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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拓利源创办轮运
空欢喜无缘总办

这年五月,上海淮军后路粮台总办盛宣怀奉命北上去见李鸿章。这是他到上海一年半后,第一次被召到天津“面议要务”。

他知道李鸿章派他到上海的使命,预计此次将议的“要务”一定与洋务有关。去年直隶水灾,今年春又开始治理永定河,李鸿章还想加强海防,处处都要银子,北洋迫切需要“开源”。

那他应该如何向李鸿章献议?最简单明了的办法,就是重提去年的建议——西法开采煤矿。他相信这是一条稳赚不赔的路子,而且目前整个上海——甚至整个两江,都没有第二人关注到这一点。但这件事也有困难,主要就是投资太大。北洋急于生财,而未生财前,先要投入巨资,恐怕北洋会望而却步。不过,也许有另一种可能,要生蛋,必须先养鸡,傅相当然明白这一道理,或许会断然下定决心筹资。以北洋的实力,虽然困难,但要筹足办西式煤矿的资金,也并非完全痴人说梦。如果此事有眉目,他当大官、办大事的目标就又往前迈出一步——他入李鸿章幕府刚刚两年,已经两次升迁,一次是因军功从从四品的知府升为正四品的候补道,去年又因为办赈保加三品衔,虽然均非实授,但毕竟是换顶戴。而且,这种保举也算“正途”出身,虽然比不上科甲,但比花钱捐纳的“异途”要来得光明正大。如果这次李鸿章以洋务相托——比如让他来办煤矿,那又向办大事迈出了一大步!

他乘怡和洋行的轮船到了天津,下了轮船直接去三口通商衙门改建的直督行馆——直隶总督府在保定,李鸿章驻天津的衙门,就称为行馆。其实这里正式的名称是北洋通商大臣衙门,位置在天津城北南运河北岸,过了浮桥就是。衙门的新门政是李鸿章合肥老家的一个远亲,数月前才来,并不认识盛宣怀,因此有些简慢。等盛宣怀递上名帖,立即满脸笑容,因为上面已经有交代,如果盛宣怀到了,立即引见。盛宣怀是傅相看重的人,北洋衙门人尽皆知。门政个子很高,此时哈着腰与盛宣怀说话道:“盛观察,不巧得很,今天上午傅相出门了,不是去机器局就是去运河检查漕运,大约下午才能回来。这样,您老留下住址,一旦傅相回来,我立即派人去请您。您的名帖我今天就交给文巡捕,让他给你挂上号。”

“有劳您了。”门政最是势利眼,盛宣怀有意笼络,特意摸出一枚鹰洋打赏,“一枚鹰洋,不值钱,可以拿着玩儿——我一下轮船就赶过来了,还没有住下。我上午先找好住处,下午就过来。”

盛宣怀的仆从早就在直督行馆西号下住处,他去客栈从上海带来的礼物中选几样,带着去拜访津海关道陈钦。洋务外交都归津海关道管,盛宣怀虽不在天津,但信函往来,与陈钦关系也很密切。津海关道衙门在天津城东门外,盛宣怀雇了一顶轿子赶过去,名帖递上去不久,立即有人带他去签押房相见。

陈钦老家是山东历城,省城济南的首县。山东素有孔孟之乡之誉,陈钦是个典型的山东人——个头高大,粗门大嗓,性格爽直,你很难想象这样的人竟然善口舌之争的外交。他先受曾国藩赏识,后受李鸿章力荐,得以首任津海关道。

询问了路上行程,彼此寒暄几句,这才说到正题。

“晚辈接到大人的信立即起程。不知傅相这次相召是要议什么事情,晚辈好有所准备。”

“杏荪,要说所为何事,我还真不清楚。傅相那天商量完事情,交代我写信给你,并未有别的交代。不过我推测,大概与洋务有关。”陈钦回道。

“晚辈也是这样想。当初晚辈到上海,傅相就叮嘱晚辈要多在洋务上用心。实在惭愧,去了快一年半了,还是一无所成。”

“洋务哪有那么简单!傅相肯定不会小打小闹,要办,肯定就是一件举世瞩目的大事。”陈钦拿出一份奏稿抄件说道,“你仔细揣摩一下这件奏稿,傅相想办什么,也许能从中看出端倪。”

盛宣怀接过来,这是一份名为《筹议制造轮船未可裁撤折》的抄件,上面有多处修改,显然不是定稿。

“今年初,内阁学士宋晋上了一道折子,批评福州船政局,钱花了一多半,造船计划却连三分之一也未完成;又批评江南制造总局所造轮船也不合式,建议朝廷停止造船。宋学士后面有一帮清流支持;又加朝廷财政捉襟见肘,太后大约也动摇了,让南北洋大臣、福建督抚,还有远在西北的左侯复奏。各方都已经复奏,当然都不同意停造轮船——傅相也反对停造轮船,但迟迟没有上奏。”

为什么?盛宣怀脑子翻转,也许是因为福州船政局是左诸葛所创办,傅相有意拆台?

“迟迟没有上奏的理由,是傅相以为,只复奏反对停造不行,还必须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宋学士反对造船,最重要的理由是徒糜帑项。那么就应该为朝廷筹划一条筹钱的路子,有了钱,船当然就可以造下去。”

“啊,是这么回事。现在傅相有筹钱的路子了?”

