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怀回到盘塘,一大堆事正等着他处理。等处理利索,已经到了腊月中旬。这时候他收到了李鸿章的信,对购买旗昌一事,李鸿章喜忧参半:“商局买并旗昌,最是快意。此后船只既多,生意仍少,有旗昌而利可共争,无旗昌而弊将独受,维持提挈,全赖任事诸君同心断金,鄙人实有忧盛危明之虑。”对湖北总局,李鸿章则是鼓励中带着隐忧:“西人开矿,不计岁月,不惜资本,故有创必成。中国初次开办,小费更所不惜,近效亦所不期,此中甘苦,自非局外所能共喻。但守定‘坚忍持久’四字,必有成效可观。唯虑任事或多越畔之心,用人又有积薪之患,斯议论多而成功少耳。”对盛宣怀计划开采宜昌、施南铜矿的事,李鸿章同意,认为不必再奏请,等到洋矿师到了,遍察矿苗,择要开采。
对聘请洋矿师,李鸿章又有一番叮嘱:“洋法开煤,应以访请洋师为开宗明义第一章,洋师得人,则何处可开井眼,何器可以合用,工匠应用何等,皆有纲举目张之妙。台端抄示代雇章程,必其人在本国矿务学堂出身,领有头等考单及开过矿务凭据,否则追罚荐主,所议尚属切实。其应购化学器具及凿孔机器等件,均由该师购办带来,尤为妥洽。英、德二国皆重矿政,德矿二千六百余所,英矿每岁出煤约六千六百七十万吨,铜、铁称是,与德不相上下。果得此两国煤师高手,当冀得力。今岁台端仍拟东游,借资印证,最为要着。”
盛宣怀当即给李鸿章回信,先是报告总局经营情况:“用款截至十一月底,不过四万余金,机器、房屋、家具成本约值一万三千金。开矿三十处,约值一万五千金。得煤一万二千吨,成本约值一万八千金,局用零费销化在内。以节费起见,职道薪水、盘费、家人辛工均不开支。委员每月薪水总共以二百余金为率,司事每名每月仅给七串。”至于轮船招商局,盛宣怀建议应当再拟整顿章程,尤其应参照西洋公司的办法,每年扣除折旧。他提出辞去招商局会办一职,建议派出督办。
他虽然是李鸿章的心腹,但也不能明目张胆地要求出任督办一职。不过,想想不甘心,又担心李鸿章不能明白他的迫切心情,决定来个迂回请托的办法。他给李鸿章的三弟李鹤章写一封信,托他出面转达。
在李家排行老三的李鹤章,追随淮军到上海,屡立战功,只是李鸿章为了避嫌,多次有功不奖。特别是攻打金陵的时候,李鸿章为避与曾国荃争功,命令李鹤章按兵不动。李鹤章当时才是知府头衔,与其他淮军将领相比已经吃亏不少,正想借攻克金陵立功,不想李鸿章来这一手,一怒之下称病回籍。朝廷后来听到消息,特意擢升他为甘凉兵备道,让他立即上任。他仍然称病未就任,此后一直赋闲在家,经营典当、园林,做起陶朱翁。随着年龄渐长,对名利越来越看得开,反而时常劝二哥不要对功名太亟亟,与李鸿章的关系也比其他兄弟更密切。盛宣怀到合肥,每次都会登门拜访“李三叔”,所以这次就走走他的门路。
盛宣怀当然不能上来就谈自己的事,先说办铜矿的想法,请李鹤章给主政湖广的李瀚章去信请予关照。接下来谈沈葆桢身体多病,萌生退志:“沈宫保公忠体国,任事沉毅,南洋舍此公亦无胜此任者;且与北洋尚能合为一家,在庇下者正喜南北相联一气,徐徐广布,或即转弱为强之始。万一易为迂拘之人,未免气又一懈。谒请世叔大人函请中堂,予一亲笔以挽留之,则以后之气愈交融矣。”
谈完沈葆桢笔锋才向自己身上引:“更有请者,办事以得人为主,而人才半在赋畀,半在陶熔。方今各国气象,断无百年不败之和局。足食、足兵、民信三事,非人不办,且非有后起之人不可。试问吾国将才如彼否?使才如彼否?理财之才如彼否?窃犹虑后起之益无人也。中堂功德巍巍,破长毛之功不输湘乡(指曾国藩);平捻之功,和戎之绩,则独胜焉!而区区愚鲁之忱,还望中堂为天下得人才,弗轻后进而不诱掖,弗狃目前而不远求,弗存姑息而举非其人,弗避嫌疑而举之不先。树人如树树,唯恐迟暮,则得人之盛,未必多让湘乡!”
办完这件事,盛宣怀决定年前整顿矿务,严禁私采滥挖。广济和兴国都有复起的苗头,此风不禁,后患无穷。必须惩一儆百,他选的这个一,就是寅山偷采之事。
经过广济县衙的严密调查,偷采寅山煤的主谋查清了,就是叶道成曾经重用的袁善之,不过已经逃之夭夭。盛宣怀不相信找不到他,下饬广济知县必须把人找到,而且必须在总局枷示三天,以儆效尤。叶道成出面说情,被盛宣怀毫不客气地训斥一顿。袁善之有个叔叔是个秀才,而且已经捐到了六品虚衔,他出面担保以后侄子再也不敢私挖。盛宣怀也不给面子,非提人戴枷示众不可。其实袁善之并未逃远,只是躲到了亲戚家。他对叔叔说道:“您老不必为难,我去就是。姓盛的欺人太甚,早晚有一天,老子要让他后悔!”
盛宣怀再次回到盘塘,已经是光绪三年五月中旬。
这大半年,正月里先是到南京找沈葆桢领取购并旗昌的官款,然后进京赴部引见——由吏部尚书和侍郎带领一帮官员面见皇帝,由皇帝给出降革升调的决定。从前是极严格的制度,如今光绪皇帝尚未亲政,太后垂帘,被引见的官员不过就是隔帘子磕头行礼,听太后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就出来了。但像盛宣怀这次被引见,并非全无意义。李鸿章专门附了盛宣怀引见片,称赞盛宣怀“心地忠实,才识宏通,于中外交涉机宜能见其大,其所经办各事,皆国家富强要政,心精力果,措置裕如,加以历练,必能干济时艰”。至少在吏部和太后那里露次脸,为将来授职先打打伏笔。引见过后,再回到天津,详细向李鸿章汇报总局的情况,并再次当面请辞轮船招商局会办。轮船招商局刚刚购并了旗昌,前景如何尚不明朗,是非功过外界议论纷纷,当务之急是稳住局面,再图发展,当然是一动不如一静。因此李鸿章既不会让盛宣怀任督办,也不准辞会办——官款都是他经手,此时如何能让他辞?
