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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抓时机广济办矿
借官势威服地方

轮船招商局在唐廷枢、徐润手里真正是脱胎换骨、越办越好,不但迫使怡和、旗昌轮船公司坐下来签订齐价合同,共同信守承诺,避免恶意竞争,而且创办了仁和保险公司,为自家轮船提供保险的同时,也对外经营。盈利能力逐年提升,股东稳拿一分利之外,还再次派股息,让人眼红。在里面当差的,薪水也让人羡慕。自然,有不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往里钻。这里面,就包括盛宣怀的正室董夫人的一个堂侄。

董夫人求道:“咱们夫妻十几年,我从来没向你张口,怕你为难。可这次不向你张口不行了,我这个侄子非到轮船招商局去不行,把我二哥一家愁坏了。”

唐廷枢、徐润接手局务时就有言在先,官方免派委员,把各级官员的嘴都堵上了。轮局里当差的,都是按股份多寡派定,且有严格要求,又须经股东会议决定。可不像江南制造总局这样的官办企业,变着法往里塞人。盛宣怀十分清楚,面有难色,但还是答应董夫人道:“我试试吧,行了别高兴,不行也别憋气。”

此时盛宣怀已经在天津安家,因为李鸿章分派他的事情特别多,大多数时候他人在天津。这次从常州回天津,路过上海到轮局去了一趟。但唐廷枢被李鸿章召到磁州去探煤铁矿,徐润据说是去参加广肇商会的活动,一直到吃午饭也没有回局里,不知是否有意躲他。盛宣怀急于回天津,也就没再等,下午匆匆登船。

他回到天津,一想起夫人所托,就愁眉不展。陪他住在天津的是刁玉蓉,按照胡雪岩的建议,这叫两头大——虽然玉蓉是妾身,但并不与董夫人同居一檐下,也是一家之主。而且玉蓉事事有主张,称为一家之主并不过分。她听后说道:“这有什么为难的?你不便开口,托朱老大问问总可以的。”

盛宣怀原先与朱其昂的关系一般,对他的行事风格颇不以为然。不过,两人同为轮局会办,同受唐、徐排挤,因此关系自然亲近了,有事也愿与他商量。朱氏兄弟两人具体负责漕运,说起话来比盛宣怀更有分量。不过,他开口恐怕也不大管用,徐润一句“靠股份说话”就把人堵得哑口无言。

“未必!你虽然没有股子在里面,可是有官款二十万串钱在里面呢。你是李中堂派的会办,代表的是北洋,北洋二十万串钱的官款,除了唐、徐两人,哪位股东还比得了?”玉蓉这样打气道。

盛宣怀一想,玉蓉说的很有道理,于是连忙写封信,交轮船招商局天津分局的人安排带到上海。

一个多月后,朱其昂押运漕粮到天津,交卸完成后,特意来见盛宣怀。一见面就道:“杏荪老弟,你托我的事情没有办好。我的面子不够,徐雨之根本不买账。”

“我早就想到了。他是不是还拿股子来说话?”

“谁说不是!他话倒是说得客气,就是不给面子。”朱其昂气道,“我见他不松口,就提二十万串钱的官款的事。你道徐雨之怎么说?”

“他怎么说?他总不能否认二十万串官款的事实?”

“他当然不能否认。”朱其昂愤愤地说道,“徐雨之说,官款是官款,不是股份。”

“都是银子,都是轮船招商局的资本,都是为轮船招商局带来利润,有什么不一样?真是岂有此理。”

“是,我也是拿这话问他。他说官款是借款,与股本不同。股本亏尽了,股东无二话可说;官款无论盈亏,必须本息照还。”

这样说,也不是没有道理。盛宣怀气得无话可说。

“杏荪,他们无非是欺咱们股本少。依我说,名为官督商办,实际无官督可言,尽是唐、徐做主,这才是根子上的毛病。李中堂又特别庇护他们,咱们是无可奈何。杏荪,你是中堂驾前的红人,何不自立门户,也办一个局厂,自己说了算,省得看别人脸色。”

这话正中盛宣怀心事,他何曾不想,只是没有机会。

“机会有时候要等,有时候要创造。你一直有志办煤矿,何不在这上面下番功夫。”朱其昂又劝道。

盛宣怀无可奈何道:“勘查煤铁矿的差事,中堂已经派了唐景星。”

