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上海的盛宣怀,心情有些落寞。难过倒说不上,但总是有些提不起精神。这天他忽然想起来,可以到缘善庵一趟。此意一起,竟然再也按不下。于是独自出门到了苏州河边,叫了一只乌篷船,溯河而上。
盛宣怀叫的是俗称脚划子的乌篷船——船身狭小,竹篾做的船篷十分低矮,坐在里面,篷顶与头之间只有三四寸的距离;伸开两手,就可摸到左右船舷。人在里面只能坐卧,不便起身,起身容易造成船身摇晃,不小心会把船弄个底朝天。这种船载客少,一人包船也不贵,正适合盛宣怀这种需要隐蔽行藏的人。
船夫坐在船尾,用两脚蹬着桨柄,手里扶着一支橹掌握方向。他对这段河道极熟,一边不急不躁地踏桨,一边与盛宣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小船不必走河心去与大船争道,沿着河边走,甚至穿过芦苇荡,偶尔芦苇会伸到篷边来,擦着盛宣怀额头拂过。河边的红寥和白蘋伸手可及,水里的鱼或虾在水面上打着漂。岸边泥水里的青蛙被船艄一惊,扑通扑通往水里跳;或者误跌上船艄,四脚朝天,露着白肚皮。岸上有人挑着木桶或竹篓匆匆走着,亦有赤脚的半大女孩子向着乌篷船招手,放肆地笑着。
盛宣怀的心情舒朗了很多。他想,人应该经常到田园间走一走。走进田园,离开市井繁华,人真的会抛开许多烦恼。即便进了城的人,也喜欢在院子里兴建园林,闹中取静,过一过归田园居的瘾。
在苏州河里走了十八九里,拐进一条支流。小船不时从各色的石桥或木桥下穿过,两岸的民居几乎伸手可及。女人在河边洗菜、涮马桶、洗衣服,岸上传来市井的嘈杂声,小船已经到了一个江南再普通不过的小镇。盛宣怀给了船夫船资外,还赏给他几十个制钱,船夫千恩万谢。
登上岸,已经是在镇子中心位置。他辨辨方向,穿过一条小巷,走到巷尾。果然没错,一个与普通住家无异的院门上,悬挂着缘善庵的横额。他过去轻拍木门,一个小尼姑将门打开一拃宽的缝,瞪着一双俏丽的眼睛,问道:“施主找哪位?”
盛宣怀把腕上菩提子手串摘下来,递给小尼姑道:“请你们住持看一眼就知道了。”
一会儿小尼姑就一路小跑过来了,重新开了门,相请道:“施主请。”
进了门,是小小的关帝殿,里面供着关帝爷的木主。从侧边过去,进了后院便是大雄殿,也只是比普通的住屋稍微高大。此时,住持觉慧已经笑吟吟地迎出来,道:“盛施主可是有好些日子没来了。”
“是,有两个多月了。”
“你一定是很忙。现在忙完了?”
“也没有忙完,也谈不上忙。想姐姐了,就来看看。”
盛宣怀称觉慧姐姐,是上次酒醉时两人的约定。觉慧当时说你叫什么都行,只要你觉得合适。
觉慧是风月场上过来的人,但在盛宣怀眼里,全然没有风月女子的痕迹。她年长盛宣怀七八岁,既有摄人心魄的丰韵,也有长姐的慈眉善目。虽然两人难免有肌肤之亲,却没有男女之欢。这是一种很奇特的关系,带来的是一种很奇妙的感情。他叫她一声姐姐,觉得再合适不过。
“我们认识五个月零七天了,你这是第四次来。要见你一面,可真难。”觉慧犹觉不能表达她的心思,脉脉含情地望着他道,“姐姐是真的想你,想得心里发虚,想得心口疼。”
盛宣怀迎着觉慧温热的目光道:“我知道姐姐说的是真话。我是心烦的时候才想到姐姐,忙起来或高兴的时候就忘了。我这也是真话,姐姐不会生气吧?”
