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闻报皇太极突然破墙入关的消息开始,崇祯就多次召大臣问询皇太极有无进攻京师的意图。首辅周延儒对军事不甚了了,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兵部尚书王恰向无主见,对金兵入关的意图难以吃准,怕日后万一金兵杀到京畿,到时无法交代,所以对崇祯的询问笼统答道:“即使今无此意,事态发展或令其可。”
崇祯无奈,只得自己拿主意。在京城还没见金兵踪迹的情况下,他便急调宣府总兵侯世禄、大同总兵满桂勤王了。
皇太极西进连陷三河、香河、顺义后,崇祯越发待不住了。由他下令前来“勤王”的,又多了山西巡抚、总兵和保定巡抚、河南巡抚、山东巡抚所带的人马。
数万大军集于京畿,在指挥上首先乱了套。原先调入的侯世禄部,兵部令守通州,次日改调昌平,第三日又改驻良乡,三日三易地,弄得该部疲惫不堪,吃的却毫无着落。无奈,几千号人马只好到村中“就粮”。一人始俑,百家捏泥,其他类似处境的便都效法侯部,奔到乡村去,“大噪纵掠”。于是京郊的百姓尚未遭到金军的蹂躏,却受到了自家军队的摧残。
崇祯对大臣的任免加大了力度:兵部尚书王恰下了狱;被贬致仕的孙承宗调京升为阁员,令以少师兼太子太师、兵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之职督理兵马,控制东陲;庶吉士金声推荐草泽之士申甫,崇祯立即召见。申甫口言知兵,遂授都指挥佥事、副总兵,令监制战车;庶吉士刘之纶升任兵部右侍郎,协理戎政,并给四万金募兵;推荐申甫的金声迁为御史,给七万金造车募兵。
崇祯要做的,远非对大臣的任命与使用,军事上的指挥他也包揽了下来。
孙承宗刚刚上任,就尝到了这位刚愎自用的皇帝给他送上的苦果。金殿对策中,孙承宗说他要驻通州,阻金兵西进、遏金兵南下。崇祯不允,叫他留在京城“总督京城内外守御事,参与帷幄”。可当日夜半,孙承宗又接到御旨,要他前往通州。时烽火遍京郊,孙承宗率二十七骑出东便门赶赴通州。刚到不久,又有圣旨到,要孙“紧回京师”,弄得他无所适从。
且说当日乃十一月十五日,虽进冬季,但天气并不十分寒冷。黄昏时的一阵大风将多日笼罩在上空的乌云吹散。风停后,头上竟是一片碧空。
吃过晚饭,宁完我见天气放晴,又不太寒冷,便要出帐转一转。出帐后,他抬头一看,万里晴空中,东方冰轮高悬,四外繁星闪耀;低头望去,千里营火,红闪赤烁,连绵不绝。天星地火在四方的地平线上连为一体,整个世界变得缥缥缈缈、混混沌沌。看到这一切,宁完我多日来紧张的心情为之一扫,顿时产生了一种无比的轻松感,不由得叫了两声:“美哉!壮哉!”
对这次入关远袭,宁完我是积极的,但是他的心情一直未能轻松。他知道不利因素甚多,危险始终存在。正因为如此,他一直让自己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观察每一步的利害得失,以便随时向皇太极进言。
上天保佑,事态的进展十分顺利,而且比他想象的要顺利得多。
下一步怎样走?这是他近几天一直在冥思苦想的。
他首先想的是,下一步的攻击方向是哪里?眼下,明军云集京畿,均无坚可守,个个成了金军出击的靶子。对金军来说,这是梦寐以求的歼灭他们的好时机。但是,金军不能打乱仗,不能见哪个打哪个,而应该是选好目标,拣哪个打哪个。无疑,袁崇焕部是首要打击的目标。关内的明军是如此不堪一击,而比较起来,关外的袁部倒还是有战斗力的。其次,从这一仗可以看出,袁崇焕本人在明将之中是极难对付的一个。另外,他是新汗的眼中钉肉中刺,皇太极挥军入关的主要出发点,就是要将袁崇焕调出坚城,寻机歼灭。
在当前的形势下,又如何有效实施对袁部、袁崇焕本人的重点打击呢?他背起手来,在帐外踱着步。
东方一颗流星自上而下,划过半个夜空,消失在地平线上。宁完我惊了一下。突然,他叫了一声“有了”,便飞快地向多尔衮的营帐跑去。
多尔衮与宁完我在思考同一个问题。
眼下所出现的形势,令多尔衮无比兴奋,他也同样盯住了袁崇焕。以往在关外的宁锦一线,袁崇焕凭借坚城大炮,让金军无可奈何。如今他既然出来了,就不能让他再回去!这是多尔衮的思路。可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呢?这是多尔衮近几日所冥思苦想的。
当日入夜,他没有宁完我那样幸运,看到京郊的秦时明月和汉时繁星,他一直在帐内浏览《孙子兵法》。这是多尔衮的习惯,每遇到什么难题,他就看书。他所看的书,并不一定有针对性,只是他边看边思考。看着什么书,看到哪里,他可以离题万里,去思索他所想的问题。有时,他看到某处,也会有所联想。他翻着,想着,一下子停下了。他定了定神,让自己的思路发展下去。
“正是如此!”他一下子站起,披了一件衣服奔出帐来,与急急忙忙赶来的宁完我撞了一个满怀。
“贝勒爷哪里去?”
