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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李鸿章总督直隶
盛宣怀投身幕府

这时,盛宣怀的祖母、母亲先后去世,他双重丁忧,下期乡试和弟弟都不能参加了。参加隔期乡试还有五年,他不愿把时间都耗在苦读上。父子商议,决定到省城苏州购买房产开办典当。

到苏州购产业当然不是心血来潮,是盛康从湖北回来的路上就打定的主意。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何况盐法道这样的肥缺。这些年,他积了一大笔银子。好好经营,可以财生财;坐吃山空,早晚败家。要经营,就要先选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虽然也是历经战火,但毕竟是江苏省会,又离上海近,近年的发展势头,比金陵还要迅猛。他的前任顾文彬,也是因丁忧而解任武昌盐法道回苏州守制,此时已经复出,任浙江宁绍台道。他写信告诉盛康,苏州战后复苏,发财的机会很多,最好的买卖就是典当行。穷人固然要靠典当渡过难关,而富人;尤其是靠战事聚敛财物之辈,也要通过典当洗白;想创业而手头暂时周转不灵的,更需要典当挹注。典当行,真正是前途无量。他力邀盛康到苏州联手打天下。此前盛康还在犹豫,如今为了儿子有事做,下了决心到苏州去!

苏州是顾文彬的老家,顾家又是苏州巨族,有此照应,一切都顺利。顾文彬还牵线拉来了两位合伙人。一位是四川冲江人李鸿裔,字眉生,中举后一直在江苏做官,做到江苏按察使,数年前以耳疾辞官。此人精书法,好收藏,家底相当厚实。还有一位是浙江湖州人吴云,秀才出身,仕途也是起自江苏,任过苏州知府并总理江北大营营务及筹办军饷,也是善书画、好收藏,此时在上海做寓公,家资巨万。

年底“济大典”在苏州穿珠巷开张,这里因汇集了众多的玉雕匠人而得名。又说本是春秋时勇士专诸归葬地,本名专诸巷,以讹化讹成了穿珠巷。如何得名且不必计较,此地就在阊门附近,自从官军收复苏州后日渐繁荣,大有寸土寸金之势。“济大典”模仿上海洋行的办法,实行股份制,顾、盛两家持大股,各出一人参与经营;李、吴两家只附股,不派人。顾文彬此时在浙江宁绍台道任上,不可能亲自经营,便派他的儿子顾承前来。盛康此时在常州办义孰、义冢、义仓,造福乡里,以图善名,不可能常驻苏州;何况顾家派晚辈出面,他不能以大欺小,因此派盛宣怀常驻苏州。

顾承受其父影响,喜欢舞文弄墨,也热衷收藏,对典当经营不太上心;而盛宣怀正好相反,对经营很有兴趣,随时完善经营,修订典规,半年多后,就又在书院巷开了一家分店。此地离巡抚衙门不远,人气自然旺盛。这样不到一年的时间,“济大典”的实权都操在盛宣怀手中。盛宣怀受父亲影响,打得一手好算盘,噼里啪啦的算珠声,在他听来悦耳无比。

这年冬天,有个大胖子到店里来当一件貂褂,与柜上伙计起了争执。原因是他声明不会来赎,与卖无异,因此对伙计按常规给银很不满意。双方争执不下,最后只好请盛宣怀出面。两人一碰面,互相仔细打量,然后同时认出了对方,原来是乡试时的号邻!

乡试时盛宣怀是咸字五十八号,这位大胖子是五十九号。当时他只穿一件大裤衩、挥着大蒲扇在考棚巷里来回踱步,写完文章大声朗诵,给盛宣怀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姓朱,叫朱见义,字又忠。

“又忠兄,你也不像需要典当度日的样子。拿貂褂来当,又是为何?”

“我这次上省来,是要买几套会试的闱墨,没想到碰上了一套宋版的卷子。宋朝人当然不用八股,但文章写得相当好,真正是爱不释手。你也知道,宋版书贵比黄金,而这一套又价格公道,我是非入手不可。无奈出门时没料到会有此一出,带的钱就不够了,只好当衣买书。说起来,也是一段美谈。”

朱见义要参加会试,那就说明上次他已经中举。真是人不可貌相,下场莫论文,盛宣怀当时对他还怀着份嘲笑,不想名落孙山的是自己,人家已经高中。

“啊,对了,杏荪,看样子你当典东津津有味。怎么,你不准备后年的会试?”

“惭愧惭愧,上次我名落孙山,而且又丁忧,连乡试也不能参加。”

“下场莫论文,不必气馁。”朱见义在盛宣怀面前更有了底气,他指指盛宣怀手边的算盘道,“我看杏荪兄也不是平庸之辈——这从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得出,何以自甘消磨在这些俗务中?”

盛宣怀心中有些不悦,但不表现在脸上。他笑了笑说道:“我自忖不是下场的料,所以不那么热衷。再说,俗务总要有人干。比如,不是我在办这些俗务,老兄何处去当貂?”

“非也,非也。杏荪,你不要怪我说话直接。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绝非池中之物。大丈夫理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理当做大官、办大事,那才来得痛快。你就是把苏州城里开满了典当,也不过是日日与孔方兄打交道,埋没于此,真可浩叹!”

这家伙说话果然太直接!盛宣怀看手边的算盘,此时有些刺眼了。

顾承对朱见义的做派,有些看不下去,问道:“朱兄所言我不能苟同,这些俗务能够养家糊口,怎么就说是埋没了?”

“得罪,得罪。”朱见义拱手说道,“我实在无心开罪二位,而是为国惜才。像杏荪兄这样的人才,所追求的当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退而求其次,杏荪兄至少也当牧一府或者一道之民,为万民做主、造福治下,岂是开一典当可比?”

顾承又解释道:“这位朱兄,杏荪兄早就被湖广官相国保举为遇缺即补知府,他要愿意牧一府之民,随时可去牧。”

“不然,不然。”朱见义大摇其头,“我家数代盐商,家父早就有意拿一笔银子为我捐一个前程,不必青灯苦读,可是我不答应。富贵场中求,科举才是正途。别人可以捐纳,以盛兄的聪明,又何必如此?”

“受教,受教。不过,朱兄也太抬举我了。我对下场实在没有把握,也实在有些淡然。”盛宣怀岔开话题道,“还是说说老兄相中的宝贝。宋版书一页难求,这样一本卷子才几百两银子,似乎有些不靠谱。这位顾兄是收藏高手,不妨让他帮你掌掌眼。”

朱见义拱手道:“那敢情好,也省得我走眼成了笑话。”

双方不再为当银争执,反而是互相谦让。最后盛宣怀愿意借银子给朱见义,而不是当。朱见义也不固辞,拱手致谢,表示一回徐州立即寄银票过来。

顾承陪着朱见义去买了宋版卷子。等他回到店里,盛宣怀便问道:“不是让你约又忠兄吃饭吗?他怎么没来?”

“这样俗不可耐的蠢物,少见为妙。”顾承脸上有些厌恶,“我打发他走了,说中午你还有客人要访,以后再补请。”

“你可真是!人不可貌相,你不能小看此人。当初我是看走眼了。”

“杏荪怎么也这么俗气了?”

“他的宋版卷子,是不是真的?”

