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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应乡试名落孙山
谋前程湖北勘矿

已经是八月上旬,但金陵的天气依然热得很,正是江南人所称的秋老虎。这一行七个人带着累赘的行李,早就起了一身毛汗。这七个人倒有五个是着蓝衫的,一望可知是前来参加乡试的生员——俗称的秀才。

这七个人打头的是位五十多岁的老夫子,姓李,被几家公推来照应参加乡试的秀才。还有一位是个粗壮的仆人,肩上扛的手里提的都是行李。他是盛家的家仆,专程来陪着两位少爷赶考。

被称作大少爷的叫盛宣怀,字杏荪;二少爷叫盛隽怀,字椒荪。另外三个,也都是他们的老乡——常州府武进县的秀才。

李老夫子指着前面高大的城门说道:“杏荪,你看,那就是仪凤门。”又指指南北两座山说,“北面是狮子山,南面是绣球山。两山之间,门当其冲,是进入金陵城的要道。”

过了一会儿,李老夫子又有些卖弄地问道:“你们可知道,为什么叫仪凤门吗?”

那几个秀才要么是他的学生,要么是他的晚辈,都不敢抢头答话。盛宣怀只好回道:“大约是取有凤来仪之意?”

“对喽。当年洪武皇帝建此城门,因附近有龙凤呈祥之势,故取名仪凤门,正是取有凤来仪之雅意。你们几个都该学学杏荪,做学问要能活学活用才好。依你们盛家兄弟的资质,早该中秀才了,都是让可恨的长毛闹的。”

洪秀全建号太平天国,定鼎金陵十余年,江南的科举也就停了十余年,江南士人无不痛恨。太平天国的军民一律不剃发、不结辫,朝廷公文及江南士人遂以“长毛”称之。数年前官军攻克金陵城,两江总督曾国藩立即奏明朝廷,当年补行乡试,次年才行童子试,盛宣怀与弟弟盛隽怀就是那一次同时中的秀才。如今盛宣怀已经二十有三,盛隽怀十八。其实这个年龄取得秀才功名,已经算是佼佼者,有多少人皓首穷经,而立之年仍是童生。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读书人一辈子所图无外乎功名二字,白白让长毛耽搁了十二年,断送了多少人的前程!”李老夫子感叹道。

“也不见得。人这一辈子,未必非得从科举求功名。”盛宣怀则有不同见解。

“呵,说得轻巧,那你风尘仆仆到金陵来,所为者何?”李老夫子闻言颇为不悦,“你先考出个举人来,再说这种大话不迟。”

话不投机,一时沉默。

金陵城已经收复了数年,但依然破败不堪,战火的痕迹处处可见。当初官军攻克金陵城费了老鼻子劲,负责围城的是曾国藩的老弟曾老九——曾国荃在曾家排行老九。他放纵部下四处纵火,一则泄愤,一则掩盖湘军劫掠搜刮的罪证。结果金陵城大火连烧十天,几成瓦砾。两江总督曾国藩拼命恢复,无奈民生凋敝,加上北边尚有捻军与官军周旋,金陵城要恢复当年的生机,只怕遥遥无期。今年是乡试年,江苏加安徽两省一万五六千名秀才前来乡试,再加上调用官军上千人负责警备巡查,金陵城这才短暂热闹了许多,临时开张的商店、书店、文具店、杂货小吃等等,突然冒出了许多。算命打卦、杂耍卖艺、评弹小戏也都进了城,平添了几分人气。另外就是乡下的驴子也都进了城,脖子下响着铃铛,可以帮人驮行李,也可以供人乘骑。

“先生,咱们雇头驴子骑骑吧,实在走不动了。”盛隽怀第二次提议了。

李老夫子支支吾吾,面有难色。同行的这帮秀才,家境不一,有人想省钱,而让盛家兄弟单骑而去,似乎又不妥当。

盛宣怀人情练达,知道老夫子的难处,把盛隽怀手里的一只包裹接过来,道:“马上就到了,你且忍忍。”

说是马上就到,但打探着到达预先号定的“同福”客栈,又过了好几条街。这里离江南贡院大约两刻钟的脚程,方便入场,是盛家提前通过熟人号下的。方便是方便,但价格太贵。其余几个人一听,脸色大变,不说贵,只说这里似乎有点闹,不如再找找看。李老夫子累了,应道:“好,我先在这里喝口茶,你们且去找找看。”

几个人把行李暂且放在同福客栈,出了门另去找便宜的地方。好一会儿,几个人回来了,说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地方,安静,且价格公道,离这里也不远,便于互相照应。于是盛宣怀帮着他们提行李,到新找的地方。说是不远,连过了几条街才到。是临河的一个小院子西北角的一间小耳房,推开门,扑鼻而来的是浓重的潮湿霉味,黑乎乎一片。过了一会儿眼睛才看得清,里面简陋至极,只有一张小床和几个方凳。

“你们三个人,怎么睡得下?”

“不碍事,不碍事。这不是有凳子嘛,在床边一放,横着睡,脚搭在上面,舒服得很。”其中一个说道。

“是,是,不过几天时间,凑合一下就行。”另两个也附和道。

“那好。只是这里太挤,老夫子就住我们那边好了。”因为早就约定,李老夫子的一切费用几家平摊,因此盛宣怀特意声明道,“老夫子的店钱,不劳几位再摊,也花不了几个钱。”

几个人交换一下眼色,虚让了几句,道:“咱们没法和杏荪家比,那就有劳杏荪多照顾,杏荪也好趁机多向老夫子讨教讨教。”

几个人说得不错,盛宣怀的祖父当过几任知府,他的父亲正在湖北盐道任上,家境比一般人家强得多,老夫子的房费的确不在话下,何况他也不愿与大家计较。

盛宣怀与老夫子回到同福客栈,盛隽怀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道:“哥,我肚皮贴到后背上了,我看街口有鸭血汤的摊子,说是金陵名吃,咱们去尝尝?”

