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怀打发徐浦生先行回局,自己处理完后路粮台的事情才回到盘塘。盘塘总局的房屋已经全部建成,分成两个大院。一个是办公用,包括局用正房六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南边门房、灶房三间。另一个院子算是杂用,有草房二十间。建造房屋是从汉口请的大工,小工则是用当地人,精打细算,共用制钱两千八百多串,约合银一千五百两,没有超出盛宣怀心中的预计。他在张福昆的陪同下一一查看,很是满意。
烦心事也不少。此时已经进入雨季,土法开采的二十多处煤窑,因为渗水,能正常开采的只有五处,产量低不说,又有煤窑工人嫌薪水低,闹起事来。盛宣怀最后只能通过略加工食银的办法才算安抚下去。
马立师也与中国工头闹得不可开交。中国工头是广东人张海,他负责按马立师的要求打钎,雇请的小工是当地人。原来说好每打深一尺给钱两串,如今打了五六十尺,要求改变办法,按工作时间付酬。马立师则嫌小工偷懒,不听招呼,要求张海换人,而张海坚持留用。盛宣怀让徐浦生去协调,双方各说各话,各执一词。张海认为开始打钎比较容易,全是泥土,每尺两串大家都满意;如今遇到了沙石混夹层,打钎比较费事,每尺两串已经有些吃亏;将来如果打到了石头,会更加费力,一尺两串,连饭钱也挣不出来。而且他认为,马立师根本就是个骗子,土法采煤选的地方,几十尺就挖到煤的不在少数;他选的地方打了五六十尺竟然全是泥土,真是不可思议!而且马立师脾气暴躁,太不把中国人当人,动不动就指指划划、骂骂咧咧。
马立师则辩解,以他多年打钎凿孔的经验,石层并不会太多,一尺两串是综合考虑的成本;如果挖泥土一尺两串,遇到难挖处又想加钱,哪有这样的好事!至于挖五六十尺没有见煤实在太平常,西洋打钎至少三百尺,打到一千多尺的也不罕见。马立师认为土法采煤给的工钱太高,这些人又太懒惰,所以总是捣乱,应当把不听话的人辞掉,而且不能按一尺两串的标准付报酬。马立师要求的是昼夜施工,可是最近这些人夜里不肯干活;辞退不称职的工人是他的权力,否则无法保证工期。
盛宣怀问徐浦生的意见,徐浦生和稀泥,认为一尺两串的标准不能变,当初马立师雇人时与张海签了协议的;工人也不能辞退,半路换人,工钱更成糊涂账。至于说马立师不把中国人当人,纯粹是语言不通起的误会。有半个月徐浦生不在,张海虽粗通英文,但水平实在有限,双方各说各话,难免驴唇不对马嘴。盛宣怀采纳徐浦生的意见,分别见了张海和马立师,软硬兼施,双方总算答应继续合作、昼夜施工。
真正是按下葫芦瓢起来,刚安抚好马立师那边,阮家山的煤窑又出纠纷。这个煤窑是去年八月第一批开采,由张福昆亲自去察看后准予兴工。窑主叫易兆林,八月开工,十月见煤,是出煤比较多的矿。然而从三月起,出煤日少,工人却跑到盘塘来,要求发工钱。工钱该发的都已经发了,又跑到盘塘来索要,真是岂有此理。张福昆把易兆林叫来,当着工人的面严加训斥,并且让他立即把拖欠工人的工钱补发,不然,就立即把阮家山煤窑收回,交给别人经营。