“笑话,两百两银子买宋版卷子!”顾承摇头道,“包假无疑。但我告诉他那是真正的宋版,他捡大漏了。”

“嗐,顾兄,你又何必!”盛宣怀话虽如此,心里却有些痛快。

盛宣怀有个处事原则,不愉快的事情尽快忘掉为妙。他以为朱见义带来的不痛快会很快过去,然而事实却不这么简单,当他拨拉算盘的时候,或者当他循例到柜前巡查的时候,抑或他与大客户应酬的时候,朱见义的话就像藏在米饭里的沙子,突然崩一下后槽牙。尤其是大丈夫理当做大官、办大事一句,最让盛宣怀玩味不已。

这天,盛宣怀收到董夫人的来信。董夫人娘家也是常州大族,她父亲也在湖北做官。盛宣怀陪着祖父母辗转到湖北的第二年,门当户对的两家便结了亲,并很快在武昌完婚。两人已经有三个儿子,老大七岁,老二四岁,老三两岁。从湖北回来后,盛宣怀又到苏州来,董夫人心里想跟着过来,但又碍于照顾公婆的义务,决意留在常州家中。小夫妻正是如漆似胶的年纪,他一两个月才回常州一趟,董夫人久旱盼甘霖不必说,她更担心的是丈夫难免会胡闹,何况苏州又是美女如云的地方。董夫人半月一封信,嘘寒问暖之外,大多是叙说家事,述说对夫君的相思之苦。她是怕夫君沾染寻花问柳的习气,又不好说出来,只有转弯抹角略表担心。盛宣怀体味到了夫人的苦楚,给夫人回信,还发了通毒誓。董夫人深感不安,这次回信说,“前信恐你沾染飞扬,此原我过虑,因听旁人所说,我甚发急,故写信与君,望勿见怪,亦不用如此发誓。真令我不安,不胜悔恨心粗,不应惹夫君生气”。

董夫人是大家闺秀,知书懂礼,端庄漂亮,写得一笔好楷书。盛宣怀对夫人很满意,夫妻真称得上是琴瑟和鸣。盛宣怀想想夫人独守空房,也不容易,因此回信极力抚慰。

夫人是“因听旁人所说”,必定是听人说苏州商场如何香艳等话。商人纵情声色,的确如此;而世人对商人的误会也是重要原因。士农工商,商人无论地位还是名声,与“士”没法比。因此之故,盛宣怀对典当经营,忽然冒出一丝倦怠,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

“儿子的志向,是做大官、办大事,不想消磨在锱铢必较的算盘声中。”到了年底,盛宣怀经反复思考,郑重向父亲汇报他的想法——不想再继续经营典当。

“做大官、办大事志向当然好,可是不走科举之路,又何谈做大官、办大事?”盛康一听很高兴,引导儿子在科场上下功夫。

“不经科场,做大官可能不大行得通,但办大事却未必。”盛宣怀自有主张,“要办大事,非入官府不可,帮着官家办事,才能真正办成大事。”

具体怎么入手,盛宣怀却没有主意。要入官场办官事,最简便的办法是去某位大老爷身边当绍兴师爷,但当刀笔师爷既非他所愿,也非他候补知府的身份所能为。

“儿子的意思,父亲大人最好能够托托门路,让儿子去洋务衙门办差才好。”这是盛宣怀大致的方向。

“洋务衙门,最大的当然是江南制造总局、金陵机器局、福州的船政局。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有一位福建同年,与幼丹宫保是老乡,此时在京中任侍郎,我托他试试。”

幼丹宫保,是福州船政大臣沈葆桢。他此前是江西巡抚、太子少保,丁父忧回福州守制。当时左宗棠在福州创办船政局,未及开工就奉旨带兵去西北。他不是半途而废的性格,便力荐沈葆桢接任船政大臣,发钦差关防,有单独上折之权。

到了四月,船政局那边没有结果,却接到李鸿章幕府的来信。来信的是李鸿章的心腹幕僚杨宗濂,原来三月初朝廷已经有上谕,令李鸿章交卸湖广总督,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带兵到陕甘与左宗棠联手对付西北义军。杨宗濂是江苏金匮(今无锡)人,与盛家久有交往,曾经见过盛宣怀一面,印象很好。此时他给盛康写信,说李傅相此番带兵进西北,手下乏人;劝盛康不要把儿拴在裤腰带上,应让他出去见见世面,为将来谋一个前程。

杨宗濂此时任淮军营务处总办,向盛康表示一定会把盛宣怀安排在营务处,不会让他去冒锋矢之险。但打仗随时会有风险,堂堂湘军统帅曾国藩当年也曾被太平军围在祁门,连遗书都备好了。李鸿章带兵去西北,人地两生,西北民风彪悍,谁又能保万险?所以盛康对此并不太热心,但还是召盛宣怀回常州,与儿子面谈。

在等盛宣怀回来的时候,福州船政局那边也有了消息,沈葆桢正缺一名文案,让盛宣怀马上去福州。到底让儿子去哪里,盛康有些拿不定主意了。等盛宣怀回到常州,父子两人商议。

“我的意思,你去船政比较稳当,安顿下来后就可以带着家眷去。到李傅相那里变数太多,他是去打仗。我是在战场上经历过的,行军辛苦不说,关键是兵凶战危,不论前线后方,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胡文忠、曾帅、李傅相都曾有大营被围、十万火急的时候。所以,我觉得你还是去福州比较好,这也是你媳妇的意思。”

“父亲说的有道理。不过,儿子在路上已经拿定了主意,还是到李傅相身边去历练一下比较好。儿子在苏州听到了李傅相的不少故事,尤其是上海那边,故事更多,我觉得李傅相是个办大事的人。”盛宣怀回道。

“济大典”股东之一的吴云在上海做寓公,但每年总要回苏州几次,每次回来,都要到店里来与盛宣怀聊天。盛宣怀几次去上海,也都是住在吴云那里。关于李鸿章的故事,盛宣怀也就听到了不少。李鸿章到了上海,一看到洋人训练的常胜军,配了洋枪洋炮,威力相当厉害,而他带的淮军,手里尽是刀矛。所以他立即设法给淮军配备枪炮,配不上不出兵。首战大捷,洋枪洋炮出力不小。后来他发觉买枪炮太贵,就聘请了中外工匠仿造,先后开办了高庙、松江、苏州三个洋炮局。他替代北上“剿捻”的曾国藩署理两江总督时,又立即在金陵办了金陵机器局,后来又办江南制造总局,手面大得很。

“大家说李傅相脑筋活络,眼光看得远,而且想到了就办,干净利索。如今他还不到五十,已经是协办大学士,能靠上他这棵大树,机会千万不能错过。至于到沈宫保那里去,过安稳日子倒是有把握,但并非儿子所愿。何况父亲大人与李傅相毕竟有些旧交,而与沈宫保是人托人的关系。两相比较,儿子还是觉得到李傅相那边比较好。”盛宣怀又道。

“你还是没说到根本,李傅相那边是在行军打仗,不是坐在总督衙门里当太平官。”盛康还是想劝儿子回头。

“没什么,男人经历点危难不是什么坏事。纸上得来终觉浅,阅历阅历,只有经历过才能真正长见识。像父亲大人你们这一代,从战场上走过几遭,因此遇到天大的事才能不慌张。每临大事有静气,泰山崩于前不变色,这样的话读上两百遍,但没遇到过大事,没见过泰山之崩,到时候照样人慌无智。所以儿子倒是盼着到战场上去历练历练。”

好,既然他主意已定,那就让他去吧。但“济大典”的业务得交代清楚。盛康希望盛宣怀到苏州一趟。

“那也不必,儿子已经交代好了。典里的大档手老何人很忠诚,又精明,交给他没有问题。临走前儿子已经交代过,只需去一封信就行。”盛宣怀是一副急于起行的样子。

盛康千叮咛万嘱咐,又亲笔给杨宗濂和李鸿章各写一封信,拜托他们多加关照。

盛宣怀带着一名家仆,乘洋轮溯江而上赶往武昌。等他赶到,李鸿章早就率淮军溯汉水而上,前往西安。湖广总督府已经换了主人——也不是外人,是李鸿章大哥李瀚章署理湖广总督。好在淮军在武昌有粮台,杨宗濂有交代,盛宣怀一到,就可跟随押运物资前往。