在天津盘桓十几天,回到上海办完公事,再到苏州看望父亲,然后去南京拜谒沈葆桢。这就到了四月底。五月初乘轮船溯江而上,先去武昌拜会李瀚章以及湖北各大员,五月十四日终于回到盘塘。
回到盘塘第一件事,就是准堂哥盛宇怀的假,让他回籍治病——盛宇怀左臂疼痛麻木,广济并无良医,总局事情又千头万绪,他须臾不敢离开,只有照着医书自己抓些中药,难有明显疗效。他怕自误,一直盼着盛宣怀早些回来。如今盛宣怀终于回来了,他把手头的事情交代清楚,次日就乘轮船顺流而下,真是归心似箭。
盛宇怀工作很有条理,临走前已经把重要的文件都备好,放在盛宣怀案头。放在最上面的是与洋矿师有关的资料,包括签订的合同、证明以及关于他们工作情况的信函。
赫德推荐的洋矿师叫郭师敦,是英国苏格兰哥拉斯哥人,先是在美国煤铁公司设在哥拉斯哥的分公司专门学习矿艺,后来又到设在美国华盛顿的公司总部任襄理,负责安装七丈高的炼铁高炉,并修筑了运煤铁路。根据盛宣怀的要求,为了避免所聘非人,英国外务部、郭师敦的老师以及美国煤铁公司都开具了他确实有才能的证明。尤其他的老师罗伯生对他盛赞有加:“郭生师敦,从学于予五载,举止端方,洵堪嘉尚,且能致志专心,习练矿务,如外而看矿,内而书记之类,由各处争相延置,广为测探煤矿及识别五金矿务等事。其任事认真,不肯苟安,以图姑息,质本贞诚,性亦廉洁,能于煤铁各矿学讲究入微,洵是善理矿务之才。”
合同基本按照盛宣怀用洋人而不为洋人所用的目标约定条款。如果不听招呼、行为不端或者擅离职守,将随时辞退。合同期限为三年,薪水逐年提高,第一年给银三千三百三十六两,第二年给银三千六百六十两,第三年达到三千九百两。此外郭师敦还有两个助手,管机器的叫谭克、管开井的叫派克,两人随郭师敦于一个半月前同船到达盘塘,隔一天就开始勘查广济煤矿。三人除星期天休息做礼拜外,一直在野外工作。
盛宇怀派张福昆全程陪同郭师敦一行,先是广济,如今又在兴国境内,登山、绘图、测量、取矿石标本,每遇煤井必亲自下井实地勘查。天已经很热,郭师敦一行冒暑勘测,张福昆很是称许:“洋人郭师敦文秀谦抑,实心办事,与谭克、派克交相引重,两月以来毫无急言遽色,且皆不吃酒,尤为难得。”唯一让张福昆犯愁的是洋人要吃面包、吃牛羊肉,要从九江或者汉口购买,开销很大。而根据合同“该矿师因有饬派公事,离开任所,则所用一切盘费应准照数开销;其在外时,食物除饮酒外,或代为预备,或折算钱文均可”。郭师敦抠住这一条,不但饮食要报销,就是洋胰子、手套甚至他雇的服务生花销也要总局负担。
盛宣怀对此倒是不太担心,到时候补签一条,说明白就是。他不放心的是洋人水平到底如何!洋人又是拿绳索量,又是敲敲打打,张福昆看不明白;洋人又轻易不下结论,说要等从英国定购的药水到了,化验后才有结果。
到了六月初,郭师敦一行回到盘塘来见盛宣怀。他时年二十九岁,人很年轻精干,也十分谦和,没有英国人惯有的傲慢。带回的消息很让盛宣怀失望。据郭师敦两个多月的勘查,广济的煤矿煤层太薄,煤质也属下等,而且煤脉均夹在灰石之间,煤层曲折,并无适合机器开采的阔大平直煤层。兴国的煤脉煤苗比广济稍好,但煤无佳质,层不整齐,不合汽炉熔铁等用,只可土法开采用于烧石灰或者民间烧用,“机器开挖,均无庸议”。不过,他也有新的发现,兴国与大冶交界处有铁矿,而且矿脉很好,据了解,是从大冶方向延伸而来。而且他从英国人的游记中了解到,大冶黄石港一带产煤,他建议到大冶去做一番勘查。如果大冶铁矿储量丰富、质量又好,黄石港再有好煤,那样以煤炼铁,利润比单独采煤要高得多。
这可真是亦喜亦忧。盛宣怀立即写信给翁同爵,报告将陪同洋矿师到大冶去做勘查。他又给湖广总督李瀚章写信,希望勘查完铁矿后到宜昌府、施南州一带勘查矿产。他的打算,万一煤铁都没希望,可以去采铜炼铜。他又给李鸿章写信,报告他回到盘塘的情况,并如实报告了广济、兴国均不适合机器采煤的情况。可采煤的机器都已经购进,如果湖北这里找不到适合机器开采的煤矿,他打算带着洋矿师和采煤机器到开平去,帮助唐廷枢开采开平煤。盛宣怀不得不做如此打算,虽然心里一百个不甘,然而,花了好几万银子购买了机器,总不能闲置在这里!
盛宣怀打发叶道成拿着他的名帖和信跑一趟大冶,通融洋矿师前往勘查铁矿的事。叶道成善交际,事情很快办妥,而且大冶知县还答应派两名官差、两位地方士绅陪同。郭师敦一行费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带回来好消息,大冶县北四十里的铁山,储量非常大,铁层平厚,而且裸露在地表,不用开井,就可足供数十年采炼。而且邻近的武昌县(并非省城驻地武昌府)听说也有铁矿,将来机器熔炼可不用担心矿少。坏消息是,黄石港的煤矿经初步勘查,也不理这时候,从英国定购的药水到了,盛宣怀让郭师敦立即化验,拿出报告来。郭师敦非常认真,闭门谢客,用了十几天的时间搞化验、写报告。广济、兴国分别拿出一份数千字的报告,从地形、地势到考察的每个矿井的位置、煤脉、产量,再到几大矿区的煤炭化验结果,不但有数据,还手绘了好几幅图。盛宣怀拿到两份报告,先不看内容,已经暗暗称赞郭师敦是认真负责的好矿师。
仔细看完报告,结果与从前口头报告一致,广济、兴国煤层太薄,不适宜机器开采;大部分煤质不好,不适合炼铁和轮船烧用;广济的寅山、兴国的善门寺、风尘山煤质较好,炭质均在百分之六十以上,但储量不大,也没有机器开采的必要。
可喜的是铁矿石化验结果很令人振奋,大冶的铁矿“含铁六十一分八八,矿之佳者推此为最。以熔生铁,洵称上等,再炼熟铁亦无不可。曾见矿之四周有数千吨铁渣囤积其外,足证前人在彼业经开采多年,唯其取矿之法未能精细,故所余铁渣尚有许多铁质包藏其中。将该处所储铁渣如法化验,计有铁质五十四分有奇,取以复熔,定可获利无算”。
兴国州的铁矿,“净得锰铁三十七分零八二,其质之佳甲于欧美各国所产之铁。此等锰铁洵为世所罕见,不唯矿形极大,取之无尽,抑且甚合市销,价值亦昂;若与养酸、绿、炭等气合化研为细粉,即可浇作玻璃及作漂白粉等用。近来所作熔钢新法亦必用锰铁熔炼,足见此质用处甚广。苟与大冶县铁山所产之矿两质合熔生铁,再炼熟铁及钢,足供中国各厂一切需铁之用。凡此二矿本非易得,今幸于湖北一省得之;又有灰石大矿佳而且厚,颇合熔炉之用。此外,所需唯有熔铁白煤一项须得包定若干,不致缺乏,方能济事”。
盛宣怀原有采铜炼铜的打算,不过他得到李瀚章回信,宜昌、施南两府都不赞同洋人前往,理由是穷乡僻壤,百姓少见多怪,如与洋人发生冲突,保护不及,必起纠纷。李瀚章的批复是:“查核该府所禀用洋法开矿,多所窒碍,自系实在情形,未便即往勘办,致滋事端。应由该道先与地方妥商,务臻妥洽,毋稍大意,以昭慎重。”话没说绝,但采铜炼铜之路很难行得通。
盛宣怀还曾有过带洋矿师去开平的打算,这条路也走不通。李鸿章回信表示不赞成,他在信中说:“鄂省矿务中外具瞻,成败利钝,动关大局,一涉颓沮,势必旁观窃笑,后来裹足。兴、济虽不必株守,鄂省则阁下立足之地,自应在鄂得手,方为办理有效。若不得已而带洋矿师、机器北来,议者将谓不克取效于南,亦必不能取效于北。专望鄂煤得利,渐次推拓,以为开铁张本。”李鸿章的意思很明白,你盛宣怀只有在湖北办矿取得成效才是正办。“不克取效于南,亦必不能取效于北”这样的话,李鸿章绝对不是空穴来风,一定是有人在他面前议论。而且可以推断,这个人十有八九是唐廷枢,因为他一定不欢迎盛宣怀去开平夺他的功劳!
你不愿意老子北上,老子还不稀罕呢!老子非在湖北办出个样子来不可!盛宣怀咬牙立誓。
要在湖北办出名堂,炼铁具备得天独厚的条件。盛宣怀再找郭师敦商议,问他炼铁的把握有几成。郭师敦说,如果解决了煤炭问题,至少有九成把握。
煤炭,又是煤炭!冶炼要用白煤,寅山所产就是白煤,是否可以此处白煤炼铁?郭师敦又连连摇头道:“寅山白煤质量没问题,但产量太低。炼一吨铁需要一吨半白煤,就是设一座高炉,一年产量在一万两千吨左右,需白煤约一万八千吨,寅山白煤恐怕一年之用也供不上。要想炼铁,必须另勘煤矿。”
盛宣怀问郭师敦,建一座炼铁炉需要多少银子。郭师敦说如果仅算炼铁炉及相关设备的费用,大约八万两。但仅算这块费用意义不大,关键还要看煤的成本。只有等足够供应的白煤确定了,才能统算成本。
盛宣怀辗转反侧,连续两夜没有睡好。最终拿定主意,继续在湖北寻找煤炭资源,准备煤铁并举,全力一搏!
他召集几个心腹商议,大家都无定见。继续在广济、兴国土法开采,意义不大;再到别处勘查,能不能有结果谁也不好说。而且煤铁并举,数十万两投资,又从哪里筹?但如果就此放弃,已经定购的采煤机器岂不可惜?已经发现的优质铁矿弃之岂不可惜?
最后,形成两种对立意见。张福昆主张将采煤机器运到开平,卖给唐廷枢,以减少损失;济、兴两地继续土法开采,以盈利弥补官款;叶道成则极力主张继续勘查煤炭资源,机器采煤、洋法炼铁,煤铁并举,为中国开一番风气。
“我听说湖北宜昌府所属州县,多地都产煤,土法开采已经有数百年,方伯不如给李大帅、翁抚台打声招呼,前往勘查一番。万一那里能够机器采煤呢?顺流而下,以煤就铁,也许就此开一番新气象;就是不炼铁的话,机器采煤成功,也不枉南北洋及湖广诸大吏的热心支持和殷殷期盼。”
最后,很少说话的董恩庆反而一语中的道:“姑父,这么大的事只有您能最后拿主意。您定往东,我们跟您往东走;您定往西,我们跟您往西奔。”
叶道成和张福昆这次统一了意见:“对,方伯,你拿定了主意,我们给你当帮手就是。”
“那我现在就下决心,不然睡一觉后再生犹疑,白白耽误时间。”盛宣怀一拍桌子道,“咱们干!你们几个人,老叶打头,立即分头到宜昌府去,到各处煤矿打听情况。每去一矿,一定要摸清产量,开矿人数;并记得一定取得煤样,请洋矿师化验。”
盛宣怀知道自己的决策可能再次造成浪费,将来难免后悔,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就此退缩,将来可能更后悔!所以他劝自己就此拿定主意,不再权衡考虑,智者多虑,反而多失!