“不生气。你说的是真话,没有一句油嘴滑舌,姐姐高兴还来不及。姐姐有你这么一个弟弟,多了一份牵挂,这份感觉真好。”觉慧感动道。
“我忽然想和姐姐喝杯米酒,调几个清淡的素菜,慢慢地品,消磨半天的时光。不知姐姐是否有时间?”盛宣怀拿眼睛去询问。
“有时间。你来了,姐姐的时间都是你的。”
觉慧叫来一个小尼姑,吩咐下去,庵里的素菜有现成的,先端上来几个。
“叫玉蓉过来吧,让她斟茶。”
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过来了,布菜、斟酒、续茶,很勤快。盛宣怀的心思全在觉慧的身上,好像身边根本没有第三个人。
两个人对饮,很少说话。盛宣怀不说,觉慧也不问。米酒很淡,素菜清爽合口,神仙的日子也莫过于此。
“有一个人,有时候我觉得他像父亲,我也把他当作父亲一样,感觉他也像待儿子一样待我;但有时候,我又觉得他很冷心肠,只是把我当颗棋子,用得着的时候,捏在手里,用不着的时候,或者不想用的时候,就丢到棋罐里。这件事情,经常困扰着我。”盛宣怀微仰着头,似乎在看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看,“他于我有恩,我不想有负于他,可是又怕被当了傻瓜。”
“弟弟,不要怕被人当了傻瓜,也不要去做负义于人的事。你就把他当父亲好了,境随心生,你那样想,他就会像你想的一样;你往坏处想,将来就会往坏处走。”觉慧听了,便这样劝道。
“姐姐这话太玄妙,我听不懂。”
“你我心有灵犀,你已经懂了。人对你有一丝善念,你都该珍惜,何况一个让你感觉到像父亲一样的人?记住善念,善就多生;只记恶意,恶必困扰。”
两人又对饮,好久无语。
米酒虽淡,多饮亦醉。盛宣怀醉眼迷离中,向觉慧招招手道:“你若是我的亲姐姐,就到这边来坐。我醉了,借你的香肩靠靠。”
觉慧双颊飞红,不知是否是米酒的缘故。但她还是坐过来了,让盛宣怀靠在她的肩上。她点一下他的额头道:“我看酒未醉人人自醉。”
“人能自醉就好了。明明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偏偏他们还不让你诉屈,他们总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你觉得叫屈就是没有眼界,没有心胸,没有大局。有时想,这官场真是无趣得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真怕不用多久,我就被磨成一块百无一用的顽石。”盛宣怀喃喃道。
“瞧瞧把弟弟委屈的。姐姐知道你心里憋屈。可是姐姐还是要劝你,有人教导你吃下该吃的屈,也是一种圆满。人从小长到大,不就是在委屈中长大吗?饿了就哭,疼了就喊,那是娘怀里的孩子。可谁能在娘怀里一辈子?”
盛宣怀翻起眼皮看一眼觉慧,她正微低着头和他说话,她的鼻息似乎吹进他的耳朵,微热,略痒。她的眼角微微下弯,似乎一直含着笑意。那神情,让他忽然想到了母亲。他们相识,盛宣怀一直觉得有种亲切感,却一直不知为什么,此时他忽然明白,是她那双眼睛,是微微下弯的眼角,像极了他的慈母。母亲去世的时候,盛宣怀还不到十九岁。当时他好像并没有多么悲伤,但近年来有好几次,他梦到母亲,醒来泪沾枕巾。
觉慧轻轻抹去盛宣怀眼角淡淡的泪痕,用手抚摸他的头发,又轻轻拍拍他,不说一句话,抚慰尽在无言中。
盛宣怀似乎小睡了一觉,等他醒过来,心情已经完全平复了,仿佛刚才那么脆弱的那个人不是他。他甚至有点儿自惭形秽了,自嘲道:“现在总是打不起精神,想不起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去追逐。这种情绪很可怕,我怕从此不求上进。”