盛宣怀拿眼睛征询老夫子的意见,老夫子应道:“去尝尝。”又摸了摸肚皮道,“我也真有些饿了。不过话说清楚,这顿饭要算在公账里。”

“不必,不必,就算我们兄弟俩请先生了,往下再算公账不迟。”

几个人出门往东一走,街口果然有个鸭血摊。摊主极其精明干练,拿起一个大瓷碗,从锅里捞起早就煮熟的鸭血,加上一小团粉丝,然后浇上一勺滚烫的鲜汤,滴上数滴香油,撒上一撮虾米皮。又问要不要香菜,吃不吃辣子。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捏上一撮香菜,加上一勺辣椒油,红黄绿杂陈,色香味俱佳,诱人胃口大开。

看三个人吃得高兴,摊主恭维道:“看三位必是来考举的,喝了我的鸭血,一定金榜题名。”

李老夫子摇摇手道:“他们两兄弟是来乡试的。我不是,我是陪他们来的。”

摊主依然恭维:“先生看上去也是满脸学问,怎么不下场试试?”

“我也想下,无奈正赶上老父过世,丁忧中,下不得场。”

“嗐,为父母守孝是应当的,可是连下场也不许,朝廷这个规矩,我看得改改。三年一科,一误三年,多可惜。”

“谁说不是!我当年十五岁中秀才,后来家里接连闹殃气,不是要照顾家人,就是我自己生病不能下场,结果连误几场。等有把握中个举人出来,又赶上长毛进了金陵城,一误十几年,我都过了五十了。长毛也搞科举,可咱是大清的秀才,如何能够去应长毛的试?我还是有骨气的。”李老夫子说起他科举的挫折,真是一把辛酸泪,直把卖鸭血汤的当了知己,非要诉一番衷肠不可。

今天初六,初八领卷下场,几个人相约第二天不妨好好玩一天。

次日一早,几个人相约先去贡院认认路。贡院就在夫子庙东,南离秦淮河不远。沿贡院街往东不远,就看到贡院足有三四人高的院墙。江南贡院号称天下第一大贡院,建有号舍两万余,规模浩大。此时东西两辕门均已关闭,要待明天一早打开,才放秀才们入内点名领卷。因为赶考的人数众多,据说有一万六七千,点名搜检很费工夫,为避免一窝蜂拥来,某省某府某县第几起前来,已经张榜公告,各客栈旅店也都提前发过。不过亲自到贡院来看的还是不少,辕门附近人头攒动。盛宣怀他们几个挤过去,把着辕门外的栅栏,向里能看到牌坊和贡院紧闭的大门。

夫子庙、秦淮河,本就是金陵城最热闹的地方,店肆鳞次;如今又加秀才云集,更是人声鼎沸。秦淮河里花船穿梭,船上莺歌燕舞,纨绔子弟自不必说,家境富裕的秀才也有禁不住诱惑,脱掉蓝衫,上船以近芳泽。李老夫子自觉有约束的义务,因此一再提醒,非礼勿视,不要分了心,养精蓄锐,以备下场一搏。结果大家既不能尽兴玩,也不能放开手脚花钱。盛隽怀年轻,想尝想买的东西很多,都被盛宣怀否决。想想实在无趣,于是李老夫子提议,下午各在住处用功。有道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逛了一上午,也的确有些累了。盛隽怀因为惦记着外面热闹,不能收心看书;盛宣怀则是提不起兴头,懒得看书。盛宣怀不知道别人对科举前程为什么会有那么强烈的执着,自己又何以如此看淡。一想到父亲尤其是爷爷殷切的目光,他就觉得于心有愧,惶恐难安。

其实,盛宣怀也曾经“三更灯火五更鸡”,埋头苦读了整十年。

盛家在常州是望族,专门请了先生教授子弟。盛宣怀六岁开蒙,就在家塾里跟着先生读书。先读的是《三字经》《千字文》,主要是为了识字。不过朗朗上口,里面也有好些故事,听先生讲来也还有些意思。等两年多后识字多了,开始学四书。四书是指《论语》《大学》《中庸》《孟子》,是所谓的孔孟之道。因为科举考试,无论童子试还是乡试、会试,四书题都是必考,且是第一场,所以必须好好读。四书的解释以朱熹的注为准,因此又得同时读朱注。无奈读起来太吃力,真正是硬着头皮啃。每天先生亲授几句,他再一遍遍跟着先生读,然后自己熟读,第二天必须背熟。先生也不做过多讲解,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先背熟再说。先生很严厉,第二天如果背不过,轻则拿两寸宽的戒尺打手心,重则让自己扒掉裤子,趴在凳子上让先生拿藤条抽屁股。疼是一方面,更要紧的是丢人。一块读书的有六七个孩子,有比他大的,也有比他小的,当众扒裤子,太没面子。所以,盛宣怀每天晚上都要背熟了才睡觉。开始每天授四五句,后来就授十几句二十几句,反正功课越来越紧。每天都要先背旧书,再授新书,周而复始。四书读到滚瓜烂熟,从头背到尾,接下来又读五经,即《诗经》《书经》《易经》《礼记》《春秋》,也是科举必考。第二场就是五经题,要考八股文。所以五经也如四书一样,要读到倒背如流。

幸好还有带读之法,就是读四书五经的同时,带读唐宋诗及《声律启蒙》,学作对句。“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这还算有点意思。还有《十七史蒙求》,每句四字,两句一韵,句句皆有史事典故。“宋璟第一,李广无双。燕许手笔,李杜文章。通有一心,绾无他肠。鸟鹊识李,草木知张……”这也是盛宣怀所喜欢的。有一阵子他迷上了《聊斋志异》《西游记》,结果先生大怒,认为读这些无用的野书,会坏了心性,不但打了他的手心,还告到盛宣怀爷爷面前。盛宣怀心有不甘,但知道先生是为自己好,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所以能够埋头苦读。到后来学做八股,他已经很上心,很令父亲和爷爷欣慰。

读书而外,就是习字。开蒙之初是描红。描红的本子上印着半寸大红字:“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每页六行,每行六个字,拿墨笔在红字上连续照描。先生认为描得像样后,就开始写仿格。仿格是一行字,一行空格,在空格内摹写。由大而小,大者每页四行,每行四字,每字约一寸半;小者每页十六行,每行八字。写熟之后,始写小楷,写在红格纸上,写就交给先生阅看。好者以红笔加圈,劣者画杠标出。因为字之好坏直接关系科举前程,字写得欠佳,即使满腹经纶,也会名落孙山。因此从开蒙就习练,十年乃至数十年不敢废。自明代以来,科举书法所重的是馆阁体,讲究的是横平竖直,端庄工整。盛宣怀写字很得先生肯定,习字纸上常常一圈接着一圈。他的楷书底子自然是馆阁体,但同时有自己的特点。先生评价,既有柳楷的筋骨,又有欧楷的法度。十岁起,他开始写行书,他的行书也得先生称赞,认为下笔洒脱,流畅舒展。

无论读书还是习字,盛宣怀都下了十几年的死功夫,第一次下场就考取了秀才,也算是对他十年苦读的回报。

那么,他是从何时起对下场有些冷淡的呢?