“没有,只有一个初步的想法,你拿回去仔细揣摩。兰溪已经泡在永定河上半年多,身体都快累垮了,前次见他,还提起过你。见过傅相后,如果时间来得及,你不妨到河工上看看他。”陈钦又交代了一番。

“是。晚辈是从去年冬前见过周世叔一面,也半年不见了。”

盛宣怀回到住处,仔细看奏稿。李鸿章的奏折并不就事论事,而是先论形势、谈认识——

欧洲诸国百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东北,闯入中国边界腹地,凡前史之所未载,亘古之所未遇,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我皇上如天之度,概与立约通商以牢笼之,合地球东西南朔九万里之遥,胥聚于中国,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西人专恃其枪炮轮船之精利,故能横行于中土。中国向用之弓、矛、小枪、土炮,不敌彼后门进子来福枪炮,向用之帆篷舟楫、艇船炮划,不敌彼轮机兵船,是以受制于西人。居今日而曰攘夷、曰驱逐出境,固虚妄之论;即欲保和局、守疆土,亦非无具而能保守之也。彼方日出其技与我争雄竞胜,挈长较短以相角而相凌,则我岂可一日无之哉。自强之道在乎师其所能,夺其所恃耳。况彼之枪炮轮船也,亦不过创制于百数十年间,而浸被于中国已如是之速。若我果深通其法,愈学愈精,愈推愈广,安见百数十年后不能攘夷而自立耶。

盛宣怀对这段话佩服至极,可以说把为什么必须向洋人学习的理由讲得极其透彻了。接下来,奏稿的笔锋有些出乎意料:“士大夫囿于章句之学,而昧于数千年来一大变局,狃于目前苟安而遂忘前二三十年之何以创巨而痛深,后千百年之何以安内而制外,此停造轮船之议所由起也。”士大夫根本不是为了省钱,而是见识短浅,压根就不想效法西洋!类似的话李鸿章曾经多次说过,不过公然写在奏章中,岂不是把天下士大夫都得罪了?李鸿章明确表态:“臣愚以为国家诸费皆可省,唯养兵、设防、练习枪炮、制造兵轮船之费万不可省。求省费则必摒除一切,国无与立,终不得强矣。”

他不赞同停造轮船,态度是斩钉截铁的。那么造船该怎样尽量节省?李鸿章回复说他离福州太远,不敢妄议,让船政局详议,精打细算,总会节省点儿。

轮船如何制造方可以御外侮,奏稿详细介绍了英法俄美普等国的海军舰艇数量,又详细介绍了根驳、大兵船、铁甲船等不同的特点,得出结论,说“根驳不若大兵船之坚猛,兵船又不若铁甲船之坚猛,以兵船御铁甲船,当之辄糜,况根驳乎。唯船愈坚大,则费愈多,今欲我数年创始之船遽敌彼百数十年精益求精之船,不待智者而知其不逮。然就已成者而精益求精,未必其终不逮也”。

目前中国无论福州船政局还是江南制造总局所造兵轮,只相当于西洋的“根驳”小兵轮,没法与大兵轮、铁甲舰相敌。不过李鸿章认为,中国现在也不必急于造大兵轮,中国陆多于水,要优先练陆军,不必与洋人争锋海上,“本无驰骋域外之意,不过以守疆土保和局而已”。多造些小兵轮,让洋人看到中国战备很认真就行,“外侮自可不作,此不战而屈人之上计”。

至于造船经费怎么解决,李鸿章提了两条建议:一是让船政局兼造商轮,让中国商人雇领,自立公司,自建行栈,自筹保险,行之绵久,添造与租领稍多,不但可以用来运漕,而且可与洋人轮船争水运之利。二是购买西洋机器,采煤炼铁,采炼得法,销路必畅,利源自开,余利可养船练兵,于富国强兵之计殊有关系。李鸿章预见到这些建议必然遭到反对,因此奏稿最后又特别呼吁:“法待人而后行,事因时为变通。若徒墨守旧章,拘牵浮议,则为之而必不成,成之而必不久,坐让洋人专利于中土,后患将何所底止耶。”

盛宣怀暗自摩拳擦掌,尤其第二条,开采煤铁矿是他多年心愿,如果能够推行,必能获大利!

到了下午未初(下午一时),盛宣怀就带着仆从赶到直督行馆。门政告诉他,傅相已经回衙门,但此时刚睡午觉,不宜搅扰。他打发人带盛宣怀到西花厅去,“好好侍候着”。

盛宣怀未去西花厅,而是找到李鸿章的亲随,托他转交从上海带给李鸿章的礼物。当然,亲随以及衙门的文案等熟人,也都有份。盛宣怀写了个单子,完全托给他。

在西花厅等了半个多时辰,文巡捕来请盛宣怀,说傅相在签押房召见。

等盛宣怀见完礼,李鸿章问道:“去见过子敬了?”

子敬是陈钦的字。

“是,上午愚侄先来行馆,世叔去巡察运河了,愚侄就先到了陈观察衙门。”盛宣怀不敢隐瞒,“陈观察还让愚侄拜阅了筹议轮船的奏稿。”

“你已经看了,那我就不必多说了。专门召你来,是有洋务上的事情安排你。去做些调查。现在想办的事情很多,开拓利源最为要紧。”李鸿章开门见山道。

“奏稿中提了两项洋务,都很值得一试。尤其第二条开采煤铁,最宜尽快派人试办。”

没想到李鸿章却连连摇头道:“提出这一条纯是为将来做铺垫,现在根本行不通。一则投资太大,二则清流必以毁坏风水之名反对。可以先行一试的,是办轮船运输。”

盛宣怀心中暗慌,因为他一门心思都在煤铁矿上,对办轮运并未深思熟虑。

“先试办轮船,有三个好处:一是与停造轮船之议直接相关,事关造船出路。二是可兼运漕粮,以解漕运之困。这几年沙船日渐衰败,已经危及漕运。三是近年来海运及长江航运之利尽被洋轮所占,试办轮船可挽回水运之利。”

“轮船利大,听说洋行轮船当年跑一两趟汉口,就挣回一条轮船。”

“那都是十几年前了。如今好多家洋轮公司,互相竞争挤压,水脚一降再降,利润早就今非昔比。如果成立华商轮船公司,洋人公司势必合起手来排挤,非有熟悉商情、公廉能干的人来担当不可。到底怎么办轮船,我心里没有细谱。这次召你来,就是派你回去,设法与华商打探,把洋轮公司如何经营摸摸底,拿一个章程出来。”李鸿章交代道。

“是,愚侄马上回上海。”

“也不急于一两天。”李鸿章摆摆手叮嘱,“到时候你还要到江南制造总局、上海关道衙门去听听他们的意见。这件事情又不能弄得满城风雨,事要办,又不能跑风漏气,你可要把握好分寸。”

“是,事要办,又要保密。”