恰在此时,李鸿章的信到了,他认为宜昌知府的态度不必过于在意:“其言民情未洽,地方官难于照料者,亦半系虚张声势,以阻此行,未必尽出实事。荆、宜、施所属矿产极富,若由矿师查勘明确,耐心在彼开采,当不致又无把握。直隶开平矿产,去岁景星履勘,煤质中等,陆运价昂,现尚未经筹办;欲俟阁下在鄂开采有效,庶开平仿办亦易。”为了坚定盛宣怀信心,李鸿章特别提醒,“若湖北奏办数年,竟以毫无成效,改而他徙,则多谋少成,适足以贻局外之口实也。”
为了方便盛宣怀勘矿,李鸿章特意将扬州淮军后路粮台差遣的小轮船“平波”号调给总局使用,带船委员和水手薪水等每月一百零四两的经费改由总局负担。盛宣怀觉得这艘轮船来得正是时候,他正要到宜昌勘矿,李鸿章恰恰有这番安排,这也许正是天意。上天眷顾,他在湖北办矿一定会有所成就的!
当天晚上,他正式做了决定,并对各项工作进行一番安排。万中培坐镇盘塘,产量低的矿一律暂停,遣散矿工;此后不再开挖新矿,主要精力用于尽快销售存煤。叶道成、张福昆带人到宜昌府去查勘煤铁矿。郭师敦则乘轮船“平波”号也去宜昌,为了避免麻烦,住在船上,不准上岸,负责对各处交来的煤样及时化验,煤质好的矿山,等盛宣怀亲自赶到宜昌后现场勘查。盛宣怀本人则先到武昌向李瀚章、翁同爵面禀,请他们批给札饬,责成地方官给予照料。然后他还要到上海去,因为怡和、太古再次跌价竞争,轮船招商局惨淡经营,购并旗昌的非议又起,他要去与唐廷枢等人商议对策。
轮船招商局资本四百万两,其中官款二百万两,旗昌借款一百余万两,年利息一项就三十万两。如今太古、怡和又跌价竞争,不采取应急办法,轮船招商局就是死路一条。但如果能够撑过这最困难的一段,缓过气来,定能起死回生。唐廷枢、徐润的意见,暂停付官息三年,每年减少利息负担二十万两;再增拨漕粮,轮船招商局就可与太古、怡和一搏。这件事,只有盛宣怀能够在南北洋之间协调。盛宣怀心有不甘,自己跑成这件事,无非还是为他人作嫁衣,因为他一时半会当不上督办。但归并旗昌他是主要经手人,看着轮船招商局陷入困境,对他没有半点好处,最后他决定还是共渡难关再说。
盛宣怀先跑北洋,再跑南洋,等李鸿章、沈葆桢南北两洋通商大臣联名上奏,他赶到湖北宜昌时,已经是一个多月后。张福昆、叶道成等人已经跑遍了宜昌府的东湖、兴山、巴东、长阳等县的煤矿。郭师敦随时进行化验,结果令人失望,仍然没找到质量上等、适宜炼铁和轮船烧用的白煤。万分焦灼中有了新发现,叶道成从荆门州所属的当阳县带回的煤样,经化验含炭百分之八十一,属上等白煤,非常适合炼铁用;而且炭灰很少,仅百分之八,不含硫黄,掺上少量烟煤,又可供轮船和制造局蒸汽炉用。
老天不负有心人!盛宣怀十分高兴,立即让郭师敦拿一个炼铁厂的成本核算。郭师敦用了数天时间,拿出了一个详细的预算。设备投资,熔化生铁炉一座,高六丈五尺,径一丈六尺六寸,约计规银一万八千两;吸冷热气大铁炉两副共四具,约计规银一万六千四百两;蒸汽锅炉一具及配件,约计规银九千二百两;蓄水横筒三具,径皆五尺,长皆四丈,筒汽外冲能使机器运动,约计规银一万两。此外,再加上高一百二十尺烟囱、熔铁房、机器房、吸水龙、运矿铁路、铁车、码头栈房、办公用房等,共计约核总费规银十二万两。开炉熔化每年可出生铁一万二千吨。这是以一座炼铁炉算,如果再加一座,只需再花八万两就够了,因为有些配套设备无须再加。也就是说,有二十万两,就可安设两座炼铁炉。而在三年前,这个价格仅够安设一座高炉。现在炼铁设备成本降低,正是投资的最好时机。
盛宣怀一听只要十几万两银子就可以洋法炼铁,信心大增,因为目前手头还有五六万两银子没动,再筹六七万两就可以了——无论到北洋还是南洋化缘,问题都不大。
郭师敦见状连连摇手道:“这不成,关键是煤的问题还没有考虑进来。当阳煤质虽好,但储量到底如何?能否机器开采?运输成本又是多少?等确定了才能核算炼铁的投资和成本。”
盛宣怀便交代道:“那就赶紧到当阳去一趟!”
要去当阳观音寺,最便当的是从荆州府沙市沮漳河口溯流而上。而当阳县又属荆门州,所以必须先派人去与州县沟通好。于是盛宣怀派叶道成打前站,拿着他的名帖和湖北巡抚衙门的批文,先去与州县交涉。他与郭师敦等人略迟八九天起行,乘“平波”号小轮船顺流而下到沙市;把轮船和郭师敦留下,他则带几名随从雇一只小船,沿沮漳河而上,隔日中午便到了河溶镇。河道在此分岔,一股向西北,是为沮河,一股向正北,是为漳河。观音寺在漳河上游,木船进入漳河逆流而上,两岸平阔,芳草萋萋。现在正是枯水季,河道变浅,许多地方需要雇人拉纤。四天后,到了一个叫淯溪河的地方,此地已属山区,越往前走,山势越高,真正是山重水复。当阳县令和叶道成等人已经在此等候,并雇好了拉纤的人夫。又行三天,才到观音寺。
在观音寺,盛宣怀和当阳县令一同召集当地头面人物,向他们讲明官府拟在这里设局采煤的事。当地已经开有十几个煤矿,百姓赖以为生者数千人。大家关心的是官府设局采煤,会不会影响当地煤矿的生意。盛宣怀向大家解释,届时分局要收购当地煤矿所出的煤,价格随行就市,不但不会影响大家生意,反而还会扩大煤的销售,解决大家售煤难题。如果有适合机器开采的地方,总局会出钱购买百姓的山林,井上井下都要雇当地人,只会增加地方福祉。而且将来出煤还要提成一部分给地方修桥铺路,补助书院、宾兴。这可真是有利无弊的大好事,地方当然支持。
“西法采煤,当然必须聘请洋人前来勘查,将来设机器开采,也要洋人帮助看护机器。我担心的是地方看不惯洋人,处处找洋人麻烦,甚或像有的地方把洋人打伤。那可就要惹起中外纠纷,麻烦无穷了!”盛宣怀把话说在前头。
大家都说不会,平白无故干吗招惹洋人!只要洋人不欺负人,就一定没事。
“我可以保证,洋人不敢欺负地方。”
“那就好,到时候谁敢无事生非,我就拿人!”
