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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挑拨是非,基小小上蹿下跳

阿敏留守永平有他的小算盘。他多次提出“外藩独居”都未能实现,这次趁皇太极率军入袭京畿,他靠自己的勇气和智慧拿下永平五城,为留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使皇太极不得不同意他留下来。

为了使皇太极同意他留下,他保证将“不折不扣”地执行这块模范之地制定的一切规章、所有制度;皇太极有关据守永平的汗谕,他将句句照办。他甚至要立军令状,说若守不住永平五城,甘愿受军法处置云云。皇太极自然不会让阿敏立什么军令状,并同意他留了下来。

只是他天天想“外藩独居”,可如何一个居法,其实他并没有认真思考过。所以,他的“外藩独居”,实质上就是想搞独立王国,自家痛痛快快地过日子。

皇太极大军走后,白养粹到永平上了任。

最初,阿敏决定留在遵化,让阿巴泰和硕托照旧守永平。不久,他又改变了主意,决定把大本营移到永平,调阿巴泰守遵化。之后,阿敏的大本营正式移驻永平。

他到永平后碰到的第一件事就不愉快——众人迎接他时,只给他准备了一盖。可在他的心中,当给他预备两盖。当时,阿巴泰主其事,白养粹在此前询问道:“在金国,大贝勒在迎送场合当几盖?”

阿巴泰答道:“按律当双盖。”

白养粹提出是否备下两盖当日用之。

阿巴泰并没有多想,回道:“现在仅有一盖,连大汗出入多为一盖,何必讲究陈规费力去制?一盖足矣。”结果,阿敏见只一盖来迎,甚为不悦,草草入城。

时基小小在侧看得清楚,回到住处,便对阿敏道:“爷在为一盖赌气吗?”

阿敏冷哼道:“他们也太不把我放在心上了!”

“爷何必把这小事放在心上?”基小小这句倒挺像人话,但接着道,“爷要成就一番事业,就得忍耐些儿——来日方长呢!”

阿敏觉得基小小说得有理,遂将此事放过了。

阿敏住的是阿巴泰住过的那所宅子。迎了阿敏,阿巴泰就去了遵化。住下后,白养粹来拜。次日,阿敏到巡抚府视事,见巡抚府比他住的宅子房高院大,心中不解,但嘴里没有说什么。回到住处,阿敏又发怨道:“为何这白养粹倒住了一所大院落?”

基小小知道阿敏酷爱大院丽舍。他曾跟阿敏去了巡抚府,在那里早就看到了阿敏的不自在,现在见阿敏如此说,便道:“这是阿巴泰贝勒安排的。听说白养粹曾提出他住现爷住的这院子,让贝勒去住那里。不知何故,贝勒爷未允。”

阿敏愤愤地说道:“没道理。如何一个汉民却住得比驻防贝勒爷的房子还好些?”

基小小没有再说什么,心里却有了一个主意。

没有几日,这基小小已与白养粹的亲近随从名唤何碧的混熟。当晚,基小小找到何碧,约他到馆子里吃酒。席间,基小小问何碧道:“你可想升发?”

何碧反问道:“你有何主张?”

基小小道:“倒不是有什么主张。只是眼下有一个让你升发的机会,不知你做何打算?”

何碧忙道:“有这种机会,我哪能放过。”

基小小道:“我家贝勒爷今天去了巡抚府,你也看到了。你可曾细看我家爷的神态吗?”

何碧摇摇头道:“未曾细细端详……”

基小小笑道:“我就看到了。爷见巡抚府房高院大,甚不自在,我就断定爷心中不悦。果然,回府之后,爷道:‘好无道理!一个巡抚的官邸远远大于贝勒之邸,成何体统!’你看到了机会没有?”

何碧听罢想了一想,没有当即说什么。

基小小以为何碧不明白其中的奥妙,便道:“好不开窍儿!我跟你透了风,你可说与巡抚知晓。他如果是个明白人,定然主动将院子让出,以遂贝勒爷之愿。你想想看,讨得大贝勒的喜欢,那白养粹日后还不是步步高升、前途无量?这样,你不也就跟着升发了?”

何碧这时才道:“此事怕不像你说的这样如意。”

基小小听了惊道:“难道那白养粹会不让不成?”

何碧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听何碧这样讲,基小小越发吃惊了,忙问其故。

何碧叹了一口气道:“你是不了解我们那巡抚爷,这里面有一个关节。当初,白巡抚倒是提出要阿巴泰贝勒住现在的巡抚府。可阿巴泰贝勒不允,说他在此驻扎完全是为建大汗所说的模范领地,不是乐享升平。巡抚府是一府之至高府邸,必堂堂然以镇其民,故当是城中最好的。白巡抚亦觉讲得有理,就在那里住了下来。白巡抚是一个众所周知的认理不认人的犟官。有此关节,他怎会中途改变,将院子让给二贝勒呢?”