接下来,又稍叙几句闲话,李鸿章就端茶送客了。

盛宣怀这次没有实现办矿的设想,不无遗憾。但傅相又将办轮船事宜交给他来筹划,同样令他振奋,尤其一想到奏稿中说,“华商自立公司,非有熟悉商情、公廉明干、为众商所深信之员为之领袖担当”。他隐隐觉得,这句话就是为他量身定稿。他奉李鸿章之命到上海,就是为了熟悉商情;去年办赈之中,又与沪上巨商多有交往;至于公廉明干,正是李鸿章第二次保举他时奏片中的评语。这样一想,未来的轮船局,几乎是非他莫属。

往返津沪,盛宣怀已经多次坐过洋轮,但都没有这次意气风发。洋轮劈波斩浪,又快又稳,而中国的帆船——在北洋航线上跑的,多是江浙一带的沙船,无论航速还是个头,都无法与洋轮相比。洋轮津沪间一个航程需要四天,而沙船则需要二十余天,这真是天壤之别。一想到将来自己麾下有一批洋轮在大海上鸣着汽笛扬着旗帜航行,就禁不住心潮澎湃。他站在船头,张开双臂,对着蔚蓝的大海,心中暗道:“瞧好了,也许明年,我就是这片大海上的主人!”

盛宣怀到了上海,恨不得立即去见怡和洋行的买办唐廷枢,他不但是华海轮船公司的襄理、大股东,而且在英商公正轮船公司、太古轮船公司还有美国的旗昌轮船公司都有股份。要筹办华商轮船公司,非与他商议不可。每临大事有静气。盛宣怀这样劝自己,便按捺着激动先回粮台,安排人给唐廷枢送一封亲笔信,约时间上门拜访。为了避免被拒绝,特意说明有事关华商切身利益的大事请教。到了傍晚有了确切回音,第二天在广肇公所见面。

上海商帮众多,大都各自建有会馆或公所,作为讨论事情、处理纠纷的地方。广肇公所是广州府和肇庆府的商人联手所建。最早建在上海县城里,当年小刀会造反时毁于战火——小刀会的首领刘丽川就是广州府香山人,广肇公所就是他的指挥部。直到去年,由署理上海县令的香山人叶廷眷提议,唐廷枢、徐润、郑观应、韦秀州等广肇绅商带头捐款,大小商人响应,在公共租界买了一片地方,重建了广肇公所。

次日上午,盛宣怀打轿前往广肇公所,地址在苏州河——也就是吴淞江的北岸,外白渡桥往西几里地,称为二摆渡的地方。这是一个崭新的二进四合院,里面到处是泥灰、砖瓦,尚未完全竣工。唐廷枢刚过不惑之年,正是精明强干的年纪,又在同乡中颇具影响,所以公所建设几乎是他在主持,许多事情都要他来拿主意。

“杏荪观察,不好意思,在这里见客,大不敬。”唐廷枢担心他的一口广东话盛宣怀听不清楚,有意说得很慢。

唐廷枢捐到了正五品的同知,盛宣怀是正四品的道台,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虽然两人都不是实任,但官场规矩还是要讲的。

“唐大哥,你还是叫我一声老弟来得舒坦。你这样称呼,太见外,有些拒我于千里之外的意思。”盛宣怀回道,“何况我是特意上门请教!”

“杏荪老弟请。”唐廷枢不再称“盛观察”,把他领到花厅,然后解释何以要在这尚未完工的地方见客。上午公所建设方面有些具体的事情要安排,下午同乡要在这里开会议事,他一整天都在公所,所以只好委屈客人。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天是有事来请教。北洋那边有位朋友颇有点余财,看到洋轮公司发财,忽发奇想,想办一个轮船公司,向我打听意见。我对轮船是一窍不通,不过唐大哥是行家,所以我就一口答应,帮忙打听一下。如果有人牵头成立华商轮船公司,可不可行?”盛宣怀说明来意。

“可行不可行都谈不到,官府不批准。”

“官府批不批准且扔到一边,上海的商人愿不愿办自己的轮船公司?”

“当然愿意,都想了多少年了!”唐廷枢回道,“最早提出办华商轮船公司,那是五六前的事了。”

五六年前,唐廷枢的同乡、曾经在美国留学多年的容闳(号纯甫)回国后受到曾国藩的赏识,江南制造总局的机器就是他奉曾国藩之命到美国采购而来。容闳向曾国藩上了一个说帖,建议由中国商人合股建一个轮船公司。他久受美国影响,所上章程主要参照美国旗昌轮船公司的办法。曾国藩把他的说帖和章程转呈给总理衙门,但后来不了了之。

“为什么不了了之?”

“那就不知道了,曾文正公也没明确给回复。据后来打听,是总理衙门担心外国商人假借中国商人的名义办公司,因为容纯甫的章程,太洋化了。”唐廷枢这样解释道。

此后,又有办过湘军粮台兼办漕运的淮南名绅许道身,沙船商人赵士城,被当年江苏巡抚李鸿章称赞通晓西语、熟悉商务的吴昌炽先后上禀曾国藩,希望按中国商帮的规矩集股办轮船公司,也都没有回音。

“那又是什么原因?”

“没人知道。朝廷和官府嘴上说要大办洋务,其实对洋务抱着满脑袋偏见!士农工商,商居其末,在国人的意识里,无商不奸,凡是商人,都是奸诈好利之辈,没一个好人。至于像我们这样和洋人做生意的人,不但是奸商,而且还是卖国贼,专门与洋鬼子合起伙来欺骗中国人的钱。”唐廷枢说起来一肚子牢骚。

盛宣怀劝慰他道:“大家是有些偏见,不过没那么严重,而且正在改变。”

“改变?杏荪,开埠都三十多年了,改在何处?好在商人们锦衣玉食,日子过得舒服,聊以自足。士绅们羡慕归羡慕,但还是要骂一句,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即便是我,捐了个同知,在他们眼里,不但没法和科甲出身的相比,就是与你保荐所得,也有天壤之别。杏荪你要知道,西洋国家富强,首先是因为重商。大清国如果还是不把商人当人看,只管在嘴上喊自强,是没有用的。”唐廷枢还是一脸的不信。

“当然不会只在嘴上喊,尤其是北洋,更是要踏踏实实办大事的。你知道李傅相虽然是曾文正公的弟子,但两人的好多想法是不一样的。傅相从上海起,走到哪里洋务就办到哪里。如今他执掌北洋,一定要把北洋经营成洋务中心。”盛宣怀这样说着。

“杏荪,是不是北洋李傅相打算办轮船公司?”

