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六月到十月出兵,中间有几个月的时间,皇太极做了充分的准备。
这次出兵已不是金国独自的征伐。皇太极促成了蒙古科尔沁部、扎鲁特部、敖汉部、多罗特部、奈曼部、巴林部、喀喇沁部七部与金军会盟,共同用兵。八旗兵将经过了挑选,并进行了认真的训练。由于获得了一个多年没有过的好收成,粮草的征备十分顺利。百姓有了家底儿,军马、器械的添置很快达到了要求。
在大军行动之前,多尔衮已将数十名细作放入关内,他们都是经过训练的没有剃发的地道汉民。
事先,皇太极征求了阿敏和莽古尔泰的意见,问他们是否愿意随军出征。他们都说愿意随军。这样,大贝勒代善留守,其子贝勒岳托也留了下来。阿巴泰暂留,随后将率领人马作为后续部队入关。
一切准备就绪,金国大军于十月八日誓师出兵。
进入喀喇沁部地界之后,大军由该部台吉布尔噶都做向导。当月二十日,大军驻于青城,等候蒙古七部人马到齐。皇太极颁布军令:
此行蒙天眷佑,拒战者诛之;对归降者,虽鸡豕勿得侵扰。俘获之人,勿离散其父子夫妻,勿淫人妇女,勿掠人衣服,勿拆人房舍庙宇,勿毁器皿,勿伐果木。若违令杀降者、淫妇女者斩;毁房舍、庙宇,伐果木,掠衣服,离本纛入村落私掠者,从重鞭打……
二十四日,军至老河,皇太极命济尔哈朗、杜度率右翼四旗及蒙古右翼诸贝勒兵马攻大安口,阿巴泰、阿济格率左翼四旗及蒙古左翼诸贝勒兵马攻龙井关,自与阿敏、莽古尔泰及诸贝勒趋洪山口。三路人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大安口、龙井关和洪山口,会师于遵化城下。
金军突然突入,明军毫无戒备。金军没费吹灰之力,便将遵化拿下。
皇太极在遵化驻扎下来,观察京城和山海关那边的动静。
且说这遵化城中有一住户,户主名叫桂成林,原是辽西人,天命年间金军攻占辽西,为避金军杀戮,全家逃往关内,来到遵化投亲安了家。金军来得突然,他们没有来得及逃走,又不了解现时的金军,以为仍像往日一样,进城后会烧杀抢掠。谁知金军这次进城后秋毫无犯,令他们又惊又喜。
就在金军进城的当天傍晚,邻居来桂成林家问事。桂成林将那邻居送出门,正碰上一队金军由门前经过,桂成林想赶紧把门关上,以免招惹麻烦。就在他要掩门的一刹那,他向外瞥了一眼,就见队中一身材高大的金军官员,再看,认出原来就是别了多年的表哥范文程。
桂成林原住辽阳,早年丧父,小时和母亲一起生活,家境艰难,多受范家接济。后来母亲去世,桂成林渐渐长大,范文程资助他做起了生意,家境逐渐好转,并成了家。努尔哈赤兴起,时世不稳,桂成林的生意难做,便迁往辽西的广宁。金军占领辽阳之后,范文程投了大金。后来金军继续西进,辽西汉民人心惶惶,纷纷逃往关内,桂成林举家便到了遵化。打那以后,他便与范文程失去了联系。现在见到自己的这位表哥,桂成林也曾有一时的犹豫,想到是不是出去认这门亲戚——不知金军会不会常待?认了,会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他接着想起范文程对自己的好处,觉得表哥到了家门口避而不认,良心上讲不过去,便顾不了许多,向范文程那边喊了一声:“表哥,还认得小弟吗?”
范文程一看是表弟桂成林,便命随行的士卒停下,自己奔了过来,寒暄了一阵后问:“表弟入关后一直在这里?”桂成林做了回答,便将范文程让进家中,并让妻儿出来见了。
范文程是应皇太极之召路过这里的,他待不住,便说道:“我有公务急办,现时不能停留,回来后再细细叙谈。”
桂成林出门送走了范文程,他的邻居就赶了过来,细问刚才桂成林迎送之事。桂成林告诉这位邻居道:“他正是我常与先生讲的那位表哥范文程。”
这位邻居听后呆了半天,自言自语道:“上苍送了他来!”