基小小听罢想了一想,事情既然是这样,看来软来不成,硬来也是不成的,得慢慢行事。他遂道:“既如此,当我白说。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再三叮嘱何碧,切勿再向别人提起。

虽说“你知我知”,可事关重大,何碧回去就将事情原原本本向白养粹讲了一遍。白养粹听后沉思了半天,最后叹道:“恐不会作罢。”

基小小也没有瞒着阿敏,他也把事情的经过向主子讲了一遍。阿敏并没有吩咐基小小去办宅第之事,但知道他做了之后,也并没有责备,而是顺势说了一句:“再做道理好了。”

没过几日,城中商界大户封盛萱为其母八十大寿开堂会,阿敏成了第一嘉宾。这封盛萱做的是钱庄生意,永平州城内十字街西北角的“封记钱庄”就是他开的。在附近各县,“封记钱庄”都有分号。在京城,鼓楼西街的“时家钱庄”名义上是宫中某人的,实际股东也是封盛萱。

封盛萱经商,遵守的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教条。他富有,但不吝啬,修桥铺路、济贫解困之举做了不少。所以,在永平州城内,大人小孩提起封盛萱,没有不知道的。

金军占领永平之后,他起初不知底细,逃出了永平城。后来见金军并不骚扰百姓,反而鼓励农耕,对于商贾、手艺人亦采取保护之策,又加上人是逃走了,但财产并没来得及带走,他便毅然回到了永平。他想,我一个生意人,如同一个农夫,难道金军来了,地也不种了,生意也不做了?

他原不想与金国发生什么瓜葛,自家做自家的生意。这样,即使有一天金军走了,他也落个一身清白。可实际上这是办不到的,别的不说,他是新任巡抚白养粹的朋友。常言道,为朋友两肋插刀。白养粹上任,遇到了难以想象的困难,他总不能袖手旁观。这样,他原不与金国发生瓜葛的打算就落了空。

在帮助白养粹做这些事时,他声明这是在帮朋友。对此,白养粹一笑了之。

封盛萱之母年轻守寡,当初为支撑“封记钱庄”的门面,历尽千辛万苦才保全了祖传的买卖。到封盛萱成年,“封记钱庄”交到了他的手上,才有了今天。因此,封盛萱要给母亲操办一个像样的寿诞。

一切顺利,只是在请客的问题上出现了周折。

按说,既要办一个像样的寿诞,在请客方面,客人自然是越显赫越好。在永平,最显赫的人物是谁呢?自然是阿敏。白养粹也讲:“无论如何得请阿敏贝勒。”可封盛萱有言在先,不与金方发生瓜葛,那请还是不请呢?

何碧之弟名叫何琨,是封盛萱的管家,基小小也认识了他。封盛萱为其母大办寿诞,动静很大,甚至一时成为永平街谈巷议的中心话题之一。这么大的动静,基小小自然知道了。

封盛萱“不与金方发生瓜葛”的决定,只有他和白养粹等极少数人知道。因为这话要传出去,那是了不得的事。即使是作为管家的何琨,封盛萱也并没有向他透露过这层意思。封盛萱只是嘱咐何琨,凡碰见直接与金国打交道的事,他不得擅自处理,而是要首先向他禀报。何琨这样做了,而且发生的几件事,都被封盛萱找各种理由回绝掉了。这样,封盛萱的心思就连何琨都没有猜到。

一日,基小小找到何琨,问道:“听说你家主人为母亲办八十大寿的堂会要请体面的宾朋,我使点劲儿,把我家贝勒爷给说去,给你家主人露露脸儿。你看如何?”

何琨一听高兴起来,道:“二贝勒爷是封老爷第一个要请的,只怕贝勒爷不赏这个脸。你要有本事请动贝勒爷,我家老爷还说不定怎么谢你呢!”

基小小笑道:“小事一件。你就回去回你家老爷,叫他好生准备着。”

何琨大喜,但转念一想,这是不是一准的事?倘若回禀了,二贝勒却不到,那不叫老爷说不会办事?他把这一层意思说给了基小小。基小小一听好不耐烦,心想这点事看他谨小慎微的劲儿!便懒得向何琨解释,随口道:“这种事我能凭空说白话?实是我家贝勒爷的意思,昨日个还问我呢,说封宅的堂会是什么日子?咱也去凑凑热闹如何?”

何琨听了高兴起来,道:“早这样说不就结了!”

何琨遂回去跟封盛萱说了基小小的话。

封盛萱正为请不请阿敏拿不定主意,听后沉吟了半天,最后,觉得既然阿敏主动要来,那就再也没法子不请了,遂没好气儿地对何琨道:“晓得了。”

何琨一见封盛萱如此,倒愣了一下:“老爷今日这是怎么啦?”

他觉得主人是因为别的事不痛快,也就并未深想。

当日,基小小没有花费很多的唇舌,阿敏就同意去封宅赴堂会了。

去的那天,基小小在阿敏左右精心地侍奉着,用心地观察着,唯恐阿敏有一丁点儿的不悦。还好,阿敏兴致很高。

但有两点,基小小看出了主子内心极有所动。第一点,封盛萱的宅子引起了阿敏的兴趣;兴奋之余,基小小还从阿敏的眉宇中间观察到了一种淡淡的怨愤之情。另一点,主人对场面上的女人甚为在意,观察得细致入微。

为封盛萱宅子的事心有所动,这不难理解。对白养粹的巡抚府,主人看后尚有所感,再看到这封盛萱宅第,主子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原来,封盛萱这宅子地处西门之内,坐北朝南,位置好是用不着说的。而这宅子最引人瞩目之处在于它的宽大、高雅、漂亮。

宅院是三进的,房舍高大、豁亮、雕梁画栋,宛如宫殿一般,差不多赶上了沈阳的汗宫宫院。最令人赏心悦目的是后花园,它大:从第三院,一直延伸到城墙的小西门;它美:有山,有水,有亭,有阁,花是百样花,草是千般草,树是万种树,就是在大金国的都城沈阳,除去汗宫和贝勒府,也不会再找到像封盛萱这样的宅第了。

基小小原以为巡抚府是永平的第一宅第,可与这封宅一比,那巡抚府就相形见绌了。在永平,贝勒的住处逊于巡抚府,巡抚府又逊于封宅。这种颠倒,如何不叫贝勒爷心中不平!