“干吗这样急匆匆的?”他们俩几乎同时问了一声。
两人笑了笑,宁完我便拉多尔衮进了帐。
宁完我兴奋得完全忘掉了礼数,进帐后就把多尔衮按在椅子上,道:“有了杀袁之策!”
多尔衮见宁完我如此,便知道了他的来意,高兴地说道:“我这里也刚刚有了一计。”
宁完我听罢想了一想,道:“既如此,咱也学那《三国》上的样子,各自在手上写上一字如何?”
多尔衮笑了一笑,道:“就依你。”
两人各自在手上写了,然后凑在一起展开了手掌,然后大笑。原来,他们手上都写有一个“间”字。
两人各自把自己的构想讲了一遍——所施步骤竟也大体相仿。他们又商量了一番,然后出帐奔向皇太极大帐。
正好莽古尔泰也在皇太极帐中。多尔衮、宁完我向他们见了礼。皇太极道:“看你们的样子,一准是有了好事。”
多尔衮道:“完我有了杀袁之策……”
宁完我谦让道:“十四爷也有了,看看这个……”
宁完我提起多尔衮的一只手,自己也将手掌摊开,露出了二人手心之上那两个“间”字。
皇太极也高兴起来,道:“坐下,坐下,细细地给我们讲一讲。”
莽古尔泰问:“字写在手……上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事先……各自想了,学那孔明、周瑜……的样子?”
宁完我道:“是这样……”
皇太极听了笑了笑,道:“讲,讲……”
宁完我把他们商量好了的步骤讲了一遍。
莽古尔泰听罢连连叫妙,道:“这……下子袁蛮子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皇太极听完之后并没有立即说什么,听莽古尔泰如此说,便道:“这下一定要他死,而绝不能只是让他脱层皮!”过了一会儿他又道,“妙计!妙计……但要做到置袁贼于死地,还得到时见机行事。”
次日,大明京城内外很快传遍这样的谣言:袁崇焕私通金国,与皇太极约定除掉了毛文龙;现又引金兵入关,欲谋朝廷……
京城文武百官自然也听到了这些街谈巷议,其中有信的、有不信的、也有半信半疑的。
袁崇焕杀了毛文龙后,百官之中原受毛文龙好处的,肚子里憋着一股子气。但皇上允了,他们虽恨袁崇焕,也无可奈何。此时听到了上述谣传,便也不自觉地加入了倒袁大合唱,借机煽动,唯恐风声传不到崇祯耳边。三人成虎,于是,“袁崇焕私通皇太极,为金国除掉了毛文龙;现又引金兵入关,欲谋朝廷”的传言,竟有越来越多的官员、百姓信以为真。
这些谣传自然很快传到了崇祯那里,他属于半信半疑一派。
袁崇焕杀毛文龙,原是崇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就算毛文龙当斩,袁崇焕作为一名总督,也不能预先不奏,便把一个同样拥有尚方剑的总兵官、左都督给斩了!当时考虑到木已成舟,崇祯尚指望袁崇焕“五年收复辽东”,于是强忍怒气回了袁崇焕那样的御旨,还加官晋爵。但事情并没有就此完结。袁崇焕为了什么做出这常理之外的事?问号一直挂在崇祯心头。
有了这样的传言,崇祯便想,难道袁崇焕真的私通皇太极,为金国除掉了毛文龙,并引金兵入关,欲谋朝廷?