桂成林的这位邻居姓白,名养粹,在遵化乃至蓟、永地面,是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他曾做过永平知府,年前致仕还乡,与桂成林成了邻居。他不是不想有所作为,辞官是因为看到大明气数已尽、病入膏肓,非人力可挽。另加他看不惯明朝官场的腐朽,受不了无能且身居高位的上司的欺凌,便辞了官。白养粹遍查历史,得出一个结论,每当朝廷气数殆尽,必有新主出来收拾山河,开一代盛世。他观察着,看看哪一家符合新兴之主、贤明之君的条件,大金的君王是被他观察的对象之一。正因为如此,大金的变化一直吸引着他。努尔哈赤虽英雄盖世,颇有新兴之君的气概,但他的许多恶政很令白养粹失望。即便努尔哈赤进了中原,做了新兴之主,充其量是成吉思汗第二而已,白养粹心中的新兴之主却并不是那样的英雄。后来皇太极继位,白养粹依然观察着。皇太极成了他想象中的那种新兴之主、贤明之君,他的心中萌发了投奔大金的愿望,他决心投到皇太极的帐下成就一番事业。这次皇太极带八旗军突入中原,给他实现这一愿望带来了机会。
白养粹知道桂成林与范文程的关系,想到范文程是皇太极的重要谋士,很可能随皇太极前来。他想进一步打听范文程的情况,便到了桂成林家里。
这些抱负只是他的内心活动,身处那样的环境,自己的抱负是不能跟任何人透露一丝一毫的。他虽与桂成林经常来往,但心思同样不会向桂成林吐露。
白养粹如何不兴奋呢?他找桂成林,原本是想看看范文程来了没有;如果来了,他就会鼓动桂成林去见范文程,然后请桂成林出面介绍自己去见范文程,然后再请范文程向皇太极举荐自己。谁知,这范文程居然自己来到了面前,岂非上苍的恩赐?
白养粹遂向桂成林提出范文程来时请他引见的要求。桂成林虽然对白养粹见范文程的真正意图摸不透,但还是答应下来。皇太极住在城外金军大营,范文程被指派协助硕托驻扎城内守城,安抚百姓。当时有事召他,他在桂成林那里不能久待,见了皇太极后便赶了回来,和桂成林叙谈了离情别绪。后来,桂成林便向范文程谈起了白养粹要求引见的事。范文程问了白养粹的身世,便非常高兴地答应下来。经与白养粹晤谈,范文程十分吃惊,特别是讲到皇太极这次攻入中原的作战意图,白养粹竟讲得中肯无误,暗合皇太极深意。他遂判定白养粹是一个大用之才,便向皇太极推举了。
皇太极召白养粹晤谈,二人谈得十分投机。皇太极毫无保留地向白养粹说了此次入关的真实意图,还就此询问白养粹。白养粹的回答是肯定的,他说按照袁崇焕的性情,只要金军调配得当,他是一定要过来的。皇太极遂问当如何调配。
白养粹道:“要让袁崇焕入关,八旗军必须在此打一个大仗,打一个大胜仗,使京师受到震撼。在此情况之下,袁崇焕鉴于责任,再加上他争强好胜的性情,必率军前来。”
皇太极又问:“这样的一仗当选择什么样的目标去打?如何去打?”
对此,白养粹心中已有现成的方案,他道:“这一仗自然要打三屯营的朱国彦。三屯营是京东第一要塞,总兵朱国彦手下有两万人马,把这支队伍吃掉,便达到了震撼京师、调袁崇焕入关的目的。”
皇太极又疑惑道:“令我感到极为不解的是,我军攻下遵化已经两日,为什么这朱国彦仍然按兵不动?”
白养粹回答道:“朱国彦为人一向谨慎,事情看不准不会贸然行动。八旗军突然破城而入,出他之预料;现大汗又屯兵于此,他摸不清八旗军动向,便按兵不动,想看准了大汗意图再说。大汗别看他没有动静,可遵化周围必有他派出的探马在到处打探。朱国彦受永平的严仪节制,严仪为副总督,三屯营和永平之间也必有他们派出的联络人员穿梭往返。”
“既然如此,打朱国彦这一仗,是调兵过去,将三屯营围将起来强攻,把他们歼灭呢,还是用计把他们调出来,在某一个地方吃掉?”
皇太极问后,白养粹笑了笑,道:“自然是把他们调出来吃掉。三屯营经营多年,城防坚固,易守难攻,要强攻是会费些力气的。这一点大汗心里清楚。否则,有现成的饽饽,为什么不去吃呢?”