也许,是从陪着祖父母辗转去湖北开始的。

盛宣怀从记事起,与父亲盛康就聚少离多。因为父亲在外做官,先是在安徽,后来又到湖北。家人几次要前往团聚,无奈战乱阻隔,竟不能成行。盛家所居是常州府的首县武进,也就是在常州城内。常州离金陵三四百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自从太平天国定鼎金陵后,“长毛”要打常州的传言几乎年年都有,大家习以为常,也就不再一夕数惊。然而到了咸丰十年(1860年),真正是多事之秋,英法联军打进了北京城,火烧圆明园;而太平军在后起之秀李秀成的率领下,横扫苏东,势如破竹。盛家仓皇出逃,先是到江阴亲戚家避风头。很快江阴也不保,就跨过长江逃到苏北盐城亲戚家。

这时候,湖北在巡抚胡林翼的苦心经营下,倒相对安定了,成了曾国藩所率湘军的大后方和饷源地。盛宣怀的父亲在湖北帮湘军筹办军饷,深得胡林翼赏识,此时已被胡林翼任命为武昌盐法道。不但掌管全省盐政,而且是湖北首道,手下所掌武昌、汉阳等数府,是湖北第一红员。盛康得到太平军横扫苏东的消息,就派人接家眷到武昌去。盛宣怀那时候才十七岁,但在家里是老大,所以自然要担负起照顾家人的重担。尤其是他的祖父母均已年届八十,一路上更要小心侍候。因为长江自安庆以下一直到上海,杭州溯富春江而上,沿途重镇全被太平军控制。所以他们无法乘船溯长江而上,而是水陆兼程,绕了一个大圈:先从盐城到海边,搭乘洋人的轮船到了浙东宁波,然后一路向西,过衢州进入江西,再往北进入皖南。辗转途中,得到消息,安徽省城安庆已经被官军收复,安庆以上,均报平安。于是一家人从安庆搭乘洋人轮船,一路溯江而上,终于到达武昌。

这一路上住宿打尖、交涉沟通,全都是盛宣怀出面。这半年所受磨难与见识,真是胜读十年书——他发觉读的书对解决一路上遇到的具体问题,几乎一无所用!这是他到达武昌后的最大感慨。父亲和祖父对他的感慨均不以为然,因为读书是为了修身明理,让人知道办事的基本原则并遵循,原本就不是为了解决具体问题。

祖父举例道:“不能说读书没有用处。比如说这次辗转数千里,都是你在办事。如果你没有从书中学到为人谦和、尊重别人的道理,这一路上怎么与人家去交涉、议事?又如何能够得到这么多人的诚心相助?所以,读书还是有用的,它的用处在于帮你解决根本问题——做人的问题。”

想想道理是不错,但,如果所读的书能够帮助解决具体问题不是更好吗?盛宣怀心里这样嘀咕,当然没有说出来。

一家人就住在盐道衙门后院。盛宣怀无事就常往前院衙门跑,一来二去,很快和衙门的师爷以及管档的人都熟悉了。他喜欢听师爷天南海北地聊天,对他们所办的文书也很感兴趣。他又喜欢跑到档房里,去看各种档案,并因此眼界大开,长了不少见识。他知道盐铁专营,自古已然,是朝廷赋税的一大来源。他也因此知道,不但沿海有海盐,四川还有井盐——从井里提出卤水,在太阳地里晒,也一样晒出盐来。还知道在甘肃新疆等地方有一种岩盐,“明澈如冰”“味鲜而甘,以供国厨”。他的父亲盛康很重视经世致用的学问,不但翻烂了贺长龄、魏源所编的《皇朝经世文编》,而且亲自动手整理道光、咸丰以来的奏章、文论,计划编一套《皇朝经世文续编》。他还特意圈定了几十篇奏稿、文章,推荐给盛宣怀,都是关于吏治民政的实务,很对盛宣怀的胃口。

最让盛宣怀得意的是他为父亲排解了“川淮引地”之争。川是指四川,淮指两淮,都是产盐之地。清代食盐专营,盐区所产的盐销往哪里,也有明确的规定。川盐供应四川、贵州、西藏、云南四地,而两淮盐区包括浙江北部及江苏沿海之地,按户部规定行销江苏、安徽、江西、湖北、湖南、河南六省。所销之区,称为引地。所谓引,是由户部宝泉局印制的票据,上面载明行销盐的数量、购买地、行销地,是盐商购盐、销盐以及纳盐课的凭证。太平天国军兴之前,川盐、淮盐各按引地行销,井水不犯河水。可是等太平军出广西进湖南、闯湖北,一路横扫官军,最后定鼎金陵,淮盐运往湖北的道路被阻断,两湖面临无盐可食的局面。川盐抓住时机,出川销往湖北。川盐是井盐,质量比不上淮盐,但因为川鄂路近,比淮盐要便宜,所以深受欢迎。官府也就默认川盐突破引地,占据湖北市场。淮盐鞭长莫及,也就没什么意见。

可随着安徽庐州、安庆等地被收复,太平军势力退出安徽,两淮到湖北的运道重新畅通,淮盐重新入鄂,立即与川盐形成竞争。两淮盐商要把川盐商人驱逐出湖北,而且理直气壮,便上禀帖给盐道衙门,说“鄂省一向由户部指定为淮盐行销引地,自从军兴以来,道路梗阻,淮盐销鄂渐少,川盐乘机越界入鄂,夺了淮盐大半销场。现在官军节节胜利,淮盐运输渐次恢复,理应一复旧制,禁止川盐再入鄂省”。盐商在盐道衙门都有耳目,行销川盐的商人得到消息,立即针锋相对上禀,说“军兴以来,淮盐中断,若非川盐入鄂,民食无盐,后果不堪设想,幸得川盐入鄂,官民始解无盐之虞。川盐产量也因之大增,现二十四处州县皆盛产井盐,盐户成千累万,皆赖此为生。而川盐引地川、藏、滇、贵皆人口稀少之区,川盐堆积如山,盐民生计愈难。如川盐不许入鄂,盐民生计立形困顿。恳请大人主持公道,将鄂省准为川盐引地”。