粮台几乎每天都有人前往军前,盛宣怀休息一天,次日就跟着押运铜帽的五十人队伍北上。他们北上的路线,就是李鸿章淮军往西北的路线——由汉口溯汉江而上,到了丹江口,再进入汉江的支流丹江。丹江发源于秦岭南麓,自从秦汉时起,就是长江流域物产北上西安运道中的一段重要水路。沿着丹江一路往西北,到了商州,江边有个古镇叫龙驹寨,据说是项羽乌骓马的产地。由此弃舟登岸,翻越秦岭,六天后赶到潼关。盛宣怀赶到的当天下午,杨宗濂带着他去见李鸿章。

李鸿章正在大帐里看地图,拿着一支洋铅笔在图上画圈。

“傅相,盛旭人的大公子盛宣怀到了。”杨宗濂把盛宣怀推到李鸿章面前,盛宣怀顺势跪下磕头。

李鸿章虚扶了一下道:“我与你父亲是老相识,不必拘礼,站起来说话。”

等盛宣怀站起来,李鸿章仔细打量一番。这是他从老师曾国藩那里学来的习惯,首次召见下属,必定略加相面。他不像老师那样在鉴人术上很下过功夫,但在他炯炯注视下看人的反应,也是鉴人之一法。他见盛宣怀略有拘谨,但还算镇定,又见他额头宽广,双目有神,心里已经有几分喜欢。他随便问几句路上的情况,盛宣怀一路用心,回答得井井有条。

“好,人生处处皆学问,你能一路用心,很好。”李鸿章说完,又吩咐杨宗濂道,“艺芳,我看先把盛大公子放到你的营务处。你先调教一段时间,再做安排如何?”

“好,我手头现在最缺办文案的,先让杏荪帮办文案。”

李鸿章笑着说道:“你字杏荪,中了杏榜还能谦逊,难得。”

盛宣怀解释道:“晚辈的名、字均是祖父所赐。我们兄弟字中均有个荪字。我出生那年,祖父梦到杏花盛开,所以赐一个杏字。”

“我和你父亲很熟悉,他是个很能干的人,当年为湘军筹办粮饷,出了一番大力的。”李鸿章又道,“尤其一手算盘打得好,那真是行云流水,有湖北第一铁算盘之称。”

“这都是拜傅相教导。家父时常回忆起当年,那时候湖北吏治也不好,还要担负湘军粮饷。傅相教导家父说,赋税只于额内认真征收,不可额外搜刮。额外搜刮,便乱了后方大局。家父还记得傅相的原话:‘鄂事若不严惩州县之泄沓,即桑孔复生,亦无实济。将不能战者杀之,不足惜,汰之唯恐不速;官不能筹饷者劾之,不足惜,罢之犹恐不速!’家父谨记傅相教导,理财用人宽猛相济,才不至于误了粮饷大事。”

盛宣怀的说法,不免有恭维李鸿章的成分。但当年李鸿章也的确与盛康谈论过理财治吏,更难得的是盛宣怀能够把李鸿章当年的原话说出来——是不是原话李鸿章当然已不记得,说明盛宣怀为见李鸿章已经做足了功课。办事如此用心,正是李鸿章所欣赏的。他点了点头,对杨宗濂说道:“艺芳,我看杏荪孺子可教,你好好带一带。”

“杏荪,你刚风尘仆仆赶过来,且休息一天再说。”杨宗濂带着盛宣怀回到营务处,又道,“你今天的应对很好,看得出来,傅相很满意。我下面正缺你这样有见识的人才。”

盛宣怀应道:“世叔有什么事情,随时交代下来就是。”

“不要叫我世叔,我只比你大十来岁。再说,你我都尊称傅相世叔,我更没有以叔辈自居的道理。你叫我大哥好了。”

盛宣怀于是改口,请“杨大哥”吩咐事情。

“不急,先休息一天再说。事情多得很,也不是一天就可以完成的。”杨宗濂派一个差官带盛宣怀先去安排住处。

杨宗濂吃过晚饭,去营务处取一份文件,却见营务处已有烛光亮起。进去一看,原来是盛宣怀在里面,正在秉烛静读。他有些惊讶地问道:“杏荪,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休息吗?”

正在埋头读文件的盛宣怀吓了一跳,道:“啊,是杨大哥。吃了饭没事,我就过来把营务处收拾了一下。桌上这份文件草稿,我看也没有收起来,想来不是密件,就拿来学习。无碍吧?”

杨宗濂见营务处内外已经收拾得井井有条,便道:“杏荪,这些杂物不必你动手。来,到我签押房里坐。”

杨宗濂的签押房就在营务处套间里,因事涉机密,非请勿入。两人进了签押房,杨宗濂指指两只大橱子说道:“这里面都是营务处保存、起草的重要文件,我把钥匙给你,你可随时查阅。”

盛宣怀接过钥匙问道:“事涉机密,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以后这些文件统归你来管理。”杨宗濂又道。

“那太好了!我对军务一窍不通,正好借机好好学习一番。”

“只要你肯用心,很快就会明白。咱们营务处是援陕大军的总枢纽,举凡粮饷筹备、军马调动、军事战略,无不参与,是个杂货店。千头万绪,正急需你这样用心的人来办事。”

盛宣怀垂手回道:“是,我一定尽快熟悉情况。”

杨宗濂指指他对面的椅子又道:“杏荪别站着,坐下说话。”

盛宣怀坐下,两人隔着蜡烛对谈。杨宗濂先问了盛宣怀家中的情况,听盛宣怀讲了他未去福州船政局而到军前来,连连赞叹,年轻人不怕吃苦就好。李鸿章湖广总督衙门的幕府人员,一听说要行军打仗,好些人就辞幕了,不想吃这份苦。没想到盛宣怀却是知难而进。

“大哥,我看傅相对您特别信赖,想来杨李两家渊源一定令人可感。”

“说起渊源,那还真是有故事好谈。”

故事从杨宗濂的父亲与李鸿章交谊说起。本来,杨家是金匮人,与合肥李家并无交往。但两人同中甲辰科(1844年)举人,又都参加丁未年(1847年)会试;而且两人在同一个考棚,且号舍相邻。李鸿章第一场未结束,就上吐下泻,想必是吃东西不合适,肠胃出了毛病。大家都在忙着答卷,无人肯伸援手。是杨宗濂的父亲连续十几天照顾李鸿章汤药,李鸿章才得以勉强支撑考完全场。没想到两人同科中了进士。李鸿章感叹,他的进士有一半是杨宗濂父亲的功劳。会试结束,杨宗濂的父亲到山东当知县,李鸿章留翰林院充庶吉士,两人难得再遇。太平军兴,李鸿章回安徽办团练,兵凶战危,联络渐少。后来李鸿章带淮军进上海,随后当上江苏巡抚,才复与杨家人有了联系——杨宗濂及两个弟弟都在老家办团练,而那时杨父已经去世七八年。李鸿章感慨世事无常,对杨家兄弟颇多照顾,把他们全召进淮军中。杨宗濂先是在刘铭传军中办粮饷,后来又出任营务处总办。如今李鸿章带兵到西北,杨宗濂也跟着来了。

