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怀先是接到信,观音寺收煤处被当地人打砸;继而又收到沙市来信,煤栈被人放火。焦头烂额中他又接到家信,董夫人病重,于是他专程回常州探亲。一进门,他看到董夫人已经瘦得脱了形,显得一双眼睛大而突出。一看到盛宣怀,她眼里涌出泪来,幽怨地说道:“你还记得有这个家啊。”
这句话让盛宣怀大为不悦。
董夫人见他铁青着脸,更觉委屈,道:“你身边倚红偎绿,当然不记得我这糟糠之妻。”
几个作陪的堂嫂、弟妇连忙打圆场道:“叔叔事情多,这不是回来看你了嘛!”
董夫人怨气太深,问盛宣怀道:“如果我不去信,你是不是要等我死了才肯回来?”
大嫂连忙岔开话题道:“先不说话了,叔叔风尘仆仆,先备饭才是。”
“不必麻烦,我吃饱了。”盛宣怀说罢拂袖而起,出了门。
“他爹,你回来!你给我回来。”董夫人凄厉地哭喊道。
几位嫂嫂、弟妇追出来,看盛宣怀直向大门外闯,知道他是赌气要走。但碍于礼俗,又不能去拉扯,只好命仆人去阻拦。仆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子,没有阅历,伸开双臂挡在盛宣怀面前。盛宣怀抬腿一脚,怒吼道:“滚开!”
盛家人从未见盛宣怀发这样大的火,都吓住了,谁也不敢靠前,眼看着盛宣怀出了二门。盛宇怀的妻子拍着双腿道:“老天爷,这可真是越闹越乱。”
轿夫、仆从听得盛宣怀脚步声,都从轿房里出来。看主人脸色铁青,也不敢多问,打轿帘的打轿帘,抬轿杠的抬轿杠,侍候盛宣怀上轿。
“去上海!”盛宣怀怒气冲冲地吩咐。
盛宣怀回到上海,既未去后路粮台,也未去广生货栈,而是直接回了他新近营建的丁香花园。这里在上海西南郊,从租界过来不到十里地,既避开了城市的喧嚣,进城办事也方便,水路乘船,或者陆路坐轿、打车,都很方便。这里原是一个小康之家的院子,院前一大片丁香,正是这片丁香吸引了盛宣怀。丁香丛南是一片荒地,再南边是个水塘,属于另一户人家的产业。盛宣怀把院子、荒地和水塘全买了下来,把老宅院进行了改造;又在水塘上建了亭台轩榭,荒地种了洋人时兴的草皮,周围建了黑砖园墙。这片地方立即草鸡变凤凰。原主人来参观过几次,无不赞叹盛宣怀的眼光。因为园子里有大片丁香,当地人习惯称为丁香花园。盛宣怀觉得虽出自乡野村夫之口,但也俗中带雅,因此干脆就叫丁香花园。
盛宣怀回家,主人刁玉蓉却未出来迎接。叫来门政询问,门政却支支吾吾。盛宣怀大怒,门政这才说道:“女主人出门了,小的也未敢问。”
盛宣怀气鼓鼓地进屋,越想越气,把屋里的茶具摔了好几样。玉蓉如花似玉,又正是贪恋床笫的年纪,盛宣怀一直隐隐担心她不能洁身自守,所以园中所用男性,除了门政是成年人,且严禁到后院,其他几个都是十来岁的孩子。夫人竟然出门,而且门政支吾,更让他疑窦丛生。
一直到了傍晚,玉蓉才在丫环的陪同下回来了。屋里没有掌灯,光线暗淡,她看到盛宣怀坐在椅子上,并未看清他的脸色,更没注意地上摔碎的茶具,便问道:“你是何时回来的?”
盛宣怀没有回答。玉蓉便进了内室,坐在镜前卸妆。
在盛宣怀看来,这完全是做贼心虚的表现。他砰地一脚踢开门,大声吼道:“你今天去哪里了?”
玉蓉噌地站起来,大约是吓坏了,一时没有回答。
“你去哪里了,一整天不回来?”盛宣怀怒发冲冠,一双眼睛瞪得要突出眼眶。
“我,我,我到缘善庵了。”玉蓉似乎是在撒谎。
一听这话,盛宣怀翻手就是一巴掌。因为打得太重,玉蓉踉跄着倒在床上。
玉蓉出身不清,是假借胡雪岩亲戚之名嫁来,为了避免麻烦,玉蓉是不准再去缘善庵的。不过缘善庵还有玉蓉的姨娘,每年都由盛宣怀专门安排一两次让两人悄悄见面。玉蓉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如今竟然自己跑了去,这不是自找麻烦?或者,她并未去缘善庵,只是编了一个借口?
“你等着瞧好了,等我查清楚了,再和你算账。”
盛宣怀所谓查清楚,就是把丫环叫来仔细问她。
“你老实说,有一句不实,立即拔掉你的牙!”盛宣怀首先警告道。
十五六岁的丫头早就被吓坏了,哪里还敢撒谎。据丫环说,夫人一早起来,就说夜里做了个噩梦,要到庵里烧香,磨蹭到九点钟才决定出门,而且只带她一个,别人不让跟。去的是缘善庵。她一直在大殿里等着,至于夫人见了谁,她不知道。吃了午饭后,才往回赶。
盛宣怀直觉丫环说的是真话,玉蓉应该是去缘善庵了。但他还要去“审”玉蓉,两相对证。他到了正房卧室,里面黑乎乎的,气道:“怎么不点灯?人都去哪里了?”
门外侍候的丫环跑进来点上灯,退了出去。盛宣怀看到玉蓉趴在床上,半边腮肿得老高。他心里已经后悔,说道:“你起来,我问你几句话。”
问的还是问丫环的话,回答没有出入。
“老爷,你总该相信我了吧?”玉蓉仰着脸,泪眼迷蒙地问。私下里,她对盛宣怀的称呼,很少用极正式的“老爷”,往往是用“哎”招呼他。
盛宣怀真想把她抱到怀里,但他抹不下脸皮,硬着心肠说道:“你以为我是为怀疑你生气吗?我生气是因为你不知轻重,私自去庵里!”
“我知道不该去,可我去了也不后悔。我刚才都说了,梦到我姨娘病重。我去一看,她果然病了,人都瘦了一圈。”
人都瘦了一圈是什么样?盛宣怀眼里立即显出董夫人的模样,心里不禁猛地一悸。他连做错事,而且全是在自己最亲近的人身上!他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他闷坐在椅子上,待了很久,才长叹了一口气。
玉蓉隔着窗户喊道:“把饭菜热一遍,再端上来吧。”
一会儿,饭菜端上来了,盛宣怀招呼一声道:“你也来一块吃吧。”
这是招呼玉蓉,也就意味着向她道歉了。
玉蓉出来,坐在桌子另一边,拿起筷子夹了菜,却又放下了。她的脸肿得比刚才更厉害了。盛宣怀要招呼丫环,被玉蓉制止了,意思是不要让人看到她这副样子。
“我给你热敷。”盛宣怀说着就要去烫毛巾。
玉蓉拦住他道:“你傻啊,这时候哪里能用热敷,只能冷敷。可天这么冷,冷敷也要不得。过会儿把鸡蛋剥了皮,你帮我在脸上滚一滚就好了。”
见玉蓉已经原谅了他,盛宣怀稍稍心安,这时候觉得饿了,狼吞虎咽,把菜和饭都吃光了。
夫妻上床,他让玉蓉躺在他的怀里,拿剥光的鸡蛋在她脸上滚。玉蓉疼得龇牙咧嘴。盛宣怀终于道歉了:“玉蓉,我下手太重,真是昏了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我可不愿我的男人轻易服软。”玉蓉摸一摸盛宣怀的脸道,“你没发现你比两个月前瘦得多了吗?”