“派了唐景星不假。不过他去的是磁州,成不成功尚在两可之间;就是成了,也不过是供应天津。需煤最大的还是上海,而上海的煤基本被东洋煤、英国煤占据了,如果有自己的煤供应,谁还非要用洋煤?仅是江南制造总局、轮船招商局两家,用煤甚巨,足以养活一个大煤矿,何况还有金陵机器局。听说南昌、安庆都有建机器局的计划。”

盛宣怀被说动了,尤其是“机会有时候要等,有时候要创造”这话更让他坐不住。他当年曾到湖北广济县勘查煤矿,那里盛产煤炭,自古就有开采。而且离长江又近,运输方便,上可运往汉口,顺流而下可供南京、上海,轮船招商局的船也可在武穴江边就地采购。

盛宣怀有些迫不及待,先去找津海关道黎兆棠商议。黎兆棠是广东顺德人,任总理衙门章京多年,善办洋务外交,受李鸿章赏识而得以出任津海关道。听盛宣怀说完设想,黎兆棠便道:“现在正是时候。磁州采煤遇到了麻烦,当地士绅百姓担心破坏风水,不让开挖;而且磁州离天津太远,又没有方便的运道,中堂也有些犹豫。但煤不能不采,你这时候提出到湖北去开采煤矿,中堂一定会感兴趣。”

盛宣怀立即去见李鸿章。李鸿章果然感兴趣,但时隔多年,广济情形到底如何,必须再派人去勘查。于是李鸿章交代道:“现在无法向朝廷奏请,必得勘查清楚到底能不能开采,当地绅民态度如何也要摸清了。确有把握,再上奏不迟。当务之急,是派人前往摸清实底。”

“轮船招商局有个人叫张斯桂,浙江人,曾在福州船政局受沈宫保差遣多年,总巡各厂,兼管学堂,还负责制造水雷,是个洋务好手。去年跟沈宫保到台湾去勘查过鸡笼(基隆)山的煤矿。他写的章程我看过,很有条理,也可行。我想派他去。”盛宣怀推荐道。

沈宫保就是沈葆桢,这些年一直在办福州船政局。同治十三年(1874年)日本侵略台湾,朝廷派他率兵船入台抵抗日军。日本人撤走后,他上奏朝廷,建议重视台湾建设,实施了开禁、开府、开路、开矿四大措施,其中开矿一大举措,就是派人勘查鸡笼(基隆)煤矿,打算买进西洋机器开采。

“鸡笼远在东南,远水不解近渴,相比而言,广济开矿比鸡笼更有前景。”李鸿章在洋务上不想落后给任何人,“你赶紧派人去勘查,如果可行,我会尽快上奏朝廷。”

盛宣怀没想到在李鸿章这里这么顺利,回去后立即密札轮船招商局的张斯桂,让他前往湖北广济县:“兹访得湖北省广济县武穴、盘塘及田家村一带山内旧有煤洞,所产煤质既好,滨江水口尤便。闻该处煤洞已封闭,大约因恐民间争利之故,自系慎重地方起见。唯不知该处煤洞之深浅,煤质之高低。因思该令前在台湾等处所议开煤章程,甚属简便妥当,合即密饬该令轻装速赴该处察看:山势是否深远?左近有煤之处是否广阔?从前民力如何开采?现存煤洞几处?究竟因何封闭?现在如果由官备本,置办器具,雇用民工,该处绅民能否乐从?均须密与地方官及本处绅民细细商酌,并须设法开取煤样,携带回沪,以便呈送李爵相看验,再行酌议章程,通禀饬办。此举关乎富强大局,幸勿诿延。”