易兆林答应得很好,说回去一定补发。但隔一天,工人又跑到盘塘总局来,易兆林说话不算数,说要等一个月交煤后领了工食银后一块补发。
这次惊动了盛宣怀,张福昆气得脸色苍白,鼓动盛宣怀以总局的名义收回阮家山煤窑,另行找人接手。盛宣怀比张福昆冷静,让他去做一番调查,再做决定不迟。
张福昆去做调查。易兆林则跑到盘塘来要求面见盛宣怀,向盛宣怀诉苦,说他拖欠工钱,实在万不得已。他从去年八月领腰牌开挖阮家山煤窑,备尝艰辛,从十月开始出煤,到正月就出煤一万余担,是所有煤窑中出煤最多的,那时候每担煤给制钱三十文,能够确保工钱。但三月后,雨水渐多,又加煤窑越挖越远,产量降低;而且总局改了章程,碎煤每石二十五文,块煤每石五十文,阮家山煤窑块煤极少,因此费用增加,而收入反而减少,工人部分工钱还是他垫发的。他之所以毫无怨言,还能挺下去,是盼着将来能够挖到大煤仓,得以收支相平;如果现在把煤窑转给别人,他只有赔钱,恳请盛宣怀给他个机会。
张福昆调查的情况却又不同。据张福昆说,易兆林开煤窑本是门外汉,当初他极力要承办,是想大发一笔。他从兴国雇请了一个工头,井下一切交给工头,他本人很少下井。他又私下以分红为饵,拿煤窑募股,骗了几百两银子;后来支付利息有困难,就克扣工钱,连工头的工钱也不能及时发放,所以工人越加怠工。他的意见是趁早把姓易的开掉,不然雪球越滚越大,不好收场。
这时候,叶道成却来给易兆林说情。煤窑开挖到见煤,总要一两个月,前期投入全靠窑主垫付,要么借,要么垫,易兆林采取募股的办法,反而是脑筋活络的表现。洋人办厂矿,无一不是采取募股的办法;中国正应大开风气,所以易兆林不仅不应受处分,反而应该受称赞。至于出煤少,一是遇水,窑上二十多个人,有一多半负责提水;二是遇到了煤夹。
“煤是夹在岩石里的,就像豆荚一样,豆荚肚,煤当然多,但过了肚,煤就少了。有时煤苗甚至快要断掉了,但过了这一段,煤苗往往又会旺起来。所以窑工称这种情况为煤夹。等雨季一过,煤夹打通,阮家山定然产量又旺起来。”
盛宣怀觉得有道理,再找张福昆商议。张福昆冷哼道:“老叶的话何时有准?我倒是听说,他在里面捣鬼,挑拨那个工头闹事。”
“老张,这就不对了。如果他要挑拨工头闹事,又何必来为易某人说情?”
“他两头赚好人呢!”张福昆与叶道成一直无法和睦相处。
“你呀,不能对人成见太深。”盛宣怀拿定了主意,再给易兆林一个月的期限,如果到时还不能解决工钱问题,就开掉他,另招聘窑主。
“易兆林是个奸商,当初是我失察,允他做了窑主。亡羊补牢,还能挽回。如果都像老叶做老好人,受损的是咱们总局。方伯,我受你信任,又是老乡,我一切都是为了总局打算,绝无二心。”张福昆最后道。
的确,这一点盛宣怀很感激。他把自己的堂哥聘来做提调,又把李明墀推荐的候补知县万中培聘为帮办提调,薪水排名都在张福昆前,但他毫无怨言。因此道:“你的人品我心中最清楚,还指着你多帮衬。这件事情,就先照此办理。一个月后再做计较如何?”