盛宣怀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道:“胖瘦我哪里有心思去管。”
“你一定是遇到麻烦了,而且是大麻烦。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拿自己的人出气的。想明白了这一点,我真的不怪你,只是恨自己帮不上你的忙。”玉蓉又道。
盛宣怀抚摸着玉蓉的头发道:“我后悔死了,拿自己女人出气的男人最没有出息。从今往后,我再动女人一指头,我就不姓盛。”
“不姓盛你姓什么?好了,反正睡不着,说说你的麻烦事吧。我就是帮不上忙,有人听你说说,心里也会好受一些。不痛快,千万不要憋在心里。”
于是,盛宣怀讲他遇到的麻烦,玉蓉一直在静静地听。
“花重金雇了洋人,如今煤铁都勘查清楚了,只差架上机器就可采煤、炼铁,偏偏官款断了。断了也就罢了,我不甘心,因此改为商办,想招集商股完成这件大事。没想到招股不顺。我感觉上海有人在有意扯我的后腿,更没想到这节骨眼上,观音寺、沙市都出了乱子。这样一闹,商股更无希望。而且我预感有人在背后使坏,只怕要好事多磨。”
“那不是最要紧的。煤铁埋在地下,今年没钱采,过几年再采也跑不了。你说得不错,这些事不会是赶巧了,而是有人在背后使坏,湖北、上海两边同时下手。”
“啊,这话怎么说?”盛宣怀大吃一惊,不明白玉蓉怎么会这样想。
“不是我想的,是今天我听姨娘说的。我开始说不后悔今天去一趟,就是说这事。”
玉蓉的姨也就是缘善庵的住持觉慧,是个真正的能人,交游极广也极杂,巨富达官府上登堂入室,小家鄙户家里盘膝而谈,江湖之中也有朋友,所以什么样的消息也能听到。近来她听到了关于盛宣怀的好几个消息:一个是两江总督衙门有人在调查他当年购并旗昌的事;一个是有人结交洋行的买办,打听的事情也与盛宣怀、湖北煤铁总局有关;还有一个,打探盛宣怀与缘善庵的瓜葛。
听闻这三个消息,盛宣怀惊得后背直冒冷汗。他一字一顿地说道:“问题严重了,有人在暗中算计我。这可非同小可,而且涉及两江衙门,我必须立即去北洋一趟,向李中堂面禀。”
对这三个消息做了一番分析,他认为前两个都很难摘干净;第三个却没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就是笑话他娶了个身份卑贱的如夫人。
玉蓉却神情肃穆道:“这件事更不能小看。我姨说了,她拼上一条命也要保护好你。”
盛宣怀一笑说:“有什么大不了的,要女人拼了命来保护我。我是顾惜面子,可还不至于把面子看得比命更要紧。”
盛宣怀赶到天津,李鸿章正为日本人宣布琉球更名为冲绳一事忙得不可开交,等了三天才见上面。李鸿章脸色铁青,没等盛宣怀开口,把一封信扔给他说:“你办的好事!”
盛宣怀忐忑不安,打开信,是李瀚章给李鸿章的私函——
敬启者:
自盛道赴鄂省开办矿务以来,前此钎煤武穴,成效未睹,亏累已多。继复设局于荆门,始而收买运售,既又集股开采。若果事尚可为,何妨委曲调护,期收桑榆之效。乃迄今数载,局务既无起色,亏项亦毫无弥补,而徒屡禀求减公家税厘。夫使税厘减而有损于公,无害于民,亦可淡漫视之。乃事竟大谬不然。推求其故,盖由荆门矿煤久经土民办运,该局名为开采,实则收买民煤转售牟利。该处煤色即使能抵洋煤之用,而收民煤以转卖,焉用此局为耶?且历委员董并未躬亲局务,徒令司事经理,局中靡费且不过问,司事借端蒙蔽,弊窦实多,虽免厘减钞,力轻成本,仍于事无济。蒋守禀言,局事断难扩充,公项无从填补,既无益于公,更有害于民,自系实有所见。该局收买民煤堆存沙市,商煤至则减价争售,商煤尽复抬价居奇,以致商民皆病,怨谋烦兴。
查矿局之设,原欲开中国未兴之地利,收外人已占之利权。荆煤本小民素有之生计,官家攘夺,已非设局之本意。况又垄断以罔利乎!且局煤由收买而来,既属不净,不合轮机之用,即不应滥行收买。若该煤无利可图,或不合下游销售,即应停止购运。今上损国税,下碍民生,而于洋煤无毫末之损,于公亏无涓滴之益。若不早变计,恐至不可收拾,悔之无及也。除批饬仍照定章办理并咨明冰案外,应加函商请尊处,即饬停止买运,并将荆局裁撤,以归核实。特此布商,并盼示复。专此,顺颂勋祉。
盛宣怀一边看一边冒汗,等他看完,不敢抬头看李鸿章。
只听李鸿章说道:“湖北办矿,原本打算开中国未兴之地利,收外人已占之利权,更是希望你能开风气之先,给开平做个样子。你本该激发天良,谋定后动,处处脚踏实地才是。没想到办矿数年,毫无成效,不但亏累官帑,还让人如此埋怨,我北洋的脸都不知往哪里搁。我大哥尚且如此不满,他人更不可问!办理实属荒谬!你立即把荆当矿局裁撤,一天也不得拖延!”