皇太极听罢也笑了笑,道:“把他引出来,先生可有计吗?”
白养粹道:“镇守永平的严仪是朱国彦的内弟,三屯营和永平之间也必有严仪和朱国彦派出的联络人员穿梭往返,这且不去管它。我即刻以避难为名前往永平,大汗可率大军前去佯攻,严仪必派人前往三屯营求救。届时我见机行事,亲往三屯营说朱国彦率军出动。朱军出动,必走迁安。迁安去永平有两条路,一条是大路,在北;一条是山路,在南。山路走下去有一谷地,名唤喇叭谷,两侧山并不高,但山中林木繁茂,易于伏兵。大汗可在那里埋伏,一举将他们歼灭。”
皇太极听后想了一想,问:“这朱国彦既然谨慎,知那山路地形,如何叫他不走大路,而冒险走上山路呢?”
白养粹回道:“此事大汗勿虑,届时我必让他钻入口袋。只是有一样,大汗切勿先行攻取迁安县城,要直去永平,舍下迁安不取;否则,朱国彦不但不走那山路,恐怕连迁安也不走了。”
皇太极点了点头,又道:“如此先生的安全如何保证?”
白养粹听后沉了一沉,道:“我自有办法脱身就是。”
白养粹的分析深合皇太极之意。随后,皇太极召集众将进行商讨,大家也都认为白养粹的建议可行,皇太极便以此进行了部署。阿敏自告奋勇,愿意打喇叭谷这一仗。皇太极便请白养粹见了阿敏,对双方的联络、配合问题做了商讨。阿敏的名字白养粹听到过,知道此人极端阴险狡诈。看了阿敏那张癞蛤蟆一样的脸,那双鹰一般的眼睛,白养粹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既带有三分惧怕,又带有三分厌恶。
之后,白养粹去了永平。皇太极随后引三万人马亦奔向那里,将永平围了起来。
阿敏则带了不多的人马去了迁安,他要先实地考察一下喇叭谷的地形。
白养粹先八旗军半日到达永平,他急促促地进城见了严仪,告诉他金军将发兵前来围困永平。严仪没有理由怀疑白养粹,一个致仕者,国难当头,得到军情前来通报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与白养粹是老相识,了解白养粹的为人。另外,他也有自己的情报来源,他派出的探马已经向他报告,说在遵化的金军已经启程向东进发,不知开往哪里。
金军向东移动,严仪已经考虑到了前来永平的可能性,现经白养粹证实,他加紧了对内城、外城的布防。另外便是赶在金军到来之前派人去三屯营,向朱国彦通报军情,搬兵求救。白养粹问严仪朱国彦会不会率军前来,严仪很有把握地道:“大难临头,作为至亲,朱国彦岂会见死不救?况且还有王法呢——有危不救是死罪……”
白养粹笑了笑,道:“非常时期,人就有非常之心。现在的情况怕是他判定无险,便会前来救援;判定行动险恶,就会找出种种理由,按兵不动。或者做得聪明些,把队伍拉出,做出前来救援的架势,而屯于某地自保。他晓得金军擅长围城打援、路上多险,将军如此求救,十有八九他不会真的过来解救。”
这一席话,说得严仪没有了主张,他问白养粹道:“这便如何是好?”
白养粹道:“需给将军的姐姐修书一封,讲明这边的危急,请她出面恳求方有效果。”
严仪豁然开朗,道:“有理有理。我立即写信,让人一并带去……”
白养粹又道:“这样还是不行……”
严仪惊问:“却又为何?”
白养粹道:“将军可以想想,如此给将军姐姐的信必先到了朱国彦的手里,那朱国彦既不想出兵,那封信他如何会交到将军姐姐的手里让她看到?”
严仪想了想,觉得白养粹讲得有理,便问:“那又如何是好呢?”
白养粹假意沉思了片刻,道:“如将军信得过,我愿意走一趟。”
严仪喜出望外,道:“如先生肯劳动这一趟,还有什么可虑之事呢!”