“今年是大比之年,马上就要乡试了,先生为什么不下场一搏?要论值得追逐,还有超过科举功名的吗?”侑酒的姑娘开口说话了,声音稚嫩、脆甜,“看先生的气度,也非碌碌之辈,功名利禄伸手可及。”
盛宣怀循声而望,正与两束明亮得夺人心魄的目光相碰。姑娘微微低头,避过他的目光,两颊飞红,略有些窘迫。
“这是我外甥女玉蓉,家里穷困,刚投奔我不久。人小鬼大,不知道避生。”觉慧这样介绍道。
“先生也不是生人,我又何必避他。”玉蓉回嘴,目光从觉慧和盛宣怀脸上飞过。盛宣怀的心里倏忽一下,像有根绳子在心口猛一收紧。
“玉蓉,烫到先生了。”觉慧语气有些严厉地提醒道。
盛宣怀端着茶杯,玉蓉提着茶壶给他续水,热水已经满了,她还在倒,而盛宣怀端杯子的手已溅上热水,竟然毫未知觉。经觉慧提醒,两人都恍然出梦。盛宣怀犹自能从容喝一口茶,玉蓉却手下慌乱,竟把自己面前的茶杯碰翻了,一时手忙脚乱,叮叮当当。
“你先下去吧,告诉小厨房好好备菜,盛施主今晚不回去了。”觉慧吩咐玉蓉。
等玉蓉闪了出去,觉慧幽幽地说道:“心动则乱,心乱神慌。”
“她是姐姐的亲人,我不会动歪心思。”盛宣怀为自己掩饰道。
“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她。”觉慧向门外一歪头,表示她说的是自己的外甥,“我这个外甥女,胆子大,心气高,她看上的人不多。今天在你面前手忙脚乱,她的魂怕是被你勾走了。”
这话,盛宣怀不好接。说假话应酬,在觉慧面前是不必的;说了,也会被识破,干脆不说。
“弟弟,我是相信人有前世今生的。我们从未见过面,可是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我们曾经十分熟悉,我们前世中一定是亲人。我不是为了讨好你才编了这番说辞。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情形,到了某个地方,忽然觉得曾经来过,其实你从未来过;某一天闻到某种味道,你忽然觉得非常非常熟悉,其实你是第一次闻到。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我想,有些感觉,有些东西,或许是我们若干年前的祖辈曾经经历过,隔了一代又一代后,仍然传递给了我们——不是通过书本,也不是通过讲述。我想,这也许就是前世的缘分?”
盛宣怀笑了笑说道:“我不懂你们佛家,可是我听说的前世,并不是说有血缘关系的人,可能前世是巨富之家,而转世后可能投胎到一个穷家小户——佛家所说前世今生是与肉身没有关系的。”
觉慧听了也是莞尔一笑道:“我的佛性倒不如你——我也弄不清到底是想跟你说什么。”
“那就先不说,就这样喝酒、枯坐好了。”
盛宣怀这样说,却不能心如止水,他的耳朵一直在听着外面的声音,他的目光会游移。觉慧看穿了他的心事,只是微笑着,不去点破。
到了下午,盛宣怀忽然心生不安,决定回城。
“说好的明天走,怎么又变卦了?”觉慧目光中满是失望,还带点儿忧伤。盛宣怀正在犹豫的时候,忽然天上滴下了雨点,且越来越大,越来越密。
“人不留客天留客,先生就留下来吧。”玉蓉调皮地说道,“不然有人会伤心的。”
觉慧点一下玉蓉的额头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我比你清楚。你快去准备晚饭吧。”又对盛宣怀说,“你还是留下来吧,我有些要紧话对你说;不说,也许会没有机会了。”
关于觉慧,盛宣怀知道一点。据当初带他过来吃素菜的胡雪岩所说,觉慧落难于此,被住持收留,后来落发出家。住持圆寂时选她做了住持。她善于经营,缘善庵因此香火日盛。尤其能被缘善庵留吃“素菜”,近来更是被沪上巨商引为荣耀——缘善庵极为挑剔,不是客人想来就来,没有人引荐,连门也进不来。