“当然不是。不过,你这么想也没错,因为李傅相的确想在洋务上大展手脚。如果把江南造船厂或者福州船政局的轮船租过来或者买过来,办一家轮船公司,能够有利可图,李傅相一定会大感兴趣,绝对不会让大家像在曾文正公那里那样碰壁。”

“稍等,杏荪,你的意思是从江南制造总局或福州船政局租他们造的轮船?”

“是啊,官局造的轮船租过来跑水运,既为造船解决难题,又为商人挣来银子,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不然,不然。”唐廷枢连连摇头道,“江南制造总局和福州船政局造的是兵轮。”

“那有什么区别?不往上安炮当商轮用就是了。”

“这你就外行了,商轮和兵轮是两回事,差别不是一点点。”

兵轮讲的是速度,底要尖;货轮讲的是多载,底要圆阔,空间要大;兵轮用于海上争锋,要防敌人炮火,因此要有装甲,造甲昂贵;货轮却不必如此,用料与兵轮就大不相同。拿兵轮当货轮,会让人笑掉大牙。

盛宣怀这才知道自己闹了笑话,便尴尬道:“我听李傅相说,江南制造总局造过几条商轮。”

“到底造没造,那必须打探清楚。”唐廷枢还是不大相信,“即便是真的造了,也未必能够顶用。”

“这又是怎么说?”

“洋人造轮船已经有上百年,我们依样画葫芦,这才几天?我们就是造出商轮,恐怕也没法与洋人的相比。价格贵,而且质量又差,商人们一定不会去买。”

“我想道理讲明白,商人们有一颗爱国心,就是价格有点差别,大家也会尽量买国货吧?”

“杏荪,这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唐廷枢解释道,“买了轮船,是要下水与洋人争生意的。你买的船论速度、论载货都不及洋轮,怎么与人家竞争?挣不到钱,最终让商人赔个底儿掉,这不是爱国,是害商。”

“那您的意思,只能买洋轮了?”盛宣怀还是有些不甘心。

“也不是说非要买洋轮。如果江南局、福州局造的商轮能够比洋轮便宜,质量又差不多,大家当然乐意购买。不过,这种可能性极小,中国即使自造货轮,也一定比洋轮贵。”

“好,我会打听清楚的。”盛宣怀打住此话题,又问道,“抛开自造轮船不说,我听说有不少华商买了轮船,托庇在洋轮公司跑水运。如果成立一家华商轮船公司,号召大家把托庇洋人名下的轮船招过来,投到咱们自办的轮船公司,可不可行?”

“恐怕很难。”唐廷枢叹道,“大家之所以把轮船托庇到洋轮公司,是因为洋轮公司有好些优惠条件。比如洋轮在海关完税后,就再无其他勒索;可是华商运货处处关卡、处处税厘,仅这一条就让人生畏。华洋商人在税厘上不平等,这才造成华商冒充洋商。”

“如果,我是说如果也与洋轮公司一样减免厘金,大家愿不愿开一家华商轮船公司?”

“那也还不行。因为洋轮公司一定会合起手来打压,让你载不到货,非把你逼死不可。”

据唐廷枢说,在长江航线上最具实力的是美国旗昌轮船公司。后来英商怡和洋行成立轮船公司,到长江航线上与旗昌竞争,结果旗昌公司立即将沪汉水脚从每吨四两降到了二两半,怡和轮船公司只好降到了二两——二两已经利润很薄,几乎无利可图。

“怡和轮船公司资本一百五十多万两,实力雄厚,因此能与旗昌公司一拼。华商公司很难达到这样的实力,被人家一挤压,只有死路一条。”唐廷枢说完又建议道,“除非官府能够支持,比如调拨漕粮给华商轮船公司,有这份固定的利润垫底,或许可以与洋轮一搏。”

盛宣怀知道李鸿章有以洋轮运漕的计划,因此大包大揽地说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请求朝廷拨给漕粮,包在北洋身上。”

唐廷枢见盛宣怀视事太易,讥讽道:“杏荪这话有些太没边,好像你能为北洋做主一样。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咱们说的这几条,一条行不通,一切都是白谈。就好比沙滩上盖楼,下面地基不牢,上面盖得再坚固都是白费。”

“唐大哥,不是我说话没边,实在是知道傅相在洋务上的绝大抱负。这些事情我当然无力解决,可是放在傅相那里,不能说是小菜一碟,但一定能够有办法可想。”盛宣怀不顾李鸿章要他保密的告诫,透露道,“我今天讨教的事情,你不妨理解为是受傅相所托,特意向你请教。”

“你这么说,我反倒愈要慎重。杏荪,等我与大家商量一下,再回你话不迟。”唐廷枢一听,越发谨慎了。

盛宣怀却不想“迟”,问道:“那我什么时候再来一趟?是三天后,或者五天后?”

唐廷枢回道:“这不好说。毕竟这样大一件事,我要多找几个人商量——这样,到时候我到粮台上去找你,或者我去信约你都行。”

当天下午,广肇公所筹建理事会的人来开会。散会后唐廷枢把宝源祥茶栈东家、上海陆丰地产公司董事长徐润留了下来。两人同为香山同乡,且唐徐两家近百年的世交。

“雨之,今天上午盛杏荪来过。拉了大半天,主要是商议办华商轮船公司的事。这件事很重要,特意听听你的看法。”

“盛杏荪是北洋李傅相的红人,此人很精明,野心不小。和他处事,要小心提防。”徐润与盛宣怀有半面之交,纯是个人印象。

“现在还谈不到和他共事。主要是华商轮船公司这件事,我是动心很久了。”

唐廷枢想办轮船公司,的确是有好多年了。当初经英国人介绍,他辞去香港大审院翻译到上海海关任职,因为香港还有自己的当铺等产业需要照料,所以常年往返沪港两地。有一次坐轮船,遇到船上淡水不足,华人每人只供淡水五磅,而船上的羊却没有限制。华人不如羊,让唐廷枢大受刺激,当年便买了两艘轮船托庇到怡和轮船公司。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办一家华商轮船公司,当年几次上禀两江总督请办华商轮船公司,他都是极力支持者。

“那依二哥看,到底是盛某人的朋友想办,还是北洋官方想办?这个很要紧。”

