了手脚。衙役们上来按他,他先是挣扎了一阵,抵不过,便被按倒在地。
在永平府内当差,都晓得这里“板爷”的厉害。“板爷”就是堂上掌板子打人的衙役。说他们厉害,倒不是讲他们一味凶暴,凡人都往死处打。而是说,他们打起来颇有讲究。别的不说,这打板子的“排板”“叠板”和“截板”之分,就很有一些名堂。何谓“排板”?“排板”就是先在屁股上打一下,接着向上,一板挨着一板,打到肩胛骨下再回来,然后一板接着一板,打到大腿的下部再往上打。这种打法的效果是“板板鲜”,使受刑者疼痛难忍。何谓“叠板”?“叠板”就是在屁股上打了第一下后,继续在原处打,一板之上叠上一板。这种打法的效果是皮开肉绽,令受刑者伤口多日难愈。何谓“截板”?“截板”就是板子往小腿上打,落板时,板面是斜着的,一板不成,两板,最多三板,就叫那受刑者的小腿断掉;然后再在原处打,将已经断了的骨头打碎。这种打法的效果是使受刑者致残,终生带着耻辱。
使哪种杖法,由多种因素决定。别的不用说,这巡抚老爷当堂的态度便是板爷的指挥棒。如巡抚有“不打断你的狗腿,你还会东蹿西跳”一类的话,这就意味着要衙役使用“截板”;若巡抚说“不给你点厉害,你就不怎么样怎么样”,那就暗示衙役要用“叠板”。
这一次,白养粹说的是:“给我狠打!不然,他怎会道出半个实字!”这就意味着要受刑人吃些苦头,让他疼痛难忍,以便从实招来。因此,衙役们明白应用“排板”。
基小小被两个衙役死死按住,“板爷”便在他的屁股上来了第一板。第一板下去,基小小便杀猪般号叫了起来。接着是第二板,第三板,第四板……板板下去“板板鲜”,疼得那基小小爹一声娘一声地叫个不停。如此打到了第十板,白养粹向衙役们招了招手。衙役们会意,停了下来。
基小小仍然号哭不止。
白养粹问:“如何?是否有了新口供?”
这基小小从小就没有正儿八经地挨过打——就是小时候,别看坏事不断做,但总因嘴上乖巧,父母都没有真正揍过他。稍大,他就到了阿敏身边,别说挨打,就是委屈也是极少受的。这次衙役们已经看出,巡抚大人是有意给这名受刑人点儿厉害瞧瞧,于是,那板子下得是又重又狠。如此仅十板,这基小小就受不了了。
但是,他并没有失去思考的能力。他后悔说假话挨了这顿好揍,倒不如当初就实说了。又听白养粹问他,他就打算站起身来,把胸膛挺直,恢复一向摆出的那半个主子的谱儿来。可他刚一动,便觉疼痛难忍,心里再有精神,身子也无法听使唤了。他如此试了几试均未成功,于是只好照旧趴在那里,道:“有话要讲……”
他的声音已经不大了。衙役们听得,报了过去:“受刑人有话要讲。”
白养粹道:“让他讲!”
半天,基小小才道:“本人一不是乌慈仁,二不是铁老虎,乃二贝勒爷身边基小小便是!”
堂上众人听罢哗然。
白养粹道:“讲下去!”
基小小道:“还要我讲些什么?”
白养粹哼道:“你此番改了名换了姓,如何便让本府不闻不问了?”
基小小回道:“再问,可去问二贝勒爷!”
白养粹冷冷一笑,道:“报出一个基小小,就让本府去问二贝勒爷。那你说自家是基大大,本府岂不就得去问大汗了!”惊堂木一拍,令人心悸。
基小小道:“白大人,我真的是基小小。不信,叫来何碧一问便知。”
白养粹道:“本县大凡不轨之徒,有哪个不知道本府身边有一个何碧!少给我啰嗦,你讲是不讲?不讲,衙役们——”
白养粹吼了一声,两个衙役凑上来,又按住了基小小的手脚。
这时,基小小道:“既然白巡抚一定要在这大堂之上见分晓,那我就把事情从头到尾、原原本本说上一遍就是了!”