十一月十七日,袁崇焕率九千兵马先行启程,由河西务去左安门,令前锋总兵祖大寿率领其余部队跟进。
当时由阿济格率领的正白旗金军在白子湾与侯世禄激战,侯部难支,正要退走,恰遇袁崇焕率军经过。阿济格一听来者是袁部,即刻下令鸣金,撤向大营。
侯世禄来谢袁崇焕,袁崇焕问道:“侯大人驻于何处?怎会在此与金军遭遇?”
侯世禄不满兵部指挥,道:“我等哪有固定驻地?无非今日在河东,明日在河西。没娘的孩子,乱冲乱撞罢了。”
袁崇焕想象到了眼下朝廷的混乱,但听侯世禄如此说,便笑了笑道:“既如此,就先要自保了。大人以为方便,可随我部出入左右,均可相互照应。”
侯世禄知道袁崇焕善战,手下又有几万人马,听罢大喜,遂随袁崇焕挥军西进,驻于左安门外。
当时满桂率军已在左安门驻扎,这里便有了三部明军。三部南北排列,满部在北,侯部在中,袁部在南。
次日,由莽古尔泰率领的正蓝旗、阿巴泰率领的镶白旗、阿济格率领的正白旗离开通州大营西行至左安门东,向满桂军发起了攻击。侯世禄闻讯出动,前来增援。杀了半个时辰,袁崇焕率兵杀到。天色将晚,金军又战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收兵回营去了。
十九日,莽古尔泰引军又来,列阵于侯世禄寨前。侯世禄一面点兵,一面令人急报袁崇焕。
袁崇焕派人来告,可先出战,袁、满二部从敌两翼包抄。侯世禄便挥军杀出。
可侯世禄杀了将近半个时辰仍不见两翼动静,他难以招架,但又怕撤走误了军机,便苦苦支撑。如此又坚持了半个时辰仍不见袁军和满军的踪影,手下五千人马已死伤过半,侯世禄一看不成了,这才鸣金收兵。
金军哪里会放过他们?于是一阵穷追猛打。可怜这支明军,来到京城先是缺吃没喝,无奈“入庄就食”,成了自抢自的始作俑者,捞了骂名;如今又遭不测,几乎全军覆没。
原定包抄金军右翼的满桂那边情况又是如何?
满桂听了袁崇焕的意见,同意参与包抄。他率军出营,行了不到二里地便遇到了阿济格率领的金军。
“老袁神机妙算,你们果然出来送死了……”阿济格说罢哈哈大笑,便挥军杀来。
金军的突然出现,令满桂大吃一惊。阿济格的一番话,一开始满桂也没有品出味儿,感到莫名其妙。
金军猛然杀来,满桂也顾不得多想,便连忙下令摆开阵形应战。
满桂所领的明军是一支颇具战力的部队,因此与金军拼命搏杀。阿济格得到的将令是“阻截满部,不令一人越出到侯部增援”,因此,个个抱定全歼敌军的决心。这样,战斗进行得十分惨烈。
一个时辰过去了,又半个时辰过去了,战斗仍在进行。
不多时,传令兵来到战场,向阿济格传达皇太极的将令,说“那边大事已成”,要阿济格撤出战斗。
顽敌尚未全歼,满桂尚未擒拿,如此就收了,阿济格甚不甘心。但将令不可违,阿济格又拍马追上一将,一鞭将那人打于马下;然后将弓搭箭,吼了一声,羽箭出弦,远方又有一名明将跌下马来。这时,阿济格才鸣金收兵。
满桂之军已死伤大半,对金军收兵大惑不解。但此事正遂他意,因此他对撤离的金军并不追赶,也收了兵。
袁崇焕率军出营不到三里路,便有阿巴泰率领的镶白旗挡住了去路。阿巴泰立马叫道:“袁蛮子,还认得你阿巴泰爷爷吗?我在这等你多时了。”
袁崇焕一见暗暗叫苦,他忙思考如何应对。他并不知道这是皇太极用间的一部分,但想甩开这支人马前去救援侯世禄已不可能了。因此,眼前只有与金军大战一场了。他并不理睬阿巴泰的谩骂,便下令整理阵形杀了过来。
阿巴泰见袁崇焕挥军杀了过来,自语道:“娘的,你倒来劲儿了。”
他想与袁崇焕碰一碰,但想到了皇太极的将令:阻截袁部,尽量不与实战。于是他便命前排弓箭手放箭。
矢箭如雨,袁崇焕的前排士兵纷纷倒下。后排士卒转头后顾,意思是看看有无停止进攻的将令下达。
袁崇焕不但没有下达停止进攻的命令,反下令道:“后退者斩!”