张斯桂办事很得力,不到一个月就有了回音。据他信中说,收到密札,立即起程前往广济县,与县令史鄂商议。史鄂传集乡绅,派出向导,陪同张斯桂到阳城山一带勘查。“阳城山自西北迤逦而至东南仙姑山而尽,袤延四十里之遥,俱是荒山乱石,既少树木,又无坟墓,询属官山,不关民业。细察石格,均是泥板石层,俱属产煤处所,随处多有,开挖亦易。且距沿江水际,近在三四里,远不过七八里,运载亦不费力。但职限于时日,兼乏人夫,未经开挖,不能详知煤层之厚薄浅深。唯查旧时民间颇多私挖之处,计田家镇相近共有十余洞,盘塘石步岭有两洞,郭家村之东南山上亦有两洞。私挖既多,则近山人民之愿挖可知”。张斯桂还调查到,阳城山西段山上多年来有人开山烧制石灰,东段则有人凿山取石贩卖。既然山之东西两头俱已开凿,中间挖煤想来也没有大问题。他还在煤洞附近取了几块煤,带到上海请人验看,系松白煤,制造局火炉、盛宣怀很高兴。可他高兴得还是有点早了,他还没向李鸿章报告,就收到广济县令史鄂转来的上禀,说广济乡绅、监生二十余人,反对开采煤矿。反对的理由十分牵强,说阳城山上有龙,只要有人挖煤、火龙发怒,武穴一带一定有地方要失火:“近闻招商局委员奉札来开此山以预国计,地方何敢抗阻。但山仅开数日,此地大火已叠烧三次,幸扑灭未燎。是利于国计者犹后,而害于民生者独先。然此不过小试,尚且应响如神。若日后大兴土工,似此应验,则武穴一带房屋居民靡有孑遗矣。生等仰体仁宪爱民至意,谨将不可开挖苦情据实缕禀,为地方计,非自为计,恳赐通详恩全地方,生等与商民皆顶戴无暨。”

这分明是附会无稽之谈。但县令史鄂则认为,“此事既攸关楚省地势天险,又关民间庐墓所在,拂舆情而勉为办理,大人必不致不计而行”。在阳城山采煤,何关楚省地势天险?张斯桂在信中已说明,阳城山上并无多少坟墓,县令史鄂却说又关民间庐墓所在,分明是他不愿开采。

盛宣怀大为扫兴,也很为此担忧。不过李鸿章却不以为然,道:“地方绅民也不见得真的反对,或许是自抬身份,希图将来能参与其中;也或者是史县令指使,借乡绅舆论反对。这样的把戏我见多了。史县令也未必真的反对,只是上宪没有发声,他不好妄自表态罢了。”

姜还是老的辣,李鸿章的这番分析很有道理。

“你要亲自去一趟湖北。不要直接去广济,你先去武昌,向我大哥还有翁抚台禀报。如果他们两人联合出一角公事给你,檄饬汉黄德道李玉阶会办,事情就大有可为。李玉阶是个能员。”

李鸿章的大哥李瀚章任湖广总督,湖北巡抚是翁同爵,如果两人肯出一纸公文让汉黄德道会办,当然是一步好棋。汉黄德道下辖汉阳、黄州、德安三府,而广济县就在黄州府治下。而且汉黄德道例兼汉口海关监督,洋务实业正是他的职责。此时任汉黄德道的是李明墀,玉阶是他的字。

“我大哥与李玉阶还有些渊源,他交代的事情,玉阶不敢不尽心。”

李鸿章给大哥李瀚章写一封信,让盛宣怀带着。

盛宣怀乘由天津直达上海的“永清轮”,然后在上海改乘上海到汉口的“洞庭轮”,八天时间便赶到了汉口。当天在轮船招商局汉口分局下榻,派人过江送他的名帖到武昌的湖广总督衙门、巡抚衙门。

次日他先去总督衙门面见李瀚章。李瀚章看过信说道:“小事一桩。你也不必亲自去巡抚衙门,还是我请翁玉甫过来商议,免得你吃闭门羹。”

怕盛宣怀在翁同爵那里吃闭门羹,是因为李鸿章与翁家结怨已久。当年李鸿章在曾国藩幕府当文案,当时两江正在与太平军、捻军作战,安徽巡抚翁同书接连失利。当时安徽团练苗沛霖首鼠两端,如果他投降太平军,危害很大。翁同书派人去安抚,苗提出的条件是杀自己的死对头——另两位团练大臣。翁同书同意了。没想到苗沛霖是借刀杀人,两位团练大臣脑袋搬家后,他却投靠了捻军。两江总督曾国藩大怒,具折参劾。但当时翁同书的父亲翁心存是内阁大学士、同治帝的师傅,他的状元二弟翁同龢则任起居注讲官,父子慈眷正隆,要想参倒他不容易。曾幕执笔的正是李鸿章,他刀笔锋利,奏折中有一句话:“臣职分所在,理应纠参,不敢因翁同书之门第鼎盛,瞻顾迁就。”这句话很厉害,没人敢为翁同书说情,结果判了斩监候。翁心存一病不起,数月而亡。朝廷顾及帝师的体面,改判翁同书发配新疆。因李鸿章的刀笔,翁家父死子徙,翁、李由此结怨。如今北洋红人盛宣怀秉命来办煤矿,翁同爵即使勉强同意,一定也没有好脸色给他。