杨宗濂拿着文件回住处,盛宣怀表示不累,留下来读会儿文件。李鸿章炯炯的目光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知道这样的人不好糊弄,自己唯有尽快掌握情况,才能在李鸿章身边立得住脚。当天晚上读到子初才回住处,第二天接着埋头读。这样用了三四天的时间,今年以来营务处代草、保存的奏稿及上谕抄件他全读了一遍,关键处还都做了笔记。这样下来,他很快把李鸿章奉旨带兵到西北的来龙去脉及战略部署大体搞明白了。

陕甘地区趁着太平军、捻军势大,乘机举事已经好几年了。左宗棠奉旨率军西征,但还没到秦岭,正遇上捻军分成东西两路,西路一直打到湖北,东路则在山东苏北纵横。朝廷改令左宗棠投入“剿捻”,一直到两路捻军都战败,他才调头西进,继续他西北之行。左宗棠打仗讲究得寸是寸,得尺是尺,不冒进,但攻取之地绝不再失。这样步步为营,逼得陕甘民军大部退到陕北,另有一支出了潼关,进了河南。因为捻军刚刚被平定,朝廷担心因之复燃,因此立即严令河南堵剿。又一面严令李鸿章“着就现有之兵,先行统带入陕,克日迅速前进,将窜陕各逆悉数扫除”。

李鸿章接到旨意时已经是二月底,立即进行部署。他手边能用的军队只有步卒五营,兵力太单,而且陕甘黄土高原,必须以骑兵为主,所以当务之急是派人到安徽、河南募兵——计划募马步二十五营。而西北舟楫不通,转运全靠骆驼和骡子,因此要立即派人到察哈尔、绥远、张家口等地购买骆驼、马匹。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陕甘缺粮,必须从河南、山西等地先行采购;军械弹药等物资要从上海采购或从江南制造总局、金陵机器局转运。所以武昌设淮军后路粮台,襄阳、紫荆关、武关、龙驹寨等要地必须设转运局,以保运道畅通。

李鸿章于三月二十四日从武昌起程,走了二十多天,到了四月十六日才到达潼关。此时他在潼关已经又驻扎了二十几天,还没有拔营西进的意思。而且盛宣怀细读后路转运,也有好多不可解之处,比如明明两起物资可以一并起行,何必要安排成两起?有一天,他就拿这疑问向杨宗濂请教。

“这话你还问过别人吗?”杨宗濂脸色严肃起来。

“没有,事涉军务,我不能乱猜疑,更不能乱问。我想这里面一定有道理,是我少见多怪。因此要向大哥请教。”

“你不简单。”杨宗濂点了点头回道,“看了这几天文件,就看出了问题。傅相不急于赶往西安,是有原因的——”

原来天津发生了教案。天津有一个法国人建的大教堂,在三岔河口的望海楼旧址上,人称望海楼教堂。教堂建起来后,就开始收留孤儿。洋人会有那么好心?外间传说,他们收留孤儿是剜眼剖心,配制西药。偏偏今年入夏一场雨,把教堂外河滩的墓地冲毁了数个,里面埋葬的童尸被野狗扒了出来,数具童尸都是肚破肠流。所以教堂剜眼剖心的说法有了证据。大家纷纷到教堂讨说法。法国领事太霸道,嫌知县弹压得慢了,竟向知县开枪,打死了他的亲随。知县是个好知县,口碑很好。天津人不答应了,一声怒吼,乱拳打死了法国领事。大家看不惯洋人已久,烈火干柴,一下局势不可收拾,烧教堂、杀洋人。大家又分不清法国人英国人,结果十几个洋人被杀,数家教堂被烧。法、英、美、俄、普、比、西等国联衔向清政府提出“抗议”,还派军舰到天津大沽口示威,声称如果不答应他们的要求,就要把天津城夷为平地。

“十年前英法进军北京,如入无人之境,把圆明园一把火烧成灰烬。如今是七国联合,如果他们要进京威胁,谁来阻挡?八旗、绿营早就是花拳绣腿,不顶用。所以傅相估计,一旦形势紧张,朝廷很可能会调他率军到直隶去布置防务。他在潼关不走,除了等粮草,这是主要原因。”杨宗濂解释道。

“啊,我只听说天津闹了教案,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是啊,法国人闹得很凶,提了很过分的要求,而且声称如果中国不能全部满足,他们就用枪炮说话。如果真要开战,非淮军上阵不可。傅相率大军进了西安,再调头往东,岂不是白白耽误工夫?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傅相不愿去抢左诸葛的风头,省得费力不讨好。”杨宗濂又道。

左诸葛是指同在陕甘督办军务的左宗棠。左宗棠自视甚高,认为自己神机妙算,不输诸葛,自称“今亮”。左李不睦,天下尽知。最初的原因,是曾左交恶——左宗棠与曾国藩反目。曾国荃苦战数年,攻下了金陵城,可是没想到洪秀全的儿子洪天贵福被李秀成救走了。但曾国荃消息不确或者有意隐瞒,上报的是洪天贵福积薪自焚,结果被左宗棠上奏朝廷揭穿了。朝廷又严令江西方面查拿,后来还真捉到了。曾氏兄弟在朝廷面前灰头土脸,曾左到了不通私函的程度。李鸿章是曾国藩的得意门生,左宗棠恨屋及乌,连李鸿章也一块骂。到了左李两人并肩与捻军作战的时候,左宗棠负责西路,李鸿章负责东路。李鸿章在山东、直隶守株待兔,先是灭了东捻军,然后在西捻军被驱入山东后,又如法炮制。西捻军也灭在他的手中。左宗棠大老远从西边赶过来,打了好几场恶仗,终于把西捻军消磨得差不多了,最后被李鸿章捡了便宜。他咽不下这口气,有意恶心李鸿章,上奏说西捻军首领张宗禹并未死掉,而是游水跑了。而且派出人沿徒骇河寻找,这行径与当初对待曾国荃如出一辙。朝廷下旨责问李鸿章,把李鸿章气得七窍生烟。左宗棠找了好几天,张宗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只好不了了之。东西捻军毕竟都是灭在李鸿章手中,但结果论功行赏,左宗棠晋太子太保,而李鸿章却得了协办大学士!左李因此更加交恶,据说左宗棠会客,必定先大骂曾国藩一通,然后再骂李鸿章,接下来才能谈正事。

“左诸葛以西北自任,认为西北之事非他不能了。傅相奉命前来助剿,左诸葛十二分不高兴。傅相巴不得有个理由,能让他撤兵东还!你想,他能愿意西进吗?”

“啊,原来如此。可是朝廷催得很急,如果再有一道金牌令,催促傅相进军,傅相恐怕也拖不下去。”

“谁说不是!傅相最愁的就是这一点。杏荪,现在傅相已经在潼关驻扎二十多天,不能待朝廷催,必须尽快上折,说明暂时不宜西进的理由。傅相行营掌文案的丁父忧回籍奔丧,傅相让我起草奏稿。我手头乱事太多,坐不下来,你费费脑筋,代我起草一稿。文字是一方面,关键理由要站得住脚。”

盛宣怀闻言有些忐忑道:“大哥,我怕担不了这份重任。从前所学只是做八股文章,奏稿是这几天才接触到。”

“八股文能写得了,奏稿更不在话下。这些天你也读了不少奏稿,比八股文来得简单,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把事情讲清楚就好。放心吧,你写好了,我把一道关。写得好,我不会埋没你的功劳;有不妥当处,我会帮你修改。”

既然杨宗濂这样说,盛宣怀再无推脱余地;而且知道这第一篇奏稿几乎等于一场考试,关系不轻。所以他闭门谢客,重新翻阅数月来的奏稿,一是熟悉奏稿的格式,二是从中理出暂驻潼关的理由——而且这理由必须搬得上桌面。真实的理由,恰恰一字不能漏!