将士们又冲了过来,倒下一片又上来一批,前锋离金军越来越近。
突然,隆隆的炮声响起,在近二里长的明军前锋线上铺天盖地打来,整个前锋线人仰马翻。明军哭爹叫娘,金军这边则笑声震天。
阿巴泰大叫道:“今天也叫你狗日的尝尝我们大炮的滋味儿!”
袁崇焕见状大惊,不知如何是好。只见士卒们纷纷退了下来。退却很快成了奔逃,袁崇焕无论再怎么阻止,都无济于事。
而就在这时,金军的炮一下子停了下来。
袁崇焕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呆了一阵后,被几名失魂落魄的亲兵夹裹着退了下来。
袁崇焕不由自主被推向营寨,半天他才清醒过来,第一句话就问:“金军掩杀过来了没有?”
“没有。”众将士都众口一词。
他们为什么不乘势杀来呢?袁崇焕不得其解。
就在满、侯二军遭金军重创之后,崇祯令满桂、侯世禄、袁崇焕入城面君。先宣满、侯,崇祯问了些情况,二人一一做了禀奏。两军入卫后所遇到的尴尬处境,崇祯听说了,他当着满、侯的面斥责了兵部。
崇祯尚不知两军与金军遭遇的详情,只知两人受了点委屈,召两人来做些姿态,以示关怀,好让二人更好效命。
谁知,崇祯说后,侯世禄竟呜咽起来。崇祯还以为侯世禄出于感恩,便道:“卿不必如此,你我君臣同舟共济,渡过难关就是。”
侯世禄听罢道:“风浪之中,恐有二心者……”
崇祯闻言惊问道:“侯卿何出此言?”
满桂目视侯世禄,侯世禄视而不见,遂将自己如何偶遇袁崇焕,如何听了袁崇焕的话随其左右,当日金军来袭,袁崇焕如何“设计”,他所率之军如何拼命厮杀而袁军始终未来右翼策应等说了一遍,最后道:“最初一日,我部与金军战,金军正当势盛,袁部赶来,金军不战而退。当时臣以为金军见袁部人多。第二日,我三部驻于左安门外,满部在北,袁部在南,我部居中。金军又来,我部与满部先战,袁部刚一露面,金军又退。第三日,便发生了满大人所部与臣所部被金军重创之事。听说袁部假模假样出了营,却被金军‘截了回去’。凡此种种,臣实担心,风浪之中,恐有二心者……”
崇祯没有说话。
开始时,满桂见侯世禄要向崇祯告袁崇焕的状,以为不可。他心想,告一名总督有通敌之嫌,是闹着玩的吗?你有多少证据?
后经侯世禄一说,他也确实觉得可疑。侯世禄讲完,在崇祯思索之际,满桂忽然想起当日他按照袁崇焕的部署出击金军右翼碰上金军时,一金将曾说“老袁神机妙算,你们果然出来送死了……”当时,他闹不清为什么对方说这些。经侯世禄这样一说,满桂也疑惑起来。难道真的像侯世禄所说的那样,这袁总督竟是一个“二心者”?想到这里,满桂觉得自己身上渗出了冷汗。
想归想,怕归怕,满桂并没有表现出什么诧异之态。
这时,崇祯问了一句话:“二卿可听到了京城百姓的传言?”
二人一直奔走在外,并不知道京城之中的什么传言之事,于是摇头。
崇祯见他们不知,便道:“不知也好。对袁督之事,侯卿也不必过于敏感。二卿连日辛苦,可统军来外城暂住。”
二人谢恩退出。
在二人退出之前,崇祯就想侯世禄既已怀疑了袁崇焕,且现与袁部驻扎在一起,可对袁崇焕起到监视的作用。但他又想侯世禄手下缺兵少将、已无斗志,即使袁有了什么不轨之举,他慑于袁崇焕兵多势众,届时是否肯出头,就吃不准了。可待二人退出后,崇祯忽然有了一个主意。于是他又将二人召回,对侯世禄道:“卿麾下将士多为国捐躯,朕凄凄然无以为慰。念卿忠勇而手下缺兵少将、难以报国,朕意将河北巡抚之军归卿统领,卿意如何?”
这是侯世禄求之不得的,他听罢连忙伏地谢恩道:“圣上如此体恤臣下,臣怎不为陛下肝脑涂地!”