白养粹进一步道:“白某不才,国难当头,愿意向将军领令。白某此去不但会将信交到令姊的手上,请令姊说动朱国彦出兵,而且还一定说得朱国彦亲自领兵前来救援,否则,请将军以违令论处。”
严仪听罢大喜,便要写信。
白养粹道:“将军可有家中珍藏之物——传家之宝更好,最好又是朱国彦不晓得的——让我携了,把它交给令姊。给令姊的信,要写得简要、平和。这样,信与东西方可到了令姊的手里。令姊收到东西后必知将军寄物深意,从而召见白某询问真情。这样,白某便可以面见令姊,向她陈意了。”
严仪以为是,便写好了两封信,将祖传的一个碧玉小如意取出,连信一起包好交给了白养粹,并派一参将率五百骑护送,前往三屯营。
白养粹到达后见到朱国彦,向他讲了如何如何探得金军发兵永平的消息、自己去永平向严仪报告的经过。
“严将军考虑到时局艰险,遂派白某前来见将军,务请将军出兵相救。”白养粹说完,拿出了严仪写给朱国彦的书信。
朱国彦看完书信道:“临镇有急,如何坐视不救?何况严将军还是末将的内亲呢!我已探得金军东进的消息,并已做好出动的准备。一旦准备就绪,即便发兵前往救援。先生一路鞍马劳顿,先到后面歇了。”
白养粹又将严仪给他姐姐的信和玉如意的小包交给了朱国彦,道:“这是严将军托在下带来交给尊夫人的。”朱国彦接了,将白养粹送出厅来,拆开包儿一看,见有一玉如意,不知此时送此物为了什么。再看那封信,上面并没有把永平那边的局势讲得如何如何危急。朱国彦放了心,便将信和东西交给一位亲兵,让他回府交给夫人。
金军突然打到朱国彦的眼皮底下,他是应该出兵拒敌的。但是,入侵的金军共有五万左右的人马,且不说金军英勇善战,就是数量上也远远超过了他所率领的三屯营之军。他不能贸然出兵;否则,自己那几万人马,只能成为金军的盘中之餐。另外,令他感到不解的是,金军并没有前来找他的麻烦,攻下遵化之后便屯驻下来。是金军第一次前来,两眼一抹黑,根本就不晓得有个三屯营,不晓得这里有几万人马吗?这不太可能,凭皇太极的精明,事前不了解清楚军情,就贸然闯入?皇太极素以知彼知此、出奇制胜著称,三屯营是山海关内京东第一要塞,他对此视若不见,还称得上什么知彼知此?可为什么金军不过来?这是朱国彦一直关注的问题。他不能一个劲儿地待在营中自保,但他要看准了金军的动向之后才能出动——做做样子让人看也罢。
白养粹到来之前,朱国彦已经探得了金军东进的消息,而且他判定金军进军的目标是永平。他并没有与金军交锋过,可他知道金军善于围城打援,金军围攻永平,目的正是要围城打援。三屯营受永平节制,永平被围,三屯营不能坐视不动。正因为如此,他必须率军出动,而又要避免与金军交锋。迁西离永平过远,出动后就在那里停住,有点讲不过去。迁安是最好的停留之处,那里离永平已经很近,在那里停下可以掩人耳目。迁安这边地势较为平坦,金军难以设伏。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迁安的城池坚固,不宜攻取。迁安往东直到永平多为山路,宜于金军设伏。朱国彦给自己画了一条线,大军不得超过迁安一步。
接到严仪的信之前,朱国彦已经想好了策略,所以看信后,他便毫不犹豫地对白养粹讲了“准备就绪,即便发兵前往救援”的话,给人的印象是,他已经拿定主意去营救了。
白养粹自然并没有被朱国彦制造的假象所迷惑,他有自己的主张和计划,他在驿馆等待着朱国彦夫人的召见。
果不出他之所料,朱夫人派人来请他了。
白养粹没有见过朱夫人,但对她有所了解。朱夫人名叫严缨,比严仪大十岁。其父严洪是有名的明将,曾是山海关副总兵。严洪四十岁前无子无女,四十一岁才得了这么个姑娘,此后十年才有了严仪那个儿子。所以,生严仪之前,严洪以为自己就严缨这个姑娘了,便儿子一般对待。严缨自幼喜欢舞枪弄棒,稍大喜读兵书,虽没有带兵打过仗,却自认是穆桂英。
这严缨自幼聪慧,性情高傲,可到二十三岁才出嫁。这是因为她对父母讲,终身大事需由她自己做主,并宣称自己“非英雄不嫁”。这样,一直到了她二十三岁那年,她父亲手下来了一个参将,她的婚姻大事才有了动静。这参将便是朱国彦。朱国彦乃将门之后,其父老年得子,朱国彦在娇生惯养的环境中长大,也是一个凡事自己说了算的脾气,因此到了近三十岁了,妻室还没有着落。这朱国彦一表人才,又是一名参将,自然成了严缨心中的英雄。两人一见钟情。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老将严洪已经作古,比严缨小十岁的弟弟,已经升任副总督。
严缨没见过这位卸了任的知府,但知道这个人,见面后彼此讲了些客套话。白养粹没费多少唇舌,严缨便明了弟弟处境的危难,她请白养粹退下,自己立马要去见丈夫。白养粹却没有走,问严缨道:“敢问夫人,是前去见朱将军,请他出兵吗?”