川淮盐商,各有道理。淮商所据是户部规定,川商所据是既成事实。不过,做官理政讲究的是有例不可废、无例不可兴,既然朝廷早有规定,就按朝廷的规定办理就是。这是盛康最初的想法。不过这想法一传出去,就引起轩然大波,川商联合起来,要与淮商见个高下。所谓见高下,就是要付之械斗。川商人多势众,而且川盐便宜,百姓愿买,商人愿卖,如果械斗,他们自然占据优势。淮商自知力有不逮,于是上书巡抚衙门,要求巡抚主持公道。巡抚衙门自然把这难题压给盛康。要改变引地,哪里是他盐道衙门所能自主?但如果不许川盐销鄂,一旦发生械斗,则是相当严重的事件。盛康忧心如焚,一夜之间嘴上起了一串火泡。

盛宣怀因为经常与盐道衙门的人混在一起,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自然熟知。盐道衙门的师爷文案也各有代表,在道台面前不好说的话,在盛宣怀面前可以毫无保留,所以盛宣怀得到的信息比盛康还要深刻。有一天他与父亲谈起这次川淮引地之争时,颇有主见道:“儿子读《皇朝经世文编》的文章,读出的是‘变通’二字,万事万物无时不在变,办理之法,当然不能拘泥。川盐销鄂已成事实,理应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话好说,但煌煌户部规定,如何弃之不理?”盛康问道。

盛宣怀说:“历史上改变引地的情况也并非没有。川商要求父亲大人主持公道,父亲宜听从民意,变通行事。”

“谈何容易!改变引地的情况不是没有,但是要由封疆大吏上奏皇上,户部得旨准后才能更张。要这样办,非有一两年不可。”盛康摇了摇头道。

“也不见得。父亲大人照实上报户部,把理由说透彻,户部未必就执着成例。办事情,不能视之太易。但更不能视之太难,连试一试也不敢。”

这有些教训老子的意思,盛康听了拉长脸说道:“明知道不可行还去试,自取无趣。”

“无趣总比独任其咎要好。”盛宣怀又分析道,“父亲大人请想,如果您没有上报户部,将来真出了械斗,朝廷追责,板子指定要打到父亲身上。如果父亲如实上报,户部不准,将来出了乱子,户部也就难卸其责,总会比父亲独揽来得好。”

这可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盛康立即上报户部。当时同治皇帝还小,两宫垂帘听政,实际主持朝政的是恭亲王。恭亲王初执政柄,正在一心求治;而户部满尚书宝鋆是恭亲王的心腹。宝鋆向恭亲王爷一说,恭亲王便道:“天下不可无湖广,尤其不能无湖北。湖北是湘军的大后方,不能乱。事急从权,既然旧例已经不符,那就改一改。”于是湖北成了川盐、淮盐共行引地,竟然很轻易办成了!

盛康接到户部批文,大发感慨,连叹后生可畏。不过,盛宣怀的祖父却另有见解,提醒盛康道:“老二,你还是要督责一下宣怀,把心思放到前程上。这一路上我观察下来,这孩子似乎对科举前程有些不以为然。”

“科举才是正途,像我们这样的人家,不缺他吃,不缺他穿,更不必他为养家糊口操心,一鼓作气,一门心思拿下功名来才是正办。”盛康听了,连连答应。

盛宣怀的爷爷是举人出身,做了几任知府;盛宣怀的父亲盛康是进士出身,如今已经是布政使衔的盐法道。老爷子的想法是孙辈中再出几个进士,那才真正是光耀门楣。盛宣怀是二房长子,打小就聪明,老爷子最寄予厚望。所以听说江南恢复科举,立即让盛宣怀与弟弟盛隽怀回到常州参加童子试;两人同时中了秀才,又来信不准他们回武昌,备考一年,参加今年的乡试。老爷子的意思,如果今年乡试高中,则明年即赴京会试。而且放出话来,如果能够乡试会试连捷,他将从祖产中拿出一大笔来褒奖。

这样的条件,让多少人羡慕!

李老夫子也艳羡道:“杏荪,整个常州府没有第二家。你们盛家科运大转,兄弟两人如果一同中举,那可真要轰动常州。”

“我可不敢做这样的梦。”盛宣怀连连摇手道,“中秀才已经算侥幸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常州府点名是第三起,总要到巳正(上午十时)后,但辰正(八时)一过,他们就到了贡院。真的是人山人海,等着点名的秀才已经排满了贡院街。按照惯例,安徽考生从西辕门点名,江苏考生则从东辕门。考生每人手里提着用竹片编成的大格考篮,要能看清里面的东西。里面的东西很多,有三天的吃食,有笔墨纸砚,还有避瘟散等中药以及其他必需杂物,很有些分量;另一只手里也不闲着,提着炉具、锅碗、油布等。排队时间长,天气又热,秀才们早就被折腾得狼狈不堪。年轻的还好说,可怜那些胡子一大把、身体又弱的,排了一个多时辰的队,火辣辣的太阳晒着。“晕倒了!晕倒了!”惊呼声中,有个老秀才瘫软在地。

点名有一套程序,主考官或同考官拿着名册,点到某人,某人要报出父祖三代情况以核对。为了证明该考生并无假冒,还要有本县廪生作保,等考生自报完家门,高声“唱保”:廪生某某保。然后还要有五名秀才互保。这套程序完成,才去领卷纸和座号便览。考生两手都着东西,又要拿卷纸,人又多,虽然有差役维持,领卷处仍然挤成一团。盛宣怀还要照顾弟弟,挤出了一头汗。等拿到了卷纸,过头门时有门军搜检,检查有无夹带,考篮必须搜检,锅碗油布也要搜检,连辫子也要捏一捏。然后过龙门时,又是一番同样的搜检。

进了龙门,是一条长长的南北向的通道。通道两边,是一排排的考棚。每排考棚都有字号,是取千字文编成: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每个考棚里,则又以数字编号。

盛宣怀是“咸”字号考棚——“海咸河淡,鳞潜羽翔”。在棚内的编号是五十八。谢天谢地,不是在考棚末尾。每排考棚最末是茅厕,有蹲坑和马桶,考生三天大小便都在这里解决,奇臭无比。如果不幸与之为邻,真是苦不堪言,且被笑为前世作孽。