崇祯命侯世禄起身,然后对满桂道:“卿部损失也大,可从河北巡抚军中抽两千人归卿统制。”
满桂乐得不得了,也连忙谢了恩。
二人退下后,崇祯又召袁崇焕。
袁崇焕要向崇祯奏报入关后的情况,并陈述却敌之策。
崇祯道:“卿部之事,朕略知一二。卿连日辛苦,朕也乏了,改日再说吧。”
袁崇焕为其部求驻外城暂歇,崇祯道:“卿部人多,城中拥挤,就在原处歇了吧。”
当时,袁崇焕并不知道崇祯已经叫满、侯二部进城歇息。他听崇祯如此说,也就没有多想什么。
临退时,崇祯还授了貂裘、银甲。袁崇焕大喜。
二十日,金军进抵南海子。
金军汉将高鸿中、鲍承先部与保定巡抚解经传部大战时捉到明廷派往该部监军的两名太监。皇太极闻报大喜,与多尔衮、宁完我一阵谋划后,便派多尔衮、宁完我二人来到了高、鲍营中施计。
两名太监一名叫杨春,一名叫王成德,他们被押在一个帐篷内。
帐中只点着一支烛,昏昏暗暗。有两个看守把着门,一边一个对坐着在闲聊。与帐篷门相对的一处,帐篷毡子靠地的一角没有连接牢,微风吹拂之下,那片毡角在不停地扇动。风从那里吹进来,本已冷冰冰的帐篷里,越发寒冷难耐了。杨春和王成德缩成了一团,心里不住地骂金军把自己关在这样一个恶劣的环境中;同时骂那两个看守,闲着没事聊大天,也懒得去把那块扇着风的毡子收拾好。
不大一会儿,两名看守那边再没有了动静。杨春和王成德偷偷看去,原来他们都在打盹儿。杨春和王成德把身子蜷紧,也要去睡。
忽然一阵大风吹来,把那一角没收拾好的毡子吹了开,形成了一个斗大的空洞,风从洞中呼呼地灌进来。杨春和王成德褥子底下的稻草被风吹起,帐篷的门被吹开,那被吹起的稻草随风飘到帐外。
两个看守醒来了,他们都骂了一句臭天气,然后一个到了那洞前一边骂着一边收拾那个毡角儿。
总算收拾好了。帐篷里顿时暖和了,也安静了。
经过杨春和王成德时,那金军士卒各向二人猛踢了一脚,道:“老老实实给我睡!”然后回到门口。
两位看守又坐着打他们的盹儿。
不一会儿,帐外,就在杨春和王成德的头顶部位,响起了某种声音——像是有人用壶将水浇在了帐篷的毡子上。由于有风,并没有听到人的走动声。正在他们心中感到诧异之时,帐外便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嘿,这儿背风,咱们在这儿待一会儿不好?”这声音听起来粗声粗气。
“你刚撒了一泡尿,那儿岂不熏死人?”搭腔的人细声细气。
这时杨春和王成德才闹明白,刚才那奇怪的声响到底是什么。再看地下,已有黑黑的东西流了进来,一阵阵恶臊扑鼻而来。杨春和王成德被熏得难以忍耐。
“我给你一锅子好烟,抽起来,别的什么味儿也没了。”还是那粗声粗气者的话,“你说怪不怪,上上次轮上咱俩值哨——刮风;上次轮上咱俩值哨——又刮风;这次又轮上咱俩值哨——还是刮风!是不是你与风神是亲家?我跟着也沾了光?”
细声细气者笑了一声,道:“我还埋怨你是风婆婆的孙子呢!少贫嘴薄舌。你说的什么好烟,还不快点拿出来!”
由那声音判断,原嫌尿熏人的那细声细气者也凑了过来。
“咱可在这里少待,免得碰上查夜的出麻烦。”还是那细声细气者的声音。
粗声粗气的那个道:“怎么会这么巧,偏在咱歇着的一刻就被查着?给你装上——地道的长白山货。还是我的一位朋友托人弄了一些给我,总舍不得抽。点了,点了。”
下面是打火的声音。随后细声细气的道:“地道,地道。”
半天没了声息。
过了一会儿,那细声细气的道:“你说说看,明军如此废物,挑哪个哪个软,何不痛痛快快地打一个?却这儿奔,那儿窜,今日在这儿,明日在那儿瞎折腾。”
粗声粗气的道:“你哪里知道这里边有敌军,也有友军,不小心一点,多挪些地儿,岂不伤了友军?”