盛宣怀冥思苦想,为李鸿章驻扎潼关想出了两条说得过去的理由。一是派出将领分头招募马步各军,正赶来会合;已经派人沿途提催,尚未齐集。言外之意,驻潼关便于调度。二是需要筹办粮草。李鸿章的部署是两路进军,一路进陕北与匪军作战,一路部署在西安附近,兼顾腹地。这一带久为匪军蹂躏,粮米很贵,要从本地筹粮几乎不可能,必须从河南、山西等地运入;在用兵之地,存下足够的粮食,然后才能开战。“若未筹粮运即要进兵,断断无此办法”。盛宣怀很为这一句得意,以为很得李鸿章奏稿真传。这两点想通了,穿靴戴帽,前面叙述一下行抵潼关的情形,后面套上“所有行抵潼关,派军分路进扎、妥筹粮运、相机堵剿各缘由,谨缮折由驿五百里具陈,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谨奏”。一篇奏稿算是勉强完成。

他不敢大意,又仔细修改推敲,连夜秉烛誊抄清楚,第二天上午就交给杨宗濂。杨宗濂皱了皱眉头问道:“杏荪,这么快?”他担心盛宣怀应付公事。但他看完了,心里有了数,“先放我这里,我抽空看看再说。”

等盛宣怀退出签押房,他把奏草袖到袖中,直接去找李鸿章,禀道:“傅相,昨天我让杏荪帮我起草了您安排的奏稿,今天早上他就交稿了。真是出乎意料。请您过目。”

李鸿章接过去,读到满意处,不禁读出声来:“‘查进兵本有次第,秦中蹂躏最深,粮米艰贵,转运费力。北山纵横千数百里,久为叛匪出没之区,尤属荒瘠异常,刍粮无从采办,势须自山外设法运入,乃可派队进剿。臣现委道员赴晋省沿河一带,提取各州县办存军粮,购雇驼骡,就近河之宜川、延川、延长各口岸分路转运。会商各营拨队护送,必将北山要地运存粮食节节转搬,然后节节剿洗,方有把握。若未筹粮运即要进兵,断断无此办法。’好,好,好一句‘断断无此办法’!”李鸿章拍案而起,又有点怀疑地问道,“艺芳,这是杏荪写的吗?你是不是已经下笔润色过?”

“没有,我一字未改。他交给我,我就直接拿过来了。”

“果真如此,孺子可教!”李鸿章又交代道,“是人才,就要大胆地用。我看,就给他营务处会办、行营文案的名头,将来办起事来也方便。”

营务处会办,那就相当于杨宗濂的副手;而行营文案,则是负责李鸿章的机要文书,直接在李鸿章身边办事。随李鸿章行动的,有两套机构,一套就是淮军营务处,是专门办理淮军军务的机构;还有一套,是“督办陕西军务行营”,是直接围绕李鸿章的政令机关。盛宣怀两处都有职务,可见李鸿章是真正欣赏。

这大约也有些出乎杨宗濂的意料,他说道:“傅相这样器重,我也算荐人得当。我给旭人回信,也好交代了。”

“杏荪毕竟年轻,稿子还是要用心改的。”李鸿章想了想又道,“还要再结合西北的特点,进一步说明。当年淮军剿捻,行的是倒守运河之策,把运河、黄河、徒骇河作为屏障,把捻匪圈起来。陕甘不同,到处是平旷的黄土塬,只能步步扎营,结成一个包围圈,不断压缩叛军的流窜范围。这就更需要备好粮草,不要想一战而毕其功。”

“好,我把傅相的意思交代给杏荪,让他再修改完善。”

奏折还没发,就收到朝廷上谕,责令李鸿章立即进驻西安。他不能再拖,于六月十二日自潼关起程。沿途又遇数天大雨,等赶到西安时已经是六月底。连日与陕西巡抚商讨战守,尚未布置妥当,上谕又到。果然让李鸿章猜中,朝廷令他带军驰赴直隶布防,因为天津局势陡然紧张。

曾国藩处理天津教案,抱定一个宗旨,无论如何不能引发战争。他的处理办法是要处死十几个“凶手”,还要再判刑十几人。他的奏折一到京,引起轩然大波,京中舆论痛骂曾国藩是卖国贼,要求治罪曾国藩的弹折有数十件。曾国藩本就身体不好,是带病去的天津,如今忧愤交加,一病不起。而法国人不满意,非要处死天津府县官员,舰队司令发了最后通牒,声称如果七月上旬朝廷再不回复,他们就撤出京津所有法国人,言外之意就是要开战。李鸿章接到的上谕说:“唯该国既有兵船到津,闻复往安南等处陆续征调,亟应预筹备御。曾国藩病势甚重,一时实乏知兵大员可资战守。刻下陕省军情稍松,着李鸿章移缓就急,酌带郭松林等军克日起程,驰赴近畿一带驻扎。届时察看情形,候旨调派。现在事势紧急,该督务须迅速前进,毋稍迟误。”

李鸿章看罢,拍案而起,骂道:“法夷真是岂有此理!捉拿凶手抵命尚说得过去,以府县官员抵命是何道理!这无论如何不能让步,否则,中国何以为国!”

杨宗濂问道:“奈何法夷以强凌弱,如果他们以战争相威胁,又该如何?”

“不必怕他!当年我率淮军在上海,所部将士与洋兵曾共战阵,见识过他们的本事,平素伎俩不过专恃火器。海上作战,我军或难与争长短;陆路野战,他们未必有必胜的把握。现在不是十年前,洋枪洋炮,淮军都已经配备了,他们想进京城,由不得他们。依我看,法国人不过是虚张声势。艺芳,你立即上奏朝廷,三天后我就率军回潼关,由潼关渡黄河,进山西,然后驰赴直隶。”李鸿章斩钉截铁地回道。

当天下午就召集将领开会,立即做好准备,三天后拔营东归。

等众将散去,李鸿章留下杨宗濂、盛宣怀商议急办的文稿。第一件当然是遵旨带军赴直折,核心是要告诉朝廷,法人现在是虚声恫吓,万不能迁就他们处死府县官员的要挟。

接下来还有几个附片要上。一件是质询天津案件,法国人一口咬定府县官员暗中指示,这是他们要求处死府县的理由。李鸿章当年在上海与洋人打过交道,知道洋人办案,也要讲证据、讲口供。那就应当要求他们拿出人证物证,当堂对质。如果拿出切实证据,中国当然不会宽贷;但如果他们拿不出来,那就没有理由处死府县。第二件是调刘铭传帮办军务。刘铭传去年带铭军入陕,帮助左宗棠作战,当时陕西巡抚出缺,李鸿章上折保荐刘铭传,可是朝廷未准。刘铭传当时头疼旧疾复发,以此为由,请求休假,并举荐部下曹克忠统带入陕的铭军。谁知刘铭传刚走,铭军就闹饷哗变。朝廷追责,以荐举非人给刘铭传革职处分。刘铭传无意官场,在老家六安大兴土木,一副居家养老的打算。李鸿章是想借机为刘铭传复起创造机会。第三件是催饷。行军打仗,全靠各省协饷。可是各省总会推三阻四,如今朝廷要他回师直隶,十万火急,那就请朝廷帮忙催饷。这一折三片,李鸿章要求务必于第二日放炮拜发。

“艺芳,杏荪,你们两个要打个通宵了。”李鸿章交代道,“艺芳安排好厨房,给大家备好消夜。”