白养粹道:“讲!”
衙役松了手。基小小立马开口道:“不错,是我今天早起用轿子把那纪玉皦姑娘接到了贝勒府!”
这样一说,大堂之上又是一片哗然——而且一种紧张的气氛悄然而起。
白养粹对基小小道:“讲下去!”
基小小想,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讲开了头,就讲下去好了,看你白养粹有多大的本领,要用胳膊去扭那大腿!
当然,他不能什么都抖搂出来,他还要有所编造,继续道:“鸨儿讲得没有半句是错的。当时,我被她拉进了楼里——她要向我讨抵纪姑娘身价的银子。我想无非就是玩两天,给你什么抵身价的银子?要银子,就去找那赎身的人好了。这样,我没再说什么,就将纪姑娘接了出来。”
鸨儿在一旁道:“老爷,他又在胡乱编造。方才小人说过的,当时,他说的是商老爷差他前来,要我到府里来讨银子。”说着,她转向基小小追问道,“说这是给了我体面,一分一毫不会少了我的,还说那商老爷不愿意落一个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名声。难道这些都不是你说的,倒是我凭空编出来的不成?”
基小小道:“妈妈你这样说又有什么人为证?”
鸨儿一时哑了言,半天才道:“两个人之间说的话上哪里去找证人?凭的是天理良心罢了。”
基小小笑道:“论起哪个更有天理良心,我倒不清楚,会是贝勒爷的侍从哩,还是那地方的鸨儿?”
鸨儿受到了侮辱,便大哭了起来,连叫“请老爷做主”。
白养粹道:“这里再没有你的事了,下堂去吧!”
鸨儿一听顿时眉开眼笑,连声“谢过老爷”,手里紧紧地抱住那包银子退出去了。走在基小小跟前,还小声骂了一句“挨千刀万剐的”。
白养粹又问基小小:“我来问你,你把那纪姑娘劫了去,是要自己受用吗?”
这时,坐在证人席上的封盛萱见白养粹如此问话,便大吃了一惊。于是,他悄悄转头唤过一名衙役,对那人耳语道:“去告诉巡抚大人,如此下去,恐难收场。”
那衙役去了,向白养粹转达了封盛萱的话。
白养粹听罢对衙役道:“去告诉封老爷,本府自有主张。”
基小小此刻正在盘算如何回答白养粹的问题。他绝对不能讲是自己受用,因为在大庭广众之中这样说了,无法向阿敏交代。可能说是为贝勒爷接进的吗?不能。那如何是好?
白养粹再次催促道:“讲!”
基小小想出了一句说辞,道:“府中之事大人就无须细问了。”
白养粹一听大怒,道:“本府问的是案子,你这歹徒说已将人劫入府中。既如此,老爷要查出主犯,就自然要问——看来还得打!”
衙役们一听又上来按头的按头,扭肘的扭肘,压腿的压腿。
一见这阵势,基小小喊道:“我讲!”
白养粹道:“讲!”
基小小大声道:“那纪姑娘是呈给了二贝勒爷!”
再次满堂哗然。
白养粹听后却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是高兴的泪水,还是辛酸的泪水,抑或是悲愤的泪水?
白养粹笑罢,大堂之上死一般沉寂。片刻之后,白养粹发出怒吼:“打!往死处打!”
基小小大惊,问道:“为何……”
白养粹怒道:“为何?你这狂徒,上得堂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短短的时间内,先是什么铁老虎,接下来又是什么基小小,要是再问下去,你就会是天爷爷了!这且不去管它!可你这歹徒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编造到二贝勒爷的头上。要是我不打你,不一会儿,你定然会把大汗也编造进来,说那纪玉皦已然飞车载往沈阳,给大汗送过去了。打!”