考棚内的通道不到四尺,两人相遇只能侧身而过。盛宣怀找到自己的号舍,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开始收拾。号舍是考试期间答卷及住宿之地,每人一间,隔以砖墙。每间号舍深四尺、宽三尺,后墙高七尺余,门口高六尺,举手可及檐。三面砖墙,前面敞口出入,并无可启闭的门户,所以日间遮阳及防雨,全靠自带的油布。东西砖墙上,离地一尺、二尺的高度,各有一条与地面平行的突出砖托。舍内有两块三尺长、两尺宽的木板,下好搭在砖托上,上层做桌,下层做椅;到了夜里,把上层木板铺到下层,便铺成一张小床。可惜这张小床只有三尺宽、四尺长,躺是躺不下,只能勉强伸足坐卧。

盛宣怀先把墙角蜘蛛网打掉,然后把两块木板擦干净,铺好,再把考篮里的东西取出来,一一安排妥当。炉具锅碗安排到对面号舍的后墙根,油灯放到自己号舍后墙的小龛里,笔墨纸砚摆到桌板上。所带三天七顿饭,一把面条,无馅的大麻糕——常州的大麻糕外面有芝麻,里面有馅,在炉里慢火烘烤,一出炉香味扑鼻,色泽黄润而不焦;但考试之期天气炎热,有馅容易变质,所以专门做一种无馅的供考生带进考场。还有烤酥的馒头片,再就是芝麻糖,是零食。这些吃食暂时放在考篮里。油布暂时用不到,且盖到篮子上。还有一包木炭,是用来煮水、下面条,要防备受潮,且放到号舍一角。

每号考棚门口都有一口大缸,里面水是满的,一则可供考生洗漱饮用,二则可用于防火。考棚有栅门,有门军把守。不过现在并未开考,稍作通融,进出还不是太难。盛宣怀和门军说了一番好话,得准出去一会儿。他跑到弟弟考棚,帮着盛隽怀把一切安排妥当,又帮他打了一锅水,点上木炭,只待烧开。他又回到自己的考棚,也烧上一锅水。

盛宣怀与左邻右舍打打招呼,左边是一个五十多的老秀才,是苏州府的;右边是一个三十多的大胖子,怕热,拿一把大蒲扇,呼呼扇个不停。

盛宣怀坐回自己的号舍,拿出试卷来,决定先把自己的履历填好。所谓试卷其实只是答题用的卷纸,试题要到夜里子时才发下来。试卷长一尺,宽四寸,卷面正中盖“第壹场”墨戳,旁边盖有“咸伍拾捌”红印戳,这是盛宣怀的座号。盛宣怀在“第壹场”下面以小楷填写“江苏省常州府儒学生员盛宣怀”。第二页是填写履历:“盛宣怀,年二十三岁,身中面白无须,系江苏省常州府武进县民籍。本身并无违碍过犯,由生员应同治六年丁卯科江南乡试。今将三代开列于后:曾祖洪仁,故;祖隆,存;父康,存。”填完仔细核对无误。后面是七张空白纸,起草稿用。试卷纸十四页,均为红格纸,每页六行,每行二十五字。

太阳西下,盛宣怀找到弟弟,还有同来的三个人,一同去登明远楼。明远楼位居贡院中轴线上,在龙门与至公堂之间的通道上。“明远”二字,取自于《论语》中“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的含义。此楼高三层,底层四面为拱门,楼上两层四面皆窗。楼上楼下,人来人往,都是像他们一样来参观的。五个人登上二楼又登三楼,站在窗前,居高临下可一览贡院。从今晚开始,楼上就有专人昼夜监视,监临、巡察等官员也定期登楼。如有紧急情况,比如火警或者考生骚乱,“白天摇旗示警,夜晚举灯求援”。楼上窗户均已打开,凭栏当风,好不惬意。

到了傍晚,点名才算完全结束,号舍内一百号人基本到齐。晚上已经不那么热,但几乎三两步就摆一只小铁炉,各自点上,炉火熊熊,很快号中如蒸笼一般。蚊子太多,点起蚊香也不管用,这才后悔没有带上蚊帐,只好舍身饲蚊。

子初(晚十一时),号门打开,进来十名号兵,每隔十号站一位,是为维护考场秩序。然后又有两名八九品文官入内,拿着号簿,一一核对座号与试卷、考生是否一致,并在卷纸上盖戳。子正(十二时)时,考棚栅门外有人喊道:“发题纸。”门外递进题纸,带头的号军接过,核准数目,然后分给号军,每人十份,逐次发给考生。

盛宣怀接过题纸,首题“夫子循循然”,二题“大学之道”,三题“君子有不战”,诗题为“秋尽江南草未凋,得凋字”。盛宣怀粗粗一看,并不生僻,略略放心。有人叹气,有人拍案,有人说这都是出的什么狗屁题。这样的题目尚为难,盛宣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也就更觉有把握。四书题全用八股文写,每篇不超六百字。今天初九,要到初十日晚戌初(晚七时)才清场,时间足够。趁着天凉快,先睡一觉再说。

盛宣怀被打更的梆子声惊醒,问问号军,知道已是卯初(早晨五时)。睡了半夜,虽然是局促坐卧,但精神已养足,点上灯,开始奋笔疾书。早饭时正是才思泉涌,吃几块大麻糕应付。到了中午,天太热,号舍里不通风,像蒸笼一样,真正挥汗如雨,连草稿纸都沾湿了。原本计划下面条,只好放弃。此时吃面,岂不更是热上加热?就着常州萝卜干、甜酱片姜吃几块烤馒头片算了。到了午后,盛宣怀三篇四书文均已脱稿。昼夜奋战,一旦完稿,才觉得头晕脑涨,但又睡不着,只好闭目养神。休息了不到半个时辰,再开始修改。

在盛宣怀看来,首题尤其容易。“夫子循循然”出自《论语·子罕》第十一章,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盛宣怀认为,圣教之功,如果从“博文约礼”入手,循序渐进,在圣学中浸淫濡染,久之而味自真。他最为得意的阐发,是“博文”不仅要读四书五经,更要博览群书,尤其是《皇朝经世文编》这样的实用之文,更应当博览。

第二道“大学之道”,取自《大学》的第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盛宣怀在答卷中提出要“治源”,以先圣之学为源,这才能真正明明德;要“正流”,以经世济民为流,才能真正做到亲民;百姓得到福祉,也才能真正止于至善。

第三题“君子有不战”,出自《孟子·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原文“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盛宣怀围绕“不战”二字进行阐发,认为不可以好战,但也不可以避战;而且结合官军与太平军之战,表示“是非君子之好战也,以战救民,虽战何害”?尤其是不能为了博不战之虚名,而误国害民。

到了傍晚,大部分人应该已经完成初稿,摇头晃脑朗读的不在少数。号军陪着受罪,百无聊赖,只要不太过分,也懒得管。盛宣怀右边号舍的大胖子,嗓门本来就高,诵到得意处更是慷慨激昂。号军出面干预道:“这位秀才,禁止喧哗。”

胖子回道:“军爷,我这篇文章真是精彩,要是不中,那可真是天理不容。”接着又问道,“军爷,我热得受不了,到号外通通风如何?”