盛宣怀还要辩解,李鸿章早就端茶送客,门外一迭声地高呼道:“李中堂请喝茶。”
被李鸿章下逐客令,盛宣怀还是第一次遇到。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天快亮时他才蒙蒙眬眬睡去。他梦到董夫人了,是他们刚新婚不久,夫人半躺在他怀里撒娇,对他说道:“你什么时候不喜欢我了,就对我说一声,我可不愿被人家讨厌了还不自知。”他哄夫人道:“我一辈子都喜欢你,哪里会讨厌你。”夫人忽然泪流满面,道:“你骗我不要紧,好好对咱们的孩子就行。”盛宣怀遽然而惊,醒了过来,已经天光大亮。
他爬起来,回想刚才的梦境,心里颇觉不安;尤其想到董夫人病重时自己竟然盛怒而走,更觉歉疚。他决定去衙门一趟,面见李鸿章请假。依他的心情,恨不得立即乘轮南下,但如果他不请假,很容易让李鸿章误会他是赌气而走。
他来不及吃早饭,匆匆赶到北洋衙门,一问,今天李中堂没说出门。他直接去了后院,打算先去给李鸿章请安。李鸿章吃罢饭,正由武巡捕陪着要到前衙来。两人迎面相遇,李鸿章招招手,盛宣怀紧跑几步,跟到他身后。李鸿章边走边道:“杏荪,昨天我的话也许重了些,但这件事你办得实在不漂亮!你应该知道我对你寄予多大的期望,对湖北总局寄予多大期望!撤了吧,再不撤,就成是非窝子了。”
盛宣怀小步紧跟,垂手回道:“是,昨天晚上愚侄一夜没睡,翻来覆去地想,也觉得非撤了不可。愚侄惭愧,辜负了世叔的栽培。”
李鸿章又道:“要办事,难免会受挫折。俗话说,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可是,光爬起来不行,要吃一堑长一智。你要静下心来,好好检讨,教训到底在哪里。你不要简单地归咎于招不起商来,更不能简单地认为是北洋关键时候不支持你。”
“是,是,愚侄绝对不会那样想。”
“我让你赶紧撤出这个是非窝,还因为你署理天津道的事情差不多了。这种时候尤其不能卷进是非中。有得就要有失,没法两全。”
盛宣怀心头发热,回想夜里对李鸿章的埋怨尤觉内心不安,腰也就弯得更低。
到了签押房,盛宣怀替仆从给李鸿章泡上茶。李鸿章和颜悦色地说道:“杏荪,你马上回湖北一趟,把事情办妥了,立即回天津来。虽然是署理,可是责任不比实授轻。天津道辖两府十八州县,又管理海运、河工,海防也与之息息相关,吏治、洋情、兵事,哪一样也不容耽搁。尤其今年暴雨成灾,转眼就入冬,赈灾也是迫在眉睫。”
盛宣怀答应一声,说自己马上就处理,顺便说了自己先回常州的事。
李鸿章点了点头道:“你天天在外奔波,贤夫人在家主持也不容易,回去善加安抚。家和万事兴,这时候可不要闹得后院起火。”
天津道刘秉琳两个月前因病请辞,盛宣怀得信,已经暗中运作署理的事情。署理虽然时间长不了,却是一个很重要的经历。李鸿章说差不多,到底到了什么程度,他当然无法直接问,但办法还是有,那就是去行辕文案档房,一查便知。他在行辕里人头很熟,不待他问,已经有人恭喜。他自谦道:“刚才中堂还说起,我以为中堂是随口一说。”
“哪能是随口一说,上谕都准了。”
文案档房老刘从腰里解下钥匙,打开橱子,拿出一份文件,是光绪五年九月二十四日李鸿章所上《盛宣怀接署天津道折》。再看后面,有一行馆阁题的批注——光绪五年九月二十六日,军机大臣奉旨:钦此。
盛宣怀又拱手道:“抽时间我请大家喝酒,现在是来不及了,中堂让我立即回上海,恐怕还要回武昌一趟。”
都是熟人,不必客气,老刘笑道:“好,盛方伯的这顿酒我可是记下了,到时候您别不认账。”
盛宣怀一边出门一边道:“你把心放到肚子里,这顿酒少不得。”
盛宣怀在轮船上也没有闲着,他连写几封信:一封写给李金镛,通知他已经决定撤销荆门矿务局,尽快盘账;一封写给江南制造总局徐寿,让他留心,如果有人买采煤机器,务必从中搭线;再分别以矿局名义呈禀湖北和两江,报告撤销荆门矿务局的事情。
回到常州,见到董夫人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盛宣怀鼻子一酸,坐到床头,握住她的手道:“夫人,我回来了。”
董夫人努力一笑道:“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都怪我,不该赌气。可最近麻烦事太多,我都快应付不下来了。”盛宣怀说完,又对诸位妯娌说道,“各位嫂嫂弟妇,辛苦你们了。我回来了,你们先回家休息,我陪夫人说说话。”
等众人离去后,盛宣怀搬了个圆凳,坐在床边,给夫人讲这几年湖北办矿的情形,尤其讲到不得不撤销荆门矿务局,他心中有万般不甘,回顾办矿以来,自己是慎而又慎,不知道究竟错在哪里。这些年来,他从来不向夫人讲他的事情,不知为什么,这次特别愿意说给她听。
董夫人很疲倦,闭着眼睛听,偶尔点点头表示她在听。此时,她睁开眼,对盛宣怀说道:“你不要总是想你办错了什么,凡事讲天时地利人和,不是你一个人的对错可以决定。再说,你也不要计较办坏了这一件事;来日方长,你只要办好几件大事,就没人敢小看你。”
这话出自夫人之口,让盛宣怀刮目相看。他曾经以为她只是一个相夫教子的内当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见识,越加后悔这些年没与夫人长谈。
董夫人心情不错,吃了晚饭。盛宣怀还是陪着她说话。盛宇怀的夫人过来看了看,对盛宣怀说道:“他叔,你不要只顾和她婶子说话,当心累着她。你们说话的日子长着呢——你哥听说你矿上遇到麻烦,不放心,让我来叫你过去说话。”
盛宣怀跟着嫂子到了后院,嫂子在门口站住了,说道:“不是你哥找你,我看她婶子不大好,得做准备了。”
盛宣怀不大相信道:“我看她精神头很好。”
“是见到你的缘故。她这一口气憋着,就是等你回来。如今你回来,该说的话都说了,恐怕……也许我是多虑了。当年我娘也是这样,精神头很好,恐怕是回光返照。你交代孩子们,都不要走远了。我也告诉姐妹们一声,该准备的悄悄备着。”
盛宣怀没想到夫人大限已到,鼻子一酸,眼泪涌出来。嫂子见状立即劝道:“他叔,你是顶梁柱,你不能乱了方寸,更不能让弟妹看出来。”
盛宣怀回到董夫人床边,她红光满面,心情也很好,说道:“趁着我还能开口,交代你几句话。玉蓉妹妹人不错,对孩子们也好。如果我走了,你就续弦吧。立她,我闭得上眼睛。”
盛宣怀劝慰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等养几天就好了,你不要多想。”
“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要记在心里。”董夫人有些累了,不再多说,拍拍盛宣怀的手,算是最后的交代。
当天夜里,董夫人就驾鹤归西了。
处理完董夫人的丧事,盛宣怀打算尽快到湖北去一趟,有些事情非他亲自走一趟不可。但西行之前,还要先回一趟上海,郭师敦希望见他一面。
郭师敦的意思提前解约,责任不在他身上,因此希望盛宣怀出一纸证明,对他的能力和态度予以肯定。这件事好办,也应当办。盛宣怀立即亲笔起草证明单——
钦命布政使衔督办矿务署理直隶天津河间兵备道盛。为查湖北矿务,前经总税务司赫代向英国延请矿师郭师敦来华,随同本道查勘湖北各矿。据报荆门煤矿质地颇佳,以及大冶铁矿亦属兴旺,可资采炼。该矿师于矿务、化学、绘图一切甚为熟谙,办事亦颇认真。只因所勘煤矿运道艰难,一时难以创造铁路,是以中止。除已将该矿师所订合同经由江海关税务司当面注销以作废纸外,所有应给薪水、川资均已付清。现在,该矿师即将回国,毫无纠葛。尚念该矿师于矿务熟悉,办事亦极认真,特此给单知照。
光绪五年十一月十二日给
盛宣怀如此评价,郭师敦很满意。他也听说了荆门矿务局成立不到半年就被关闭的消息,很是不理解,问道:“当初盛大人负责官办湖北开采煤铁总局,煤铁均已探明,且大有可为,有大利可获,忽然一声令下就关闭了。当时大人解释说,是官府不欲与民争利,因此改为商办荆门矿务局。可商办不到半年,忽然又是官府一声令下,又要关闭。荆门矿务局既然是商办,为什么凭官府一句话就可以关闭?是矿务局违法了,还是盛大人违法了?”
盛宣怀回道:“都没有,是商人们没有银子,将来凑足了银子会重新开张。”
“银子的事太好办了。中国商人没有银子,外国商人多的是资本,他们很乐于投资中国。如果大人愿意,我可帮大人筹资。”
“不必,朝廷是不会批准洋人国家来开我们的矿山的。”
“为什么?对外国的友好帮助中国为什么不接受呢?外商投资,中国获利,这样的好事中国为什么不接受?”郭师敦问话咄咄逼人,“神父到中国传递上帝的福音,中国人反对;商人到中国来投资,帮助中国加快发展,中国朝廷又反对,中国真是一个神奇的国度。”
“你是新闻纸看多了,你们的新闻纸天天鼓吹这样的说法。你们霸占香港、澳门,强租广州、福州、厦门、上海十几个口岸;你们侵略中国、还要我们赔款,还说是来帮助中国发展。这可真是强盗逻辑。”
郭师敦见惹怒了盛宣怀,连忙赔小心道:“大人误会我了。我的意思是说中国的发展应该融入世界的发展中,不该这么封闭保守。大人必须承认,广州、上海、天津、汉口这些租界口岸,现在已经成为中国最发达的地方,不管当初过程如何,结果是很美妙的。这一点您不会否认吧?”