这一带捕盗、治安归当阳巡检负责,巡检史镛,人很精明,也能干,他已经从中看到了机会,极力想促成在此地设分局;而且毛遂自荐,愿担纲主持分局。盛宣怀与县令稍作商议,就同意史镛所请,并当即以总局的名义下了札子,当务之急是先行收购地方煤炭。
安排停当,盛宣怀决定返回沙市,与郭师敦一同前来对各煤矿进行勘查。叶道成自告奋勇,愿跑一趟,请盛宣怀在观音寺静候佳音就成。但盛宣怀不放心,怕郭师敦万一路上出意外,没法交代。他安排叶道成暂住观音寺,到各矿收集煤样,待郭师敦一到,就让他进行化验,以确定勘查重点。
一来一回已经半个月后。郭师敦先对叶道成收集的煤样逐一进行化验。观音寺位于当阳与荆门州交界,附近共七处煤矿,三处属当阳,四处属荆门,煤质最好的属当阳窝子沟煤矿。于是,他们决定对窝子沟进行重点勘查。
窝子沟在观音寺东北七八里的地方,地处偏僻,山路曲折,盛宣怀亲自陪同钻煤窑、登山顶、打钢钎,进行了四天的勘查。勘查结论是,此处煤层厚一尺五六寸,方圆四五里内都有煤,总储量至少八十五六万吨,如果只设一座炼铁炉,可供三十五六年;如果设两座炼铁炉,可供十七八年。不过,到底在哪里开井设机器,至少要打三个探洞才能确定。盛宣怀的意思是立即把机器运来打钎钻探,郭师敦则建议打钎钻探最好待明年开春,因为现在是枯水季,机器设备运输艰难;另外还要把此处的山林买下来,还要盖办公及住宿用房,也不是十天半月能办完。盛宣怀觉得有道理,但洋人薪水一个月五六千两银子,如果让洋人闲一个冬天,太浪费了!他决定利用这段时间,再到大冶去详细勘查铁矿,以免重蹈广济煤矿勘查不细的覆辙。
交代好史镛应办的事情后,盛宣怀、叶道成和郭师敦一行顺流而下,赶到武昌。分别去拜访李瀚章、翁同爵,面禀当阳勘煤情况,并报告到大冶、武昌两县去复勘铁矿的计划,请批饬两县给予支持;然后再禀报给南洋大臣沈葆桢。这期间,郭师敦则拿出详细的勘查报告和建议。
湖北方面和南洋大臣的批饬先后到了,都同意盛宣怀的意见。于是他再给李鸿章写一封信,报告行止,次日便乘“平波”号小轮船前往大冶。
一行数人乘轮船到了黄石港,郭师敦他们暂住船上。盛宣怀则换乘轿子去大冶县会见县令,由县里派出在当地有影响力的绅士到铁山一带去与当地人沟通,然后贴出安民告示,以免到时候见到洋人大惊小怪。安排妥当,他才回黄石港,率领郭师敦一行,由大冶县令陪同到铁山勘查。
铁山方圆数里,铁苗到处显露。铁山西侧有一个地方叫铁门槛,古人冶铁遗留的铁渣堆积如山,郭师敦说,他已经对铁渣进行化验,含铁百分之五十多,完全可以再次熔炼。铁山储量到底如何,盛宣怀还不放心,让郭师敦打钎探探。郭师敦很肯定地说此处铁矿储量,足够两座炼铁炉百年之用。
铁矿储量没有问题,接下来就是勘查运道。铁山矿石外运,有两条运道,一条往东南,先走陆路,再入河道,进入磁湖,然后出湖到达黄石港。这一路陆路太长,不太方便。更便捷的是由铁山往西北,十几里到三山湖,再沿长港水道,由武昌县樊口入长江。水道曲折,大约一百八十里,但顺流而下,比较省心。听当地人讲,长港水道春夏水涨时,载二三百担船只可畅行无阻。因此初步议定,将来就走这条运道。
不过,现在说这话为时尚早,运道的选定,还要看将来高炉安在哪里。
郭师敦说,安装高炉必须选滨江地方,便于运输。一行人先是由大冶县令陪同,考察了黄石港上下数十里沿江地方,结果,不是地方太过狭窄,就是地势太低,有淹没之虞。于是再往上游樊口一带,由武昌、黄冈两县县令陪同,沿长江南北两岸,勘查上下百余里。北岸多是泥沙淤积,不适合安装设备;南岸则多山,很难找到平阔之地,又加上下了雪,雪积冰冻,难审土质。最后觉得还是黄石港土地庙地方地势略高,据说自道光年来,从未淹没过,堪做台基。盛宣怀想等明年开春再行勘查,如果实在没有更好的地方,就选在黄石港土地庙。
在勘查炉基的过程中,还意外发现樊口上下,西山、樊山等处也有铁矿,铁质虽比铁山稍逊,将来开采冶炼完全没有问题。而且就在长江岸边,可省去大笔运费。
回到武昌,已经过了中国的小年。盛宣怀一一拜访上自湖广总督李瀚章,下至汉阳府的各级官员,自然也要有一份丰厚的年敬。他向李瀚章、翁同爵面禀勘查煤铁情况:打算以当阳煤炼大冶之铁,年后他将带洋人到上海去,一是带着大冶铁矿石和当阳煤,到上海江南制造总局,用他们的炼铁炉亲自熔炼,看是否可炼出好铁,二是考虑让洋矿师画出图样,从英国定购炼铁高炉。两人均表示,如果北洋李中堂同意,他们都会附赞。
盛宣怀先到苏州,与老父亲一起回常州度岁。过了正月十五,他就回到上海,委托江南制造总局的师傅开炉炼铁。结果很满意,大冶铁山及武昌樊山、西山的矿石都能炼出好生铁;最难得的是,如果加入兴国的锰铁矿,可以炼出锰钢来,只是江南制造总局尚无此项技术。锰钢特别耐冲击,是制造枪炮所必需的钢材,现在全靠进口;如果将来湖北能够炼出锰钢,销路自不待言。
盛宣怀在上海待到正月底,率郭师敦乘轮船北上。二月二龙抬头,他赶到了天津。沿海已经开冻,李鸿章也从保定回来了。不过,李鸿章心情十分糟糕,因为干旱严重,到处需要救济,而直隶财政早就捉襟见肘。
大旱从光绪元年就开始了,北方数省,包括山西、河南、直隶、山东,连续四年从没有降过一场透雨,偶有地方下一场小雨,也是杯水车薪。各地都有饿死人的情况,尤其是山西、河南,因为种植鸦片一年多过一年,导致粮食逐年减产;又加他省以邻为壑,在边境设卡阻拦粮食出省,导致晋豫两省饿殍遍地,史称“晋豫奇荒”,又称“丁戊奇荒”。去年秋,直隶旱情再度加重,秋收无望,秋种的麦子也多半未出苗。沧州河间一带,灾情已经相当严重。入冬前李鸿章拆东墙补西墙,总算把年关应付了过去;但转年就是春荒,比年前更让人挠头!
所以,当盛宣怀报告了上海试炼的喜讯,李鸿章并没有多么高兴;对盛宣怀打算定购炼铁设备的计划,立即予以否定。没有钱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他对当阳的煤并不放心。煤铁并举,先要解决煤,当阳煤层只有十六寸厚,能否保证供应?按照洋人的办法,要确定一个地方能不能机器开采,必须打钎钻探,当阳尚未打钎,怎么能够确定将来能否满足供应?所以李鸿章的意见是先让洋矿师打钎勘准,煤炭确有把握了,再定购炼铁机器不迟。
盛宣怀回去把李鸿章的意思向郭师敦说明,郭师敦有异议。他认为当阳煤肯定没问题,凭经验他有此把握。他认为现在必须筹划定购炼铁设备,因为画出图样,寄回英国,再赶造出来,寄回来,总要一年多的时间;安装起来,也要数月;打钎出煤,安装机器开采,也需要八九个月的时间。如果等出了煤再定购设备,至少要浪费一年多的时间。既然中国有决心炼铁,那就该尽快定购设备,即便是当阳煤真的不能保证,也可以勘查其他地方。总之,中国之大,不患无煤,除非盛宣怀并没有下定炼铁决心。
盛宣怀当然有决心,更有雄心。他带郭师敦去见李鸿章,希望洋矿师能说服他。李鸿章向郭师敦详细询问了勘查煤铁的情况,很满意,觉得这个年轻人的确有真本事。于是他的态度有所变化,同意郭师敦画出图样,先寄回英国询价。
盛宣怀本来打算带着洋矿师立即南返,李鸿章却不允许。他留下盛宣怀,要他到河间去赈灾,并道:“派你去赈灾,但没有银子,我只有一个人推荐给你。”
这个人叫李金镛,是江苏无锡人,早年就加入淮军郭松林的松字营,负责善后。因见战后百姓生计无着,每每筹集资金、购置农具,分给穷苦百姓;又设立清节局、保婴局、施棺局进行抚恤。此后每逢灾荒就参加赈灾,与江南绅商多有联系。去年苏北灾情严重,流民跑到上海苏州常州等地觅食,他发动江南巨商捐款,到苏北赈灾,口碑极好,人称李大善人。李鸿章的三弟李鹤章与他关系密切,就把他推荐给李鸿章,帮助直隶赈灾。
他人已经到了直隶,盛宣怀就先与他见一面。盛宣怀明白李鸿章的意思,无非是借助李金镛到江南去劝捐,然后交给河间府赈灾。如果是这样,他只要与河间府接上头,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必他盯在河间,大可回湖北办矿,书信往来或者有要紧的事跑一趟就是。
李金镛四十多岁,粗眉大眼,人中很深,唇线分明,不说话的时候嘴唇紧闭,给人一副坚毅果决的印象。听了盛宣怀的想法,他连连摇头道:“要到江南募捐不错,却不是交给官府。”
这是去年他新兴的办法。去年难民流入他家乡一带,男女老幼,拖家带口,瘦骨嶙峋。他当时就想,一定还有不少老幼无法出门觅食,何不带着银子北上,到灾区去直接放赈!于是先赴上海会商胡雪岩、江云泉、周味六(周昌炽)、顾容斋诸绅。诸绅很是赞同,各输巨款,委托他与南汇县令金福曾等人携款往灾区散放。李金镛一行携赈银十三万两,抵达赈灾的第一站沭阳,之后是宿迁、海州、赣榆。每到一地,与放赈同仁分赴各乡,随查随放,一分一厘都直接放到了灾民手中,避免了官赈中层层贪墨的弊端。他将这种查赈方法加以总结,写成《海州查赈章程》。
“这种办法,不经官府之手,直接放赈于民,灾民高兴,捐赈者放心。捐银多者,还会亲自派人前去放赈,知道自己的银子真是救人一命,因此捐输踊跃。三爷介绍我到直隶来办赈,还要采取去年的办法。盛方伯,采取这个办法,高兴的是灾民,不高兴的是贪官污吏,他们必设法阻挠,所以必须有人居中协调。中堂派你来,就是要你坐镇河间,以免地方出难题。所以,要想两头兼顾,是行不通的。”李金镛道出个中缘由。
灾情严重,刻不容缓,更容不得盛宣怀再到李鸿章面前讨价还价。他只能改变主意,决定留在直隶;湖北那边,请他老父亲盛康出马,到汉口去坐镇,兼顾盘塘与当阳;当阳那边,派他堂姐夫周锐出任提调坐镇;盘塘那边,仍由张福昆照应;沙市则请叶道成照应。郭师敦要画图,总要一两个月的时间,他的意思就在天津画,离盛宣怀也近,有事好商量。
一切安排妥当,盛宣怀一行南下河间。出了天津,便如人间炼狱!四处是流民,破衣烂衫,面黄肌瘦,有人走着走着就倒下了,有的可能会爬起来继续挣扎,有人就此倒毙路边。盛宣怀没想到灾情如此严重,深受震撼。他赶到河间府接洽时,知府对不假官府之手放赈的办法很不以为然。他认为如果担心贪墨,严加督责就是;绕过官府,让大家脸面无存是一方面,朝廷设置衙门,本就是为理政亲民,这样办成何体统?而李金镛也很固执,如果不采取他的办法,他们带来的赈银就不能发放。本来隐忍功夫自觉已经到家的盛宣怀大发雷霆,表示他奉直隶宪命前来赈灾,办法当然由他临机而定。一路上灾民流离,饿殍遍地,知府尚推三阻四,诚何居心?为民父母,心肠何其硬!盛宣怀虽然是候补官,但他是李鸿章面前红人,直隶官场众所皆知,知府惧于声威,表示容他与同僚小议。
盛宣怀与李金镛拂袖出了知府衙门,回到客栈等待消息。李金镛气还没消,怒道:“我们跑数千里地,带着银子来,他们不感激倒罢了,还如此推三阻四!河间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盛宣怀回过头来劝他切莫生气,一切包在他身上。
盛宣怀回想自己在知府面前大发雷霆,有些后悔。他毕竟是个候补道,如果与地方撕破脸皮,事情就太麻烦了。官场最讲花花轿子大家抬,彼此维护体面,才谈得到政令畅通。即便两人势如水火,也应保持面子上的过得去。何况他与河间知府毫无恩怨,自己是有些仗势欺人了!