与进军西安时的迟疑延缓相反,李鸿章晓行夜宿、马不停蹄,从潼关过黄河,走运城,过临汾,到平遥,一路向西北,到了榆次,转而往东,进入太行山,八月初就到了号称三晋门户的平定州,很快就要出太行山了。

当天晚上,在平定州行次,李鸿章把杨宗濂叫过去,脸色凝重,把一份密谕递过去——

军机大臣密寄督办陕西军务协办大学士湖广总督一等肃毅伯李鸿章,同治九年七月二十八日奉上谕:前谕李鸿章带兵驰赴近畿,已据该督奏报起程,不久当入直境。因思此举本系未雨绸缪、预为筹备,自宜严密布置,未可先露风声。现在天津之事即未决裂,若调兵信息早为洋人窥破,必致又生疑忌。着李鸿章于行抵直境时酌度情形,即将所带各营扼扎直隶边境获鹿一带,或于河北彰德、山西平定等地方分扎,总以防叛匪窜扰为名。该督务须不动声色,持以镇静,用昭慎密。将此由六百里密谕知之。钦此。遵旨寄信前来。

杨宗濂抖着密谕道:“朝廷这是又怕我们的兵到直隶了?一会儿让我们星夜驰赴,一会儿又让我们扎在半道,哪有这样自乱阵脚的!”

“说到底,朝廷就是一个怕字。怕洋人,怕衅自我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是洋人已经把军舰开到天津大沽口了,我们调兵有什么好怕的?要论启衅,是法夷先起——先是他的外交官开枪打死了我们的人,如今又把军舰开到我们家门口来示威。我们反倒连调兵也不敢,真是岂有此理!我大军调动,从西安到直隶,迢迢数千里,要我们未可先露风声,怎么做得到!洋人教堂遍布内地,岂能处处掩人耳目?”李鸿章也有些牢骚。

“那傅相打算怎么复旨?”杨宗濂请示道。

“当然明面上不能抗旨。可是太行山内山路曲折,怎么能够驻军?在平定这里驻扎行不通。不妨大军先在获鹿、井陉一带暂驻,反正大部队一时也赶不到。艺芳,遵旨归遵旨,中枢指授方略太过软弱,必须和他们说清楚。我在江南也办过不少教案,洋人总是气势汹汹、百般恐吓,我兵威稍盛、示以决心,他们反而收敛气焰,事情办起来倒会容易。我们调兵入卫,法国人听到消息,也许是好事,不至于像软面馒头一样拿捏我们。我老师现在一直后悔,开始因为天津无兵,心里没底,对法夷让步太多。他自己说,外惭清议,内疚神明。我老师一世英名,都毁在天津教案上了。”李鸿章又叹了口气道。

“这个也写到复奏里?”

“写,当然要写!我是为我老师打抱不平!艺芳,我老师临去天津前已经病势不轻,他是抱病前往。他去与法国人交涉,法国人蛮不讲理,一味以武力胁迫。我老师身边没有克敌之兵,他来信告诉我,他唯有千方百计维持和局;如果法国人要开战,他就拿胸膛去堵法国人的大炮;法国人要进北京,先踏过他的尸体。想一想,国之柱石,竟然只能拿胸膛去挡洋人的大炮。可是京中那帮清流还不能体谅,一味骂曾老师软弱;如何御敌,他们却又不管。想一想,洋人毁我淀园已经十年了,十年了仍然没有可御敌之兵!最可恨的就是这帮清流,至今仍然把洋人的轮船枪炮视为奇技淫巧,认为不必学;一到了被洋人打败,又视为变怪神奇,以为不能学。动不动以礼义伦常为甲胄、无限夸张,认为只要学了忠君爱民那一套,就能天下无敌。坐井观天,而又夜郎自大;世事变迁,毫无知觉。”

杨宗濂知道李鸿章痛恨专耍笔头功夫的清流,这些牢骚话随他说去,当然不能写入复奏。

第二天一早,复奏稿就交上来了,李鸿章看了很满意,除修改个别词句外,只在最后加入几句:“目前天津之案,必为拿犯赔偿;日后自强之策,必求练兵制器。理与势两不偏废,庶与大局有裨。臣已遵旨分饬各军远扎晋、豫边界,所虑一旦有警,呼应不及。愚昧之见,不敢不预为陈明。”

“丑话先说在前面,别到了时候调度不及,又怪到我们头上。”李鸿章放下笔又赞道,“杏荪的文笔,真是不错。”

“主要是来得快,真是倚马可待。人也勤快,安排点事情,立马就办。也不惜脚力,冒着酷暑,跑前跑后,从无怨言。”杨宗濂也是赞不绝口。

“这很好。年轻人初出茅庐,有的以偷奸耍滑为聪明,以少下力气为沾光,这样的人没有大出息。所谓大智若愚,就是能把多下力多吃苦多吃亏当福气的人。”李鸿章又对杨宗濂说道,“一个人要成大事,还要有大眼光,这不是能教出来的,可你还是要教。一个人能走多远,与他的眼界和格局大有关系。”

杨宗濂奉承道:“傅相,我也就是教教他怎么勤快肯干,怎么把稿子写得更如您的意。格局、眼界只有您能教导得了,矮个子没法教高个子摘桃子嘛!”

李鸿章哈哈一笑道:“这一阵一路急行军,大家都太辛苦。现在朝廷又急不着了,我看咱们不妨在平定州多休整一天,反正到获鹿,也就两三天的路程了。”

八月初五下午,李鸿章一行已经出了太行山,赶到真定府的获鹿县。按上谕要求,他要率军在此暂驻。刚安顿下,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着清脆的銮铃声朝着行营而来,一匹枣红马急驰到辕门。马上的驿卒勒住马缰,那匹马跑得太快,咴的一声前蹄腾空,半立起来,这才停住了脚步。驿卒趁势滚鞍下马,手中高举牛皮大封套,大声喊道:“六百里加急,直递协办大学士调补直隶总督一等肃毅伯李傅相。”他这一嗓子,整个行营都听清了。

“怎么?李傅相调补直隶?”有人怕没听清,问了一句。

“是,滚单上是这样交代。”驿卒一边办交接,一边气喘吁吁地回答,“兄弟,给我口水喝。如果有现成的吃食,给我来一碗。我怕误了时间,一天水米未进。”

驰驿传递文书,尤其是严限的六百里加急,如不在限定时间前办完交接,要受极严的处分。

“辛苦,辛苦,我立马安排。”盛宣怀招招手,行营的一名杂役过来了,“你立即带这位兄弟去吃饭,有什么好吃好喝的尽管拿出来,别怠慢了。”

盛宣怀亲自捧着两个大封套,一边小跑一边喊道:“傅相调补直隶了!”见杨宗濂迎出来,他把封套递上去,“大哥,六百里加急,傅相调补直隶了!”