“不能只看结果。不能因为结果好,就一好百好。比如,同样是生了一个孩子,夫妻相爱,生出的孩子是感情的结晶;可如果一个女子被强奸,生出的孩子就是罪证!”
盛宣怀这一句话,把郭师敦堵得哑口无言。他憋得满脸通红,挤出一句话道:“中国语言太奇妙了,谁也无法在辩论中取胜。”
郭师敦带着盛宣怀的证明单走了,但郭师敦之问,让盛宣怀无比烦恼。尤其是荆门矿务局的关闭,他更是不甘心。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回顾在湖北这几年,不能说自己不尽心,也不能说不负责,尤其后来勘查当阳、大冶,自己无不亲力亲为。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李鸿章说让他吸取教训,但属于他个人的教训到底在哪里?他总觉得被一股力量裹挟着,身不由己,但这股力量又是什么?他辗转反侧,一直到后半夜才睡着。后来他是被憋醒的,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咳喘的毛病又复发了!
玉蓉连忙披衣给他按摩,但不能缓解。玉蓉哭着说道:“你可千万不能倒下。”
受李鸿章的影响,盛宣怀笃信西医,他拍了拍玉蓉的手说:“别担心,天亮了就去请西医,打几针就好了。”
一个星期后,盛宣怀感觉已经好利索了,无论如何要到湖北去一趟。第二天一早打算乘轮船西上,正在收拾行装的玉蓉忽然放声大哭。盛宣怀连忙跑过去,一迭声地问怎么了。玉蓉哭着把《申报》递给盛宣怀,这是几天前的报纸,因为盛宣怀在病中,都没来得及看。第一版下面有一则消息,《缘善庵发生奇案,俏住持香消玉殒》。原来,住持觉慧几天前离奇死去,既不是圆寂,也不像他杀,更不似自杀,县里仵作也极为困惑。
盛宣怀眼前立即浮现出觉慧那如满月般丰腴的脸庞,还有略略上吊的一双凤眼。他心里倏忽一下,一时间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在梦中。那个曾经让他无比迷恋的人忽然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他想起玉蓉曾经说过,觉慧为了保护他,要拼了性命这样的话。他当时不以为意,现在看这件事情不一般。如果仅仅为了掩护玉蓉的身世,大可不必以命相拼。
“我娘这样做,也是不得已。”玉蓉告诉盛宣怀,觉慧其实是她的亲娘。而她的亲娘不是一般的人物,是太平天国的王妃。
署理天津道盛宣怀奉命到行辕见李鸿章,被文巡捕带到签押房边的花厅等候。茶几上有一张天津机器制造局发来的电报,是报告九月份生产情况:九月计产黑色火药三万公斤,铜帽三百二十万粒,各式铜拉火一万一千支,各式炮弹六千五百发,各式枪弹十二万发。
李鸿章对西洋新技术向来十分敏感,数年前他就在天津水雷学堂聘请洋教员,教授电报技术。两年前,他又让水雷学堂的电报生在洋教员的指导下,架设了一条从天津机器制造局到他的行辕内的电报线,从此机器局经常以电报的方式禀报工作。天津机器局到行辕只有十几里路,即便是派人递送也费不了多少工夫,李鸿章所图,是验证电报这种新技术。极力怂恿他架这条电报线的是水雷学堂洋教员贝得斯,他曾经任职丹麦大北电报公司。李鸿章明白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大北是想在中国电报市场上有所图。在大清国,要想办洋务有所成,除了李鸿章,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但在大清办事,不像洋人想得那么简单。这条短短十来里的电报线,从建设起就波折不断。外间传言,人从电报线下经过就会害头疼,如果在电线下居住,那就有亏阳寿。还有一种说法,电气在铜线中横冲直撞,有一种很强大的力量,只是我们看不到。不然,怎么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消息传递十余里?但这种力量阴间的鬼魂能够感觉得到,据说方圆十余里内,地下的先人都被搅得阴魂不安。已经有多种例证,某某连续梦到去世多年的母亲披头散发、痛哭流涕,说自从通了电报,失眠、心悸,无一日安宁。这样的传说很多,且越传越神,越传越真,以致后来有人偷砍线杆。李鸿章软硬兼施,到现在种种奇闻总算少了点。民间尚且如此,那些一闻洋务便掩耳为耻的顽固派必定千方百计阻挠。洋人想大办电报的想法,在李鸿章这里也未能得到回应。
直督行馆通电报的事盛宣怀当然知道,不过从未多动心思,那时候他的心思全在湖北矿上。不过今天,他捏着这一纸电文,不禁怦然心动!他多次听人说过,在洋人国家办电报是能赚大钱的!他动了办电报的心思。
一会儿,津海关道郑藻如也到了。两人是老相识,盛宣怀连忙起来让座。郑藻如是两年前从江南制造总局会办任上调任津海关道,他比盛宣怀大十几岁,招招手道:“杏荪老弟早到了?快坐,快请坐。”
郑藻如坐下,下人连忙奉茶。他喝了一口茶问道:“杏荪,中堂相召,不知所为何事?是咱们一块见,还是分别相见?”