盛宣怀知道缘善庵的规矩,晚饭可以在庵里吃,但是不允许留宿的。商人来此,都自己带船,而自己是临时雇的脚划子,晚上好不好雇不好说,黑灯瞎火,也不安全。所以,他决定还是走:“姐,我过些日子就来,那时候再听你说不迟。”
觉慧有些失望,但不强求。好在江南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盛宣怀出门,前脚刚走,就听得玉蓉在后面吵嚷道:“你怎么让他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人家要走,我拦不住,也不能拦。”
天黑前盛宣怀回到了粮台,众人早就都走了,只有看家的杂役还在,他是睡在门房里的。见到盛宣怀便说道:“大人,有北洋的公文,放在您桌上了。”
盛宣怀去签押房,打开北洋的文件套封,是他出任会办的札文。关于他的职责,仍然是漕运、揽载,一切规划事宜均与唐丞、朱守会同商办。他把札子扔到一边,默然坐了良久。他忽然想到了玉蓉的提议,马上就要会试了,自己何不下场碰碰运气?还有不到十天就要开考了,真正是临阵磨枪。他立即写了一封信托两江总督衙门的朋友给号一间上等的客房。第二天又召集一个小会议,告诉大家他要参加乡试的决定,并交代好了粮台的事情。
初七带着随从,乘轮船赶到南京。这次朋友给他定的客房竟然还是上次的客栈。上次是与二弟盛隽怀同住,可是二弟已经于三年前早逝,物是人非,不胜唏嘘。初八下场,考过三场,仍然是像前一次考试一样,中秋节出闱,次日雇了辆马车回常州老家。
盛宣怀已经有三个孩子,他的回家让一家人欢天喜地。到了晚上,夫妻温存过后,靠在床头说话。董夫人关心的是她什么时候能到盛宣怀身边。盛宣怀撒了个谎,说他的会办到底需要干多久,无法预计,北洋的意思,待稳住了局面,就会调他回天津。现在既然定不准,就一静不如一动。
董夫人伏在他胸口不作声,一会儿热泪涌出来了。盛宣怀拍拍她的头说道:“好好的,干吗要哭?”
“你不会抛下我们娘儿四个不管吧?”
“这是哪儿话?”盛宣怀这样说时,脑子里却浮出玉蓉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我现在连个正经的官职也没有,受人差委,今天东明天西,自己尚不能安定,哪里好接你们过去受折腾?等等吧,早晚会好起来的。”
盛宣怀叹了口气,给董夫人讲他到北洋受到训斥的情况。董夫人果然不再纠缠夫妻何时团聚的问题。
盛宣怀在常州待了两天,就起程回上海了。回到上海,粮台上的人说唐廷枢和朱氏兄弟已经来过好几次,说道:“朱氏兄弟要交接账目,可是唐总办不同意,非等你回来不可。”
“为什么不同意?”
“听说朱老大报的账有毛病,轮局成立不到一年,竟然亏折了四万多两。唐总办和新任命的徐会办认为里面有鬼,所以不愿接。两家都希望你来主持公道。”
“哼,我也是一个会办,怎么能主持得了他们的公道!”话虽如此,盛宣怀心里略感欣慰。
盛宣怀与双方分别见面,双方各说各话,都感到委屈。朱氏兄弟为了轮船招商公局,已经投入了二十多万两银子,就按通常买卖,拿一分利息不为过吧?今年运漕水脚收入,除了开销,所剩无几,可不就亏了嘛。而唐廷枢和徐润则认为盲目扩大规模,一下建了四个分局,而主要业务只有运漕一项,入不敷出,完全是因为朱氏兄弟决策失误造成,这个负担不能让刚接手的人来负。而且,账目上朱氏兄弟做了不少手脚,他们为了彼此脸面,没去揭破罢了。朱氏兄弟认为,既然唐廷枢接手主持轮局,不能只接手资产,不理债务。兄弟两人干脆以办理漕务为借口,回了浙江杭州。而唐廷枢这边,希望尽快拿出办法,不然账目未清,招集商股也就无法进行。
双方僵持不下。盛宣怀一筹莫展,不胜其烦。这时会试已经放榜,他又是名落孙山。鬼使神差,这天他又独自一人去了缘善庵。侍候茶水的依然是玉蓉,但人瘦了一圈,几乎认不出来了。
“她用情太深,也算自讨苦吃。”觉慧解释道。
盛宣怀有些明知故问道:“用情太深?为谁用情?”