意识到这一点,他决定晚上再去拜访知府。晚上去便成了家访,而不是公事公办。知府在后衙花厅里接待他,先向他道歉,说白天的事都怪他,因为是新办法,一时转不过弯来。他已经与同僚商议,救百姓要紧,怎么赈济有效就怎么来,府县一定配合。
盛宣怀松了一口气,也检讨自己太过急躁:“临走时中堂叮嘱我,务必按新赈法尽快施赈;路上又见百姓流离,心中焦急,伤了太守的面子。请务必海涵。”
“哪里话,哪里话,方伯多心了。你责问得对,为民父母,怎能眼看百姓嗷嗷待哺,还在这里争议放赈办法!凡事都有个认识过程,凡事都怕比较。方伯,我有个想法,先把灾情最重的献县、交河、东光三县交给您负责,到时候证明新方法确实好,得到百姓支持,我一定在河间全面推开来。”知府又道。
“我还有一请,我们人生地不熟,到下面去,府里必须派几个得力的人帮着接洽,或者师爷,或者六房主办,再或者太守的知己随从都行。”盛宣怀从夹袋里取出一张五十两银票放到茶几上,“这一去风餐露宿,少不得辛苦大家。我先拿几两银子,请太守代我分给大家,算是我请大家喝杯辛苦茶。”
知府拿起银票塞回盛宣怀手里道:“方伯,你这是在骂我了!你们来救我治下百姓,我再收你的银子,不要说做官,你还让我做人吗?方伯放心,我一定派出妥当人来,并且我要亲笔写札子给下面,保证不敢有人推三阻四。”
盛宣怀对这位知府倒真是刮目相看了。
两人闲话近一个时辰。原来这位知府本来也是贫寒人家出身,当年一家人勒紧裤腰带供他苦读,深知民间疾苦,而且老母一再叮嘱,不要忘本。
第二天,他们就由知府衙门户房档手老于陪同到献县去。先从灾情最重的东北乡开始,进的第一个村子叫韩家庄。村里千把户人家,揭不开锅的有几百户!里正带领,进的第一户人家男人腿有残疾,女人脑子不灵光,又有五个子女,往年春荒,亲戚邻居尚能伸手接济一把,去年秋粮收成不到一半,家家存粮无多,也就无人接济了。男人听说有人来救济,一瘸一拐迎出来。两个七八岁的孩子都是赤身露体,一丝不挂。盛宣怀要到屋里去看一眼,男主人连忙阻拦。
“大人放心,小民不敢有一丝隐瞒,如果韩家庄接济一户,也该是这一家。”里正告诉他,女人也是衣不蔽体,无颜见人。
盛宣怀当即决定按最高等救济,当面发给五两银子,由里正帮忙填上名字,男主在放赈表上按手印。
一户一户查起,查一户放一户,虽然费事,但当面交给银子,可以说是丝毫无弊。就是辛苦了放赈人员,辛苦一天,一直到晚上已经摸黑了,等着查赈的灾民还挤在身边,于是秉烛夜查,直到深夜。盛宣怀他们连轴转了十几天,虽然不必他一户一户亲力亲为,但费心劳神,且食无准时、宿无定所。他就有些撑不住了,于是写信让仆从接玉蓉夫人过来照顾他的起居,这才稍松了一口气。
玉蓉也是吃过苦的人,见百姓生计如此艰难,把自己的首饰也都捐出来,交给盛宣怀去放赈。盛宣怀也捐了七千多两,凑足万两之数。
麦子减产已成定局,而麦熟还要过一阵,灾区最缺的是粮食!李金镛亲自回上海一趟,一则是劝捐,二则是购粮。盛宣怀亲自写信调轮船招商局一只小货轮,半个月后专门送来一船赈粮。也是由查赈人员一户户查实,一户户发放。
献县放赈的办法已经传开,河间各县百姓都要求盛宣怀他们前往。河间府下辖十县一州,他们都去不可能,但他们的办法已在整个河间推开了。府县抽了一批在地方上有影响力的士绅参与查赈放赈,每村放赈情况,随时张榜公布,百姓无不服气。
经李金镛介绍,盛宣怀还认识了苏州赈灾首领谢家福。谢家是中医世家,他的父亲是苏州名医,家道殷实,乐善好施。不但遇到灾情自己捐款,还奔走富室劝赈,救济无数,被苏州人称为谢大善人。
“我乐于办赈务,首先是受家父影响。但不仅如此,我办赈,也是为护卫国家主权。”
办赈又何关国家主权?盛宣怀有些不明就里,不免觉得谢家福说话有些不着边际。
据谢家福说,山东大灾后,他从《申报》上看到传教士西提摩太和慕唯连等以教会的名义在山东救灾,把大批孤儿收养到教堂,有的还送出国。当时他有个预感,这些被送到国外的孩子,从此不再是大清子民;而那些受了教会救助的孩子,从此恐怕会亲近西方列强,而对国家的情感日渐淡漠。
“盛观察请想,洋人传教士大肆传教,千方百计发展教民,人们一入洋教,从此便抛弃祖宗、抛弃我华夏文教。如果国人连自己的文教都不再认同,那他还算是国人吗?如果国人蜂拥入洋教,那中国还是祖宗传下来的中国吗?所以,赈灾不但是救济灾民,更是与洋教争取民心。否则,民心流失,异教横行,国将不国。我说赈灾也是护卫国家之权,就是由此而言。”
谢家福拿这番道理去劝说苏州的绅商,很受赞同,所以他筹集了大批赈银,参与到江南筹赈行动中。他本来有计划,把山东流离失所的孩子转移到江南来。但他到山东后发现那些被教会转移走的孩子,对家乡十分留恋,被洋人转走时十分惶恐。他就改变了主意,在青州成立抚教局和留养局。抚教局教孩子读书;留养局是医治生病或残疾的孩童,等恢复得差不多了,再送到抚教局读书学习。在山东五个月,他就收养孩子约一千四百名。谢家福办事精细,收养标准、教养方式和管理办法都制订了详细的章程,确保这些孩子不再流离失所。
“盛观察,洋人以夷变夏的说法并非无稽之谈,更非杞人忧天。洋人以洋枪洋炮叩我边关,威慑我军心;以洋行贸易劫掠我财富;以传教争夺我民心,湮灭我文教。如此三管齐下,天长日久,只怕国还在,而人心不再;国虽在,虽存犹亡。”
谢家福的这番说法,有些算老生常谈,但有几句却是非常尖锐而深刻,盛宣怀禁不住刮目相看,于是道:“不过,绥之老弟,洋人有好些方面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当然,我在上海广方言馆学习数年,先是学习英语,后又学习地理、物理、化学,后来又到江南制造总局翻译馆翻译过《交涉新案》《通商简要》《兵事纪略》等七部西洋书籍,对西洋文明尤其是西洋科学十分佩服,国人的确要好好学。不过,洋人的东西值得学,并不意味着中华数千年文教就得抛弃。现在办洋务的人有这个毛病,这也是被清流指责的原因。三人行必有我师,学习是应该的;但因此把自己祖宗的东西贬得一文不值,可就是邯郸学步了。”
盛宣怀笑问道:“绥之,你不就是说办洋务的人崇洋媚外吗?”