“喜事!”杨宗濂接到手里,亲自送往李鸿章签押房。盛宣怀也一块跟进去。

“怎么回事,外面吵吵嚷嚷的?”李鸿章已经听到外面的吵闹声,隐隐听到他调补直隶。

“傅相,天大喜事,您调补直隶了。”

杨宗濂拿过裁纸刀,先打开内阁包封的“明发上谕”——

同治九年八月初三日内阁奉上谕:曾国藩着调补两江总督,未到任以前着魁玉暂行兼署。直隶总督着李鸿章调补。钦此。

曾国藩为什么突然调补两江总督?李鸿章调补直隶,朝廷又有什么指授?这些机密内容在军机处的寄谕里应当有。自从雍正朝设军机处,凡指授兵略、告诫臣工、查核政事,需要保密的事项,均以军机大臣奉旨的名义,交由兵部捷报处驰驿递送,称为寄信上谕。又因军机处在内廷办公,又称廷寄。廷寄必须本人亲启,不准假手他人。封口有暗红火漆,李鸿章亲自拿裁纸刀挑掉,豁开封口,取出廷寄。这份廷寄同时寄给五个人:大学士直隶总督调补两江总督一等毅勇侯曾国藩、协办大学士调补直隶总督一等肃毅伯李鸿章、钦差大臣工部尚书毛昶熙、江苏巡抚丁日昌、署理三口通商大臣大理寺卿成林。

密谕有好几页纸,前面是说刘铭传闻召即行,已经从六安起程,取道山东赴直,忠诚可嘉,但天津情势尚不至于即行决裂,让他暂驻沧州,督饬所部将士勤加训练。为了安抚刘铭传,发白玉扳指一个、白玉翎管一支、火镰一把、大荷包一对、小荷包两个,着曾国藩交刘铭传祗领,以示褒奖。

接下来说到了曾国藩何以调补两江:“正在寄谕间,据魁玉奏称,两江总督马新贻猝被行刺,因伤出缺,已将曾国藩调任两江总督,直隶总督着李鸿章补授。”

“啊,马谷山被刺?”马新贻字谷山,是李鸿章的进士同年,“承平时候,朗朗乾坤,封疆大吏被刺杀,真是骇人听闻!”

“马制军被刺,重不重?”

这话等于白问,因为密谕中不会载明伤情如何。

“看来轻不了,不然何须调我老师前去坐镇!”李鸿章看了两人一眼又道,“这件事不得声张。”

接着往下看,是对曾国藩和李鸿章的指授,“两江职任綦重,曾国藩前在江南多年,情形既多熟悉,布置尤为得宜”。两江地盘是曾氏兄弟打下来的,曾国藩又任两江总督多年,其部下多在两江任职,为害两江的散兵游勇也多是湘军旧部,两江非曾国藩不能镇抚——这是朝廷调他回任的原因。至于他手头正在办理的天津教案,“刻下交卸在即,务当遵奉昨日谕旨,严饬地方文武员弁将在逃首要各犯尽数捕获,并会同毛昶熙、丁日昌、成林将现获各犯详细研究,务得实供。其罗淑亚照会内所指各节,该督等亦当逐一详讯,取具张光藻、刘杰切实亲供,以期及早结案,毋令枝节横生”。毛昶熙、丁日昌、成林是朝廷派去协助曾国藩办理天津教案的,他们都不答应法国公使罗淑亚处死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的无理要求。对李鸿章的指授是:“李鸿章现在行抵何处,着即驰赴天津接篆;所部各军仍着分饬郭松林等于直隶边境获鹿一带及河北彰德、山西平定等地方分扎,以防叛匪窜扰为名,不可稍动声色。正定一带近闻有游勇滋闹洋人教堂情事,着曾国藩、李鸿章檄饬各营将领,就近弹压兵民,毋得从中构衅。倘有假冒该营勇丁及别处游勇借端滋事者,并着随时访拿惩办,绥靖畿疆”。

这时候,行营的将领也闻得消息,都前来向李鸿章祝贺。

“直隶拱卫京畿,被人称作天下第一督。傅相得此要津,是实至名归。”武将说话,向来直爽。

“现在天津教案正在办理中,我老师尚且开罪了天下清流,我又何能办理妥当。恐怕是去跳火坑。”李鸿章自谦道。

“没什么,洋人不就是仗着洋枪洋炮嘛!咱淮军也有枪炮,他们敢到陆上来,保证让他们有去无回,我等都愿为傅相分忧。”

“好,朝廷让我接替老师,就是看重淮军精锐。多仰仗各位兄弟了。”

众人散去,李鸿章心里高兴,又为马新贻难过,叹道:“如果两年前谷山没有北调之举,就躲过了这场无妄之灾。”

两年前,两路捻军平定,曾国藩调任直隶总督,他空出的两江总督一职,都以为湖广总督李鸿章会调补,没想到调补的是浙江巡抚马新贻。朝廷有朝廷的打算,当时湘军已经裁撤数年,但那些久不务农的湘军兵弁不愿回乡,滞留两江,坐吃山空;等发的战争财挥霍光了,甘做盗匪,为害两江。朝廷认为唯有与湘系关系较浅的人坐镇两江,才能拿得出霹雳手段,因此李鸿章不动,而是马新贻沾了光。两江因为赋税最重,是除直隶之外最为天下所关注的封疆,要论资历马新贻比李鸿章差一截,当时李鸿章还颇失落。马新贻心里有数,知道职责所在,也知道自己非拿出雷厉风行的手段治理两江不可,不然会被人小瞧。他是怀着争一口气的想法治理两江,因此手段很严厉,对犯事的散兵游勇绝不手软;当然也很有效,不过也由此埋下祸根。湘军苦战十余年,朝廷就以顶戴回报,就是给曾国藩抬轿的,也是副将职务。参将、游击、都司更是满大街都是。可是朝廷没那么多实缺,只能是个空头顶戴,除了壮壮体面,并无实惠。但如果说捉了个参将、游击竟然敢于当街正法,那也算得上骇人听闻。马新贻奏报过朝廷,朝廷准他“相机”行事,也就是默许。结果,两江治安大为好转,马新贻却被湘军旧部恨之入骨。

李鸿章曾经写信给这位进士同年,婉转提醒他不可操之过急,没想到还是出事了。李鸿章心中有数,刺马之事,肯定是湘军有人在背后主使,但这种想法是万万不能流露的。“但愿谷山能够躲过这一劫——真正是无法无天,也确实需要我老师这样的勋臣前往弹压。”李鸿章心里最后这样想。

接下来,讨论应办的急务。第一件就是上一个谢恩折,有现成的套路,费不了多少工夫。

“上谕是让傅相立即驰赴天津接篆,傅相的行期怎么说?”杨宗濂问道。

上谕的确有此要求。按照常理,李鸿章应当三两日内起程,而且必须在谢恩折中奏报。李鸿章却摆摆手道:“天津不急于赶着去,赶着去是跳火坑。”

天津教案,法国神父、修女及当时正在教堂的法国人共十六人被打死,另外还有三名俄国人被当成法国人打死。曾国藩通报李鸿章,他打算正法五人,治罪二十一人结案。李鸿章估计,这一办理恐怕很难行得通:法国人必不答应,而京中的舆论恐怕仍会指责曾国藩软弱。他如果驰赴天津,势必要接手教案,受煎熬、被骂的该是他李鸿章了。

“我老师已经滚了一身泥,我又何必再搭进去。我现在不能去天津,得等我老师把天津教案办出眉目,我再接手不迟。”这是李鸿章的如意算盘。可是通常情况下,这样烫手的山芋扔都扔不迭,谁会傻到捧在自己手上。

“傅相的打算是很高明,可曾中堂也许会等着傅相去办理。”

“不会,我老师不是专门为自己算计的人。”李鸿章很有把握,“当然,我会给老师写一封亲笔信,告诉他我初到如犯众怒,将来就没法在直隶施政。我老师是真正的君子,一定会为我扛一扛。”

“那当然好。可朝廷那边该怎么交代?”