盛宣怀回道:“我也是一概不知,传话的人只说中堂有事召见。”
“一个样。看来是有大事相商。”
两人正在说话,文巡捕进门相请:“二位,中堂召见。”
两人进了李鸿章签押房,李鸿章正在抽水烟,桌案上是一堆文件。他指指对面的椅子说道:“玉轩,杏荪,你们坐。”他抽几口水烟,将水烟袋放到案边才道,“今天所议事涉机密,不得外传,这也不必我多说——想保密也难。不过,不要从我直隶走漏风声就是了。”李鸿章又指了指案上的一份文件道,“你们俩先看一看。”
盛宣怀起身拿过文件,递给郑藻如;郑藻如看完,递给盛宣怀。那是一份密谕,是上月初军机大臣密寄大学士直隶总督一等肃毅伯李鸿章、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大学士陕甘总督二等恪靖侯左宗棠、两江总督沈葆桢、帮办军务伊犁将军金顺、塔尔巴哈台参赞大臣锡纶,所议是交收伊犁事宜。
十多年前,俄国趁新疆之乱出兵占据了伊犁,说是等中国收复了新疆,就会交还。他们大约认为中国绝对无力收复,如今新疆真被左宗棠收复了,他们就耍起赖来。朝廷于是派崇厚出使俄国,就交收伊犁进行谈判。谈判很不顺利,先是避而不见,后是一再推诿,然后是百般狡辩。一直拖到八月份,双方就交收伊犁达成条约,崇厚签字后发了个节略,不待朝廷指示,就擅自起程回国——他受不了俄国冬季的酷寒,必须抢在大雪封路前回来。他签订的条约共十八章,事涉赔款、边界、商务。赔款名义是给俄国人“代守”伊犁兵费,二百八十万两,总算在可接受范围内。界务却很荒唐,伊犁北、西、南三面都被割去大片领土,伊犁三面皆被俄国包围;尤其南边,北疆通南疆的三条要道,全部落入俄人之手。至于商务,条约准许在嘉峪关、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哈密、吐鲁番、乌鲁木齐、古城七处增设领事官;增开两条商路,一路由张家口、通州到天津,一路由嘉峪关过西安、汉中到汉口。朝廷的意见是,“偿费一节尚不过多,通商则事多纠葛,分界则弊难枚举,断不可许,亟宜筹划布置,迅图补救”。要求李鸿章就商务、界务如何办理,详细密陈。
李鸿章深得曾国藩“每临大事有静气”的真传,越是重大事情,他越不急于复奏。不急于复奏,有两个小算盘,一是可以探听一下各方的动静,二是自己有更多的时间思考。左宗棠的态度不问可知,他一定不同意这样的条约。当初他收复完南疆,就有意要挥师北上,乘胜收复伊犁。朝廷不愿开罪俄国,这才派崇厚出使。
“现在国家羸弱,强敌环伺,西、北有俄罗斯,东有日本,中俄边界万余里,防不胜防;东边的日本其实更加可虑,他们一心效法西洋,修铁路、开矿山、办电报、造轮船,国力日胜一日,南窥我台湾,北则觊觎朝鲜,琉球国被其吞并,则几成事实!如今的形势,中国一起边衅,各国必一齐发难,所以力保和局,是我一直主张的大政要略。这也是我老师孜孜以求者。交收伊犁问题如果处理不好,中俄启衅,日本必乘机发难,所以必须慎之又慎。今天找你们来,就是听听你们的意见。”李鸿章开口说道。
直隶总督以下,不设巡抚,两大员分别是藩台、臬台,也就是布政使和按察使,但两人均驻省城保定,无法面商;在天津,称得上大员的就是天津海关道和天津道了。大清十几个海关道,都由海关驻地的道台兼任,比如上海关道由苏松太道即俗称的上海道兼任,汉口海关道由汉黄德道兼任;唯有天津海关道是单设,并非天津道兼任。李鸿章找两人商议,还因为两人都称得上是心腹部下,郑藻如早年就入淮军幕府,后来又与冯焌光一起创办江南制造总局,是冯焌光的重要帮手。江南制造总局的生产,主要依靠的就是他,他深受李鸿章赏识。盛宣怀更不必说,是李鸿章一手带出来的部下,待之如子侄。
郑藻如看盛宣怀一眼说道:“杏荪,你先说说?”
盛宣怀连忙摇手:“我能有什么主见,我只有向中堂和您学习的分。”
郑藻如见状说道:“那我就抛砖引玉——赔款不必说了,朝廷的意思可以接受,当然能再降降更好。至于商务,我倒认为不见得全是坏事。国与国之间互市交易,互通有无,自古有之。关键是现在的税则有问题。洋人国家,自己货物出口,出口税务求其低,为的是多出口;进口他国货物税则务求其高,为的是有所限制,以保护本国商品生产。我国则恰恰相反,国内商人贸易,出口税重,而且境内处处设有厘卡,雁过拔毛,商人不堪重负,无力与洋商争衡;而洋货进口,税负之轻全世界没有第二家!所以与洋人互市,咱们吃亏太大。日本就处处学洋人,比如咱们到日本长崎等处去贸易,纳税奇重无比。杏荪是轮船招商局会办,这个你再清楚不过。所以通商不在口岸多少,而关键在于要修订税则。”
“你说的有道理。可偏偏朝廷并不看重这一点,反而在洋人觐见磕不磕头这样的虚礼上寸步不让。”李鸿章叹了口气道,“正人君子耻于言利,在税则上斤斤计较,均属‘小人’行径,所以要改税则,洋人不答应,朝廷也不惹这个麻烦,这一条提也没用。税则不可改,不过立法却很重要。将来中俄贸易关键是各地方官要与俄商遵照条约,妥议章程,严格遵守。这又涉及用人,将来张家口、嘉峪关两口监督,要像海关道一样慎择人,要懂洋务、善外交,还要操守好,能够严防私卖、逃税等弊——玉轩,你继续说。”
“说到界务,正如上谕所言,断不可许!如此一来,伊犁三面环敌,根本不可守,是收回不如不收。尤其伊犁之南,更是寸土不可丢。”
“玉轩,你说的有道理。寸土不可丢,这话谁都可以说,唯有我们不能拿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自缚手脚。如果俄国人就是不同意改约,那你说该怎么办?难道要像左老三那样,与俄国人打一仗?打一仗,话好说,可东南数万里海疆,处处需守。恰恰我们连一艘像样的铁甲也没有,就靠北洋的几条小炮艇,北洋尚且难守,又何论整个海疆!”李鸿章听了又反问道。
盛宣怀也附和道:“我倒是觉得,北洋应当抓住时机,办几件自己的事。”
“得味,得味!”李鸿章拿水烟袋点指着盛宣怀道,“办几件北洋自己的事,你说说看,能办哪几件?”
盛宣怀受了鼓励,意气风发道:“第一件,当然是奏请朝廷,赶紧购买铁甲舰。我得到的消息,如今俄国有一百多条军舰,铁甲舰就有几十艘。万一中俄关系紧张,俄国未必与我们在陆上较量。为什么?我们到西北远,俄国派兵过去也不近呢。十有八九,他们会以其之强制我之弱,派铁甲舰到海口来。日本侵台时朝廷本有购买铁甲舰之议,可等日本人一撤兵,铁甲舰的事又拖下来了。如今正好趁此机会,再次奏请。”
李鸿章点头说道:“正合我意。”
“第二件,就是赶紧办电报。这既是治本之策,也有治标之效。为什么这么说?在欧美国家,电报是一桩极大的生意,每年赚不少钱、交不少税,于国于民均有益无弊。电报一通,消息瞬息可至。特别是我国万里海疆,不可能处处派舰艇去守。有了电报,何处有警,一个电报打过来,便把舰队派往哪里,一支舰队便可收两支甚至三支之效,所以于军务大有裨益。外国富强之策,水里有轮船,陆上有火轮车,五金之矿得以开采,再加上电报传递消息。其中最关紧要者,我认为是铁路、电报两项。但铁路开支太大,宜缓不宜急;而电报所需经费不多,可收速效,正宜大办特办。”
“后生可畏,玉轩,后生可畏呢!”李鸿章很满意盛宣怀这番话,“杏荪,大道理好讲,办起来又是两回事。比如办矿,当初你的信心也大得很,结果怎么样?不了了之。电报的好处我早就看到了,不过外国到底怎么样,我没亲眼见过,要想赚钱恐怕也不是如你所说那样简单。你且先调查清楚,你想清楚,再来和我谈。实话说,我早就想办电报,就是铁路也是动心多年,动议多次,无奈京中舆论铁板一块,我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不过能借此时机先把电报办起来,也算是大功一件。”
盛宣怀没想到李鸿章会迅速答应。他受了鼓励,话更赶趟:“依我看,这次崇大人擅自回国,也与电报不通关系极大。从俄国国都到上海,迢迢数万里,他们发电报,从俄都到海参崴,再通过海底电线通到日本长崎,再转到上海,不过一天时间。可是,电报从上海送到京城,用轮船附带,尚需六七日到京;如遇海道不通,由驿递就得十来天。上海至京城仅二千数百里,较之俄国至上海消息反迟十倍。如果通电报,崇大人的节略一到,朝廷立即发报,不允他回国,继续和俄国人谈,何来眼下的麻烦?”