谢家福连忙拱手道:“杏荪观察,恕我说话太鲁莽,我实在无意冒犯。”
“缓之兄多虑了,我也没有认为你是在冒犯。要学洋人,但不能邯郸学步,这足为办洋务者戒。”
“话题扯得太远了。我是想建议观察在赈灾中尤其要关注孩子。孩童时代是一个人长成最要紧的时期,此时的经历将影响他一生。孩子孤苦无依,得以救助,将终身难亡;任其流离,将终身痛楚。所以,赈灾就是与洋人争取民心,而救助孩子无异于与洋人争未来。”
盛宣怀连竖大拇指道:“绥之老弟真是高见,醍醐灌顶。”
当天晚上,两人连榻而谈,鸡鸣方才彼此提醒入睡。
郭师敦费时近三个月才完成炼铁设备图样。盛宣怀之意是让他将图样寄回英国,先行询价,然后赶紧到当阳去打钎探煤。郭师敦回信,生铁炉描图绘成了,但必须先将七万五千两银子预存汇丰银行,方可将图寄至英国;若无存银,则英国各厂绝不肯承揽铸造。黄石港及当阳等处开办、兴筑、探钎等工,该处土人定有前来滋扰者,若非盛宣怀亲自督率,他不敢前去,一举一动性命攸关,现在未可造次。他的意思是一定要盛宣怀陪他前往,他认为湖北各工大约四个月即可安排妥当,盛宣怀不可能连这点时间也抽不出来。盛宣怀为郭师敦新请的翻译也来信说郭师敦很固执,表示如果盛宣怀不陪同,他绝不会到湖北去,“性命攸关,开不得玩笑”。
郭师敦这是在要挟!
要用洋人,不能为洋人所用。盛宣怀拿定主意,立即给郭师敦回信,首先明确告诉他现在是让他把图纸寄回英国询价,询好了价,决定让哪家公司定做设备,再按设备半价存银行才是常规;现在就要求存银七万多两没有道理,也办不到!他已经安排盛宇怀、周锐提调一切,而且地方官专门派差役维持地方,又有炮船、兵勇保护,安全绝无问题,无须他本人到湖北。“本道现奉奏派督办河间等属赈务,一时不能脱身赴楚,而矿务亦未便迟缓,如贵矿师有不能遵办之处,即望见示,以便查照合同即行停止可也”。
发出信后,他忐忑不安等着消息,只怕郭师敦果真同意解除合同,那就太被动了。但又想,如果这一次迁就,往后郭师敦难免得寸进尺。再说,目前无论煤铁都已经有了眉目,外洋采矿炼铁人才有的是,如果郭师敦真是固执己见,大不了再另聘洋矿师!
郭师敦很快回信了,不再坚持先存银到汇丰银行,同意先把图纸寄回伦敦,请总税务司派在伦敦的帮办金登干帮忙询价。但还是坚持盛宣怀到湖北去:“窃以为开创伊始,诸务纷集,所以仰赖于大人者,不可谓不繁,所以关系于大人者,不可谓不重。通盘筹算,仍拟禀请宪台亲自赴鄂,以期事事妥当。唯伏念知遇之恩不为不隆,晚等在事不为不久,倘蒙鉴此苦衷,彼此体贴,自当乐于从事也。”
读到“自当乐于从事也”一句,盛宣怀放了心,郭师敦并没有解除合同的打算,只是面子上还要撑一撑,继续请求他亲自到湖北。亲自到湖北,无论如何是去不成,赈灾的事只怕半年也办不完!他不再直接给郭师敦写信,而是写信给他的翻译,让他从旁劝说尽快南下上海,再转轮湖北。数日后得信,郭师敦同意南下了。
郭师敦一行先到上海,请怡和洋行帮助修改图纸,改好后寄走;赶到汉口,已经是六月下旬了。今年荆门一带少雨,一直到七月中旬汛期才来。他们赶紧趁着水大,将探钎、机器运往观音寺,再由观音寺运到窝子沟。民间忽然有种说法,洋人来探煤是假,发现窝子沟地下有宝,借探煤之名挖宝是实。这样的无稽之谈竟然有人相信!周锐办事谨慎,邀请观音寺几个士绅,一村村去做解释,总算人心稍定。
“周提调,是有人背后煽风点火。”摸到实情的士绅对周锐说。至于到底是谁,不好妄说,稍作分析,应当是荆当一带多年来以煤为生的行户。观音寺局成立后,一直在收购当地煤炭,与行户形成竞争,十有八九是他们在作妖。
周锐不敢大意,给盛康写信,建议立即停止观音寺局收煤。但郭师敦认为将来高炉一旦投产,就不能停炉,必须有几万吨的煤炭储备。盛宣怀认为有道理,没有答应周锐的意见;写信给坐镇沙市的叶道成,让他留心,找到是谁在背后挑事,想办法摆平。
在窝子沟一带打钎探煤,原来商定租刘姓村民闲置的房子做分局办公用房和洋人住处,不知为什么,主人死活不肯再租。重新在附近找房子,颇费一番周折,等谈妥当了,已经到了八月上旬。初八日郭师敦一行才从汉口出发,到沙市换小船,由漳河赴观音寺。为了洋人安全真是煞费苦心,荆宜道亲派炮船二只护送,当阳县令在边界迎接,全程陪同,荆门州也派差人到窝子沟一带巡查。观音寺局总办、当阳巡检更是专门安排人,观音寺一有生人前来,一定严加盘查,可疑者一概不准停留。
等一切就绪,郭师敦指导开始打第一钎,已经到了八月底。
此时秋粮已经收获,虽然今年仍然少雨,但比去年强得多。尤其河间下过几场透雨,秋粮丰收,灾情得以缓解。盛宣怀他们奉命撤回。盛宣怀本打算立即赶往湖北,无奈他一闲下来,反而生病,夏天时先是中暑,后来贪凉又感冒,留下了咳嗽见红的毛病,一回到天津,就复发了。而且这次来势汹汹,喘得十分厉害,夜里也不能安眠。幸得玉蓉照料,衣不解带,侍候茶水自不必说,夜里为他按摩胸口,连续数个昼夜,以致胳膊酸痛不能抬举。在天津静养半月,感觉清爽多了。盛宣怀沉不住气,乘轮南下,到了上海又复发,再请西医打针,等好利索,已经又过了一周。他正打算赴湖北,得家信知董夫人生病,于是带着玉蓉赶到常州,才发现董夫人病情很重,已经病了月余,一直瞒着他。后来是年已十五岁的长子盛昌颐自作主张,给盛宣怀写的信。
董夫人消瘦许多,盛宣怀也是又黑又瘦,夫妻两人执手相见,各自心酸。玉蓉对盛宣怀的孩子依然可亲,但不知为什么,董夫人对她却冷淡了,孩子们也见生分。别别扭扭过了几天,盛宣怀打发玉蓉先回上海,去收拾一下园子——盛宣怀学他父亲,在上海新购一处园子,以安家室。
他在常州陪了夫人十几天,又从上海请了西医诊治,夫人病情好转,可以主持家务了。此时已经进了腊月,招商局又来信让他无论如何到局一趟,有要事相商。原来到了年底,招商局揭不开锅了。亏损倒不至于,但年关了,要开支的项目减无可减,而该收的账却收不回来——关键是唐廷枢主持的开平矿务局私下从招商局挪了十几万两,可不就揭不开锅了嘛!盛宣怀出面向上海关道借了十万两,又与上海粮道商议,预支来年漕运水脚十万两,浙江预支五万两,苏州藩库暂借五万两,湖北总局有十五万串官款存在钱庄生息,暂且挪借给招商局,说明来春一定归还。三下五除二,竟把难题解决了。唐廷枢、徐润不得不佩服,盛宣怀在官场的本事,他们真是望尘莫及。
盛宣怀不能白帮忙,他提出来,招商局必须设法节流,建议各条轮船实行承包,除了用煤、维修两项外,其他费用一概包定,多开销了船长自掏腰包,省下了也入自己腰包。二十六条船,严定必须节省十万两。唐廷枢、徐润稍作商议,认为可行。
盛宣怀回常州过年。正月初七接到郭师敦的来信,报告打钎情况:在窝子沟前后左右已经打了七钎,两钎打到一百三十尺左右,都探到了十八九寸的煤层;另一钎打到九十尺,探到了二尺半的煤层;还有一钎已经打到二百六七十尺,郭师敦估计三百尺左右应该能探到煤层。他建议应该尽快筹划机器打井采煤,先开两井,一浅一深,浅井约深一百尺至一百二十尺,深井约深三百五十尺,次第开挖。先开浅井,约三个月后即可出煤;后开深井,估计八九月后亦可出煤。窝子沟道路崎岖,运输不便,原来定购的采煤机器,必须改造后才能运到工地,他提出等打钎结束后,就带着两名助手到上海当面禀报打钎情况,并对机器进行改造。他还建议,应该尽快定购炼铁设备。