号军脾气好,竟然答应了。大胖子只穿一个大裤衩,拿着把大蒲扇,呼呼扇着,在巷子里来回踱步。走过盛宣怀号子时,还摇摇蒲扇打了个招呼。

三篇四书题,盛宣怀反复修改几遍,只待明天誊抄。试帖诗不妨晚上打打草稿,明天早上做就。天黑前,又刮起风来,继而大雨滂沱。大家都挂起油布挡雨。好在江南的天说变就变,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过天晴,西天红霞烂漫,暑气也被驱散。盛宣怀从从容容,自己在号门外的巷子里,架锅烧水,下了一把面条。

第二天一早,盛宣怀趁着凉快开始誊抄,一笔一画,一字一句,不敢马虎。抄完了,复又检查,做了几处修改,并在卷末注明涂改几处——不做说明就算违规,这是为了防备交卷后被涂改之弊。到了亥正(上午十时),感觉实在已经改无可改,就向号军声明交卷。号军惊讶道:“你下笔可真快。”不过,号军现在还不能放他出来,要等凑够十几人才开启栅门,放他们出考棚。

出了考棚,向北至公堂交卷。受卷官当堂正襟危坐,两侧又有长案,有专门人员收卷。交卷后从受卷官处领到一签,届时凭签才能出闱。

现在还出不去,要待有数千人后,龙门、贡院大门才会开启;人出去后立即关闭,如此循环,称为“放牌”。“放牌”并不随意,午前一牌,午后二牌,到傍晚放第三牌,也就是最后一牌。

人不能出去,也不能大声喧哗,大都聚集在龙门和明远楼的遮阴处等待。或者遇到相熟的,小声嘀咕交流。

午初时刻,听到有人喊道:“放牌了!”众人拥向龙门,果然,龙门已经开启。盛宣怀随着人流到了龙门口,交签放行。贡院大门也开了。出了大门,盛宣怀顿觉轻松无比。李老夫子已经在门外等,见面就问考得如何。盛宣怀轻松回道:“说不上好坏,反正是做完了。”

头牌只有盛宣怀一人出来,他决定请李老夫子吃饭,吃过饭回同福客栈放开手脚好好睡一觉;等午后再回贡院,去等盛隽怀等人出闱。五个人分了三批才全部出来。当天晚上,众人议论考试心得,说到很晚才散。

第二场与第一场差不多,十一日午前入场领试卷,十二日一早发题纸,十三日午前出闱。第三场则于十四日午前领卷入场,十五日一早发题纸,十六日亥初清场。不过,因为试期正赶上中秋节,因此十五日下午可放牌一次。这场是策试题五道,只选两道即可。盛宣怀挑灯夜战,赶在十五日傍晚前放牌时出闱。原来几个约好,都争取在十五日晚前出闱,到秦淮河上赏月,好好放松一下。没想到,直到贡院大门关闭,另外三个人也没有出来,就连盛宣怀的弟弟也没有出闱。

盛宣怀见状对李老夫子说道:“不管他们,咱们且到秦淮河上去消夜。”

两人找了河边的一家店,推开窗户,就是月光、灯光交织辉映的秦淮河。河边店里,河里船上,都是出闱的士子。有人在谈考题,有人在高声朗诵自己的诗文。

盛宣怀本不善酒,但月光如水的夜晚,又是中秋佳节,又是如释重负的出闱之日,怎么着也要小酌几杯。李老夫子酒量很浅,几杯下肚,就有些醉意了,说话也就不再绕弯,说道:“杏荪,你是不是太轻率了?你们五个,就是你自己提前出场,就连隽怀也没有出来。”

盛宣怀不肯承认,道:“我已经写完了,待在里面也没意思,白白熬时间罢了。”

李老夫子摇头道:“我正要说到这一点。你只满足于写完了怎么成?更重要的是反复推敲。”

盛宣怀点点头道:“夫子说得是。不过,我觉得这几篇文章,都能结合实际,言之有物,比之一般的制艺文章更切实一些。”

“问题就在这里。我认真分析了你的文章,新意固然有,却未必合式!八股取士,原本在乎的就不是解决实际问题,符合程式才是最基本的。一万六七千份卷子,考官阅卷,先看字,字不入眼,就扔到一边。再看是否合式,连程式也不符,说得切不切实际有没有用恐怕来不及计较,也会扔到一边。你说可不可惜?”

盛宣怀心中惶恐,因为被李老夫子点到痛处。李老夫子又一篇篇帮他分析,更让他泄气。

李老夫子不忍让他太过失望,又道:“下场莫论文,我也不过是瞎说。如果碰上一位眼光独特的考官,注重你的新意,也许会青眼有加。”

盛宣怀泄气道:“那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要难。老夫子,你说我们的科举,把读书人都困到章句小楷中,数十年消磨在书桌上,消磨在八股的起承转合上,到底有什么用?如果天下读书人在经世致用的学问上用功夫,多关心家事国事天下事,能为家为国解决些实实在在的难题,岂不是更好?”

李老夫子连连摇头道:“我不敢苟同。科举乃国家抡才大典,是为国家选拔人才的办法。大清国四万万人,要从中选出佼佼者,测试的方法必然要有难度。八股取士,一篇文章,数百字中大有乾坤。都读四书五经,你却能脱颖而出,这就非一般人所能做到。譬如江南乡试,一万数千人中出者不过一二百人。这一二百人,能解决多少实际问题不好说,但必是极聪明之人无可疑也。选出极聪明之人来牧民理政,这便是科举的妙处。”

“聪明人所学都是无用的东西,又有何益?”