总督相招,翁同爵很快到了。

李瀚章外号“李大架子”,像李鸿章一样,个头很高,的确是一副大骨架;他又特别喜欢讲排场、摆官威,本事倒是没有多少,而且特别贪财。但他有一样好处,善于与同僚相处,他无论当巡抚还是当总督,从未闹出督抚相争的事情来。他在湖北与翁同爵督抚同城,并未因李鸿章的原因闹得水火不容,关系反而算得上融洽。

“杏荪,你出来吧,见过玉帅。”李瀚章指了指要向翁同爵行参见大礼的盛宣怀说道,“玉甫,这是前任武昌盐法道盛旭人的大公子盛宣怀,在轮船招商局当会办,年轻有为,想干点正事。为了不被洋人牵着鼻子走,他想到广济去采煤,供给轮船招商局用。我觉得此事可行,也不是什么大事,就以我们两个人的名义下个札子,让他会同江汉道李玉阶前往查勘。你看如何?”

官大一级压死人,没有不行的道理。

“筱帅都吩咐了,哪里还有不行的道理。”翁同爵说完提醒道,“可是有一样,不要激出民乱来。”

“是,卑职一定谨慎从事,绝不能给两位大人惹来乱子。”

李瀚章挥挥手让盛宣怀下去,他拉着翁同爵的手说:“玉甫,闲话说完,说正事。有朋友从扬州给我荐来个一顶一的厨子,手艺没的说。淮扬菜名扬天下,今天特让他献艺,你来当个评判。果真好,留下他;不入你法眼,让他滚蛋。”

到了下午,盛宣怀就拿到了督抚的札饬——

【noindent】头品顶戴兵部尚书湖广总督部堂李、兵部侍郎湖北巡抚部院翁为札饬事:

照得富国首在足民,足民宜先兴利。利源所在,取于人者有限,取于天地者无穷。现在中国设厂制造轮船,需煤甚多,与其购自外洋,不若采诸内地。兹本部堂、院访闻广济县所属之阳城山,袤延四十余里,原系官山,并无坟墓。该山向产块煤,近山居民往往私行开挖。似此利源所在,弃之未免可惜,自应派委大员确切查勘,以便设法开采。查有布政使衔直隶候补道盛宣怀,熟悉煤矿情形,现在因公来鄂,堪以委令会同江汉关李道督带广济知县史鄂,前往查勘,合行札委。札到,该道即便遵照,会同李道并带史令前赴广济县阳城山地方查勘:该山煤苗是否畅旺?所产煤块是否坚致合用?开采之处与附近村庄、坟墓、道路有无窒碍?审度地势,详细绘图禀复,以凭核夺。仍将起程日期先行报查。此札。

光绪元年六月初五日

盛宣怀带着札委,乘船过江去汉口,拜访汉黄德道李明墀。李明墀五十多岁,戴一副宽边眼镜,人看上去文雅精明。他雅好收藏古书,盛宣怀投其所好,上午已安排下人送去礼物,除从上海带来的洋货外,还有一套明初刻本。李明墀不爱银子,唯有见古书两眼放光,对盛宣怀的礼物十分高兴,见面连连道谢。盛宣怀把督抚的札饬呈给他看,他挥挥手道:“不必了,上午筱帅已经派人来说过。筱帅安排的事情,我绝无二话。”

盛宣怀见李明墀很好说话,也放了心,拱手道:“玉阶观察,我从北洋起程时李中堂就说,筱帅与您颇有渊源,您一定会尽全力帮忙。果不其然,您是痛快人。”

“我与中堂、筱帅的渊源,真是一言难尽。简单说吧,没有两位,也就没有我头上的顶戴。”