当日回到住处,阿敏就有话了:“一个大贝勒,其府邸不如一个汉民降将的宅子!说什么‘有过节’,这便罢了。可比一个汉民商贾更差得远,这成何体统!”他越说越来气,最后终于发作了,“赶他出去!难道也有什么‘过节’不成?”

基小小见阿敏来了劲儿,心里高兴,想这回可不是我一个人着急了,便道:“爷用不着为这个动怒,这事交给小的办去就是了。”

阿敏怒气未消,道:“我这就去找那姓白的……”

“此事何须爷出头,给他如此大的面子!只要有爷一句话,奴才不出三天,就会把那宅子要过来。”基小小劝完又添油加醋道,“还有,爷,毕竟是穷乡僻壤,看堂会上那些娘们儿,一个个裹着绫罗绸缎,囊里头却是些白薯倭瓜……”

阿敏打断他道:“尚有几个有几分姿色。”

“不枉爷看得仔细。”基小小心想,嘴上却道:“奴才倒没细瞅,反正都是上了手的……”

说到这里,阿敏笑了笑。

基小小又道:“爷,有道是鸡窝里出凤凰。奴才正四处留意,死也要为爷找到那只凤凰!”

阿敏又笑了笑,无话。

说三日为期,基小小是吹了大牛。愣是让封盛萱从住了几十年的宅子里搬出,是一件说办就办的事?好在投其所好,到期不果,也不会受到惩罚的,只是脸面上有些不好看而已。然而,基小小还是决心按期办好此事,因此他马不停蹄地到了何碧那里。

基小小曾想直接找到白养粹向他摊牌,但转念一想,去不得。那白胖子别看浑身肉软,可目直、脑壳硬、周身铁板、不能碰的。所以,还得先打打外围战,试探试探敌情再做道理。

见到何碧,他直截了当把事由讲了出来,最后问道:“先前要巡抚府,说是有‘过节’,不成。这次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吧?”

想不到,这次何碧那“不”字比上次说得还干脆麻利些:“这不成。”

基小小不由得吃了一惊:“怎么又不成?”

何碧道:“这封盛萱可不是等闲之辈,巡抚的许多事要靠着他。”

基小小不悦,道:“巡抚靠着他,与我家贝勒爷又有何干?我们又不靠他!”

何碧赔笑道:“你怎么这么糊涂?巡抚靠他是为啥?还不是为了让大金的几千人马够吃够花,让咱永平太平无事?”

基小小道:“我就不信他封盛萱有偌大的本领,大金的几千人马是靠他供养的?”

“有一句话说:杀鸡给猴儿看。那是讲杀一儆百,让猴群静下来。可有时伤一只猴子便惹恼了猴群,会自找不得安宁。现在要动封盛萱的宅子,就等于要他的命。这就是杀一只猴儿,且是一只老猴儿!你想想,如此一来,群猴儿还不闹将起来?当年,孙悟空一只猴儿竟大闹了天宫,搅得天界天昏地暗。要是群猴儿闹将起来,小小的永平城,还有安宁之日吗?”

这话基小小不爱听,道:“我就不相信他封盛萱竟有齐天大圣的本领!”

何碧道:“打个比方罢了。”

“不跟你费唾沫,看我有办法降住那封盛萱假猴王没有!”话不投机,基小小拂袖而去。

在何碧给他讲那些话的时候,基小小有了一个主意。既然按何碧所讲这不成那也不成,那就来一个绝的。为此,他找到了硕托。

硕托本是一个懒散之人,凡事能推就推、能拖就拖,总是玩字当先。可来永平之后,一切军务便都落到了他的肩上,他竟成了一个大忙人。

基小小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一上来就嬉皮笑脸,先说了些没正经的话。

硕托道:“得,有屎就拉,有屁就放!爷忙着呢,哪里有工夫听你瞎唠叨!”

基小小道:“那奴才就开门见山了——二贝勒爷要占封盛萱那宅子,要奴才来找爷,请爷去与白巡抚讲。”

硕托一听阿敏要封盛萱的宅子,先是吓了一跳。随后听说是让他去讲,他立即做出了反应:“为什么偏要我出头?”

基小小道:“因为事关军务。”

硕托不解,问了一句:“这事怎么关军务了?”

基小小道:“封府后花园有一土山——这昨日个爷去,想必注意到了?”

硕托道:“不错,那里有一土山。”

基小小道:“那土山顶是全城最高点,登上去不但可俯视全城,而且能够看到城外甚远处的动静——这爷就明白了吧?”

这倒是。硕托心里这样想,嘴上却道:“这却有理,可……凭这就能要过那宅子?”

基小小回道:“不是要,是征。”

硕托又吃了一惊:“征?”

基小小道:“对,二贝勒爷说的。”

硕托道:“那得容我想好了词儿去说。”

基小小道:“爷,等不得——要封盛萱三日内搬出呢。”

“三日?”硕托听了再一惊。

基小小见硕托犹疑,便道:“对,二贝勒爷说的。”

硕托摇摇头道:“就是军务所需,也用不着如此心急火燎。”

基小小见硕托仍然犹疑,便又道:“有军情。”

硕托惊道:“有什么军情急到这个份儿上?我怎么不知?”