“大谬!大谬!圣人之论,书经之意,怎能说是无用的东西!中华文教灿然,不都是靠的圣人教化?”李老夫子此时更像一个老夫子,就像批评自己的学生一样,教训着盛宣怀。

第二天上午,盛隽怀和其他三个人都出闱了,有喜有忧。但下场莫论文,自己觉得好,未必能中;自己觉得考砸了,也还抱着一线希望。无论如何,总算是完成一件大事,前后九天困于闱中,最需要的就是好好睡一觉。大家吃过午饭,放心大睡,到了晚上才又重新聚过来,决定到秦淮河上逛逛。盛隽怀留恋金陵风月,希望多玩几天再回。可另外几个手头不宽裕,决定第二天就打道回府。商量的结果,是明天吃过早饭就动身返程。

两天后,盛家两兄弟又回到了常州府城青果巷的盛府。

常州古称延陵,是春秋时期名人季札的封地;又称武进,三国孙权有志靠武力一统天下,因此赐名武进;还有龙城之谓,因为有龙溪河傍城而过。龙溪河近通运河,远达长江,兼得襟江带湖之便和鱼米舟楫之利,故常州有“中吴要辅,八邑名都”之誉。所谓八邑,是常州下辖八县,其中武进、阳湖两县均治常州府城,东边属武进,西边归阳湖。盛家所居的青果巷,就在府城东侧。

青果巷,原名千果巷。从前运河从城内穿过,所过之处均成旺铺。南来北往的果农果贩,均喜欢在这里卸货设摊,久而久之,成了闻名的“千果巷”。后来运河改道城外,不过千果巷人气已聚,已经成为常州城商业繁荣之地。当然不再仅仅卖果子,千果巷之名也以讹化讹成了青果巷。青果巷一带,很早就是常州巨族大家看中的地方,常州望族唐家、董家、盛家的祖宅都在这一带。

盛家何时在此建屋已经说不清,但大兴土木是在盛宣怀的祖父盛隆做官后。数十年不断扩建,成了如今九进的规模。盛宣怀有一个伯父、两位叔叔,自从官军收复常州后,已经陆续回来。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弟弟一一上门问安,自然也要报告乡试的情况。大家恭维他们兄弟俩一定能够像当年考秀才一样,双双连捷。

对于科举,盛宣怀不像其他人那样热衷,但毕竟也是人生一件大事,因此也隐隐盼着能够高中。有时候参加秀才们的文会,大家认为他的文章颇有新意,他就重新燃起希望;有时候分析近年中式墨卷,再对照自己所作,便又泄了气。有时候梦到报喜的拿着大红报帖,一路跑一路喊,奈何声音虽高,却总是听不太清,好像是喊自己的名字,又好像不是;又有时候,则是梦到其他人高中,而自己名落孙山。

江南发榜照例是在九月初九,其时正是桂花飘香,因此有桂榜之称。报子快马加鞭,消息当天就到。但初九这天却没任何消息,整个常州城里,也未闻喜报。有人劝慰说,可能是发榜日子推迟了。也有一种说法,填榜是倒填,解元要到最后再填出来,也许是中了解元——乡榜的榜首,消息反而到得最晚。中解元是想也不敢想的,但盛家两兄弟还是隐隐地盼望着。

到了初十下午,仍然没有喜报,肯定是榜上无名了。托人到府学去打听,得到确切消息,昨天已经发榜,本府中举六名,均不在首县。盛宣怀不免失望,但总算一块石头落地,不必再吊着一颗心,弄得坐立不安。弟弟盛隽怀情绪很失落,盛宣怀反过来还要劝慰他。

兄弟两人正愁着怎么向远在湖北的父亲和祖父报告,却收到家信,祖父已经去世了,让盛宣怀前往湖北,帮着扶棺回乡。

盛宣怀自幼受到祖父疼爱,祖父去世,他当然非常难过,但同时不必再为如何面对祖父的失望而释怀。他给父亲写信,报告两兄弟乡举落榜的消息,并报告了自己赴湖北的行期。他们当然是立即起程,赶到长江边上乘洋轮溯江而上,数日后就到了湖北武昌。祖父去世得很突然,起床后喊头晕,一头栽到地上就不省人事。郎中赶来一把脉,说人已经过世,是急症。并安慰说,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没受一点儿罪。

最难过的是祖母。盛宣怀自幼被祖母视为掌上明珠,而且老人家也愿听他的劝,因此从湖北回常州,一路上几乎都是盛宣怀陪着祖母。回到常州,发了大丧,安顿好一切,盛康这才与盛宣怀两兄弟谈下一步的打算。他当然是劝两人再用功三年,乡试时再下场一搏:“你们爷爷临去世时,还曾经做了一个梦,又梦到自家老杏树花开如锦。他还说你们明年都要中杏榜。他老人家做梦是很准的,没想到这次是反的。”

所谓做梦很准,就是盛宣怀出生那年秋天,他爷爷梦到自家杏花盛开。来年开春盛宣怀父亲要参加会试,会试放榜是在杏花盛开之季,因此称杏榜。当时他爷爷说道:“这是个好兆头,明年你中杏榜有望。”盛康次年果然高中杏榜,这也是后来盛宣怀取字“杏荪”的原因。

“你们爷爷对你们兄弟俩很看重。不为别的,只为了这份殷殷慈望,你们也要好好拼一拼。”

弟弟是无可无不可。盛宣怀却有自己的主见,回道:“实现爷爷的愿望,当然是我们两兄弟应尽的心意。可是下场莫论文,这是谁也没有把握的事。弟弟尚年轻,不妨继续埋头用功。我已经二十有三,必须自谋立世之道,先找点事做。届时一边做事,一边备考,不至于一棵树上吊死。何况丈夫谋功名,不唯科举一途。”

尽早找事做,盛康很赞同,但谋功名不唯科举一途,他却不能苟同。他道:“博取功名当然可以捐纳,也可以从军功上保举。但那都是异途,在官场上是被人瞧不起的,还是科举来得正当。你不要存了轻视科举的念头,国家抡才大典,唯有这独木桥最正大光明。”

“父亲教训的是,儿子不敢存轻视科举的念头。儿子的意思,捐纳向来被人鄙夷,儿子不做此想。军功上博功名,儿子也不是带兵的料。不过现在还有一途,就是办洋务,也算得上光明正大,儿子对此有兴趣。”

自从庚申年(1860年)英法火烧圆明园,留京交涉的恭亲王见识了英法两国的洋器,就主张效法洋人,学造洋枪洋炮,效仿西法操练军队。而地方上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封疆大吏也十分支持。曾国藩先是在安庆设了军械所,仿造西洋枪炮,又仿造轮船;李鸿章则在江苏办了三个洋炮局,随后又与曾国藩联手在上海办了江南制造总局;左宗棠则在带兵赴西北前,在福州创办了福州船政局。沿海大吏都紧随其后,大办洋务。办洋务既然被朝廷上下视为救国良方,办有所成,一定会保举有功人员,也算官场晋身新开一途。