严缨道:“正是为此事去找他。”
白养粹又道:“朱将军跟我讲,临镇有急,不会坐视不救,何况严将军还是内亲呢!并说他一旦准备就绪便发兵前往,看来让朱将军领兵出动并非难事。”
严缨听出话中有话,因此问道:“听先生之言,他会只出兵不相救吗?”
白养粹道:“现在生死时刻,我不想向夫人隐瞒内情。我以为朱将军必是只出兵而不相救的。实不相瞒,我向严仪将军自告奋勇前来下书,为的就是能够见到夫人,向夫人讲明这句话。”
严缨听后沉默了片刻,问:“先生有计让朱将军既出兵又去相救吗?”
白养粹回道:“无计。”
严缨听后道:“明白了。我必披挂随军,看他有什么法子不去。”
白养粹听后暗喜,道:“夫人别怪我多嘴,以我之见,朱将军之所以打定主意出兵而不去相救,是因对金军作战只看到了险的一面、不胜的一面,而没有看到利的一面、胜的一面,望夫人说与将军。”
严缨道:“愿听先生指教。”
白养粹道:“将军此去有险,这是肯定的。金军有五万之众,远远超过三屯营人马。金军善于围城打援,此次围攻永平,目的在于寻机攻打救援之军。三屯营受永平节制,他们料定三屯营不能坐视不动。这样,金军选定的打援目标正是三屯营之军。朱将军并非对严将军坐视不救,而是想到即使去了,不但救不了永平驻军,反会将三屯营的几万儿郎送命。因此,为了给朝廷做做样子,便取了出兵却避免靠近金军、避免与金军交锋之策。但事情还有利的一面,胜的一面。金军围永平既为打援,便不会很快攻城。我三屯营之军在路上要走走停停,使金军摸不清行进之轨,最后急速靠近永平。而金军绕道山海关破墙而入,袁总督听到动静,必率军入关。这样,我军便形成了对金军的夹击之势。金军腹背受敌,必败无疑。”
严缨听罢心中豁亮,觉得去说服丈夫出兵救弟弟,不但有了勇气,而且有了底气。
次日,朱国彦出动了。他留下五千人马由一副将统领镇守三屯营,自领一万五千精兵向西进发。他知道三屯营兵马的动静必然在金军探马的视线之中,向西是给金军一个错觉,以为他去的是遵化,使攻韩救赵之策,以解永平之围。行军半日后,朱国彦便率军折向东南。第一天,大军宿于迁西县城。
严缨实现了陪同丈夫一起出征的愿望,白养粹自然跟了过来。白养粹讲的那些话,严缨还没有向朱国彦讲。她不想鹦鹉学舌,按照白养粹的话给丈夫讲一遍,她要到关键时刻显示自己的本领,说服甚至威逼丈夫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救弟弟。白养粹没有对朱国彦再讲什么,他认为这些话由严缨来讲,效果更佳。朱国彦的打算没有改变,他知道严缨自幼疼爱严仪,如果自己的打算让严缨知道了,她必不依,定要哭着闹着要他率军去救严仪。朱国彦知道严缨见了白养粹,肯定是那个玉如意引起了严缨的不安,想到要见一见送信的人,了解永平那边的真实情况。严缨要求随他披挂出征,是对弟弟放心不下。可有没有别的意图呢?白养粹足智多谋,他会不会想到我会出兵而避敌不相救的意图?他向严缨讲了什么?一路之上他都在思考着,构思着对妻子所提种种要求的对应方案。
第二天中午,大军接近了迁安地面。朱国彦派出多起探马,在大军前后左右十里的范围之内进行打探,看看有没有金军的踪迹。天起了风,而且风越吹越大。好在刮的是西北风,人马顺风而行,前进并不感到困难。这样一直到太阳西斜,探马的报告都是“平安无事”。此时风已经很大,日光昏暗,遍地飞沙走石。离迁安还有二十里不到,朱国彦一面要探马再探再报,一面下令急行军,要在天黑前赶到迁安。