细声细气的道:“你这就把我弄糊涂了。除了蒙古人,这里哪来的友军?”
粗声粗气的笑道:“你不知其中的奥秘,自然就糊涂。”
细声细气的问道:“奥秘?什么奥秘?再说,就有什么奥秘,你怎么会晓得?”
粗声粗气的笑道:“你忘了,我弟弟的小舅子可是随大汗当差的。”
细声细气的道:“怎会忘记?那个高个子的有一次还到营房里找过你……”
粗声粗气的有点骄傲道:“提起他来,你就不会再奇怪‘就有什么奥秘,你怎么会晓得’了吧?”
细声细气的道:“这倒是。他给你讲了什么?”
粗声粗气的道:“事体重大,给你讲了,你可不能再说给……”
细声细气的截住话头道:“放心,放心,我向什么人露一句,天打五雷轰!”
粗声粗气的道:“也用不着起这么重的誓,知你嘴严才说的。要不,提都不会向你提一句。”
细声细气的道:“就是,就是……再来一锅子。”
粗声粗气的道:“这么快就完了?”
细声细气的道:“天儿冷,几口竟光了。”
窸窸窣窣的装烟声、打火声。细声细气的催促道:“快说,你弟弟的那个小舅子都对你说了些啥?”
粗声粗气的道:“前两天,我弟弟的那个小舅子随大汗出战,碰上了袁大人……”
细声细气的问:“哪个袁大人?”
粗声粗气的道:“就是镇守关外的袁崇焕……”
细声细气的道:“他又成了你哪门子的大人?”
粗声粗气的道:“你往下听呀——大汗与袁大人交手不多时,袁大人就落荒而去。大汗要追去,有几名明将上来将大汗围住。大汗与他们战了没几个回合,便冲出去追赶袁大人。我弟弟的小舅子他们也跟了过去——当时不知何故,那几员明将便没有过去。大汗骑的是山中雷,跑得快,很快就追上了袁大人。下面发生的事就让我弟弟的那小舅子大惑不解:大汗赶上袁大人,两个人并没有再厮杀,而是像老朋友那样并辔而行。我弟弟的小舅子他们这才品过味儿来,便停下了,让大汗与袁大人安静地谈去。这你就晓得了,我为什么称袁大人了吧?”
细声细气的道:“知道了,可……你往下讲,往下讲。”
粗声粗气的继续道:“这样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大汗才与袁大人分手。分手后,大汗还向袁大人喊着:‘我要的是他的脑袋!’我弟弟的小舅子他们当时并不知道大汗要的是哪个的‘脑袋’。昨天,大汗在帐内着急,嘴里不断地嘟囔:‘看来这次是拿不到他的脑袋了……’我弟弟的小舅子他们自然不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接着,多尔衮贝勒爷进帐。听他们二人谈,方知这中间出了变故,大汗与袁大人商妥的办法不能用了。因此,崇祯的脑袋——这才知道是他的脑袋——得不到了。”
细声细气的道:“这看来是真的。可这袁大人不是咱大汗的仇人吗?老汗死在了他的手里,大汗在上年也吃了他的大亏,怎么就……”
粗声粗气的道:“这就叫作……什么来着——对,此一时,彼一时。细情我也并不晓得,只是听说袁大人为打了胜仗反被撤职,灰了心。大汗不计前嫌,袁大人复职后,大汗即秘密派了人过去——竟成了。袁大人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毛……”
说到这里,粗声粗气的猛烈地咳嗽起来,叹道:“看来要伤风了……”
话音未落,帐内把门的守卫中一人被咳嗽声惊醒,叫道:“谁在外面?”说着出了帐。
“嘿,是表哥——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是看守的声音。
“嘿,是表弟——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是那粗声粗气的声音。
“抓了两个留不了种的,我被派在这里看守……”
粗声粗气的像是着了急,叫道:“什么?这里边押着俘虏?那……他们在睡着,还是一直醒着?得进去瞧瞧……”
那看守边走边说道:“紧张什么?讲了什么话怕让他们听到?”