“办洋务,是沿海省份办得热闹。我这些年一直在湖北,洋务上实在是外行。而且与曾帅、少荃中丞也有四五年不见面了,想托他们也得抽机会。现在我热孝在身,靠一封信托人也办不到,何况少荃中丞又去了山东剿捻。”盛康有些爱莫能助地感慨。

自从官军收复金陵后,湖北与两江的关系就不那么密切了,盛康不像当年那样随时有机会与曾国藩、李鸿章见面。他与李鸿章关系很好,也是当年在湖北为湘军办粮台打下的交情,这些年仅限于互通信函而已。太平军败亡,捻军却又崛起,纵横山东、河南、安徽等地。两江总督曾国藩奉命北上“剿捻”,日久无功;他的学生、江苏巡抚李鸿章奉谕北上,代替老师继续“剿捻”。东追西奔,一直被捻军牵着鼻子走,李鸿章的淮军被拖得有些筋疲力尽,捻军却仍然生龙活虎。盛康现在去找李鸿章,恐怕会碰一鼻子灰。

“父亲不必非要在两江寻机会,不妨从您老的大本营想想办法。”盛宣怀看重的是湖北。

“湖北那边对洋务不太热心,也不在行。而且官相只求当太平官,不误他发财就行。”盛康说完摇了摇头。

官相是指湖广总督官文,他已经官拜文华殿大学士,是大学士之首。大学士相当于明朝的宰相,虽然已经无明朝的实权,但地位却很隆崇,要被人尊一声“中堂”,或者“相国”。官文是满人,才能平庸,但历任湖北巡抚能干,所以他能坐享其成,如今只盼着能够再敛些钱财,再内召回京养老。至于洋务,他是不热心的。

“官相不热心洋务,是下面没人给他参谋。只要有人给他出谋划策,他未必不感兴趣。儿子在盐道衙门曾经看到过一份公文,说广济一带有煤山,很久以前就出煤,但后来不知何故封了山,从此不再出煤。现在长江上洋轮越来越多,洋轮是要加煤的。儿子听说它们主要在上海加洋煤,咱们的煤产量太低,根本供应不上。儿子与盐道衙门的老夫子们议论过,他们认为如果湖北大开煤窑供应洋轮,一定能够大有赚头。官相既然喜欢钱,以此打动他,也许会有效果。”

盛宣怀希望盛康能够动用他在湖北的关系,说服官相,由自己到广济去勘探煤矿。

“如果探明储量大,官相愿意开采,儿子对此很感兴趣。广济就在长江边上,就地卖煤给洋轮便当得很。就是洋轮不用,卖给当地百姓也行得通。就是官相不愿开采,儿子靠勘探之功,您设法拜托官相保举儿子一官半职,想来不会太难。这样的出身,虽然不能与科场相比,但不比军功差,比捐纳来得正大光明。”

盛康听了立即接受儿子建议。官文爱钱,只要银子打点到位,一切都不在话下。盛康执掌湖北盐政多年,盐政又是湖北最大的肥缺,每年对官文的孝敬自然相当丰厚,因此与官文私交不错。他又拜托湖北藩台出面,所以很快有了结果,湖广总督衙门札委盛宣怀前往广济勘查煤炭储量情况。

这时候已经是腊月中旬,盛宣怀虽跃跃欲试,也只能等过了正月十五,束装出发。祖母不放心,特意派身体壮硕而又牢靠的家仆老何陪他前往。盛宣怀对官场已有了解,又得老父指点,因此先乘轮到武昌,去拜访湖北藩司,再到汉阳去拜访汉黄德道(下管汉阳府、黄州府、德安府),然后又拜访黄州府,最后才到广济县。前任盐法道的大公子,广济县令早有耳闻,又见从布政使到道府都有“八行”,因此接待十分热情,专门派了两位老成的差役陪同兼做向导。

盛宣怀又是访问当地乡民,又是到废弃的煤窑察看,又是勘查通江运道。前后奔波月余,得出结论,广济煤炭储量相当丰富,运往江边也不费事,而且煤山多属官地,没有地权纠纷。如果召集当地百姓开采,一定能够有利可图,且可解决百姓生计,是于官于商于民都有利的惠举。

盛宣怀下笔很快,闭门一天就拿出了一份上湖北布政使的禀帖,同时又请县里的书吏帮忙抄了数份,分别呈给道府县。广济知县说这是件大事,全看省里怎么指示。

盛宣怀带着禀帖兴冲冲赶往武昌,面见布政使。布政使接了禀帖暂不处理,说是等府县的说辞。果然不久,府县的意见都上来了,不主张开采。因为广济民风彪悍,煤窑动辄数百人,鱼龙混杂,难免生事。布政使有了主意,告诉盛宣怀采煤的主意不错,但官相正在谋划回京,不愿多生枝节,因此暂不宜开采。不过,官相答应一定设法给盛宣怀一个保举,劝盛宣怀回家等待。盛宣怀十分失望,但无计可施,只好回家。

这时候湖北官场发生大变局。湖北巡抚曾国荃锋芒毕露,不像前几任迁就总督官文。督抚政争,曾国荃毫不客气,上折弹劾官文贪庸骄蹇。朝廷派大员调查,虽极力弥缝,但无法完全掩盖。不过官文是满人,朝廷特别照顾,诏念前劳,称其尚非贪污欺罔,优与保全,解总督职,仍留大学士、伯爵,罚俸两年。曾国荃本期望继任湖广总督,没想到便宜了在徐州剿捻的李鸿章。朝廷下旨,李鸿章授为湖广总督,仍在军营督办剿捻。

盛康料定花的银子一定打了水漂,官文自保尚不及,怎能再顾及这些小事。然而出乎意料,竟然有了结果,因官文出奏盛宣怀襄办陕甘后路粮台有功,奉旨以知府尽先补用。盛康连连慨叹,官文虽然爱钱,但拿钱办事也算难得。候补官员多如牛毛,盛宣怀当然不可能去湖北做遥遥无期的候任知府。当然并非毫无益处,毕竟已经有着从四品的顶戴,非一般秀才可比。有这套“护身服”,在官场上打交道就方便得多。 36hELFahJF5/d82yMTjQxegq8zBS3QqoJkSfnNN2Ls8/rq4l23lnJamBcwOOYq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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