唐廷枢在家排行老二,所以徐润称他唐二哥。

“十有八九是北洋官方想促成,杏荪说朋友想办,不过是托词。”

“官方想办,促成的可能性比较大。不过,现在办轮船公司,洋行势必极力倾轧。税厘上必须与洋商一律平等,然后在揽载上有所帮助,才可能勉强活得下去。这件事,我看很不容易。”

“盛杏荪大包大揽,说这些都不成问题。税厘方面有北洋与南洋打招呼,揽载方面争取运一部分漕粮也很有把握。”

徐润却连连摇头道:“他大包大揽,才容易成问题——我的意思是,如果是他想将来在轮船公司做主,岂不是大坏特坏?办公司必须按买卖规矩来办,他来做主,按官场那一套办,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要办,当然要按买卖规矩来办,这一点我当然要力争。”

“胳膊扭不过大腿。”徐润连连给唐廷枢泼冷水,“二哥,既然税厘、漕粮都要仰仗官府,那官府一定要在公司里说了算。到了关键时候,商总还是说了不算,那可就进退两难了。我劝大哥还是不去管这种闲事。现在有一个现成的发财机会,咱们兄弟不妨联手来干。”

徐润在宝顺洋行当买办起家,后来辞去买办职务,独立经营,先是经营茶叶风生水起,近年来又投资上海房地产,连连走运。上海房地产在太平军占据金陵后因人口剧增而生意兴隆,等到太平军战败,寓居上海的绅商纷纷回籍,上海地产遭遇腰斩。但近年来随着上海商务振兴,地产复又繁荣。徐润与租界工部局联系密切,对租界的扩张计划十分清楚,在租界扩张前他就买地,在租界扩张到时,转手卖掉,或者造屋出售,无不财源滚滚。

“大清开埠十几个城市,可是没有一个地方可与上海比。如果把长江比作一条龙,上海便是龙头,数省物资聚于龙头,上海想不繁荣都不成!长江只此一条,上海只此一家,将来上海必是中国最富庶的商埠。最硬通的商品是什么?必然是土地,必然是地产。谁到上海来发展,必先要谋立锥之地,所以房地产必定是赚钱的行当。二哥,我又相中了一片地方,但地价有点高,我吃不下。咱们兄弟联手,一起来发财如何?”

徐润就他的新项目,侃侃而谈,完全把盛宣怀的华商轮船一事抛到九霄云外。

唐廷枢当然不会主动上门去见盛宣怀。等了五六天,盛宣怀果然亲自上门来了。一见面,唐廷枢就连忙致歉道:“杏荪老弟,抱歉,抱歉,这一忙起来就扒不开麻,还没来得及去见你。”

“唐大哥忙,我登门是应当的。”盛宣怀开门见山道,“开办华商轮船公司的事,唐大哥考虑得怎么样?我特来请教。”

“怎么说呢?反正我很感兴趣,有几个朋友也有兴趣,但顾虑也不少。”唐廷枢把“几个朋友”的顾虑说给盛宣怀听。一是看能不能争取到与洋轮公司一样的税厘标准,二是看能不能拨付漕粮以保底。

“这个,我可以给大哥打包票,减税免厘一定想办法办,漕粮也一定会拨给一部分来承运。北洋有此动议,原本就有解决漕粮海运的意图在内。”盛宣怀的原则是先答应下来,让唐廷枢能够拿定主意,至于将来这些问题如何解决,解决到什么程度,到时候再说。办大事,事前当然要计划周详,但具体办起来,却要走一步说一步,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不要奢望一起手就把什么困难都解决。

“好。那还有最大的一个顾虑。”唐廷枢又道,“既然官府给予这样大的支持,那将来会不会什么事情都要说了算?买卖不同于官场,办公司就该按买卖规矩办,尤其在上海办公司,和洋人打交道多,更要按公司的章程办。一句话,将来的公司要商办,而不是事事受官府掣肘,这一条最核心。”

“既然是公司,当然要商办,这是一个大原则。但正如唐大哥所说,无论税厘还是揽漕,都离不开官府的支持,官府当然也会参与其中。但官府的参与,是为保护公司、支持公司,只会对公司有好处,而没有坏处。在大清办事情,必须有人能居中联络官场,否则寸步难行。”

“原则的话好讲,但具体到事情的时候,难免会掰扯不清。将来官与商到底在公司中各处什么地位,这很要紧,大家托我必须问清楚。”

唐廷枢这话够直白了,盛宣怀不能再拿空话搪塞;而且他也是有备而来,早就料到有此一问。

“简而言之一句话,官督商办。”盛宣怀说道。

“哦,官怎么督?商怎么办?”唐廷枢颇有兴趣,也很有疑问。

“唐大哥该知道盐道衙门,食盐的生产经销采取的叫官督商销,盐怎么销,当然都是盐商说了算,不曾受半点掣肘。将来的轮船公司,也类似食盐的官督商销,无非是他们卖盐,咱们揽载。”

“那杏荪的意思,是不是要动员朝廷设一个轮运衙门,下面再设好多个轮船公司,由这个衙门像管盐一样来监督?”

“当然不是,而且也不能。办轮运非独此一家不能与洋轮竞争,如果设好几家,自己先窝里斗,不用洋行动手,自己先找死。我的意思是将来成立的这家华商轮船公司,要向朝廷争取独家经营若干年的权利,以免再有华商来夺利。至于这个官督,不必专设衙门,札委一个官商均能信任的能员来起居中联络作用就够了,绝不会影响按买卖规矩办事。”

唐廷枢本来想问一句:如果官与商的意见不统一时,最后是商说了算,还是这位官督说了算呢?话到嘴边又硬咽了回去。现在媒人刚上门,何必谈生几个孩子的事?

“好,杏荪的意思,我转达诸同仁。”

“那我问大哥一句话,大哥不要怪我唐突——如果北洋那边决定办这家轮船公司,大哥来振臂一呼,争取商人集资如何?”