“电报当办,眼下也是个机会。玉轩,你们两个回去,先商量一下。杏荪多用点心思,考虑周全,不要步湖北办矿后尘。”
李鸿章端茶送客。两人出了直督行馆,各自轿夫早就得了消息,已经在大门外等候。郑藻如邀请盛宣怀到海关衙门去坐坐。直督行馆就在南运河北岸,两人分别乘轿,一前一后过了河上浮桥,南行不远就是天津老城。不过不必进城,稍往东一走,沿东城墙往南,到了东门外,就到了海关道衙门。今年刚遭水灾,四处还留有大水过后的淤积,灾民拥入天津就食,天已经有些冷了,一路上不时有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的流民伸手乞讨,被兵丁大声呵斥着才开出道来。
海关道衙门是在原长芦蓟永运同公所基础上改建,有五进,统共大小八十间房屋。轿子一直抬进大门,到了仪门前方始落地。两人绕过大堂、二堂,直到三堂侧的花厅。
奉过茶后,郑藻如有些不满道:“杏荪,中堂有些观点我实在不能苟同。左相收复新疆,无论如何是大功一件,国人因此大受振奋也是事实。中堂反而说是收回一片荒地,是增朝廷一大漏洞。不能因为要养兵养官花银子,就认为收回不值得。如果按这样标准,大清那么多地方朝廷要往里搭银子,难道都要丢弃不成?以他的道理,只留下江南数省算了。”
盛宣怀当然不好反驳郑藻如,更不能附和去褒贬他的“世叔”。他向郑藻如竖起大拇指道:“我真是服了您了,我在中堂身边八九年,您是第一个敢拍案而起和中堂争辩的。”
郑藻如见状,叹了口气道:“杏荪,中堂于我有恩,我绝对没有惹他生气的意思。正因为中堂视我们为心腹,有些话也只有我们敢说;我们再不说,中堂固执成见……我是完全维护中堂声名起见。但愿中堂不要误会,以为我郑某人与他离心离德。”
“那绝对不会!中堂不也说了,君有诤臣,不亡其国。他是把您当作诤友看待的。中堂今天着急,是您戳到他伤心处了。中堂这些年,殚精竭虑,办了那么些事情,洋务啊,外交啊,海防啊,哪一样少得了他。可清流参他,顽固派骂他,尤其骂他卖国,他最受不了。而左帅是一味强硬,在西北大把大把花银子,收复了新疆,朝廷上下,无论中外,对他都是赞扬有加;就是洋人也在报纸上称赞他,说是数百年来中国少有之常胜将军。中堂不说,心里不平。”盛宣怀说了一番道理。
“因为办洋务被人骂,不稀奇。这些年来,只要与洋人打交道,就被人以‘鬼’相骂。堂堂恭亲王,都被人骂为‘鬼子六’;丁雨生抚台,更是被人骂为‘丁鬼奴’。至于我们,恐怕背后也有人骂。笑骂由人笑骂去吧。可是办洋务,看到中外差距,奋起直追是对的,因为中外有差距就任由人家欺侮,不行!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受人欺负,奋起反抗,可能改不了挨打的结局,但总可以保留点体面。像一堆发面团,任由人家揉搓,会被人家看不起!左帅受人尊重,原因就在这里。中堂说到治病扶元,我觉得心气也是元气之一。如果我们只一味在枪炮舰船上下功夫,心中那股劲没了、气节没了,那会病得更重,就成了扶不起的阿斗!”
盛宣怀只能听着,不置可否。郑藻如突然醒悟,不再说下去,叹了口气道:“杏荪,这些话我也只是对你说说,你千万不可传到中堂耳朵里。只能尽上我们的力量,当好中堂的帮手就是了。”
接下来谈电报。
“杏荪,你年轻,有闯劲,我佩服。尤其湖北受挫后,仍然保持这么一股劲头,实在难得。办电报,我支持你。看来你一定做足了功课,你是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要说做功课,还真是惭愧,我恐怕不如您了解得更多。我在湖北办矿,与洋人打交道多了,多次听他们说到国外电报纵横,投资商赚得盆满钵满。他们认为中国幅员辽阔,办电报前景一定很好。我现在的想法,第一步,可以军务为名,先在天津与大沽海口炮台之间架起电报线,算是做个试验;等成功了立即在津沪、京津之间架设,还有沪粤、沪汉,都应当尽快架起来。”盛宣怀说出了内心的想法。
“那都是后话。不妨走一步看一步,步步扎实,千万不能再像湖北办矿,半途而废。杏荪,不要怪我说话难听,嫉妒羡慕你的人很多,但即便有中堂罩着,却也容不得你再出差错。如果电报上再遭挫折,恐怕会有人落井下石。所以我提醒你,闯劲要有,但一定要戒急戒躁!”郑藻如叮嘱道。
盛宣怀诚恳地说道:“您的提醒我一定记在心里。先试办津沽线,您觉得如何?”
“完全可以,百把十里,花不了多少银子。你赶紧到机器局找教电报的洋人了解情况,争取中堂回保定前定下来。”
盛宣怀点头应道:“是,我正有此打算。如果年前年后能把电报架通才好。”
“那当然好,但也不必太过着急。还是那个字——稳。先站稳脚跟,再说跑的事。”郑藻如还是那句话。
盛宣怀却不能不急,因为他想在李鸿章回保定前定议,时日无多。当天晚上,他就请水雷学堂的洋教员丹麦人贝得斯吃饭,作陪的是参与架设津衙线的三个中国学生。盛宣怀让他们给他推荐几本电报方面的书籍。这是小事一桩,由贝得斯列出《电学图说》《格物汇编》《格致新编》三本,里面都有关于电报的知识,可从江南制造总局的翻译馆借到,或者书店里也可买到。
四五个人边吃边谈。
盛宣怀感兴趣的,首先是电报到底是怎么回事。要说明白,说简单很简单,说复杂没学过电学的人,直如坠进云山雾海里。盛宣怀弄懂一点就够了,电报就是通过电流来传递文字信息。说到电报的发明,则有一大堆故事好讲。据说洋人钻研电报,从乾隆年间就开始了,试了好多种办法,但都不实用。下功夫最多的是英国人,大约道光十八年(1838年)大西铁路局就在伦敦设立了电报局,架设了一段二十多英里的电报线。但那时的电报是磁针电报,称五针电报机,通过电流控制五个针的指向,能够传达二十个字母,组成英语单词。可英语字母共有二十六个,有六个字母是无法传递的,导致这种电报的实用性大打折扣。
“那现在的电报机为什么能够传二十六个字母?”盛宣怀问。
“现在所用是摩尔斯电码,与磁针电报完全不是一个思路。”贝得斯给盛宣怀讲了个故事。
美国人摩尔斯并不是发明家,而且连理科生也不是。他是一个画家,喜欢采用一种“浪漫”的绘画风格,在大而宽阔的画布上以宏伟的形象和绚丽的色彩描绘英雄传记和史诗事件,充满浪漫主义色彩。但很不幸,他的作品却卖不动。为了扩大影响,也为提高收入,他到欧洲游历好多年。后来他乘坐轮船横跨大西洋返回美国,途中百无聊赖而又思乡心切。恰好同船有个年轻人,在船上做电学试验,给大家解闷。当摩尔斯听说,电流只要一接通,无论多么远,瞬间就可传到电线的另一端,他深受震动。他想,如果能够利用电流传递信息,他不就可以瞬间与万里之外的亲人联系吗?艺术家都是冲动的,摩尔斯当即决定放弃绘画,发明用电传递信息的机器。他没有任何电学基础,就向电学家请教,去给人家当助手学习知识。后来他还和一位发明家合作,共同研究。经过十余年的不断试验、失败,再试验再失败,终于他的摩尔斯电码和发报机发明出来了。摩尔斯电码最基本的就是点和横线两种符号,而他的发报装置也很简单,是由电键和一组电池组成。按下电键,便有电流通过,按的时间短促表示点信号,按的时间长些表示横线信号。他用不同数量的点和横线代表不同的英文字母,便能很准确地把意思传达出去。摩尔斯电码和他的电报机一举成功,很快风行世界各地。就是研究电报最早的英国也放弃了五针电报机,迅速采用了摩尔斯电码电报。
“我听说制造局发报,是先把中国话翻译成洋文才能传送。中国字有好几万个,中国话丰富深奥,用洋文翻译传送,只怕有时候会驴唇不对马嘴。尤其是人名和地名,洋文更没法表达明白。比如我姓盛,洋文一般用相似的音来表示,那么接报的可能翻译成胜利的胜,这电报又该送给谁?”