没等基小小再说什么,那板子已经打了下来。
这次板爷用的是“叠板”,因为他们看到巡抚真的恼了,而且明讲了“往死处打”。
板爷们也来了精神,开始几板那基小小还哭还叫。可待几板下去,基小小竟无声无息了。显然,基小小被打得昏了过去。
衙役们早有水预备在那里,一瓢水泼在基小小的头上。基小小便缓了过来,有气无力地呻吟着。
衙役们再看白养粹的眼色。白养粹又狠狠地道了一句“打”。
又是一顿臭打,基小小再次昏迷。衙役再次泼水使基小小苏醒,白养粹再次喊打。
一板板打下,那基小小已像死人一般,白养粹这才要衙役们停了手。
衙役又要上前泼水,白养粹止住了,转头对坐在下面的封盛萱等人道:“今日让诸位看了一出好戏。”说罢宣布退堂。
白养粹一直坐在原位上,拱手将众人送走。
众人离去后,白养粹仍在位子上坐了半天。最后他吩咐备马,并将那昏迷中的基小小用一辆车载了前往阿敏府。
到达阿敏府门口,白养粹下马叫门人进去禀报过,就独自一个人进了府。
阿敏闻报,不知白养粹因为何事要“紧急求见”,很快到了前厅。
给阿敏见礼后,阿敏指了一个座位让白养粹坐了,道:“今日是什么风把白大人吹了来?”话中明显地流露着对白养粹的讥讽和不满。
白养粹道:“臣刚刚审了一个案子,事关贝勒爷,不得不禀。”
阿敏一听倒是一惊,心想什么案子会牵涉本贝勒,且让这小子跑过来“不得不禀”?于是问道:“会是什么案子,竟把本贝勒扯了进去?”
白养粹回道:“是劫持纪玉皦一案。”
阿敏这回可真的受惊了,忙反问了道:“什么纪玉皦一案?”
白养粹重复了一句:“劫持纪玉皦一案。”
阿敏镇静了下来,问:“这是一桩什么样的案子,会牵涉本贝勒?”
白养粹道:“衙中有一新上任州佐商叔牙,在赋闲时认得邻人纪玉皦,这纪玉皦前不久被其舅父卖与本城浴玉楼。商叔牙做州佐后与鸨儿讲妥,要接纪玉皦从良。恰在说妥之后未接之前,纪玉皦便被人冒商叔牙之名劫了去。臣知晓之后心想,这歹徒也忒狂了些,劫了州佐之亲,岂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再说,臣作为一州之长,自己的下属被欺,也就是臣被欺了。最要紧的是,臣不才,却得大汗知遇,将一州之事相托,岂敢稍有懈怠而不肝脑涂地?大汗临行时定出规矩,有种种不可行者,并留了处罚明令。掠人妻女是种种不可行者中首要之款,况掠州佐之亲乎?故而臣决心将此歹徒缉拿归案。可歹徒形迹诡秘,偌大一个永平州一时叫臣哪里寻去?可巧,那浴玉楼的鸨儿今日午后进衙找商叔牙要纪玉皦的赎银——劫持者狡诈,接人时没有留下银两,却叫鸨儿去巡抚府找商老爷——正好,那劫持者亦入衙,被那鸨儿认了出来,臣这便升堂审问。”
阿敏有些坐不住了,道:“那鸨儿就不会认错吗?再说,一个鸨儿如何就可轻信她?”
白养粹道:“贝勒爷说得是,臣也是这样认为的。可偏偏这一次鸨儿没有认错。”
阿敏疑惑地问道:“何以见得?”
白养粹道:“原来那鸨儿是个颇有心计的,在接纪玉皦那会儿,她已经将劫持者的相貌特征记在了心里……”
阿敏打断白养粹,道:“那鸨儿都说了什么特征?”
白养粹道:“说他额上有两个麻子。”
阿敏摇摇头道:“额上的东西明摆着,定是鸨儿临时看了的,何足为凭!”
白养粹道:“臣当堂也是这样认为的。可那鸨儿道:‘要是仅有这些外露的,一定说小人是刚刚看到的。还有一处是被遮了的,不信摘下他的帽子瞧一瞧,他的脑门儿右上方,有一枣儿大的麻子,光光的,一根头发都没有。再仔细看去,那三颗麻子长到了一条线上。当时小人看了心中就暗暗觉得好笑。常言道三星高照,谁会想到,却叫这位爷在此应验了。’”
阿敏听后,知那被认出来的定是基小小无疑了,忙问:“在那大堂之上他都讲了些什么?”