基小小见仍不能释硕托之疑,便又道:“有密报。”

硕托道:“有密报?谁说的?”

基小小道:“对,二贝勒爷说的。”

硕托听了,觉得越来越玄乎,思考了片刻后道:“我得去找二贝勒……”

基小小一听硕托如此说,立即慌了神儿。心想他这边一连几个“二贝勒爷说的”,主子那边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让硕托去找二贝勒爷对证起来,岂不是闹得吃不了兜着走?他的小脑瓜儿一转就是一个主意,道:“这回还真让奴才给猜着了。临来,奴才还跟二贝勒爷讲:‘主子,这天大的一件事儿,就凭奴才身子顶着一个脑袋去硕托贝勒爷那里?好歹也该有个手谕什么的,万一硕托贝勒爷不相信,还得过来见您。那样一来,丢了奴才的面皮事小,来回往返,误了大事可就大了。’二贝勒爷说:‘哪来的啰嗦劲!你只管去!他要疑你,就是疑我——哪家主人养狗不挑挑品性?花钱、下功夫,养一个不忠的、乱说瞎话伤主人的名誉的——硕托……’这是二贝勒爷呼的,恕奴才道了贝勒爷的名讳了。‘……他懂这个!去吧,去吧!’遂催着奴才来了。贝勒爷,您看这事……”

硕托听罢不悦,道:“滚你的吧,我这就去找白养粹。”

基小小把他为得到封家宅子做的事向阿敏回了一遍。当他讲到想起军务征讨的主意去找硕托的事时,阿敏一阵高兴,夸基小小道:“你小子鬼点子就是多,这一次倒真的想到了点子上!”

基小小见阿敏高兴,便忙跪下道:“可奴才为了主子得到宅子,却犯了大罪。”

阿敏听了一惊,问:“这怎么说?”

基小小道:“奴才……假传了爷的‘圣旨’。”

阿敏怒道:“快讲明白,别这么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叫人觉得难受。”

基小小道:“奴才对硕托贝勒爷说,军务之需是爷说的。”

阿敏听罢想了一想,道:“说我说的就是我说的,讲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起来慢慢往下讲。”

基小小见这一关已过,便放下心来,遂将他如何催硕托抓紧去办的事又禀了——自然隐下了硕托生疑,他编瞎话释疑的情节。

关于宅子,阿敏那天对基小小讲那些话,固然是他的真心感受,是他长期羡慕华居的心理真实流露,但也有一时生气说气话的成分。所以,时过境迁,他要占封宅的心思就渐渐淡了下来。后来他听基小小讲了何碧的那番话时,也觉得何碧讲得不无道理,已有了作罢之念。但后面接着又听基小小想出了军务之需的新招儿,觉得这不外乎是得到封宅的办法时,思想上便又出现了反复。基小小回完之后,他说道:“看看事态如何吧,只是你小子折腾的动作也忒大了些!”

关于封宅的事,何碧已与白养粹讲了基小小跟他讲的那些话。

“如陇不到手便取蜀,永平无救矣。”白养粹听罢心中暗暗害怕。他不理解,一个大贝勒为何如此不顾全大局,一意孤行。再说,这永平也不是你大贝勒能长久待下去的,最多一年,最短半载,你就被替换回去了,为何不能忍耐一时呢?

既然那基小小说得信誓旦旦,想必又想出了新招儿要封盛萱那宅子。会是什么新招儿?等着瞧吧。

果然硕托来找了他,开门见山地说道:“因军务之需,要征封盛萱的宅子,故来向巡抚大人告知,要封家搬出。”

一个“征”字出口,让白养粹惊呆了。果然有了新主意——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主意呀!

要人命的主意,要永平之命的主意!

按说,在有敌情之时,镇守之将提出某某宅子因军务之需而征用,一个巡抚是很难说出一个不字的。但白养粹知道,所谓军需者,无非是阿敏要占有封宅的一个借口而已。有鉴于此,又为了向皇太极尽委任之职,他白养粹一定要说这个“不”字。

硕托讲完,白养粹便道:“此宅征不得。”

硕托原听说白养粹执拗,但多次打交道,倒觉得还算随和。这次白养粹如此一说,硕托心想,牛劲儿来了。

硕托劝道:“此乃二贝勒之意,我看还是不要执拗为好。”

白养粹回道:“贝勒爷,臣的确执拗,却看看是为了什么——该办能办之事,臣顺畅而随和;不该办之事,即使能办,臣必执拗不从也。要征宅,臣是能够办到的。然此事不当办,故臣说‘此宅征不得’。”

硕托便问道:“那你来讲讲这‘征不得’的道理是什么。”

白养粹道:“要讲给别人听,或许是对牛弹琴。可讲给贝勒爷,当一点即明矣。贝勒爷来臣府之前,二贝勒府中有基小小者,刚刚找了我这里的何碧,当时他就提出了要封家给贝勒爷腾房子。何碧告诉他‘腾不得’,基小小不以为然;何碧给他讲了道理,那基小小仍不以为然。臣就将刚才他们之间的过话学上一遍,这样,贝勒爷就不难明白内里了。”

听完白养粹的复述,硕托知道自己上了当,便沉思无语。最后,他自言道:“可要真的是二贝勒的主意怎么办?”

白养粹听后道:“即使原来不是二贝勒的主意,眼下怕也成了二贝勒的主意了。”

硕托听后对白养粹苦笑了一下,问道:“那如何是好呢?”