“你呀,就是这点儿不好,装糊涂。自从见到你,她就被你勾走了魂。上次一别,几乎茶饭不思。可不都是你害的。”觉慧有些幽怨道。
“这我可真被冤枉了。姐,我无心害人。”
“当然谁也不敢怪你。可这个结也只有你这里能解得开。所以,上次没说成的话,今天无论如何要给你说一说。”
盛宣怀的烦恼尚未解,看来又要起新是非了。觉慧吩咐玉蓉,任何人不要来打搅。事涉隐秘,觉慧牵着盛宣怀的手到了她的闺房。里面十分简朴,却十分干净雅致,有股淡淡的香气。
“要不要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世,我是犹豫了好久。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就是王妃的侍女,玉蓉就是那个孩子。她家姓刁,一家人却是知恩图报的老实人家。我告诉你这些,会把你吓着。可是我不能骗你,尤其我有事相托,更不能隐瞒底细。”
觉慧坐在炕上,盛宣怀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此时他一伸手,便把觉慧拉到怀中。
觉慧慌乱无智,冷静了好一会儿才坐回到炕上,道:“弟弟,这些年我守身如玉——除了我已经战死的男人,再没第二个人。刚才被弟弟一抱,我已经不胜感激了。我的身份特殊,不能给弟弟惹麻烦。我越是喜欢你,越不能离你太近。这是我的命。如今,为了玉蓉,我更不能再有非分之想。”
玉蓉长大了,已经有人打她的主意。觉慧知道在缘善庵待下去,会毁了她。觉慧唯一的愿望,是为玉蓉找一个可托终身的人。她没有料到,玉蓉情窦初开,喜欢的竟是已有家室的盛宣怀。嫁给盛宣怀只能做他的侧室,觉慧有些不甘;但玉蓉是非他不嫁,且不计较屈居人下。
“弟弟,我只问一句话,你看不看得上我家玉蓉?请你想一想再回答我。”
当然看得上,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孩子,哪个男人没有绮想?但这样回答,会立即伤了觉慧的心。如果说“你们俩我都喜欢”,那几近无赖且无耻。
盛宣怀脑子转了一圈,没有回答,而是点了点头。
“只是,从来没有与我家里那口子谈过这样的事情,只怕伤她的心,又怕反过来会伤了玉蓉。”盛宣怀觉得找到了一个十分得体的说法。
“有你这句话就好,接下来就看玉蓉的造化。男人三妻四妾原本是极平常的事,只要好好相处,像姐妹一样的也很多。而且依我的判断,你家董夫人是很体谅人的。玉蓉是我最大的心事,把玉蓉托给你,我也就放心了。”不容盛宣怀多想,觉慧对门外喊了一声,“玉蓉,你进来。”
玉蓉进来,有些忸怩。
“快给你家老爷磕头,你家老爷已经答应收你做侧室。”
盛宣怀来不及辩白,玉蓉已经被觉慧拖了一把,跪到地上。更让盛宣怀想不到的是,觉慧也跪了下去:“盛先生,请你答应了吧。你答应了,就是为我了却了最大的牵挂。”
“这实在太突然,总要容我从长计议。”盛宣怀没法,只好一手一个,把两个美人拉起来。
“当然,一定要好好计议。总之有一条,玉蓉不能从这里嫁人。我会想办法,让玉蓉从一个好人家嫁给你。”觉慧又道。
盛宣怀想了一会儿说道:“这件事,我得先向家父禀报,请他帮忙想办法。”
玉蓉一听这话,又多一层忧虑:“如果他老人家不同意呢?老爷又该怎么办?”
“总归我来想办法。”
恍如梦中,竟然答应了这样一件大事。盛宣怀又激动又不安,一颗心一时不知如何安妥。
到了下午,他才想起来公事上的烦恼。他本想单独向觉慧诉诉,但转念一想,如今在玉蓉面前反而要避嫌了,便对她道:“你也别走,一块听听。”
等他说完朱氏兄弟与唐廷枢的争执,觉慧尚未开口,玉蓉却先说话了:“老爷又何必为此烦恼?俗话说孩子哭了抱给娘。听您的意思,轮局的真正当家人是北洋那边,争执不下,自然该请北洋拿主意。”
觉慧皱了皱眉头说道:“玉蓉,你视事太易。如果这么简单,你家盛老爷还会这么着急?”