“当然。就是看在杏荪的面子上,我也义不容辞。”唐廷枢空头许诺,“不过,事情还早呢,官造的商船是租还是买,合不合算,税厘怎么说,漕粮给多少,等这些具体的事情都有了眉目,才能谈得到集股的话题。好事多磨,杏荪,我总觉得不会那么顺意的。”

“当然,好事多磨。我受北洋李傅相面谕,他的心思我最了解,所以我才这么敢向大哥拍胸脯。用傅相的话说,他何曾知难而退过?有了唐大哥的支持,这事就算成功了一半。”

盛宣怀信心大增,接下来分别去拜访上海关道沈秉成和江南制造总局总办冯焌光。

上海关道沈秉成五十多岁,到上海前一直做京官,爱收藏,擅书画,信老庄,在他那里,似乎什么事情都不必着急。等盛宣怀说明了来意,他满脸笑意,不紧不慢地问道:“杏荪小老弟,你这是公事呢还是以私人身份呢?你要是公事,我就公事公办;你要是以私人身份,我就以私人身份作答。”

盛宣怀回道:“晚辈是半公半私。”

“好,那我也就半公半私作答——我可以说实话,但一出门我概不承认。”沈秉成还是不紧不慢的语气,“杏荪小老弟,先不谈税厘,华商轮船公司这档子事,压根就不该办。为什么?曾相在时就接到好几张禀帖,他一概不理,因为要考虑沙船帮的生计!”

沙船是北方沿海常用的一种平底船。从长江往北沿海,沙多、礁石多,用平底船,可防淤陷。沙船很早就有了,但成为帮,却是在道光咸丰年间。这时由于运河淤积严重,漕粮北运成了问题,当时两江总督陶澍试行漕粮海运,大批招募沙船。自此沙船数量猛增,担负起漕粮北运的任务,逐渐也就成了帮——沙船帮。沙船帮每年春夏往北把漕粮运到天津,然后再到营口、牛庄或者山东烟台装载黄豆、豆饼南下。朝廷为了关照沙船,特将北豆南运列为沙船专营,其他船只严禁载运,称豆禁。沙船商人两不放空,有利可图,所以发财者不在少数,也成为响当当的帮派。可是自从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北方烟台、天津、营口成了通商口岸,而且开放了豆禁。争抢运豆的轮船迅速增多,他们运量大、航速又快,导致北方豆类价格升高,沙船无利可图,迅速衰弱。从前聚集在上海的沙船有三千多条,如今只有五六百条了。如果再成立一家华商轮船公司,他们的日子岂不雪上加霜?

“晚辈有点不明白,沙船帮如果早晚会被洋轮挤死,那我们办一个华商轮船公司不是更应该吗?”

“那不一样。譬如一个人落到了井底,你无力营救也就罢了,怎么可以落井下石呢?所以,曾相在日,无论如何不肯同意华商轮船成立公司,就是不忍对沙船帮落井下石。再说,被洋轮挤死,他们无可奈何;可是如果官府批准成立华商轮船公司,他们一定会到官府来讨说法。你想,几千口人呢,谁受得了。”沈秉成解释道。

“晚辈明白,这的确是个问题。假如不去管这个问题,或者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商人们希望自办轮船公司,能够享受洋轮一样的税厘标准,把托庇在洋人名下的轮船拉过来,您老觉得可行吗?”盛宣怀又问道。

“杏荪,没有一,就谈不到二。不过,你既然问了,我不妨明说。行不通。”

“为什么?托庇在洋人名下的华商轮船,本来就享受着洋人一样的税厘优惠,他们无非光明正大地转到华商轮船公司来,对税厘其实没有影响。”

沈秉成连连摇头道:“不一样,不一样呢!洋轮税厘所享优惠,载之于条约,明知是华商托庇洋人名下,但无可奈何;既然是华商轮船公司,华商按大清章程交税纳厘,这是天经地义。如果新成立的华商轮船公司在税厘上例外,那么其他华商都要求按洋行标准享受税厘优惠怎么办?关税锐减,厘金也锐减,地方大吏能赞同吗?再说现在尤其不是时候,两江筱帅是署理身份,你让他拿这样大的主意,他未必肯承担。他要避独断揽权的嫌疑是不是?”

曾国藩已经于初春去世,署理两江总督的何璟,字筱宋,所以沈秉成称他为“筱帅”。

盛宣怀已经听出来,沈秉成非常不同意设立华商轮船公司。不过他想,届时傅相自会想办法,如果朝廷批准了,上海关也挡不住。因此他决定往北洋上禀时,上海关的态度不妨只字不提。

他又去拜会江南制造总局总办冯焌光。冯焌光是广东人,科举不顺,却有经世致用的学问,尤其擅长仿制洋枪洋炮,先是被曾国藩揽入幕府,然后又受李鸿章赏识,江南制造总局创办时就入局主持局务。因此,他对盛宣怀说道:“杏荪,我曾经对曾文正公说过,我要驾着自造的轮船,游遍五大洲六大洋,饱览各国形势风俗。虽因俗务缠身不能成行,但我对自造轮船有绝对信心。我说这些话的意思是,只要傅相下决心办华商轮船公司,江南立马可以制造商轮,且比洋轮质美价廉。”

盛宣怀闭门谢客,用了两三天时间,拿出了《上李傅相轮船章程》。他深得李鸿章真传,所起稿子,议事前先论理、论势:“伏思火轮船入中国以来,天下商民称便,由此可知火轮船为中国必不能废之物。然火轮夹板日益增多,驶行又极迅速,中国内江外海之利,几被洋人占尽。与其听中国之利权全让外人,不如藩篱自固。现各省在沪殷商,或置轮船,或挟资本,向各口载货贸易,俱依附洋商名下。”他建议:“不若正名定分,由官设局招徕,俾华商原附洋股逐渐移于官局,实足以张国体而弥隐患。拟请先行试办招商,为官商接洽地步,俟商船造成,随时添入推广通行。”那么,到底怎么通行?或者说,应该怎么摆布官与商的关系?他认为“筹国计必先顾商情”——

中国官商久不联络,在官莫顾商情,在商莫筹国计。夫筹国计必先顾商情。试办之初,必先为商人设身处地,知其实有把握,不致废弛半途。办通之后,则兵艘商船并造,采商之租,偿兵之费。息息相通,生生不已。务使利不外散,兵可自强。