行进不久,前方探马急报,说前方发现金军!朱国彦、严缨、白养粹顿时紧张了起来。朱国彦忙命人马停止前进。军情不断传来,最后朱国彦闹清楚了,前方十里有一镇名叫太平镇,是迁安第一大镇,有千余户人家。镇中有经商的,也有务农的。一股金军从西面到此,百姓闻风而逃。金军住了下来,人数不过两千。朱国彦听罢稍稍放心。
可白养粹心中犯了寻思,说得好好的,要保住迁安不动,以便使朱国彦放心前来就范,此时此地怎么出现了金军?是临时路过的一支队伍,还是……
正在白养粹犹疑之际,又有探马报告,说住于太平镇的金军急促撤离。这像是说明,这是一支过路的金军。接着,又有探马报告,镇中留有金军仓皇逃走的种种迹象:锅中的饭食有的熟了没来得及吃,有的还没有煮熟,铺开准备睡觉的东西乱七八糟,没有来得及收拾带走……
朱国彦问可知逃走的金军去向,探马回报说金军向东逃去。
朱国彦听罢,下令人马向太平镇开动,自己带了五百骑要亲自先行前去看个究竟。严缨和白养粹也跟了上来。
风比前时吹得更猛了,人马被风夹裹着艰难地行进着。朱国彦一马当先,冲进镇中,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路边一座被风吹倒了的破房子。他猛拍坐骑向镇中奔去,然后拐入一条小巷。他下了马,先走进一家店铺模样的房子,里面满地都铺着谷草一类的干草,上面有些破旧的被褥。进入院中,在一个低矮的房子里他找到了锅台。锅是敞开的,但已经破碎。他走出院子和铺房,进了一个人家。在这里,他发现了和店铺那边相似的景象,室内地面上铺有干草,上面只有一条破被子,一锅米饭还没有煮熟。他查看了这一人家的内室,发现里边的橱柜被翻过。他特别查看了被褥的情况——被褥不知去向。他又看了第三家,锅同样被砸破了,室内铺着干草,上面没有被褥;查看内室,也不见被褥的踪影。然后他上马随便走了一段,停下后,下马又看了几家,情况都大致相同。他陷入了深思,疑虑加深。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一口井,便立即奔了过去。天黑了下来,他看不见井中的情况,便命亲兵将火把掷了下去。他看清楚了井中情况:满是被褥,还有一些圆圆的口袋,那是粮食。百姓们实施了坚壁清野,临逃时砸了锅,将被褥和粮食丢进了井中。朱国彦看了这番景象,便命跟来的士卒分散开来,到别处去查看。士卒们找到了几名躲了起来的老者,他们向朱国彦讲述了经过。
查看别处的士卒陆续前来向他报告,所到之处情况大同小异,只是有两个士卒报告在一个院子里发现了三个死去的金军士卒。朱国彦听后,带严缨、白养粹立即前去看了那三个死去了的士卒。其中一个士卒腿上裹着布,肯定是死前受了伤;再看肚子底下满是鲜血——看样子是被枪刺了肚子,肠子都流了出来。另外一个的脚上裹着布,也是被枪刺了肚子。还有一个身上并无伤残,也是刺破了肚子。
看了这番景象,朱国彦判断金军并没有用计,而是探得明军的到来,仓皇逃走了。
朱国彦随即下令大军进入镇中住宿,暂避风寒。大军到后,朱国彦又下令人不卸甲马不下鞍,士卒们分班轮流睡觉,以防敌人偷袭。
严缨对丈夫的将令没有讲一个不字,所有的一切她都看到了。天黑了下来,风很大,大队人马要赶到迁安,将费很多的时间,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赶路是十分危险的。太平镇这边,一开始她怀疑是敌军在用计,天黑、风高、遍地干柴,火攻的一切条件都具备了。可随后的发现使她渐渐释了疑,而那三个被弄死的金军则把她残留的疑问一扫而光。