朝廷那边当然不能实话实说。

“这就需要单独上一片,布置后路,拟暂驻保定。”李鸿章交代道,“两路大军,一路尚在山西境内,就地剿治盗匪;一路还没到彰德,而且彰德缺粮,需要另谋粮路,这些都需要布置。还有上谕说平定州教堂告状,我淮勇骚扰教堂,这是胡扯。他们告状的时候,就是我打前站的亲军,尚未到平定州,何来骚扰教堂?这也需要调查处置。”

“好,办理这些事情需要时间。”

“还有,我进了保定,一定得会见僚属,才谈得到布置地方。”李鸿章补充道。

“好。是否需要大体一个日期,比如十天,还是半月?”

“宜粗不宜细。你不要说具体时间,你只说待稍加休整、部署妥当,就立即驰赴天津。”

事情安排完了,李鸿章却没让人走的意思。他长叹一声道:“直隶这副担子不好挑!天子脚下,上面一声咳嗽,下面就该感冒。天津教案是个警钟。庚申之变已经十年了,当时签订完和约,朝廷一心求治,决心很大,可是现在看天津仍然是有城无防!洋人几条军舰开到大沽,朝廷就束手无策,前面办事的人更是进退失据。我到直隶,首先就要巩固海防、大修炮台,必须重金购买洋人的海岸炮,不然洋人真正是如入户庭了。”

“还要有自己的水师。洋人军舰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光有炮台不行。”杨宗濂也附和道。

“是,必须大治水师。”李鸿章点了点头道,“我听说江南制造总局和福州船政局造的船没法和洋人军舰对阵,北洋水师,将来恐怕要从洋人手里买最新式的军舰才好。”

“洋人奇货可居,要花大笔银子。洋人最会做买卖,也最会讨价还价。”杨宗濂一针见血道。

“是,这是顶大的难处。十年前朝廷表示要振作起来,振作之法就是大办洋务。可是十年办下来,洋务差强人意。第一位的就是缺银子。仿造洋枪洋炮也罢,福州船政局造船也罢,还有江南制造总局等,都是往里填银子的无底洞。朝中的清流本就反对洋务,徒耗饷项成了他们最大的借口,弄得朝廷也有退缩之意。”李鸿章一说到银子就觉得头大。

“洋人国家办了百十年洋务,人家的银子是怎么来的?”杨宗濂感慨道。

“这是我们必须好好探究的,也是下一步洋务当下功夫的地方。这几年东征西讨,来不及坐下来细究。我在上海时与洋人请教过,他们国家富足,因此能拿出银子来养军队、办大事,而国家又因此更强。富强相因,良性循环。”

“他们国家又因何而富,这也必须好好探究一番。”杨宗濂又道。

“洋人国家都重商,商人缴税多,所以国家富。”盛宣怀插嘴道,“我开典当行时,有个股东在上海做寓公,他跟我拉过洋人国家的情形。”

“对,这话很对路。国家要富,必须重商,这是我大清最大的问题。士农工商,商居其末。工商不兴,银子从哪里来?我守直隶,想办的事很多,可是赋税有常,怎么来银子是得好好研究。”

李鸿章这话题太大,众人一时都无从下口。

“赋税不能加,不能病农,只有病商。”杨宗濂也无其他办法,“只有像当年办粮饷,多设厘卡。”

李鸿章连连摇手道:“那是饮鸩止渴,不是为带兵所迫,万不能取此下策。且不去说它。我的意思,你们将来要多在这方面用心思。”

大家都沉默着,无话可说。李鸿章看了盛宣怀一眼,问道:“杏荪,你到行营也有两个月了,还从没问,你的志向是什么?你这个年纪是最敢想的。咱们只是扯闲篇,你大胆说就是。”

“我有一位朋友说,大丈夫应当做大官、办大事。”盛宣怀回道,“做大官是不敢想了,科举无望,正途先就不通。”

李鸿章奇道:“咦,你才多大年纪,怎么就说科举无望?七十老翁犹下场,向来被视为科场美谈。看你也不是偷奸耍滑的人,苦读几年也不是多大的难事。”

“我倒不是怕吃苦,三更灯火五更鸡,这样的苦我也吃了十几年,四书五经也都倒背如流。可是忽然有一天觉得,把那么多的精力耗在上面,实在无趣也无用。我十五六岁时曾经陪着祖父去武昌投家父衙门,从盐城到宁波,再过浙西到皖南,然后乘洋轮去武昌,辗转数千里,耗时大半年——我吃了不少苦,也长了许多见识。就是那次发觉,路上所遇问题,没有一样是靠四书五经解决的。”

“怎么,你认为四书五经没用?”杨宗濂反问道,“那可是老祖宗数千年智慧的结晶!”

“不,不,我不敢数典忘祖,老祖宗的智慧当然不敢小瞧。我是说,把几十年甚至毕生的精力都耗在那上面有些不值。世间学问多的是,值得学的东西多得很,不能囿于四书五经。比如我曾经在一部《皇朝经世文编》上下过一阵功夫,觉得那功夫下得值。”于是盛宣怀讲在武昌盐道衙门的往事。

李鸿章两眼放光,一拍桌子道:“艺芳,真没想到,我今天遇到了一个忘年交!该不是你教他的吧?”

杨宗濂立即回道:“傅相,我哪里敢。杏荪年轻,我怕把他教坏了。”

盛宣怀有些迷惑,不知两人在说什么。

杨宗濂见状又解释道:“傅相虽然是两榜出身,可是对科举大有看法,所以视你为知己。”

“杏荪,你的看法没错,我对读书人毕一生精力于四书五经,很不以为然。尤其是当前局面,我说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华文明灿然大观,数千年来都是万国来朝,我们以天朝上邦、自诩王化之地。可如今局面变了,洋人自海上来,洋枪洋炮、铁甲巨轮,泱泱中华遇到了三千年未有之强敌!要对付洋人,单靠四书五经不行,老祖宗没有留给我们对付洋人的办法。必须得向洋人学,不仅是仿造洋枪洋炮,工商各业,需要效法洋人之处甚多!可是士子清流,都看不清这种变局!天下事穷则变,变则通。要变要通,首先需要新式人才!十年前我就曾经上书恭亲王,建议改革科举,请专设一科取士,师法西洋科技,把恭亲王爷吓了一跳,直到今天也无人能主持此事。我开罪清流也在于此。”一说到八股取士,李鸿章满肚子牢骚。

盛宣怀真不敢把自己当成李鸿章的忘年交,因为他只是隐隐觉得在科举上耗费太多精力不值,哪里有李鸿章这些认识?他只得老老实实地说道:“晚辈实在不敢称傅相的忘年交,晚辈的见识哪能及傅相的十之一!”

李鸿章又道:“不必过谦。你接着说下半句,做大事。你认为什么是大事?”

“我只是胡思乱想罢了,并没正经揣摩过。”盛宣怀一本正经地回道,“比如我开典当,养家糊口没问题,但一定不是大事。所以有一天,我正拨拉算盘时,突然觉得心里发慌。大事嘛,总要与国家安危有关联,与举国百姓生计有影响。比如,傅相和曾中堂创办的江南制造总局,比如沈宫保在福州办的船政局,办这样的事,才算得上是大事。”

“好,看来你有志洋务。你有此雄心,将来必定有用武之地。”李鸿章坐下来拿起笔,用笔杆指指盛宣怀道,“我要纠正你一点,当大官未必非要走科举一道独木桥,将来大办洋务有功,同样可以换顶戴。年轻人,好自为之!”

李鸿章要办公了,杨宗濂带着盛宣怀告辞。出了签押房,杨宗濂又劝道:“杏荪,傅相的话你不能一概而论。比如下场博取功名,该下还是要下的。” igP0IPV7iaVCqnzVfOZRmWWB3+trVQclObfmaT7BFT5S3GTih+H2/x+/hGD6sWk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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