具体到轮船章程,盛宣怀提了六条。一是商局宜立。必须成立招商局,创立规矩,联络官商,而后官有责成,商亦有凭借。二是委任宜专。招商局应委派有道府头衔、精明殷实可靠者出任督办,主持其事,以专其成。这个人必须官商两方面的人都能信任,能起到联络官商的作用。三是商本宜充。由总办刊发章程,依照外国洋行办法招集商股五十万两,一百两一股,认票不认人,按年一分支息,一年一小结,总账公阅,三年一大结,盈余公派。四是经营宜照买卖规矩。设商总以负责揽载经营。官场来往载客搭货,亦照例收取水脚,不得以官势害商。五是轮船宜减租分领。考虑到试办之初,本重利轻,洋行争利,势必大减水脚,因此租领的轮船要减少租价,而且根据需要分批租领。六是漕粮宜分给承运。每年以四十万石漕粮交招商局轮船装运,以增强竞争实力。最后盛宣怀总结,这种官商兼顾的体制为“官督商办”。

盛宣怀派专差将他的《上李傅相轮船章程》送往天津,同时给陈钦一封私函,请他从中协调,力促其成。盛宣怀对此深怀期待,将来轮船招商局如果开办,北洋派的“道府头衔、精明殷实可靠者”,他当然希望是自己。他有道台头衔,精明可靠也没有问题,有点问题的是“殷实”这一条,原本他删除了这二字,但觉得量身裁衣,被人看穿反而坏事。不过他想,如果北洋决心让他来督办,那么“殷实”二字放在他头上也说得通,毕竟他略有家资,并非不着分文的穷光蛋。

他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大约个把月后收到了回音,陈钦回信,章程已呈傅相,傅相“深以为然”。

既然傅相深以为然,那么开办轮船招商局只是时间问题。另外,“深以为然”四字是否包含盛宣怀出任督办?陈钦并未在信中说明,他也不好就此单问。不过,傅相是对他的整个章程深以为然,自然也应包含关于督办的设立。傅相派他到上海来,本就是为洋务筹备人才,首先想到的督办,不就应该是他盛宣怀吗?

盛宣怀这样想着,心气更足了。他与唐廷枢见过一次面,报告了这个好消息。不料唐廷枢竟然没有预想的兴奋,只是客气地点头说道:“好,好,如果有了咱大清的轮船招商局,内江外海,不至于任由洋轮纵横。”

“唐大哥,您有什么设想,不妨咱们一起议议。”盛宣怀忍不住,希望唐廷枢能够把他号召华商入股的计划谈一谈。

唐廷枢婉拒道:“杏荪,谈事情总要一步一步来,没有任何根基,那只能是空谈。且等北洋正式有了消息,再议不迟。不然,兴高采烈忙婚事,结果结婚的不是自己,岂不让人笑话?”

“唐大哥,你这是哪里话?我的章程傅相深以为然,怎么会是空谈?要论办轮船,沪上巨商谁还能与你匹敌?”

唐廷枢笑了笑说道:“杏荪老弟,我经的事多,煮熟的鸭子飞掉的事见多了。且沉住气,等有了确切消息再议何妨。”

这有点话不投机的意思了。盛宣怀告辞,心里奇怪唐廷枢何以这样冷淡。莫非他听到了什么?不应该呀,要论北洋那边有动静,自己消息总比他灵通。

又过了二十多天,粮台一位杂役得到消息,沙船帮的朱老大奉北洋李傅相大令,正在筹办轮船招商公局。盛宣怀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即传杂役来见,问他从何处得到消息。

“沙船帮人人都知道,朱老大手里有李傅相的札子,正鼓动沙船帮的人入股。我老舅就在帮,前天我去给他过生日,亲耳听他说的。朱老大是浙江海运委员,听说他也在鼓动浙商入股。对了,盛观察,您与胡大先生熟,问他一句就一定明白了。朱老大要鼓动人入股,胡大先生这尊财神,他一定会去拜的。”杂役把他知道的一股脑儿全都说了出来。

盛宣怀想想有道理,决定到胡雪岩那里去,不动声色打探一番。他在阜康钱庄找到了胡雪岩,问道:“大先生,你觉得办一家轮船公司前景如何?”

“前景如何,那要看什么来办。”胡雪岩说完又问,“怎么杏荪,你也要办一家轮船公司?”

“也要”,这说明他已经知道有人正在办。

“不,不,最近有朋友约我入股,说要办一家华商轮船公司。我拿不准,特来请教大先生。”

“你是说朱老大吗?他也找你去了?”胡雪岩又问道。

“他倒没去,托了个人去说项。”盛宣怀撒了个谎,“大先生以为朱老大掌舵,将来能不能有赚头?我老家开着几间当铺,攒了几两银子,想押一宝,挣个囫囵钱。”

“你问我有没有赚头,我真不敢回答你。”

“那我这样问,大先生有没有决定入股?”

“我是答应朱老大了。但答应归答应,等他办起来看情形再说。都是熟人,面子上抹不开。”

“上海滩都说跟着胡大先生做买卖,稳赚不赔。”

胡雪岩听了连连摇手道:“我也没办过轮船,不知道里面的深浅。我可不敢带着你上船。”

盛宣怀告辞出门,心情极其坏。朱老大奉傅相令办轮船招商局是板上钉钉了。他更生气的是,这样一件大事,北洋方面竟然一点招呼也不打!

一辆西洋马车,嘚嘚地跟在盛宣怀的轿后,过了蒲洼桥便追了上来。马车上的人冲着轿子喊道:“杏荪,杏荪,我看是你的轿子,果然没看错。”原来是唐廷枢,他又说道,“走,到我茶栈里喝壶茶。”

到了唐廷枢的茶栈,下人泡上龙井,唐廷枢呷一口茶道:“杏荪老弟,你给李傅相的上书看来有作用了。不过,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怎么了呢?”盛宣怀故作糊涂。

“傅相会派朱老大来办轮船!我还以为会派你来办呢。朱老大会玩沙船,至于轮船,他见过轮船几条腿吗?”唐廷枢一脸的惊讶。

盛宣怀没好气地说道:“唐大哥,傅相的安排自有道理。我端北洋的碗,听北洋招呼就是。大哥以为朱老大不能胜任?”