白养粹对朱国彦所下将令也没有讲一个不字。说实在话,眼前看到的一切把他给弄糊涂了。原说不要动迁安,保持这边的安定,以免吓得朱国彦不敢前来,现在这里却出现了金军。他曾用临时从此路过来解释金军在这里的出现,但随后进入太平镇之后所看到的景象,又使他心中顿起疑团,天黑、风高、遍地干柴,这分明是金军布置的火攻现场。真会是这样吗?金军改变了地点,要在此地吃掉明军?可是,那三个被刺死的士卒怎么解释?为了迷惑敌军,金军会如此残酷、干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总之,白养粹失去了判断力,没有办法判断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他只能随机应变。
风依然发狂地吹着,震撼着太平古镇的几百栋房舍,震撼着整个古镇。
朱国彦向四周十里路的范围派出了探马,下了死命令,几十匹探马轮番四处打探,有事无事,半个时辰回来报告一次。
他自己没有躺下,而是一直在四处督察他“人不卸甲,马不下鞍,士卒们分班轮流睡觉,以防敌人偷袭”的将令执行情况。
严缨则一直陪着朱国彦。
白养粹也没有睡,他还没有遇到过心中如此无底的时刻。一直挨到三更,白养粹依然没有合眼。他和朱国彦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听得出朱国彦夫妇出去了,回来了,又出去了,又回来了,再出去,再回来……探马也不停地前来向朱国彦报告,说未探得金军军情。
风把院子中的一间破棚子掀翻了。时已过三更,白养粹起来了。他拉了自己的那匹马骑上,要到各处走走。
在十字街上,他碰到了朱国彦夫妇。在马上,他们彼此点了点头。朱国彦夫妇回院中去,白养粹则向北徐行,他顶着风前进,想快也是快不起来的。
走了大概一袋烟的工夫,他觉得哪里射过了一缕强光。他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向强光射来的方向看去。呀!一缕过后又是一缕,霎时间,整个天空满是那种强光,他似乎还听到了四周发出的爆炸声。随后,他周围几处起了火,转眼之间,整个太平镇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
白养粹这时才像刚刚睡醒的一般……
阿敏不想吃别人蒸熟了的馍,他要一次胜仗,但他不想落一个仗是在别人的设计下打胜的名声,尤其不愿在受到皇太极赞赏的新降汉民设计下打胜这一仗。另外,他亲自查看了地形,也不相信白养粹有如此的本领,能让朱国彦放着大路不走,而去走那条凶险的喇叭谷。他挑选了自己的伏击地——进迁安的必经之地——太平镇。
他设计好了一套打法。他的探马比朱国彦的探马脑袋更灵、耳朵更长、眼睛更尖、脚步更快,他们总能避开朱国彦探马的视线,探得他们想探知的一切。阿敏设计时并没有把风的因素充分考虑在内,但他确实想到了这一因素,因为入冬以来朔风总是有的。而实际上,当时他定下在太平镇进行伏击时,西北风正在刮着。只是,铸成朱国彦大错的那场风当时发威的程度,连阿敏都没有想到那样强。可以讲,是上苍帮了阿敏,误了朱国彦。中午时分风已经很大,阿敏大喜,他盼望着伏击计划就在当日实施,因为他已经探得,朱国彦率领大军由迁西出发,正向这边靠近。午后,探马不断向他报告朱国彦步步靠近的消息。在朱国彦的人马离太平镇还有四十里路时,阿敏开始部署。太平镇以北五里有一村庄叫五里堡,隐藏于五里堡北面扮作当地百姓的金军士卒慌慌张张进入五里堡,大叫:“金军来了!”