盛宣怀立即给李鸿章写信,汇报郭师敦来信情况,并建议煤铁并举,尽快定购炼铁设备。“伏查武、冶铁矿业经炼有铁样,其铁质之佳、矿质之旺,众所共见。尤可贵者兴国锰矿近在咫尺,可为炼钢地步。荆当煤质坚好,亦无硫黄掺杂,固为炼铁所宜。虽运费较多,煤层较薄,该矿师以此煤能与美国白煤相较,一吨足抵他煤两吨之用,开挖尚可合算。总之,湖北矿务当以铁为正宗,而采煤不能不一以贯之也。中国试办各矿,尚无一处得手。人情易于图成,难于谋始,既难克期成效,尤难无米为炊,任事者未尝不望而却步。但有此地产,有此矿师,有此开办之端倪,如竟畏难中止,尽废前功,亦非职道所敢自言,唯有仰乞宪台钧裁定夺,俾有遵循。”至于开办资金,盛宣怀也有所请:“将直隶发存苏典生息本项钱十四万五千串,再于应缴息款内拨钱五千串,凑足十五万串,改拨湖北铁厂;并请咨商湖广督部堂、湖北抚部院准将湖北发存汉典生息本项钱十万串,改拨湖北铁厂,以备目前购办机器、买地造厂等需。以后每年拟请在制造、海防项下拨款各一万五千两,以煤熔铁,以铁供制造,联为一气。”郭师敦曾经预算,安装一台高炉,大约十二万两就够了,二十五万串折合十五六万两,定购高炉及配套设备再加买地造屋等足够。每年再有三万两官款支持,保证运转没有问题。
当务之急要找个帮手。这次他办赈卖力,李鸿章很满意,已经暗示要设法为他争取实职道台。一旦授实职,就不能私离汛地,不可能经常亲自到湖北来。即使不授实职,自己事情太多,也很难靠在湖北;而堂哥盛宇怀因病已经请辞,湖北非另物色称手的人选不可。办赈半年,与李金镛朝夕相处,他发现此人十分能干,因此在信中极力向李鸿章推荐,建议由李金镛出任湖北煤铁总局总办。
半个多月后,李鸿章的复信到了,同意李金镛出任总办,并已经下了札子。但对煤铁并举却有很大疑虑:“荆煤虽好,可抵他处二吨之用,然煤层究仅二尺左右厚,不为不薄。洋矿师虽言机器采煤确有把握,而荆煤单炼生铁恐无销路,兼炼熟铁难筹巨款。尤虑煤铁相去过远,水脚成本既重,未必获利,将来或专办煤矿,或兼办铁冶,或煤铁均难如愿,应从长计议。”对挪借官本的请求未予批准,而是建议与李金镛商议,招商承办。
李鸿章能说出“单炼生铁恐无销路,兼炼熟铁难筹巨款”的话来,一定是有人给他出了馊主意。在直隶,如今对煤铁有研究且能够概算成本的只有唐廷枢。唐廷枢不但不知恩图报,反而落井下石。盛宣怀此时后悔,年前就不该帮助招商局渡过难关!
恨归恨,但也无办法。而且,李鸿章所说并非没有道理,尤其是难筹巨款,的确是他面前的拦路虎。他唯一寄希望的是,李金镛能够帮助招商。如果能够像唐廷枢一样招股成功,商办湖北煤铁厂也不是不可能。
于是他给郭师敦去信,让他将煤铁勘探情况及煤铁并举的成本出一个详细报告。
一个月后,郭师敦的详细报告到了,还附着好几张图纸。经打钎勘探,荆当煤矿至少储量二百万吨,开两井以年产四万吨计,至少可采四十年。至于煤质,经化验比美国白煤要好,而且越深层的煤质量越好:“既无硫黄,又无杂质,火力最足,以之熔化生铁及一切熔铸工作都为合宜,以之运动汽机亦无不可。若以烟煤掺和合烧,以助吸引,必更有力,或售作家常烧用,价值必可更贵。”
至于成本,在窝子沟当地,每吨计合工价成本银一两;自窝子沟至沙市,每吨计运费银二两二钱;沙市至汉口,每吨计水脚银一两;汉口至上海,每吨计水脚银一两二钱。再加关税、提缴直隶湖北经费银、栈房、局用、薪水银等项,运到上海,统共约合成本银六两,上海售价八两,每吨可有一两多盈余。如果运到大冶炼铁,每吨生铁粗计可有二两盈余。
关于开办经费一项,单荆门煤矿机器设备各物,核算五万五千两,这还不包括运输、安装等费。将来煤矿正式投产,最大的困难是煤炭运输,要先用牲口运至观音寺,再由观音寺用小船装运至沙市。这不仅成本昂贵,且水涸时只能停运,每年运煤出山,只能集中于两三个月内。备船少了,不够用;备船多了,一年只用于两三个月抢运,成本又太高。如果要降低成本和不受水涸之限,必须由产地到沙市长江口建造铁路,而这段造路费用至少得四十万两。这就是说,开矿加筑铁路约需五十万两以上,不筑铁路而煤铁并办,约需二十万两以上。湖北煤铁开采总局开办时所领官本三十万串约合银不到二十万两,且已用去过半。因此不管是哪一种方案,资本都是个大问题。
盛宣怀仍然寄望于官款,详细写了报告,重提上次呈给李鸿章的方案,分别呈送李鸿章、李瀚章、翁同爵和署理南洋大臣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吴元炳(沈葆桢因病请辞,正在南京养病)。李鸿章已经明确表示官款官办不可能,他只能寄希望于湖北方面能有奇迹。
其实,此事的关键是李鸿章,重要事情都是李鸿章拿主意后,再分别致信湖北和两江,请他们支持。李鸿章既然已经有态度,肯定不会再帮着做工作。没想到的是吴元炳首先有了批文,一开头语气就不善:“查光绪元年初办湖北矿务,拨给官本三十万串筹备,不为不多。乃因误延矿师,致有靡费,所挖煤质不佳,销路甚滞,再延矿师另行钎勘,费用愈多。荆煤、冶铁果能如该道所禀确切可靠,则官本尚有十数万串,尽可通盘筹划,就存款数目妥定开采办法。”他对拨请官款不以为然,结论是:“旷日持久,巨款虚靡,官本愈亏,商更裹足,中国需用煤铁依然仰给外洋,而徒多内地开矿之费,实属无益而有损,转不如暂议停止。”而且还要盛宣怀,“至该道自三年七月以后动用官本,亟应赶紧核实详报,并将历年所收售煤价银据实禀报核办,并即遵照,仍候咨明北洋大臣查照,并候各辕批示”。
吴元炳的态度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所谓意料之中,吴元炳是河南固始人,与淮系向无渊源,与李鸿章关系也很一般,对直隶把手伸到两江来早有怨言;所谓意料之外,是没想到他会率先发难,主张关闭湖北煤铁总局。有官款在内的湖北方面尚未明确表态,他一个署理何必如此出头?
盛宣怀心里冰凉,知道官款是指望不上了。果然,李鸿章很快有了批文:“沪、津两制造局额拨海关洋税,常虞局用不敷,上年津局已禀请另筹接济,何能再有余款拨充开矿资本。南北洋海防经费各处报解寥寥,现在筹办海防、添购炮船,加之闽厂学生、上海幼童出洋肄业经费,又须于海防经费内划解,支用浩繁,更属无可分拨。所请每年各拨一万五千两,均毋庸议。所拟招商开办之一法,较为便捷。所有前领官本,必须一律截止,以清界限。”对于从前所领官款的偿还问题:“应责成该道一人清理,按年缴呈息钱,逐渐归本,如有延欠,定行参赔,不得借招商为名,渐图置身事外。”
这就意味着,盛宣怀辛苦数年,连薪水也没领,还有可能赔垫巨款!他感到心寒。至于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完全放弃,赶紧抽身,心有不甘。改为商办,能不能招得起商来不说,生意没有稳赚不赔的道理,如果上海煤价再跌,千里迢迢运到上海的煤不赚钱,自己岂不要再加赔垫?