白养粹回道:“可告知二贝勒,现无敌情,到了真需要的时刻再征不迟。”

硕托嘴上诺诺,心想你哪里知道,这里面还有“密报”哩!

白养粹又补道:“自然,最要紧的还是有劳贝勒爷走一趟,去说服二贝勒爷放弃进驻封宅的打算——何必呢,他在永平能待几日?”

硕托先是找到了索尼、宁完我,把阿敏要占封宅,让他去找白养粹的事向二人说了一遍。二人听后惊得都伸出了舌头。

硕托又问:“怎么办呢?谁去找二贝勒?”

索尼苦笑道:“此事是贝勒爷您一个人知道的,也只好辛苦您一趟了。”

硕托道:“自来到这永平州,我竟成了一个勤快的人——此次辛苦倒不在话下了,怕的是二贝勒不由分说就将我赶了出来。咱把话说在前头,我去若不成,你们得顶上去。”

索尼道:“到时再想辙好了。”

硕托去了,一进院,正好碰上了基小小。

基小小见硕托到来,十分高兴,迎上来道:“我的爷,如何了?”

硕托知道基小小问的是那宅子的事,他憋了一肚子气,便没好气地反问道:“什么如何了?”

基小小道:“那宅子呀。”

硕托怒道:“都是你小子出的馊主意,害得主子不仁,害得我们坐蜡!”

基小小委屈道:“爷,没来由这是从哪里说起呢?奴才出了什么主意,竟如此十恶不赦了?”

“还在这里装没事人儿!”硕托闻言更恼,说罢往里走。

基小小见来头不对,便要抢先进去见阿敏,故道:“爷慢些儿,待奴才进去禀了,也免得二贝勒爷怪奴才懒散、不知礼数。”

硕托喝道:“你就给我站在这里别动!说什么懒散、不知礼数!再勤快些,天也许要让你给捅个窟窿了!”

基小小见硕托真的怒了,只好站在那里,眼见着硕托进了屋。

事情真的像硕托所估计的那样,硕托刚提了个头儿,阿敏见他是来说项的,便道:“住了,我就不明白,你们个个昏了头不是?为什么凡事都站在汉民那边?军务所需,要征用一处小小的民宅就这么难,还道出许许多多的什么‘过节’来——我不听!你办不了,我就亲自走一趟,看看这个白养粹究竟是何等的硬脑袋、铁身板,却不给我这个大金国的大贝勒一点面子!”

硕托还想解释几句,阿敏大呼大叫:“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硕托进屋后,基小小便轻手轻脚跟了过去,站在窗前细听。硕托与阿敏的谈话他都听到了。最后硕托被赶出来,他心中暗暗高兴。硕托出来前,基小小赶紧返回站在原处,等硕托走到跟前,基小小又问道:“我的爷,如何了?”

硕托见基小小卖弄,大怒,唾了基小小一脸,转身而去。

硕托回到了索尼、宁完我处,把经过向二人讲了一遍。

索尼道:“执迷如此,实在是不好办了。”

硕托听了不悦,道:“光在这里说这话又有屁用!我有言在先,现在轮到你们了!”说罢,竟拂袖而去。

索尼看着宁完我:“如何是好呢?”

宁完我道:“我可没有答应‘到时再想辙’的。”

索尼道:“什么时候了,还这么油油滑滑的!”

宁完我一笑,索尼无奈道:“也只有我再去试试了。”

索尼来见阿敏,未曾张嘴,阿敏就道:“是不是又是一位说项的?”

索尼趁势道:“贝勒爷,这……”

阿敏不让他说下去,打断道:“我明明白白问你,你来是不是要说不该征那宅子,要我放弃?”

索尼回道:“正为此事……”

阿敏一听便道:“那就免开尊口。我问了硕托,为什么你们个个昏了头,凡事站在汉民那边。他不能回我。你能回我吗?为了什么?”

索尼道:“贝勒爷,事情不是这么回事……”

阿敏道:“好,‘不是这么回事’,这毕竟是一种说法。可怎么见得它们不是一回事?我向硕托讲了,军务所需,要征用一处小小的民宅,就这么难,还道出许许多多的什么‘过节’来。眼下,你这里又多出了一种说法——不是这么回事。可以想见,你会顺着这句话,讲出千条万条的理由来。可我现在告诉你,我没那么多工夫在这里听你饶舌。我跟硕托讲了,他办不了,我就亲自走一趟,看看这个白养粹究竟有何等的威严,就不给我这个大金国的大贝勒一点面子!我现在就去,你自便了!”

“真可谓胡搅蛮缠。”索尼不明白二贝勒是吃了什么药,到了今天的境地。他憋了一肚子气,只好退出。

回到下处,宁完我问道:“如何?”

索尼遂把经过一五一十向宁完我讲了一遍。

宁完我听罢笑了笑,道:“我去试试看。”

到了阿敏处,阿敏余气未消,见宁完我又来,怒道:“你又来说项吗?”

宁完我道:“不是。”

阿敏问:“那你来又有何贵干?”