“了不得,了不得……”这是那粗声粗气者的声音。
四个人凑上来,杨春和王成德觉得四个人在弯下身来细细地看着他们。
杨春和王成德装睡,像死狗一般。
“不成宰了算了……”是细声细气的声音。
“那怎么成?上边要人咋办?你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就这样失魂落魄的?”是看守的声音。
就在这时,杨春狠狠地挨了一脚。他装作从梦中醒来,叫了声“什么人这么讨厌……”见四个人一字排着站在那里,便不再言语。
王成德也“醒”来了,他揉了揉眼睛后坐了起来。
四人看到这种情景,便松了一口气,转身去了。
四人出了帐,在门口悄声说了半天。两个看守回来在原来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显然,那两个值哨的去了。两个看守向杨、王二人说了句“睡你的”,便又合上了眼睛,继续打他们的盹儿。
风还在吹着,从两个看守那边传来了鼾声。
杨春捅了王成德一下,王成德会意。杨春故意动了一下,弄出了声响。
两名看守没有反应,鼾声依旧。
杨春爬了起来,悄悄靠近那个被收拾了的大洞。很快洞口被打开,风声正紧。杨春回头看了看看守,见那边没有任何动静,便慢慢钻出了帐篷。
王成德稍等了片刻,见没有什么动静,也爬起来从洞中钻了出去。
两个看守睁开了眼睛,他们不是被从洞中吹进的夹裹着稻草的风吹醒的,而是他们并没有睡……
这回崇祯可恼了。他听了杨春和王成德的禀奏后,立即传旨上早朝,除在京文武百官外,并急传袁崇焕、祖大寿、满桂、侯世禄等人。
文武百官早到。众人看到金殿内外全有武士把守,气氛不同往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个个敛声闭气,站在那里等候。
在袁崇焕、祖大寿、满桂、侯世禄等到来之前,崇祯出现了。百官皆跪伏,山呼万岁。
崇祯铁青着脸,没好气儿地说了“平身”,自己便在御座上坐了。
文武百官起身站定,个个低头不语。
这样过了片刻,崇祯才问身边的太监王承恩:“去看看他们到了没有?”
王承恩应声退下。殿内又是死一般沉寂。
又过了片刻,王承恩回来了。他伏在崇祯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崇祯听罢在位子上坐直。
这时,袁崇焕、祖大寿、满桂、侯世禄等人进殿叩见,山呼万岁。
崇祯又道了声:“一边站了。”
袁崇焕等人起身,退在两旁,站定。崇祯单刀直入,对袁崇焕道:“袁崇焕,你知罪吗?”
袁崇焕一听大惊,连忙跪了,道:“臣不知。”
崇祯怒道:“朕哪一点亏待了你?你竟忘恩负义,投靠敌虏,妄诛朕封疆之臣。现又引狼入室,杀到京师来了,并与敌酋单独密谋,欲取朕首级,还说不知罪!”
袁崇焕大叫道:“杀毛文龙后,臣已上奏,并得恩宥。其余种种,臣一概不知,圣上何所指也?”
崇祯冷笑道:“事到如今还在演戏,朕可不是三岁孩子——拿了!”
这一声吼,地动山摇。
在金殿崇祯大吼将袁崇焕“拿了”之时,文武百官的视线均集中在了袁崇焕身上。就在这时,有一人悄悄退向殿门,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这人退到殿门之后,便急促转过身子奔向午门。在那里,他找到了自己的马,然后飞身上马,向坐骑猛抽了几鞭,一溜烟地向左安门方向而去。
这人是辽东前锋总兵祖大寿。
祖大寿是辽东入关勤王明军中的二号人物,与袁崇焕同时被召入宫。刚上金殿,见崇祯龙颜大怒,责问袁崇焕知不知罪,他便大吃一惊。后见崇祯越来越恼,他便进而感到心惊肉跳了。袁崇焕说“不知”,他也不知道袁崇焕到底犯了什么罪。袁崇焕是他的上司,自己是否会受到牵连?