辗转反侧,数日间不能安眠,每天早晨起来,枕头上都是“落英缤纷”。玉蓉终于沉不住气,劝他道:“我看你这些天像烙饼一样,翻过来烤,复过去烤,都是自己烤自己。这样子不行。一件事能不能办,自己烙饼不行,你得与懂行的商议才成。”
一语点醒梦中人。盛宣怀赶紧召在湖北的李金镛回上海,商议商办的可能性。他则到上海煤市和洋行中打听,询问将来价格走势。当然没人敢断定将来价格一定会如何,但随着机器、民间用煤日多,降价的可能性不会太大。盛宣怀稍稍安心。
李金镛到了上海,听盛宣怀说了想法,倒是很有些跃跃欲试。他拿出近日《申报》一篇文章让盛宣怀看,文章说欧洲各国所以富强主要恃煤铁二物,现在煤已搜掘殆尽,铁亦年少一年,将来煤铁必大幅涨价,而且出口中国之煤铁恐怕将会减少。李金镛认为先把煤铁矿掌握在手上,不愁没有发财机会。
盛宣怀信心大增,不过吸取从前教训,不能不多方求证。于是转弯抹角向郭师敦打探,问他假如湖北煤铁向洋人招商,洋人会不会感兴趣。郭师敦立即两眼放光,表示如果完全托给他,他有把握立即招到资本百万两;机器开采荆当之煤,并在黄石港设高炉三座,兼炼生熟铁和锰钢,必能获大利。
湖北煤铁要商办的消息,在上海传开了。怡和洋行首先派人来向盛宣怀打听,甘愿每年报效一万两,由他们自行投资举办。盛宣怀连手也不必动,每年便可坐收万两。
看来,开采煤铁必能获利无疑。盛宣怀下决心招商,他撤掉官办盘塘总局,设立湖北荆门矿务局,让李金镛主持拿出章程来。李金镛与中外商人多有交往,对中外企业的管理办法很内行,很快就拿出了十几条章程,经盛宣怀修改,最好确定十六条。
章程前面专门有一段前言,先简述商办的来龙去脉,又特别讲明意义:“此次矿务,实为中国富强之基,试办有效,获益全局,想官绅商富同抱公忠,必能众力相扶,乐观厥成。”接下来一事一条,先说荆当煤矿情况:“在当阳县西北界内,其煤脉平铺地底,计英亩六百七十五亩,合中国面积约四千亩,层厚一十八寸至二十四寸,核算储煤约有二百万吨之数,足供数十年之开采。”
次说煤的质量:“该矿所产煤质,业经详细分析,其质与美国白煤相等。本年三月已到一千五百吨,苏、沪、镇三处分销,咸称上好白煤。现已分给江海各轮船试烧,火力较烟煤远胜,已有确据。分析质地细数,已刊登《申报》。”
三说开采办法:“现在矿师已将煤层钎定,目前初拟开办,尚系浅层,可先就土法开矿,暂时不用机器,不延洋人,以节经费;将来开挖渐深,或遇水脉艰难之际,再行察看情形,添设汽机。”
四算成本,运到上海,可保证盈利一两有余。
五说招股计划:“先以十万两为率,无论官绅商富均准搭入,每股规银一百两,至少一股,至多百股为限。”
接下去一条条说经营管理办法,参照洋人公司,满足百股之商,准其派一亲信驻局监察;未满百股之商,准其二三商或四五商并足百股,合派一人。当阳设一总局,专主开采发运,需用总账一人。沙市、汉口、镇江、上海各租一栈房,以备储煤,亦需各设司账一人各项司事,以慎选精择为要,用人宜少,薪水宜厚。宣怀、金镛均不敢任意引用私人。
定稿后呈给南北洋及湖北,李鸿章很快批回,同意照此办理。南洋及湖北方面,陆续也有了回音,批准按章程招商。
当务之急是遣散洋矿师。按照当初合同约定,提前解雇需提前三个月通知,也就是说现在通知郭师敦,也得白送他们三个月薪水。郭师敦倒没怎么提要求,只是为中国办事有些不解,既然官款肯投资勘探,如今已经有了很好的结果,正是收获的时候,何以此时缩了回去?盛宣怀则解释,中国官府不愿与民争利。
章程在《申报》上连续登了三次,但招股情况却很让人丧气:本计划招商十万两,实际只招到不足两万两,这其中还有盛宣怀、李金镛各五千两。盛宣怀分析原因,认为是中外商人排挤。怡和投资不成,放出风来,说湖北煤铁虽佳,但地方太偏僻,无利可图;开平矿务局也来上海招股,李金镛的号召力无法与唐廷枢相比,结果开平矿务局顺利扩股十万两,在盛宣怀看来,无异于是挖走了本该属于他的股金。
抱怨也无用处,只有先办出眉目再设法招股。盛宣怀携李金镛西上,先去盘塘总局,再去兴国分局,然后到沙市,最后到观音寺,一路走一路遣散,只留数人办理善后,所到之处,真正是树倒猢狲散。虽然他一再说明,待商办需人时,一定把大家请回,但这不过是安抚人的空话,无人相信。最落寞的是叶道成,听说他也在遣散之列,连二十两的遣散费也不要,拂袖而走。
盛宣怀一行最后一站是窝子沟,查看了郭师敦打过钎的地方,决定招当地煤工先开挖一井。但当地人都不感兴趣,因为从窝子沟往外运煤太不方便!最后张福昆建议,不如暂弃开井的计划,两万元股金不如先拿来收购当地煤,趁正是汛期,抢运出山,运到上海,先赚一两是一两。如果盈利好,自然也是一个活广告,上海人一看能挣钱,也许会来附股;如果股金充裕,再土法采煤也不为迟。
盛宣怀李金镛都同意这一办法,于是改为暂不开矿,抢购当地煤炭、运往沙市。
安排停当,盛宣怀赶紧返回天津,因为李鸿章又有事情交代他办理。
回到天津不久,李金镛的信就到了,荆门州在边界设的关卡,收税不给任何收据,显然是入了私囊,他已经吩咐如不给收据,概不予交。此事盛宣怀十分清楚,办矿过程中荆门州给予很大支持,此款入了州官私囊他也明白,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现在已经是商办,不同于从前官办,不交也说得过去,等抽空给蒋太守去一封信说明白。
袁善之在荆门州漳河厘卡委员的陪同下来见蒋知州。蒋知州问道:“怎么,听说你能在巡抚衙门说得上话,有把握告盛方伯他们一状?盛方伯是办大事的人,你们背后弄手脚,难免小人举动。何况又有北洋撑腰,而掌湖广的筱帅又是李中堂的大哥,这状子恐怕没那么容易。”
“不然,不然。李筱帅对盛某人在湖北虚靡巨款,日久无功,早已经不耐烦了,不会刻意再庇护他。而且现在是商办,并非官办,怎么可以损公肥私?关键是荆门矿务局挂羊头卖狗肉,他们并未采挖一铲子煤,却一直在收购荆当一带的土煤,运到沙市与民争利。在土矿这边,一个劲压价收购,到了沙市,又仗着财大气粗,把原来的煤行挤对得关门大吉。他们已经垄断荆当一带煤市,大人看好了,到了冬天,百姓用煤恐怕要比往年多花好几吊。筱帅和翁抚台,是湖北的上宪,不能不顾百姓死活。我已经拿到了荆当土煤窑业主和沙市煤行主的签名,都按了手印。大人请看!”
袁善之呈给蒋知州数页纸,上面签满了人名,而且都按了红手印。
蒋知州又问道:“听说你也在盛方伯手下干过,何必与他过不去?”
袁善之解释道:“太守真是冤枉草民了,区区草民何敢与盛方伯过不去,是他不给草民活路。在广济草民家门口,草民开矿讨碗饭吃,结果不但煤窑被夺,还把小民枷示三天,就连小人二叔也几乎被革掉秀才功名;小人跑到当阳,幸得太守如天之仁,准予小人贩煤为生,岂料冤家路窄,盛方伯又在此开分局,争购土煤,草民被挤对几乎破产,然而因为是官本,草民仍然打碎牙和血吞;现在他们是商办,更不给草民等留活路,从煤窑到煤市一手遮天,草民等不能引颈等死,所以来个鱼死网破。如果仅是草民一人之生死倒也罢了,荆当十数煤窑,沙市数十煤行,数千人生计难以为继,是可忍,孰不可忍!太守宽仁爱民,不会置治下子民于不顾!他们一面赚昧心钱,一面连厘卡几两银子也不肯缴,将太守的颜面置于何地!”
“好,我可出一角公事,你们去省城一趟,看情形办理。如果确有把握,再把我的禀案上呈;如无把握,不要多此一举。”
“大人放心好了,我绝不能办半吊子事。不满盛方伯的大有人在!”袁善之发誓道。
在武昌,袁善之见到了叶道成。听罢他的来由,叶道成连连摇头道:“盛道于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拆他的台。”
“知遇之恩?算了吧!大哥请想,你为他贴心贴肺,可他把你当心腹了吗?两次提调空缺,他都不肯补你也就罢了,现在改为商办,竟然也像打发其他人一样二十两银子打发你。这叫知遇?只怕你的一副热心肠,焐的是一块石头!”
这话正说到叶道成的伤心处,但他依然不打算与盛宣怀为难。又道:“正因如此,我不能落井下石,传出去,我是为自己打算,才与人家过不去。”
“大哥是君子。可我愿出头,也不是仅为自己出一口气。他把我枷示三天,还差点开掉我二叔的秀才功名,这口气我咽不下。但我却一直在隐忍。现在咽不下了,是因为他商款商办,全然是害民之举,损民利而入私囊,我不能再装聋作哑。大哥不妨到荆当、沙市一带查访,煤户煤行,无不切齿痛恨!”袁善之再次拿出几张按了血手印的签名。
“好,我帮你牵线,你们去找翁抚台的师爷。盛方伯也伤过他的面子,他一定肯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