电报生李嘉笑了笑道:“很简单。现在已经有人专门编了本《电信新法》,挑了八千个常用汉字,分别编了摩尔斯电码。八千字,您就是参加科举考试,也已经够用了。”
“啊,那真是太好了。”盛宣怀还有问题要弄明白,“如果我要说的事情不愿让外人知道,包括电报局的人,也不想让他们知道,你用同一套编码本,恐怕无密可保吧?”
“这很简单,只要双方有秘密约定的码本就行。”李嘉解释道,“比如盛大人与朋友约定,收到的电报对每个字加100码,那么电报局发给你的可能就是毫不关联的一些文字;你各加100码后,对着码本一看,就明白了,而外人绝对不会知道。”
“真是妙极了,其妙无比!”盛宣怀一拍桌子,又问道,“我听说在国外,电报很赚钱,到底是什么情况?”
国外的情况李嘉就说不上来了。贝得斯却很清楚,他如数家珍道:“英国本土在伦敦设电报总局,总局之外共有五千五百分局,用人一万两千五百,听说上年发信一千五百万封,收税金一百三十万英镑,约合中国库平银四百五十万两。德国上年所收电报费,大约一千二百万马克,约合中国库平银二百四五十万两。至于鄙国大北电报公司一家,上年盈利约合中国库平银一百三十万两左右。英国本岛人口不过两千万,面积不及中国十分之一,盛大人精于计算,中国四万万人的大国,幅员极其辽阔,电报能不能盈利,不必我说,大人一定能算得清楚。”
盛宣怀又问,如果建一条一百余里的电报线,大约需要多长时间。贝得斯的答复是,如果一切顺利,大约一个月就可完成。问到费用,一华里四五十两银子足够。
盛宣怀心里有了底。当晚主客都喝得很尽兴。
次日一早醒来,洗漱完毕,盛宣怀照例到院内散步。这是跟李鸿章学的习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洒扫不必自己费心,由玉蓉负责就是。黎明即起却是早已养成习惯。李鸿章认为能否黎明即起,是检验一个人有没有恒心和自制力的不二法门。要办大事,恒心和自制力缺一不可。这一条李鸿章则又是从曾国藩那里传承来的。当年李鸿章入曾国藩幕府,曾国藩每天早起,绕营一圈,然后回签押房批阅文报,早饭时则与幕僚一起,边吃边谈。李鸿章贪睡,多次迟到。曾国藩不满,却并未当面批评,而是七八个人都不动筷,非等李鸿章到了才开饭。这样等了几次,李鸿章不敢再睡懒觉,从此就养成早起习惯,自觉受益匪浅。
盛宣怀绕着院子转,边转边想心事。等他浑身微微发汗,东方已露鱼肚白。此时,他对办电报全然没了昨天晚上的豪气和冲动,心中满怀惶恐。如今他发现了一个规律,自己晚上的时候,尤其是躺在床上的时候,脑筋特别活跃,心中最易冲动,易生豪情和雄心;而到了白天,回顾晚上的想法,不免觉得天真和幼稚。即如此时,他对办电报不得不重新考虑,一再提醒自己,不可步湖北办矿后尘。湖北办矿受挫,几乎成了他的一块心病,自己一想起,或者别人一提起,心口便觉一紧。湖北办矿他赔进去一万多两银子,至今善后尚未完全办理清楚,委托李金镛留在湖北替他擦屁股。郑藻如说的不错,他的确不能再次受挫,所以办电报不能不一慎再慎。
回顾湖北办矿,他认为最终出问题就在招股不顺。假如招股顺利,能在窝子沟机器采煤,在大冶开炉炼铁,而不是去与煤行争利,又何至于出后来的麻烦!会办招商局,他不能如意,是因为在招集商股上没有能力;湖北办矿,又砸在招股不顺。当大官、办大事,说起来容易,行动起来何其难!如今直隶连年灾荒,要办事,先要筹钱;要筹钱,募集商股则成了近年最重要的办法。自己将来想成事,非在募集商股上有号召能力不可!要在募集商股上有作为,非有一帮在商界有影响力的朋友不可!
近年来帮办赈务,他与李金镛这样的一批江南绅商建立了密切的关系,将来一定要善加利用!他决定今天就去会一会正在天津赈灾的郑观应和经元善,他兼着筹赈局总办,赈灾济民也是他这署理天津道的当务之急。他参照丁戊赈灾的办法,请上海协赈公所帮忙,郑观应、经元善这次亲自前来,考察在天津设立广仁堂专门收养被遗弃儿童和贫苦节妇的事。
广仁堂设在城外东南角的南斜街,这一带有帝君庙、念佛庵、龙王庙、慈航院,广仁堂暂时租民房和庙里闲置的房屋,用以安置妇幼。
早有差人提前通知,盛宣怀赶到的时候郑观应、经元善已经在门外恭候,一左一右陪着他进门。郑观应是广东人,和唐廷枢、徐润都是香山老乡,早年就到上海学习经商,进洋行当买办,如今是太古轮船公司的总经理,兼管账房、栈房。盛宣怀和他算是老相识。
经元善是浙江上虞人,父亲早年就到上海开办钱庄,在上海银钱业颇具影响。父亲去世后他继续经营钱庄,在商界的经历平平淡淡。他在沪上声名鹊起,是近年来与李金镛、郑观应等人一起办义赈。他办事认真,账目不分巨细一概清清楚楚,大家公举他总司后路赈务,主持收解赈款。他对众人说,喻义喻利,二者不可兼得,既然大家公举我主持赈款,为避免瓜田李下,我的钱庄只能暂时关闭。他主持专设协赈公所,一心一意办义赈,此举让沪上绅商无不佩服。这次在天津设立广仁堂,也是他的提议。他与郑观应一起筹集一万两赈银,专门用于收养受灾最重的天津、河间两府妇幼。
两人把盛宣怀迎到屋内,自然是先介绍广仁堂的情况。客堂、账房、管事房、租屋、厨房、仓房、工艺房都已经分别租好,司事、杂役、厨子等也都雇妥,天津、河间两府共六十七名男女儿童、二十一名孤苦节妇,近日就可接来照料。
“天津赈灾,已经颇有遵循。各项善举中,赡老有育黎堂,抚养婴孩有育婴堂,隆冬施粥有粥厂以及馍馍等厂,这些事项均可不必过问。现在天津无家可归的孩童和孤苦无依的年轻节妇无人照料,急需有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尤其年轻妇人,受灾之后,被无良之辈诱拐或逼良为娼,至为痛心。我们也没有能力把所有贫苦妇人都养起来,但受过旌扬的节妇无论如何不能任其生活无着。推广皇仁、赡养节妇、抚育孤儿,只求于人心风俗有所裨助。”
设立广仁堂,并非权宜之计,两人有更长远打算。首要的是考虑在堂内组织一些孩子、妇女力所能及的劳作,比如男孩子可以学习刻字、印书、理发等,女孩子可以学习绣花、纺织、编藤、织席等。学上些技能,成年后可以出堂自谋生计。将来还应考虑购买部分田产,种植木棉、稻黍、菜蔬,可以贴补堂用。将来如果条件允许,可以专门请先生来教授聪颖的孩童读书识字。
“让收容进来的妇幼自谋部分生计,自食其力,也增加一份做人的尊严;甚至可以造一部分房屋出租,或者购置部分田产佃租以增加堂内的收入。总之,要像管理企业一样悉心经营,不能全靠捐助。否则,与筹赈局就没什么两样了。”
对这样的计划,盛宣怀十分赞同。