宁完我道:“我来救贝勒。”

阿敏一听,冷笑道:“宁完我呀宁完我,你凭着那点小聪明,凭空闹了个二等梅勒章京——要晓得,摊上别人,冲锋陷阵、九死一生,苦等苦熬半辈子兴许也是得不到的。小子哎,有人服你,可我却不齿。今日你找了爷来,一进门就放了铳子炮,好不厉害!可我告诉你,你这次偏偏碰上了一个不识哄、不怕吓的!今日,小子哎,任你的嘴有多铁,任你的舌有多韧,你也休想说得动我!你说来拯救我,那我来问你,我掉在了屎坑里?我跌入了深渊里?我挣扎在了火海里?我被敌军重重包围,内无粮草、外无救兵,你从天而降,敌军望风披靡,将四散而去?我犯法当诛,被绑上了法场,午时已到,刽子手要手起刀落之际,你手持圣旨喊了声‘刀下留人’?还是……也用不着你废这许多的唾沫。”

宁完我一听,抬起屁股,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下倒傻了阿敏。他愣了半天,又冲已到了当院的宁完我道:“小子哎,就这样走了,是不是太便宜了你!”

宁完我不听,仍往外走。

阿敏大声喊道:“小子,你给我停住!”

这时宁完我停下,回头道:“贝勒爷有什么吩咐?”

阿敏道:“你小子回来,有话慢慢讲……”

宁完我回来了,仍坐在原来的座位上,等阿敏说话。

阿敏佯怒道:“你小子还敢与爷闹点小脾气,看我过后不打烂了你的屁股。”

宁完我笑道:“臣说来拯救贝勒爷,贝勒爷却不愿意听。臣放了一铳子,爷您就连珠炮打来了。”

阿敏道:“你吓唬爷,爷就吓唬你。我也想到你小子必有来头,几个人都叫我吓了回去,你又来,足见来者不善。吓吓你,看看是不是真的来者不善。”

宁完我道:“拯救贝勒爷这话岂是轻易说的?”

阿敏反问道:“爷真的到了绝境?”

宁完我道:“爷的前面有一堵墙,再往前就是火海一片。倘不回头,那就是深渊等爷去往里迈了。说被敌军重重包围,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险境并不是不可能的;至于犯法当诛,被绑上了法场,这样的后果也并非耸人听闻……”

阿敏又冷哼道:“你小子还在吓唬爷?”

宁完我道:“臣来问爷,普天之下,爷为君上吗?”

阿敏哧道:“明知故问,自然不是。”

宁完我道:“就是说,爷有了不是,并不是无人可管的?”

阿敏道:“这个自然。爷再尊再大,上面还有一个大汗呢。”

宁完我道:“这就是事情的症结所在了。既如此,臣问爷,爷要求留下,可有要立军令状一事?”

阿敏回道:“有此一说。但最后并没有真的立那东西。”

宁完我道:“臣来问爷,对爷来说,立与不立,可有多大差别吗?”

阿敏想了一想,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便为约束。有军令状与否,并无干碍。”

宁完我又道:“臣还问爷,为了留下,爷对大汗可有承诺?”

阿敏道:“我已申明,对大汗之章程,件件遵循;对大汗之嘱托,句句照办。”

“那臣来问爷,大汗对满臣、汉将有何章程?”

阿敏道:“满汉一体,同心协力。”

宁完我又道:“臣还问爷,满官满将对所降汉民汉将,大汗有何约束?”

阿敏不悦道:“你小子要当考官吗?”

宁完我道:“问将起来,爷事事明白,件件清楚,可因何行起事来就把这一切忘了个干干净净?对于所降汉民汉将,大汗有明令,勿杀、勿盗、勿掠、勿扰。爷要住封宅,明征实掠……”

听到这里,阿敏又要发作,宁完我见状道:“爷暂息盛怒,听臣讲下去。爷是要辩此非掠也,乃军征也。可还是那句话,倘若爷是天下君王,若辩,臣下、百姓必听之。即使无辩,谁奈爷何?只可惜,这世上偏还有能管住爷的。爷辩说是征非掠,那还要看大汗是怎么说。此事到此并没有完结,爷图一时之快,占了那封宅,居之,大哉,美哉,悠悠乎乐在其中矣。可福兮祸所伏,到头来,满汉失和、人心浮动、敌军乘虚而入,爷被敌军重重包围,内无粮草、外无救兵之势不会出现吗?届时,永平失守,爷向大汗所做种种承诺皆为乌有,到那会儿,爷就不会是犯法当诛,被绑上了法场?只可惜,到了那一步,即使臣等再喊多少声‘刀下留人’,怕是已无济于事了!”

阿敏一直在听着,宁完我的立论和推论他无法否认。另外,阿敏一直把宁完我看作皇太极的心腹,认为皇太极留下宁完我就是为了监视他。此事宁完我掺和进来,已不同寻常。宁完我讲了这一番大道理,如不依他,恐于己不利。还没有站稳脚跟就立于非胜之地,非智者所为也。于是,他道:“你说得对。我怎么干起来就犯了糊涂?回去跟他们讲,征宅之事再也不要提起。”

又过数日,宁完我闲暇无事,决定去街上转转。

路过索尼之所,他想起已多日未见索尼,便上了大门的台阶。

门人见他到来,便纷纷上来请安,并问道:“要与爷进去通报吗?”

“你们忙你们的。”宁完我说着便进了院。

索尼的宅子坐落在南大街一小巷之内,院落不深,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四合院。宁完我一进院,正好索尼从屋内出来,伸着懒腰。索尼见是宁完我,便道:“大白天的,你如何来了,看上去优哉游哉?”

宁完我道:“今日闲暇,想到街上转转。路过贵府觉得口渴,便想来讨杯茶吃。”

索尼道:“昨夜写完一事批文,便看到了家人新买下放在案头的一本书,想拿起来翻翻。不想一拿起来竟被它吸引,再瞧窗子竟放了亮。一见如此,就干脆不想睡了——这才放下,出来动一动。”

宁完我道:“什么样的好书,竟如此迷了你?”