“这也不失为一法。既然双方都各执一词,就让北洋来决断。”玉蓉竟然敢拿主意,真是让盛宣怀刮目相看。
盛宣怀回到上海,与粮台同事商议,轮船招商局的事情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结果除了请北洋裁决,别无他法。于是盛宣怀正式上禀北洋,把双方的意思说明白,并表达他个人意见——双方所持均有道理,朱氏兄弟已经垫上近二十余万两银子,是出于公心,得一分利也是沪上正常行情;唐廷枢、徐润初接手就要承担四万两的亏损,也说不过去。他的意见,可否从北洋二十万串钱公款的每年七厘利息中扣除一部分,用于填平四万两亏空;如每年抽三厘,就是四千两,十年可偿清。这个禀帖一上,北洋很快有了批文,同意盛宣怀的建议,而且每年扣除四厘,这样七八年就可偿清。
这一结果皆大欢喜。北洋虽有损失,但毕竟洋务上是一大成就;朱氏兄弟和唐廷枢、徐润也满意,毕竟自己不用负担空亏,所以双方都对盛宣怀表达谢意。盛宣怀心情很好,想想这件事,玉蓉也算功不可没。想曹操曹操到,门房送来一封信,无发信人信息,也无收信人地址,只在信封中间写着“盛老爷亲启”,字迹娟秀,一望便知是出自女流。盛宣怀已经猜到八九分,拿剪刀剪开,抽出内瓤,是薄薄一张淡红梅笺纸,只有四句诗,是元稹的《离思五首》其四:“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下面没有落款,也无时间。盛宣怀开始以为是觉慧所写,不过立即否定,她既然已经要避嫌,肯定不会再给他这种暧昧情诗,那一定是玉蓉所写。
盛宣怀仍然是自己前往。一敲门,开门的是玉蓉。一看到他,她脸立即红得像一块大红布,转身就往后面跑。觉慧在住持室外相迎,站在滴水檐下,笑吟吟地说道:“小丫头这些天一直在门口等着你敲门,这会儿又不敢见你了。”
觉慧称盛宣怀不再是无人时所称的“弟弟”,也不是公开场合的“盛施主”,而是用了个“你”。盛宣怀有点伤感,两人缘分大约只能到此为止了。进了住持室,觉慧把盛宣怀让到东边的椅子上,完全是待客之道;又让玉蓉站在一边侍候,更是不给两人任何亲昵的机会。
“有一件事我办得也许唐突了点,实在是关心则乱。我去了一趟杭州,见了胡老太太,她已经认我做她的干女儿,玉蓉就以她的干外孙女的名义从胡府出嫁。你觉得如何?”
觉慧已经事先表示了“唐突”,盛宣怀不能再责怪。但这件事的确有些唐突,因为他与胡雪岩的关系,是不宜太过密切的。盛宣怀娶胡老太太的外孙女,这话要是传到北洋那边,不知会不会有人做文章。北洋与左大帅不睦,他与左帅的臂膀胡雪岩实在不宜太过亲近!偏偏这话他不能说出来。
见盛宣怀不开口,觉慧和玉蓉都有些紧张。觉慧问道:“是不是这事我做错了?”