“要达到这些目标,必须好好考察,单独购地建房。现在马上就要天寒地冻,来不及了,只能先临时租住地方。来年必须尽快着手,选定地方,购置地块,建设房屋。此事非有方伯大力臂助不可。”
盛宣怀听了一口答应。
对天津赈济水灾,两人也有新想法。天津地势低洼,向有“九河下梢”的说法,潮白河、大清河、永定河、子牙河,还有蓟运河、北运河、漳卫南运河,等等,均汇聚天津经海河入海,而且降水主要集中在阴历的七、八两月,因此极易成灾。洪水一到,四处茫茫。郑观应和经元善这次是沿大清河而来,一路上见河道淤积,行洪受阻。到了天津向老人了解,永定河也淤积严重。因此两人认为,天津要免水涝之害,从治河上下手才是根本。道理都懂,但连年灾荒,要大规模治河直隶没有银子,朝廷也无银可拨。两人商量的办法是回上海后再行劝赈,争取一过了年就先治理大清河,两岸各挖宽一丈,河道挖深三尺,以利行洪。盛宣怀听后当然是万分感谢。
谈完赈灾,盛宣怀转入正题,向两人请教创办电报的问题。
“当然应当办,而且早就应该办!”郑观应毫不犹豫地说道。
郑观应不但是商业奇才,能大把赚银子,而且留心观察社会,从二十来岁起就经常写文章在《申报》上发表,每发一篇,就成为上海人的谈资。七八年前,他把这些文章结集为《救时揭要》正式出版。最近,他准备把近十年所写结集为《易言》正式出版。盛宣怀每次与他相谈,都觉得受益匪浅。所以电报的事情,希望听听他的意见和建议。
“十多年前我就写过一篇《论电报》,对于大办电报的经济意义、军事价值,谈得很清楚了。现在这些观点仍然不过时。至于具体办电报的次第、规划,我主张应当先由天津到南京再到上海,然后过浙江、福建一直到粤东。等沿海各省得以联通,再由南京溯扬子江而上,直达武昌乃至成都,再后以此为骨干,旁架支线,纵横全国。”郑观应抓过一张纸,边画边道,“杏荪你看,中国自北而南,上万里海岸,恰如一张巨弓,而扬子江,居中国之中,由西而东,恰如一支利箭。电报线贯通了沿海南北,再贯通了大江东西,中国便成张弓之势,其力无穷,其利也无穷。”
“啊,陶斋兄这番比喻太精彩了!中国商务发达之地,除了沿江,便数长江各口。腹地数省物产,皆可通过长江直达上海。这个规划,真是高屋建瓴。”
“咳,规划毕竟是纸上谈兵,要落地,难得很。一难是奇谈怪论太多,视电报为奇技淫巧,还担心夺驿递生计,更担心破坏风水;认为中西情形不同,外洋可行者,中国未必可行。二难是筹资,官府无钱可投,而商人又不敢投。因为电报横跨数千里,如果不能妥为保护,电报不能保证畅通,投资便打水漂。”郑观应没有盛宣怀想得那么乐观。
“陶斋,现在有一个两全的办法,就是官督商办。官为保护,商主经营,轮船招商局已著成效,电报局完全可仿效。”
没想到郑观应听了却连连摇头:“杏荪方伯,别怪我给你泼冷水。官督商办,权操于官,经营没有起色,独获其咎;经营有了起色,难免有人眼红,甚至出而相夺。”
盛宣怀不以为然道:“陶斋兄,这你就多虑了。譬如轮船招商局,景星、雨之主持七八年,地位何曾有丝毫撼动?”
“那是李中堂主政北洋,如果换了别人呢?官督商办,是给了官一个干预企业的把柄,就好比头上悬一把剑,随时可以掉下来。”
郑观应会这样认识官督商办,实在出乎盛宣怀的意料。不过在盛宣怀看来,官督商办是目前中国大办洋务最切实际的办法。
“杏荪,你在湖北办矿,为什么招股那么难?恐怕大家一听官督商办,只怕受官控制,反而束缚了手脚。”
盛宣怀听了叹道:“真没想到,陶斋兄会这样想。”
“不是我这样想,是商人们大都这样想。洋人商法完备,事事有章可循,所以洋人招股华商十居七八。中国要向洋人学习处太多,不仅要学机器、技术,还要学习洋人的制度。比如我,景星、雨之多次邀我入招商局,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受聘于太古轮船公司。我不在乎薪水多寡,而是担心官督商办之局,权操在官,不如太古知我之真,有合同可恃,无意外之虑。像我这种人,平日不会钻营,官场上没有奥援,到了上宪要调剂私人,任意排挤,我便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且问问莲山,他是不是也有这种担心?”郑观应对此间曲折一清二楚。
经元善连忙点头道:“不错,这正是我担心的。像我们这种人,靠赈灾捐输也有了顶戴,但毕竟是虚名,与官场实无相干,轻易不敢涉官局。”
“两位对官场有些过虑了。其实北洋这边,是很愿维护商人利益,更愿官商携手,办成几件大事。别处不敢说,北洋所办洋务,商家大有可为。”于是盛宣怀费了一大番口舌,给他们解释李鸿章诸多国富民强的设想。
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杏荪,中堂对你当然没的说。可是,中堂知道我们是谁吗?”
盛宣怀连忙道:“你们这几年办义赈,尤其是直隶办赈,给中堂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向中堂引见,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经元善连连摇手道:“不急,不急,杏荪。我们这次是来办赈,此时去见中堂,会让人误会拿赈款谋自己的名利。您有这番心思就好了,能够受中堂召见,我们当然是求之不得。”
郑观应也附和道:“莲山说的对,且等机会吧。反正有你这位中堂驾前红人,我们心里有底。”
盛宣怀趁机道:“将来咱们联手办电报,要见中堂,就再名正言顺不过。”
“言之过早,言之过早。朝廷能不能批准还两说,尚未定亲,谈不到生娃。”郑观应依然是信息不足。
盛宣怀不肯让郑观应巧言滑过,非要问出一句准话:“我是把两位当成自己的知己朋友。如果,我是说如果,北洋委我来办电报,到时候需要招集商股,两位肯不肯出手相助?”
两人相视而笑。郑观应点头道:“如果杏荪来办,我们可以考虑,为的是信得过你。”
盛宣怀转头望着经元善,问道:“莲山兄,你呢?到时候你能出多少股子?”
“杏荪老弟,哪有你这样招股的,简直是在摊派!”经元善听后笑道,“我没法与陶斋比,陶斋财大气粗。不过,到时候比照陶斋的一半总可以做得到。”
盛宣怀也知道,现成话好说,此时无法做准,但依两人的为人,到时候一定不会太过滑头,心中便有了些底气。
“实话说两位,现在有一个好机会,办电报在朝廷那里可能比较容易通过。不过,现在说为时尚早,等有了眉目,我就与两位通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