索尼把宁完我领入房内,拿起那书给他看了。宁完我一看是一本《千金记》,道:“早就听说中原有这本书,未得一见。你读完之后借我看看。”

索尼又道:“可真的想吃茶?”

宁完我笑了笑,道:“茶是吃好了的。”

索尼道:“那就坐一坐?”

宁完我道:“你是想睡呢,还是想出去走动走动?”

“既然你要到街上转一转,你我可同去——正有一些话说。”

索尼说完,二人便出了院。

宁完我听索尼“有一些话说”,便问:“你是在为阿敏贝勒的到来担忧吗?”

索尼道:“正为此事。听说来时他要立下军令状,后虽未立状,却三番五次表白对大汗所立规矩必‘条条遵守’,对大汗所嘱必‘句句牢记’。实情如何呢?别的不说,没来几日已与巡抚闹了个不痛快——这怕不是大汗之初衷吧?”

宁完我道:“看样子大汗又一次要失误了。”

索尼道:“眼下你就可断定了?”

宁完我道:“阿巴泰被派往遵化,硕托贝勒就是一个软柿子——此可能就是天意了。”

索尼问道:“依你之言,我等就用不着做什么,但等天罚就是了?要不要向大汗奏报实情?”

宁完我道:“千里迢迢,文牍往来,没有月把的工夫是不成的。你无据而奏,大汗如何会轻易改变决定?可等有了证据,大汗可下换将决心了,时间又来不及了。”

索尼以为是,嗟叹了一阵。二人到了南十字街头。

当日正值集市,西大街一派繁华的景象。这是由于西大门外的漆水,直通滦河。这漆水之上建有“大西门码头”,漕运兴盛。夏秋两季,码头上舟楫穿梭往来;春冬两季,车拉畜载,沿漆水结了冰的河道通向四方。这西大街紧靠码头,自然跟着繁华了起来。

宁完我并不喜欢闹市,尤其不喜欢挤入摩肩接踵的人流中闻那铜钱的腐臭。但是这永平的集市中常有古物出现,有时会在不起眼儿的小摊之上摆出珍贵的古玩,范文程就曾寻到一方古砚。方才在索尼住处所看到的《千金记》,也是在这里的摊儿上买到的。宁完我生出了寻宝的兴趣,遂偕索尼步入人流,开始在摊上踅摸起来。

差不多走完了一条街,宁完我并没有看中什么宝物。这时他们已到了西大门。

初春时节,大地回春,万物复苏,城外春的气息自西门透过,吸引着二人不由得步出了城门。

漆水之中冰已消融,码头之上已然有舟船在活动。用巨石砌好的码头之上聚集了许许多多的人,有运货的,有赶着上船的,有凑在一起议论着什么的。

漆水的西岸有数排杨柳,一直垂到水面的发着青绿的柳丝在风中飘摇着,最先向人间报告着春的气息。沿漆水的西岸有一条官道,南来北往的大小车辆川流不息。

越过官道,便是万顷的良田。远方,重重青山隐约可见。

宁完我、索尼上了一条摆渡船,过了漆水,越过官道,站在田边上远眺西边的群山。黛色安详的山峦被飘浮着的层层白云覆压着,阳光斜射下来,天空分外清明、洁净,给人以温馨之感。田地里,土层之内,似有什么东西受到春的催促,在隐隐萌动。

两人无语地站着,看着,想着,差不多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

他们回转身,目光投向了城门之上。看罢,两人便相对笑了一笑。

原来,这永平西门之上刻有“望京”二字。其含义自然是“眼望京城,沐浴皇恩”。金军占领永平之后,这两个字无疑十分碍眼。尤其是皇太极决定久占永平等五城、把这里建成模范地域之后,这两个字就越发难容了。皇太极打算下令把这两个字铲掉,换上别的。但又想到那是前人遗留之物,字又写得苍劲有力,便有些不舍。犹豫之际,皇太极便把心事说与宁完我。宁完我听后道:“臣倒有一策,既可保得原字,又改变了它的含义。”

皇太极忙问:“什么主意?”

宁完我道:“只在上面加刻‘得永’二字便可。”

皇太极想了一下,而后拍案叫绝。这样,在“望京”二字之上加刻了“得永”二字,合起来就成了“得永望京”。

眼下,索尼、宁完我所看到并引起会意之笑的,就是城门之上的这四个字。

在往回行至十字街时,索尼与宁完我看到了一处新景。

这里原有一座石塔,他们曾仔细进行过考证。这石塔名叫陀罗尼经幢,高三丈,觚棱八面,四围有十二栏柱;须弥座,八龙祥扶,共六级。最下的一级勒有《平州石幢记》;二、三两级勒有陀罗尼诸经;第四级勒有《北平石幢记》;五、六两级刻有佛像。经他们考证,此塔始建于唐,金大定年间重修。《平州石幢记》为金代之作,《北平石幢记》刻于明万历年间。

去时,这石塔空空地竖在那里,可回来时,塔上已有了东西挂在上面。

宁完我举目望过去,见那是几张字纸,遂拉索尼凑了过去。

原来是有人在卖字,其中的一幅特别吸引了宁完我的目光。上面写着的是一首诗,那诗是:

两个秃鹰盘枯木,
一行鸿雁去北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初看了,宁完我以为是戏作。但细细一想,觉得前两句对仗尚工,平仄亦顺。再一琢磨,又觉意境亦可。这时再看看那字,确颇有些功底——似书圣之劲,略去流畅;像东坡之韵,稍显苍糙。再看其他各幅,亦是一人之笔。

那卖字者身着一件褪了色的棉袍,头上是一顶毡帽。衣帽虽然不新,倒也整洁。他二十多岁,眉目清秀,气宇轩昂,是那种人见人喜的后生。

索尼也注意到了那幅字。他也凑近观看,并发现了另外一幅。那上面写的也是一首诗,其诗曰: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风云变兮费思量,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写的是汉太祖高皇帝的《大风歌》,只是加了一句。索尼站在那里,在想加上的一句是否有其道理。

这时,宁完我上前与那书生搭话道:“先生请了。”

那书生连忙站起答了礼,问:“先生是看上了学生的字吗?”

宁完我指着那幅写有“两个秃鹰盘枯木”道:“这幅要多少钱?”

书生回道:“十文。”

宁完我笑了笑,道:“给你十两如何?”

书生听了并不吃惊,淡淡地说道:“只需十文。”

这次宁完我倒惊了一下,问:“为何多给不取呢?”

书生回道:“读书人不图分外之财。”

宁完我道:“可看那诗的风骨和境界,二十两也值了。”

书生听罢又道:“读书人于市卖字不卖文。”

宁完我又是一惊,道:“明白了。可一纸之上,这字和文又如何分得清呢?”

那书生回道:“学生卖字送文。”

宁完我听后又笑了一笑,道:“明白了。”

这时,索尼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对话。他听书生如是说,也觉奇,便插进来道:“先生道‘于市卖字不卖文’,那先生之文又留待何用呢?”

书生道:“倘有命,报知遇,事明君。待价而沽也。”

宁完我与索尼听罢彼此对视了一眼。

索尼指着“两个秃鹰盘枯木”那幅道:“此文之妙,先生肯施教乎?”

书生听了一笑,道:“先生过谦,岂敢让先生讨一个教字。此学生雕虫小技耳。小时初学觉工部‘两个黄鹂’一诗清新明亮,所谓诗中有画,读罢闭目,就像见到了幅幅画图一般,佩服得五体投地。及长,再读再思,却又觉得那诗前后两联意境并不是统一的。后阕宽广、苍劲,前阕窄小、婉约,有苏李糅合之嫌。这次出来,想起了这段情节,遂顺手胡抹了两笔,不想惹得先生如此瞩目……”

宁完我听了后道:“先生说‘后阕宽广、苍劲,前阕窄小、婉约’。现在先生留了后阕,倘留得前阕,后阕又当如何改呢?”

书生听罢,想了一下道:“献丑,献丑。似可为:‘窗含斜院半枝李,门停涓流一叶船。’”

索尼、宁完我闻言赞道:“妙极,妙极。”

宁完我又问:“先生是说工部那诗有瑕吗?”

书生听完宁完我这话,停了片刻道:“依学生之见,不是伪托,便是有瑕了。”

宁完我听了书生这话,心中自是喜欢。

这时,索尼又道:“这一幅‘大风起’,原有高皇帝三句,先生加了一句,又有怎样的讲究呢?”

书生道:“学生甚是喜欢高皇帝的《大风歌》,可每每咏之,总有意不连贯之感,故此加了一句。”

宁完我、索尼听罢思索后,觉得书生说得有理。

片刻后,索尼道:“先生说留得妙文‘报知遇,事明主’。依我看,先生虽才学八斗,在明朝并未得以申用——怕连个举人也是未中的。今大金欲在此地创建福地,正是先生大显身手之际,为何就不寻一个机会出山呢?”

书生道:“金国大汗是不是明主,尚需观望;况此永平五城能否得保,尚在两可之中呢。”

宁完我道:“以先生之见,永平五城前景如何?”

书生回道:“长久保之不易;一时保之不难。然依眼下事态,丢之不日矣。”

宁完我闻言惊问道:“先生所言‘眼下事态’,系何指呢?”

书生道:“危在新帅之政,没来几日就要这要那,置巡抚于尴尬之地。此败之端也。如此不几日,便使满汉不和。满官汉将失和,就等于丢掉了守建之基。五城原就处于险恶之境,如此,必速丧之。”

宁完我听罢大喜,道:“领教,领教。尔之文‘待价而沽’,想来出头之日也到了。”

书生听了惊道:“敢问先生何出此言?”

索尼在一旁指点道:“此大金二等梅勒章京宁完我先生。”

书生一听惊出一身冷汗,忙跪倒在地道:“宁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请大人恕罪。”

“有功无罪。”宁完我扶起他,指着索尼道,“这是索尼大人。”

书生又冲索尼跪了下去。

索尼上前扶起他,问:“先生尊姓大名?”

书生道:“晚生姓商,复字叔牙。”

宁完我与索尼皆道:“好名字,好名字。”

索尼又对宁完我道:“是咱们留了,还是荐于白巡抚?”

宁完我想了一想道:“咱们留下辱没了书生,就荐给白大人好了,那里海阔天空。”

宁完我、索尼荐商叔牙于白养粹。白养粹与之交谈,果见商叔牙有远见卓识,大悦,恨相见得迟。时白养粹正感到缺少得力助手,遂将商叔牙留在身边,授州佐之职。 bMx++ler00JaB+ygzOy7CrcR2Sy6weCnBll9TFR24hzrUUCiiKXdCJ7UVLiu2LX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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