“胜不胜任,我说了不算,且看他办不办得成。外洋轮船公司动辄一二百万两的资本,他沙船帮砸锅卖铁,能凑出多少?”唐廷枢也是一脸看热闹的表情。

盛宣怀笑了笑,说道:“大哥附一下股,不就有了嘛!”

“我银子打水漂,也不能这么个打法。杏荪,实话说,你找过我几次,我还真有些心动。现在看,北洋办事有点不着道——这话你可不能学给傅相听,我可没有开罪傅相的意思。我是说他身边出谋划策的人实在不高明。如果这个主意是你盛杏荪出的,我当你的面也实话实说,不高明。”

盛宣怀笑了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杏荪,说句不谦虚的话,要办轮船,离了我粤商,没人玩得转!”

盛宣怀回到粮台,决定立即去天津,问一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安排。他已经等不及了,安排差人立即去买船票。

“杏荪,看你这架势,是兴师问罪来了?”津海关道陈钦皱皱眉头,不拿正眼瞧盛宣怀。

山东历城人陈钦脾气耿直,整个天津人尽皆知,就是李鸿章也让他三分。本来是一肚子气的盛宣怀,被陈钦一句反问,连气也不敢生了。

“不敢,晚辈不敢。只是晚辈上书傅相在先,而且就沪上殷商颇下了番功夫,突然朱云甫获命总办轮船,大家都去责问晚辈,让晚辈很难堪。”盛宣怀连忙解释道。

“你见过朱云甫了吗?他亲口对你说傅相命他总办轮船,还是你看到了傅相的手谕?”

这一问让盛宣怀冷汗直冒,因为他既未见过朱云甫,更谈不到总办之说的由来。

“没有,是听别人说,朱云甫拿着信,说是傅相札委他总办轮船。”

“哦,是听别人说的,然后你就气冲冲到天津来了。”陈钦见盛宣怀已经服软,也就不再冷着脸,“杏荪,你办事有些轻率了。实话给你说,傅相根本没有给朱云甫什么札子。你既然没见过他,也许这种说法就是子虚乌有!”

“那,朱云甫是拉大旗做虎皮?”

“也不全是。傅相召见过云甫,是托他考虑一下筹建华商轮船的事。交代的是让他回上海后摸摸底,拿一个章程再说。”

“晚辈的章程傅相深以为然,不知为什么又让朱云甫另拿章程?”

“你的章程傅相深以为然,难道就不能再有别的章程?”陈钦这一问很厉害,盛宣怀立即哑口,“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办轮船这样的大事,傅相难道不应该多方考察比较?你的章程虽好,但要执行起来,许多具体问题尚待解决。比如沙船帮的问题,就无可回避。沙船帮数千人的生计,因为洋轮挤压,已经万分困难。如果办华商轮船,他们势必会百般阻挠。要解决这个难题,非有朱云甫这样的人不可。你不要以为他是不学无术的帮派混混,他的经历就是傅相也大为称奇和赞赏!”

朱其昂,字云甫,家中排行老大,沙船帮中习惯称他朱老大。他是上海宝山一个普通家庭的子弟,父母早亡,因个头矮小,少时常受乡里欺负。但他志向远大,决定干一番大事业。十八岁时,作为一家之主的他变卖所有田产,倾其所有与人合伙在上海十六铺合办南北洋贸易,每年随船出海三次,数年间就积攒下万把银子。二十五岁时独立单干,变卖所有家产,和弟弟朱其诏订造了一条大沙船。正赶上朝廷漕粮海运,北运漕粮南运豆,几年下来,朱家的沙船发展到六十艘,手下三千余人跟着他吃饭。后来又同美国商人在山东烟台合伙开设清美洋行,往来上海、烟台、天津各口岸经营贸易,在北京、天津、上海、广东各地设有华裕、丰汇银号。后来花钱捐了同知,做了浙江漕运局的总办兼海运委员。

“杏荪你说,就朱老大年轻时的气魄、果敢,咱们谁能比?反正我是自愧不如。傅相看中的,就是他的气魄和能力。解决沙船帮的难题,目前没有比朱老大更恰当的人。”陈钦话里带了强硬,盛宣怀也是自愧不如。

“晚辈推荐粤商唐景星、徐雨之,他们筹资的能力沪上无人可比。华商轮船,最难的就是资本。外洋轮船公司动辄就是一二百万两的资本,沙船帮并没有这个能力。”盛宣怀想了一会儿,又将之前唐廷枢的话拿了出来。

“也不见得。沙船帮这些年也都有些家底,如果朱老大能劝说他们入股轮船公司,既募到了股金,也给沙船帮一条生路,这是不是两全其美之策?倘若他们不愿入股,或者没有能力入股,我们已经仁至义尽,再经过朱老大的通融周全,沙船帮的事情解决了,接下来怎么办合适就怎么办了。我给你打个比方,你运货来到一条河边,河不宽,也许只有几十丈,河里只有一条破船,河对岸就有几挂大骡车。接下来的几百里路都要用骡车,但你要过这几十丈的河,任你愿意不愿意,你还就得先用这条破船。”

“啊,晚辈明白了。”

“你并未全明白。杏荪,我是要告诉你,办事情不要想一步办到十全十美,要一步一步来。我并没有把朱老大当跳板用用,再过河就拆桥的意思。如果朱老大办得顺风顺水,那当然就让他办好了。至于你说的粤商财大气粗,傅相也颇有了解,现在署理上海知县的广东人叶廷眷,当年就在傅相手下办过厘金。暂时不能用粤商来办轮船,一是他们解决不了沙船帮的问题;二是自从天津教案后,国人对洋人深恶痛绝,恨屋及乌,对给洋人跑腿的买办也都怀着一肚子气。如果傅相一起手就让买办商人来办轮船,你以为朝廷那里通得过吗?”

经过这番分析,盛宣怀诚惶诚恐地说道:“都是晚辈考虑得不周到,晚辈完全明白了。”

“好,你能明白了北洋的苦心,那么在上海那边,在朱老大那里,你能帮得上的一定要帮。你记住,帮朱老大就是帮北洋,也就是帮你自己。”

“是,我明白,帮北洋就是帮我自己。” SOAZIk0r0B/SzkPQWM7q7DuQu0C+cda67wZPcuq2V7tD5IjhOXaNFPrM2HZb5y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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