事变发展极快,由不得他深想,接着是崇祯的一声“拿了”。看来是早已安排好了,几名武士便拥了上来。就在此时,一个“走”字便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祖大寿一路快马加鞭,来到了自家的营地。
走出城来,他的思路清醒了许多。自己不告而退,已经成了死罪。如此看来,既走了这一步,就只好顺着这条路走到底了。到营地之后,他要立即做出安排,把关东军完好地带回去。多年的事变,使他懂得了拥兵自重的道理。只要手下有了重兵,到了辽东,皇上也就无奈他何。眼下,关键是尽快把队伍拉出京畿,一防皇上派兵弹压,二防被金军吃掉。
当天夜里,京城的官兵和百姓全都看到了东南被映红了的天空。站在城门楼子上的士卒甚至看清,那边的大火共有三处。一处是三更时分烧起来的,不到半个时辰,另外两处也相继火起。
崇祯没有看到那发着血色的天际,三更时他早已睡下。早晨起来后,他听到了奏报,说城东南有三处火起,尚不知烧的是何处,也不知大火缘何而起,兵部已经派出快马打探。
崇祯忙命人前往兵部,督促他们快探快报。
卯末,第一个不幸的消息报到崇祯面前。此后,不幸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
祖大寿率部走至密云遭到金军伏击,祖部被金军打散,祖大寿等生死不明;奉旨追剿祖部的满桂率军刚过潮白河即与金军遭遇,满部全军覆没,满桂总兵为国捐躯;奉旨追剿祖部的侯世禄,路上知道祖部被创后回营,夜里遭金军火攻、偷袭,全军覆没,侯总兵不知下落;祖部空营和满部空营随后被烧。
兵部派去打探的人员从溃退下来的士卒口中都听到了这样的说法——最初,与金军遭遇时,金军并没有发动进攻,而是四面反复大呼:“留下来,解救袁督台!”后来不知怎的,双方便打了起来。
崇祯听了这些奏报后,对袁崇焕的怒气已经无法控制。
当日,崇祯在暖阁召见文武大臣,谕曰:
袁崇焕付抚不放,专事欺隐。市粟谋款,纵敌不战,散遣援兵……卿等已知之。今法司罪案云何?
一开始袁崇焕被禁,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唯崇祯之命是从,不说一个不字。
就在逮捕袁崇焕的现场,阁员成基命见如此处置袁崇焕深表不安,随即叩头请示崇祯“慎重”。
崇祯反驳成基命道:“慎重即因循,何益?”
成基命再次叩请道:“兵临城下,非他时比。”
刚愎自用的崇祯认准袁崇焕通敌,别人的规劝如何听得进一个字!随后,顺天府尹刘宗周也上书提醒崇祯:
大小臣工,岂无一人足以当信任者,而以“情面”二字概从猜疑,识者忧之。
崇祯并不醒悟,绝不思考自己的判断是否有误。
袁崇焕被捕后,也有不少人出面保救。但是他们缺乏保救的证据,而金军制造的袁崇焕通敌的“证据”却是一个接着一个。这样,袁崇焕的命运被最终确定。
此时,崇祯又问“今法司罪案云何”,诸臣只有顿首唯命。
唯有成基命出班奏了袁往日于国治军制胜的种种好处,又道其家人无罪云云,奏请崇祯开恩,留下袁家大小三百余口的性命。崇祯有所萌动,便准允“家属岁十六以上者斩,十五以下给功臣家为奴”“流其妻、子、兄、弟”“余不问”。
随后,对于袁崇焕,崇祯宣谕:
依律磔之。
最后还下诏公布于众:
袁崇焕谋叛欺君,结奸蠹国。斩帅以践虏约,市米以资盗粮。既用束酋,阳导入犯,复数援师,明以长驱,及戎马在郊,顿兵观望,暗藏夷使,坚请入城,意欲为何?致庙社震惊,生灵涂炭,神人共愤。
从诏谕中百姓们闹清楚了,原来金军杀入京畿,闹得鸡犬不宁,都是这袁崇焕“召敌”所致,因此对袁崇焕恨之入骨。
可怜袁崇焕落得如此可悲下场,不用说安葬,就是收尸也没有人了。
只是,这袁崇焕生前待部下一向厚道。他的屈死,得到了许多部下的同情。其中一位佘姓部下尤念袁崇焕生前的种种好处,同情之中便起了收尸之心。一日夜里,趁月黑风大,他将袁崇焕尸首收了,悄悄运至广渠门外埋葬。此后,这佘义士还终日守于墓前,要与长眠于地下的屈死冤魂为伴。佘义士临终之时叮嘱儿子,说袁大人有功于国,死得冤屈,今后佘家要一代一代在袁大人的墓前守下去。佘家后代遵照先人的遗愿办了。
皇太极等待京中消息,在火烧三营之后,挥军趋良乡,后至卢沟桥。守卫这里的正是副总兵申甫和御史金声,他们招募的数千人马多是市井无赖和游手好闲之徒。金兵绕其后发动猛攻,人吼马嘶,铺天盖地而来。申甫和金声率领的这些乌合之众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未触即溃,新造战车均为金兵所获。申甫丧命,金声逃了。
金兵抵达安定门外,又与明军激战,便有副将孙祖寿及参将周旗等三十余人战死,总兵黑龙云、麻登云等被擒投降。
皇太极打听到了袁崇焕被磔市的确切消息之后,随即班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