据李明墀说,当年他在湖北做官,一路顺风顺水,由知府而提拔出任督粮道。可是此时有人打他的报告,说他是肃顺的同党。肃顺是咸丰年间的权臣,十分跋扈,但对有才能的汉人却十分赏识。咸丰驾崩,慈禧与恭亲王联手发动政变,肃顺被诛,受他赏识的人难免受到牵连。李明墀当时不过一个小小的知府,且远离京城,何谈肃顺同党。但有此密告,他的督粮道也就不了了之,而且连知府实职也丢了,只保留了候补道的虚衔。当时李鸿章正带着淮军追击捻军到了湖北,觉得李明墀人才难得,就调他到淮军中,让他负责筹办粮饷。与捻军作战结束后,李鸿章授湖广总督,就派李明墀出任汉阳知府。他离任时,又托他老哥关照。李瀚章与湖北巡抚郭柏荫联合上奏朝廷,汉黄德道出缺,奏请由李明墀补授。汉黄德道例兼汉江海关道,海关道补缺章程,出缺之后应“调补”(从同等官吏中选任),而不能“题补”(从候补道员或知府中擢升),所以被吏部驳回。李瀚章、郭柏荫再次上奏表示,放眼湖北官场,拣调无人,况且汉黄德道政务殷繁,且有中外交涉事件,只有李明墀能够担当此任。朝廷破例同意李明墀补授汉黄德道员缺,强调“嗣后不得援以为例”。

“中堂、筱帅对我有再造之恩,他们打个招呼,我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明墀陪同盛宣怀乘招商局的小火轮到了广济,黄州知府、广济知县及衙门一帮官员早就在码头等候。所为何事,早就有行文传到,府、县已经根据要求安排了考察行程,饭前向李明墀和盛宣怀禀报。考虑到跋山涉水太过辛苦,大家建议李明墀不必亲力亲为。李明墀连忙摇头道:“督抚两大宪安排下来的事情,我不敢马虎,我必须亲自走一遭。”

这样一行十几人,从阳城山西边开始,一路考察下来,看旧有煤洞,找当地人了解情况,勘查运煤路线,从西而东,四十余里,前前后后用了四天。到了第五天,李明墀、盛宣怀还有黄州知府、广济知县闭门商议。

“史大令,这是在你的地盘上。你是土地爷,你先说,这件事行不行得通?”李明墀直奔主题。

督抚都有札饬,道府亲自陪同,知县史鄂再不乐意,也不敢明确反对:“当然行得通。各级上宪都这么重视,没有行不通的道理。”

“话不能这么说,不能因为上宪重视,就行得通。”黄州知府不满地说道,“两位观察所奉督抚的札饬,是前来勘查,明面上的东西都勘查得到,有些东西也只有你这一县之令才能心中有数。你必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是。”

“是,卑职不敢隐瞒。风水之说,本难凭信,火龙之说更属渺茫。草民百姓的说法可以置之不理,但地方士绅意见不能不顾。”史鄂回应道。

“那应该怎么顾法?”李明墀微微低头,炯炯的目光越过镜片,盯着史鄂。

“万变不离一个利字。”史鄂说明道,“在地方开矿,是取利地方;如果能够稍稍分润地方,那么卑职的政令推行起来也就容易得多。”

“这是当然。当初和北洋李中堂初议此事,中堂就说,必须与地方利权共享。你对地方最清楚,应该怎么办,你先说出个章程来,咱们好商量。”盛宣怀此时插话道,“但有一条,必须能够承担得起。狮子大张口、竭泽而渔办不到。”

“卑职哪敢!卑职出此主意,并非是要与煤厂争利,主要是为了地方上能够好说话。”

史鄂提议,县里书院膏火费很拮据,如果书院能够得以分润,便把生员的嘴堵上了;县里每年都要拿一笔银子资助穷困童生、秀才应考,这笔花费称“宾兴”,在整个汉黄德三府,广济宾兴银子最寒酸,如果有所资助,必定得全县读书人称赞;广济是水乡,每年都要修堤,如果能够向堤工上有所分润,草民百姓必定高兴。

“如果每年煤厂都拿出一笔银子来分润地方,如有人出来阻挠,不待县府出面,自会有人出面与他们计较。”

盛宣怀摆摆手道:“每年拿一笔固定数目的银子,不是好办法。既然是利权共享,那就直接与煤厂出煤多少挂钩——出煤多,提给地方的也就水涨船高。比如出煤一百吨,提给地方的比例定下来,到时不必多说话,按比例随时兑现就是。”

“好,盛方伯如此体谅地方,地方上一定全力支持。”

“这个意思,你不妨及时透露出去,让大家知道煤厂开在广济,对广济是件好事。史太尊,至于提多少,现在还不好说,要待有点眉目后再议。总之,不会亏待地方。”盛宣怀说完,又望着李明墀道,“玉翁,您说呢?”