“他无法辩白,遂承认那劫案是他干的。”白养粹停下来,看阿敏的表情。
阿敏并没有注意到白养粹在观察着自己,一听白养粹说“承认那劫案是他干的”,便急问道:“可问了他的名字?他又讲了些什么?”
白养粹暗自笑了一笑,道:“他道名叫铁老虎,住在本州城东铁家庄……”
阿敏料基小小不会就实实在在地讲出实情的,听白养粹这样一说,便稍许放心。随后白养粹道:“他说村里有一书生,名唤铁蜀生,要寻得一位卓文君式的人物才可婚娶。前天这铁老虎进城会一个朋友,约他在上云楼与他的几个朋友一起吃酒,席间讲了这铁蜀生之痴。谁知,铁老虎的那位朋友一听认了真,便拉铁老虎离开餐桌,问要是替他找到一位卓文君那样的人物送给那铁蜀生,他会得到什么好处。铁老虎便答应他,倘若是那样,会将所得分一半给他。两人讲妥,铁老虎那朋友便叫铁老虎准备了轿子,按照那朋友的交代办了那事。”
阿敏一听道:“既然那铁老虎已然如此承认下来,案子也就可结了。”
白养粹叹了口气道:“可谁知接下来就出了岔子。臣问他那铁家庄在哪里,以便前去找回那纪玉皦。可三问两问,那铁老虎答得驴唇不对马嘴,露了馅儿,弄得全堂哗然。这样,臣就不得不再问他。结果,他一张嘴,就把臣吓了个七魂出窍。”
阿敏忙问:“他又讲了些什么?”
白养粹道:“这回那歹徒改了嘴,说他叫基小小,是二贝勒爷您身边之人。臣忙忙地将惊堂木拍了,叫他住口。谁知,他倒来了劲儿,非但不停下来,反道那纪玉皦是他替贝勒爷接进了府来的。”
阿敏一听既怕又恼,道:“你就让他在大堂之上胡言乱语不成?”
白养粹道:“自然不会。臣于是忙向众人讲明,是这歹徒胡说八道。我道,二贝勒爷奉大汗之命来守永平,怎会怂恿手下干出掠夺官妇之举。臣说了这话,那自称基小小者仍无收敛之意,无奈之中,臣只得动了刑……”
阿敏道:“打他几板子,吓唬吓唬倒也应该。”
白养粹道:“臣也是如此想的。一上来是轻轻地打,可那基小小大喊大叫,并不停下来。这样,臣就只好加重了板子……”
阿敏问:“那个自称基小小的现在何处?”
白养粹回道:“臣想到,既然那厮斗胆将贝勒爷扯了进来,也许贝勒爷会亲自治治那无法无天之徒……于是,臣便将那厮带了来。”
阿敏一听道:“你做得好,爷是要亲自问一问这个大胆包天的野种!”
有关种植春小麦的告示贴出的第二日,永平市面上便出现了比往日多得多的春小麦,但买的人并不是很多。如此一连三日。到了第四日,官府收购开始了,市场上的春小麦被收购一空。次日,市场上又涌入大量的春小麦,又是被收购一空。第五日,有人开始抬价购入,官府便把前两日购入的部分春小麦抛了出来,春小麦的价格回落。后几日,又反复了前几日的状况。官府始终掌握着春小麦市场的主动权。接下来,除春小麦以外的其他粮食市场也重复了春小麦市场的情况。
官府开始了有条不紊的粮食储备,扩种春小麦的事也进展顺利。
只是,在借贷麦种的问题上出现了原来未曾想到的情况。因到了青黄不接之际,不少家无余粮的农户为了应急——解决糊口的问题,便假借贷麦种赊贷了口粮。显然,这些农户赊贷的麦种到夏收时是无法还上的。
怎么办?
对此,白养粹与商叔牙多次商量,均未找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最后决定由它去。反正借了不是去干坏事,总不好眼看着百姓饿死吧?
永平市面的活跃刺激了临县农家尤其是粮商的神经,抚宁、丰润乃至玉田、三河这些明朝治下的产粮区的粮商都出现在了永平的市场上。
随着明朝治下商人特别是粮商的到来,永平也便有了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