“没有做错。我是在想怎么先和家父说,这一阵忙,我还没来得及到苏州去。这样也好,是胡老太太的外孙女,我在家父那里也好说话。有胡大先生的面子在,家父不会说什么的,你们放心好了。”
玉蓉这会儿只拿双手去抚胸口。觉慧则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不过,胡老太太那边你还要说服她,此事不能张扬,动静越小越好。”盛宣怀看两个人脸色凝重,又解释道,“你们不要误会,我有个想法,让玉蓉冒充我父亲的干女儿,就说前年去淮北劝捐时收留的灾民孤儿。这样有老父的面子在,说服我家里那口子比较容易。”
这也有道理,不过经不住细想。于是盛宣怀又把北洋与左大帅以及胡雪岩之间的关系说了出来。觉慧一下明白了:“啊,这件事我做得真是有些不妥当,会有碍你的前途。”
“没那么严重,只是小心不为过,防备有小人作祟。这件事我只说给你们两个听,是为了明了其中的曲折。但千万不要给胡先生说起来,那样岂不太伤面子。我与胡先生私下里还是要好的朋友。”盛宣怀最后又叮嘱了一番。
接下来仔细商议,理出个大致头绪。婚事分两步来办:第一步从胡府把玉蓉抬到苏州,是悄悄地办;第二步,再从苏州把玉蓉娶进常州盛家,是大张旗鼓地办。然后,盛宣怀再把玉蓉接到上海粮台。
“玉蓉总要回家与我那口子见过礼,姐妹彼此熟悉了,也便于以后相处。”
招商局的事情比较顺利,按照唐廷枢的建议,改名称为轮船招商局,去掉了“公”字,以免商人们望“公”却步,为的是强调商办的性质。招股也很顺利,首期招股五十万两,唐廷枢和徐润两人就出了三十多万两;两家的亲戚、熟人再凑一凑,不到一个月就招齐了。唐廷枢、徐润的实力确实非同一般。新买了两艘轮船,另有华商轮船四艘挂到了轮船招商局名下,实力因此大增,北洋航线、长江航线、沪闽航线全部投入运营。唐廷枢又从怡和轮船公司挖来了一位商董,他原来负责汉口怡和的揽载业务,还把怡和的客户都带了过来。轮船招商局可谓是开门大吉。
盛宣怀得以有充裕的时间处理自己的事情。他先是去苏州与父亲盛康商议,他没敢告诉他玉蓉的真实身份,只说是胡雪岩的远房亲戚。盛康此时一妻三妾,尚有再纳的计划,因此对儿子纳妾并不阻拦。盛宣怀亲自回常州一趟,请他的幼弟媳妇(与董夫人关系最密切)出面劝说董夫人。等家里疏通好了,他再与胡雪岩商议细节。一切妥当,真正把玉蓉抬进常州家中,已经进了腊月。玉蓉对董夫人执礼甚恭,一口一个姐姐,叫得极亲极甜。董夫人本就心地善良,虽心中吃醋,却一点也不为难玉蓉,握着她一双细皮白嫩的手说道:“妹妹模样这样可人,不要说男人见了喜欢,就是我也会动心的。”
玉蓉回应道:“妹妹父母早亡,不知礼数,还请姐姐往后多加教导。”
董夫人道:“妹妹放心吧,我不是拿巧的人,定然不会为难妹妹。”
玉蓉对董夫人的孩子很亲近,盛宣怀的二子三子一个五岁、一个六岁,玉蓉一手一个,揽在自己怀里,坐在下首与董夫人说话。
盛宣怀见二人姐姐长妹妹短,这下放了心。到了晚上,他陪董夫人长坐。董夫人说道:“男人三妻四妾,多个人照顾你我高兴还来不及,你还托四婶来劝我。这么拿我当回事,我很感激。”
盛宣怀解释道:“我真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总之,我不想让你受冷落,不想让你难过。”
“你放心好了,我们姐妹俩都是好人,一定能处好,不会让你为家事分心。”董夫人撵盛宣怀去玉蓉屋里,“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今天是她的好日子,你别冷落了她才是。”
盛宣怀在家里一直待到过了正月十五——官府马上开印,他必须回上海了。董夫人已经与玉蓉商量好,她在家里主持家事,玉蓉陪在盛宣怀身边,跟他同回上海。临走时姐姐对妹妹又说了好一会儿悄悄话,总之是让玉蓉照顾好盛宣怀,也看好他,不要让他在外面荒唐。玉蓉对盛宣怀的孩子很好,近一个月的相处,孩子们都很亲近她,临别是一口一个“二娘”——董夫人不让孩子们叫玉蓉姨娘,而是叫二娘——特别是老三,哭得泪人似的。玉蓉也哭红了眼睛。这样的情形,让一家人都十分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