分润地方,本是两人已经拿定的主意。李明墀回道:“煤厂分润地方,那么地方将来也要全力支持煤厂,对士绅,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他们顾全大局;对刁滑寻衅之辈,则必须严惩不贷。总之,官民绅商各方都携起手来,杏荪方伯的大事方可顺手。”

史鄂听了又道:“李观察说到官民绅商携手,卑职深以为然。官、绅、商问题都不大;真正良善百姓也好说;唯有刁滑奸狡之辈,县衙是力不从心。尤其是将来防私采、防偷盗,非有专门人员不成。”

盛宣怀以为知县耍滑头,问道:“县里的衙役捕快,到时少不得要麻烦。”

史鄂连连摇头道:“县里衙役捕快总共只有十几人,捕盗办案尚应付不过来,实在无力抽身。而且盛方伯明鉴,他们毛病很多,不见好处不肯出力,岂不又给煤厂添负担?我倒有个建议,说出来供各位上宪采择。”

“说出来听听。”

“最好的办法,是调一支官兵来,他们的威慑力,比之衙役捕快不知强多少倍。而且官兵自带饷银,煤厂无非出几个赏银而已。”

“好,这个办法好。”盛宣怀是淮军后路粮台总办,对淮军布防情况很熟,“淮军驻鄂数营,调一两棚来没有问题。这件事包在我身上,由我向李中堂禀请。”

事情总算有了眉目。中午史鄂从外面叫了菜,开了三桌席,众人放开吃喝。大家高兴,这顿饭吃了一个半时辰。等酒足饭饱,正在撤席换茶时,外面吵吵嚷嚷,衙役根本拦不住。三个人闯了进来。三个人穿着体面,均是一副不卑不亢的神气,为首的一个拱手见礼道:“各位大人,我是吕益大,本县人,曾经任过石首县训导,因丁忧在籍。这一位是候选道库大使刘宗祥,另一位是县丞衔郭在岐。我们三位今天冒昧来见,不是有意给史太尊难堪,是有下情上禀。”

库大使刘宗祥接着说道:“是,我们仨已经到了一个时辰。如果是来添堵,就不会等到席散后才进来。”

史鄂努力装出热情来,向李明墀介绍道:“这三位是地方上有影响的士绅,向来通情达理。上次上禀给县里,也是他们三位为主。”

当初的上禀,史鄂转给了盛宣怀。当时他们的反对理由,主要是风水及火龙之说,在盛宣怀看来,均系无稽之谈。

“前番上禀,主事者有十几人,并非只有我们三人。”吕益大先驳了父母官,“之所以我们三个人来,是避免无理取闹的嫌疑。”

李明墀见状接话道:“好,你们有什么下情,尽管说。”

仍然是吕益大回话:“听说勘查设立煤厂,诸位大人是奉督抚宪令,胳膊扭不过大腿,我们也无意与官府为难。风水、火龙之说,暂且不论。如果开龙口与百姓坟墓有碍,不知列位大人有何主张?”

“有坟墓村庄处,绝不开龙口,请诸位放心,这是早就想到的。开设煤厂有利地方,不与百姓争利,不毁百姓庐墓;将来雇工从本地招,百姓可得饭食工钱,是于百姓有利;还将按出煤多少,按比例提取,以补贴堤工、书院、宾兴用项,是于地方士绅百姓均有利。”盛宣怀解释道。

史鄂也趁机劝说,让他们转告乡邻,设煤厂之举,与地方有利无弊。

“大人们有此章程,我们算放了一半心。不过,到底是不是有利无弊,关键还要看将来到底怎么办。就算大人们想法很好,下面的人为利益所驱,未必能够令行禁止。不要怪我们丑话说在前头,将来如果真有毁坏庐墓的事情,乡邻要我们出来说话,我们还是要站出来的。”吕益大还是一副请命的神情。

李明墀应道:“督抚两大宪有令,当然我们也会令行禁止。下面人做得不好,准你们随时反映。”

打发走三个人,其他人退出去,李明墀与盛宣怀还有黄州知府、广济知县史鄂在花厅密议。

“我看这三个人不是善茬,虽然表面上恭恭敬敬,但话中带刺、软中带硬,将来出麻烦,十有八九是他们在背后撺掇。”李明墀说完,目视史鄂问道,“史大令,我说得不错吧?”

“是,他们几个是地方上有影响的人物,被地方视为士绅领袖。”

盛宣怀有些疑惑道:“史太尊,上次上禀的二十几个人,打头三个都是州同衔,好像没有这三个人。”

“他们上禀的时候,是按衔名来列,实际主事的三位州同都未参与。”史鄂解释道,“据我对地方的了解,这次上禀主事的有五六个人。这五六个人,如果用好了,能够于事有补;如果安抚不住,难免要出难题。”

李明墀听了问道:“怎么用,怎么安抚,想必你心里有一定之谱?”