金军入袭、占领遵化的消息早已传开,当地不少天命年间由辽西逃到这里的汉民并不晓得金国政策有了变化,也没有听到皇太极此次进入中原宣布对平民“不杀、不烧、不掠”的许诺,他们对金军的厉害记忆犹新。其余百姓虽没有领略过金军的厉害,但凭来此逃难的汉民的讲述,就已经被吓破了胆。
金军近在咫尺,百姓们早有准备,一听人喊“狼来了”,便携家带口,全村几百人逃出村来,奔向太平镇。临走时,那些扮作百姓的金军士卒喊叫着对当地百姓说:“把粮食投入井中,让金军没得吃;把被子投入井中,让金军没得盖!”百姓们听从了,急急忙忙把自家的粮食和被褥投入了井中。
事情起了连锁反应,太平镇这边也全镇出奔,在大风之中奔向迁安城,太平镇很快腾空。那些从五里堡与当地百姓一起逃过来扮作百姓的金军士卒又喊了话:“把粮食投入井中,让金军没得吃;把被子投入井中,让金军没得盖!”太平镇百姓也听从了,急急忙忙把自家的粮食和被褥投入了井中。
阿敏率三千人进驻,迅速做好了迷惑敌军、实施火攻的一切准备。他们砸了锅,在每个房间里铺上了干草,做供士卒睡觉之状。太平镇是一个农商杂居的镇子,农户家中都有供烧柴的干草,就连商户也是以柴草烧饭、取暖的,每家都备有大量的干柴。上千人的大村镇,总要落下一些老弱病残者,他们走不了,便藏了起来。阿敏下令不要惊动这些人,这一决策对迷惑明军起到了效果。士卒们用剩余的锅做了饭,如此等等。
最后让朱国彦上当的是阿敏撤退前对几名金军的处理——他找了几个士兵,强行将他们刺死了。他做得很真,自然也很毒。但在阿敏看来这没有什么,以几个人的死换来一个大的胜仗,这不值得吗?朱国彦也好,严缨也好,白养粹也好,心没有如此之毒,便难以看破阿敏之计,从而吃了亏、上了当。
阿敏对计划实施的思考是极为缜密的,他料定朱国彦心中不踏实,必派出探马在周围打探,所以他的大军在东、西两面离太平镇二十余里处埋伏,不让朱国彦侦察到。当朱国彦率军进驻太平镇后,他率领从太平镇撤出的三千人马正与埋伏在东面的大军在一起。他向埋伏在西面的大军下令做好进军准备,三更后,以最快的速度插入太平镇以北,向镇中实施攻击。西路军由镶蓝旗骑兵组成,他们出色地执行了阿敏的将令,进军速度之快,连朱国彦派出的探马发现后都没来得及回镇报告,便成了金军的俘虏。白养粹所看到的第一批火箭和流弹,就是西路军发射的。东路军在阿敏的亲自率领下,进军同样迅捷。很快,西路军和东路军便形成了对太平镇的合围,从镇中奔出的明军虽躲过了火攻,却又遇到了金军的迎面痛击。
天明之前,战斗结束,明军全军覆没。
白养粹靠了他的机智沉着躲过了火攻。他见了空中第一批火光后,便紧催战马,迎着风向北急驰。当时镇中起了火,但火尚未连片。而等火海连片后,他已经赶到了镇子的最北端。风是向南吹的,他所在的地方没有起火,他安然无恙,一直到金军杀到。碰巧,向他杀来的是篇古,来前在阿敏帐中议事时,篇古在场,他们认识。
战后,白养粹在镇南找到了朱国彦和其夫人严缨的尸体,这说明他们率领部分明军已经杀出镇来。朱国彦的战袍有烧着了的痕迹,他的妻子的战袍已经被脱掉。他亲自安葬了朱国彦夫妇。
对计划的改变,阿敏半个字也没有向白养粹解释。
皇太极也并不晓得阿敏改变了计划,报到他那里的是太平镇大捷,明军一万五千人全部被歼。皇太极感到疑惑,哪里又出来一个太平镇?
皇太极没有攻打永平,听到捷报后,就率领围城的军队撤到了遵化。他向阿敏下达了军令,立即撤回遵化。
这时,阿巴泰率领后续一万人马赶到,皇太极遂命阿敏和阿巴泰及硕托守遵化,并留下了范文程;原有人马兵分三路,向玉田、蓟州、密云进军。
皇太极没有动永平,也没有动迁安,留下了进京的通道,为的是解除袁崇焕率军入关的顾虑。
潜入京城的细作送来了第一批情报:京师人心惶惶,明廷一片混乱。
潜入锦州、宁远等地的细作则报来了令皇太极更加振奋的消息:袁崇焕挥军入关!
皇太极当时在玉田,闻报拔营西进。没想到袁崇焕比皇太极走得还快,入关后竟兼程从金军右翼擦过,在蓟州驻扎了下来。显然,袁崇焕的意图是截住金军,使金军不能靠近京畿。
皇太极见袁崇焕上了钩,便将三路军并作一路,潜越袁崇焕驻防之蓟州西进,直扑京师。袁崇焕闻报紧跟其后。皇太极连陷三河、香河、顺义后,又停下来观察袁崇焕动静。
袁崇焕日夜兼程赶过金军,驻于河西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