“我也只是胡乱出主意。反正盛方伯已经打算从出煤中提取一定比例分润地方,那不妨从地方分润中再分润这些地方士绅,让他们参与到煤厂来。利益一体,他们自然也就不在后面撺掇。”史鄂建议道。

“有道理。当初中堂也曾分析说,上禀的人未必真正反对煤厂。我同意史太尊的建议,但不能只让他们拿银子,得让他们办事。玉翁,我想给他们个名头,负责一片地方,将来帮助协调地方,这会省不少心。”盛宣怀点头赞同。

大家都赞同,最后还是盛宣怀取的名头,叫首士,算是地方上的出头人。沿阳城山从东往西,四十余里地,史鄂帮助参谋,确定五名首士。至于他们的工钱,将来就从分润地方中提取。盛宣怀办事干脆,综合参考了当地煤、外地煤的售价,确定将来出煤百吨,从中提取二十四串钱,约合银十五两。如果出一万吨,便是一千五六百两,不是一笔小钱。又议定二十四串钱之中,拿出四串供首士之用,名头为办公费。至于将来怎么开销,由首士们去商议。

此事确定下来,第二天便把五位首士叫来,征询他们的意见。以吕益大为首,态度为之大变,表示一定协助煤厂,安抚好地方。盛宣怀和李明墀都很高兴,当即表示将来会以两人名义下一个正式札子,以便明确首士的身份。

札子当天就拟定:“查阳城山及盘塘山一带煤苗尚旺,现已择于六月二十二日设厂雇工开挖。唯该山前经土民私挖,前县谕禁在案。现在官山官开,严禁私采,合即谕仰本地绅士前署石首县训导吕益大,会同候选道库大使刘宗祥、州同衔张锺典、县丞衔郭在岐、监生郭在松等充作首士,就近在阳城山、盘塘山一带严查密访。本厂所雇工役均有花名腰牌,如查无腰牌者,即系私挖,均准捆送,从严重办。其查获私挖煤炭,着即一概充公,幸勿徇纵。”

盛宣怀、李明墀当即盖印,交给知县史鄂,由他转饬吕益大等人。

具体办煤厂的帮手,盛宣怀已经物色好了几个,一个是他常州老乡,叫张福昆,捐官同知衔,湖北候补按察司经历。一个是高应辛,湖北候选从九品,也是盛宣怀的常州老乡,文墨尚可,盛宣怀委他办理文案。还有一个叫叶道成,候选五品衔,是李明墀推荐的人选,据他说是受翁巡抚所托。以上三个人,盛宣怀委任为煤厂监工,不分伯仲,为的是经过一段时间考察,将来再做安排。煤厂拟设监工所,三位监工均归监工所。设账房,苏州人屠子良负责。设银钱所,由董夫人的堂侄董恩庆负责。设收发所,是广济本地一个姓陈的人负责。

诸事还未安排妥帖,李鸿章来信,说去年调往台湾对付日本兵的淮军将于七月开始撤回,让盛宣怀立即回上海,负责安排轮船及后勤事宜,而且要求见信立即起程。盛宣怀于是与三位监工紧急商讨,大体确定办事规矩。监工所拿总,开龙口、用工、工价、饭食标准以及将来各煤井巡查都由监工负责。收发所负责收储采出的煤,验收、定级、过秤、堆放,将来装船发运上海、登记造册,概由收发所负责。银钱所与收发所一处办公,为的是方便随时支付采煤工价,置备锹、锄、竹、麻、芦席、灯油、木植开支,薪水、工资、伙食支出均是银钱所职司。将来收煤后,每够一百吨即支付地方二十四串钱,由首士吕益大坐厂负责监视、领取。

盛宣怀回上海前,先去武昌一趟,向李瀚章、翁同爵、李明墀等人辞行。试办煤厂,必须有省里的批文,此事早由李明墀回省城办理,但迟迟没有回音。盛宣怀担心礼节不周会生意外,因此翁同爵那里的礼物比别处都来得重。等他见了翁同爵,翁同爵说道:“杏荪,试办煤厂的札子数天前就批给林藩台了,他大概已经派人送往广济了。”

盛宣怀再去布政使衙门,藩台林之望是安徽人,李鸿章的老乡,对盛宣怀很客气,道:“杏荪,翁抚台批的札子我已经移给玉阶,你们两人各一份。你那份我交代玉阶派人给你送广济。怎么,还没收到?”

盛宣怀回道:“我来的时候还没收到,也许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林藩台见状又叮嘱道:“知道你急着拿到批文,我还特别叮嘱不要耽搁。你到汉口玉阶衙门再问问,他事情多,也许这几天耽搁了。”

盛宣怀想了一圈,在李明墀那里没有失礼处,何以会有这样的事情。按说,一接到批文,李明墀会立即派专差送往广济,这是当初说好的。他不敢大意,检视一下送给李明墀的礼物,又特意加了两色。等他到了江汉关道(汉黄德道)衙门,李明墀亲自迎出来道:“杏荪,你来得正巧,我出差刚回来。”

原来,有一个英国人要沿汉江游历,这种事是李明墀的职责。他担心路上出乱子,因此亲自带着文武几个随从,算是保护,也算是监督。这一来一往,就费了五天多时间,昨天下午才回来。

他拿起博古架上的一个相框让盛宣怀看,里面正是李明墀本人,是在汉口江亭里的一张站立照。照片里的李明墀,镜片后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玉阶观察这一双眼睛,如光似电,让人望而生畏。”

李明墀哈哈笑道:“是典型的眼大无神,离了眼镜,公母不分。”

盛宣怀有些疑惑问道:“玉阶兄,人都说照相术会把人的魂摄走,你一点也不怕?”

“我不怕。我四年前就跟洋人照过相,不是好好的吗?李中堂当苏抚时就照过相,官运不是更亨通?我不信这些无稽之谈。洋人在汉口刚开了照相馆,还是我鼓动的呢。”

“玉阶兄当江汉关道真是选对人了。”盛宣怀话题一转问道,“玉阶兄,翁抚台的批文听林藩台说已经移到你衙门里了,不知是否收到?”

“啊,你瞧我这记性。这是大事。”

李明墀立即打发人去问,一会儿文案拿着两件移文过来了,一件是给李明墀,一件是给盛宣怀。

“你们真是糊涂,为什么不派人送往广济?你们分不出轻重缓急来?”李明墀当场大发雷霆。

“不碍的,不碍的,这样正好,省得跑一趟。”盛宣怀连忙为文案说情,然后接过藩台衙门的移文——

【noindent】为移会事:

光绪元年七月初六日奉抚部院翁批。贵道会同汉黄德道李禀奉饬查勘广济县阳城山煤苗开挖情形由,奉批:“据禀已悉。仰布政司即移该道等赶紧招商集资,妥为试办,仍俟办有端绪再行详情奏报,并令留心稽查,不准匪徒混迹,滋生事端,切切。暨候南、北洋通商大臣、本任督部堂李批示。”等因,奉此,合就移会。为此,合咨贵道烦为查照办理施行,须至咨者。

右咨布政使衔直隶遇缺题补道盛
光绪元年七月初九日移

“好,可以放心地大干一场了。玉阶兄,开采煤铁是我多年的夙愿,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了。”盛宣怀长出了一口气。

“杏荪,对矿务我是门外汉,也没有精力去帮你,我这个会办是挂名而已。一切事情,还都要你操心。地方的事,我还能帮得上忙。不要怪我给你泼冷水,办事不易,你可不要太乐观。”李明墀听了这话,小心交代道。

盛宣怀拱手道:“不敢大意。我一定尽全力经营,力争到年底上奏朝廷,正式开办。”

盛宣怀赶到上海,调度轮船,安排从台湾撤军。等安排有了眉目,他去找徐润商量,先借万把两银子用。为了办煤厂他已垫上了几千两银子,但摊子铺开了,花钱如流水,几千两银子当然不够。自己是轮船招商局会办,借点银子暂用总不至于也被驳回。如果他们一点面子也不给,就别怪我不客气!

没想到徐润一口答应了,让盛宣怀打了借条,他在上面签了字,立即可以去账房领款。一万两银子,徐润连眉头也不皱,真是财大气粗,只是叮嘱了一句:“杏荪方伯,等煤厂招起商来,这笔银子要立马还上。”

盛宣怀先取出五千两银子,寄往广济煤厂。 Wic6AkSDeE+k21zBc+KXXAqzboLiY7Wzri/lGscQDgsMDnzOPVY3I9ASAt2llv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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