马嘉礼案交涉一年多没有结果,是因为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十分贪婪,提的要求太过分,即便是主张“外敦信睦”、被人暗讽“鬼子六”的恭亲王也不敢答应。威妥玛则三次以下旗回国相威胁,离开北京跑到上海。朝廷托海关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从中斡旋,希望与威妥玛重开谈判。赫德是英国人,但他是中国的雇员,不像威妥玛那样傲慢强硬,并深得恭亲王的信任。他与威妥玛有矛盾,因此在一定程度上愿意帮助恭亲王尽快了结这桩公案。他跑了一趟上海,了解到威妥玛即将北上烟台避暑,因此建议朝廷派出全权大臣到烟台与威妥玛谈。朝廷派出的全权大臣是李鸿章——烟台海关是北洋大臣所辖,而且他在疆臣中最擅长办外交。李鸿章则写信给盛宣怀,让他要在七月初十前赶到烟台。
盛宣怀接信后,立即着手安排总局的有关工作:一是给总局提调盛宇怀和帮同提调万中培一个照会,让他们暂行主持。二是等莲花庵探洞打到三十丈还没有探到煤层,就立即与马立师解约,打发他走人。本来闰五月初就到了半年合同期,但马立师强调,西法探矿至少要打钎凿深到三十丈,要求续约;打到三十丈后如果还没挖到煤,他甘愿离职,绝无他言。盛宣怀同意续约,但越来越怀疑马立师的能力。马立师先在莲花庵打钎,后来又在莲花庵东几百尺的地方另打一钎,打了十几丈就放弃了,说是石色不对。后来又强烈要求到兴国去打钎,他选定的地方是半壁山,结果打了几丈全是青石,他要求放弃,理由还是石色不对。他前天又亲自给盛宣怀写信,责备小工不听话、影响进展,又认为只限定他在广济、兴国一带勘查,无法确定能找到有好煤的地方。马立师如此强词夺理,盛宣怀恨不得扇他一耳光。李鸿章不知是从哪里得到消息,对马立师也颇为怀疑,提醒盛宣怀以后用洋人,不要只听一两个洋行的说辞,它们难免过誉不实。张福昆本来就对机器采煤颇多疑虑,对马立师更无好感,认定他是个混吃混喝的洋骗子。盛宣怀发了一通火,他才不再反对续约。
另一件事更麻烦。总局在阳城山之西一座叫寅山的南山脚新开一个煤窑,可是相邻的蕲州知州上禀帖给汉黄德道李明墀,说总局越境开采,开到了蕲州,士绅喧腾,要求停工。好在李明墀未听一面之词,派人调查,总局并未越界。盛宣怀悄悄派人到蕲州去摸情况,得到的消息是蕲州知州是想以反对寅山采煤获百姓绅商拥戴谋求留任。这位知州放话说,盛宣怀是直隶候补道,管不到他这个湖北的知州!
幸亏李明墀还算配合,如果不是李明墀,换了一个不热心洋务的人,与州县合起手来阻挠,也不用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拖着不办,就足以把你拖垮!
办矿近一年,真是百感交集!盛宣怀灵机一动,何不借烟台之行就办矿方面上个禀帖。当然不能只发牢骚。他有一个新的设想,如果能实现,无论个人还是矿务,都将格局大开!
盛宣怀吩咐一声“不要打扰”,便关门闭户,亲笔起草稿子,题目就叫《上李中堂论矿事书》。
文章开门见山,从自采煤铁的必要性入笔,接下来谈开采之法。中国各省铁煤之藏并不鲜见,自采煤铁相沿既久;但土法开采,不但产量无法与洋人办法比,因为限于汲水、提井之费用,皆不能深采,品质较高的煤铁又均在地下较深处,质量亦无法与洋煤相比。因此必须力破群疑,大胆采用洋法。“可于一二处开其端,而凡有矿之处,必当踪而兴之;可于煤铁矿肇其始,而凡五金之矿,必当推而行之,诚非可限以方隅也”。总之,不仅要采煤铁,五金之矿都应开采;不仅一省一地可采,大清万万里江山,有矿之地皆应开采。
接下来谈聘用洋人。办洋务,必须聘洋人为指导,办矿也不例外;而能识矿的洋师尤为关键,“矿事之成败利钝,在可否得洋师,洋师之本领,又不难在开矿,而在认矿也。认矿只需得一二人,便可遍视各省产矿之地。夫以一二人而可揣十余省之地利,亦不妨优给薪资,使其专心为我所用”。
从长远看,又不能仅靠洋人矿师,而必须自行培育、储备:“应一面于同文馆及闽、沪各厂选择略谙算学聪颖子弟一二十人,随同学习。”
接下来谈洋法开矿的难处不在民而在官。平民百姓,只要善加劝导,恩威并用,利权共享,虽浮动强悍如兴国、广济之百姓,亦能渐就范围,他处亦必不为难。“第所虑者,不在民情而在官绅而已。近来兴、济两邑开采,并无异词。而忽有蕲州知州竟敢通禀,以毗连广济,关碍该属风水,阻挠开采。凡此谬妄之谈,易惑上下之听。幸而济、兴两属民心固结,竭力维持,未致动摇。否则,不仅湖北已成之局决裂于目前,更恐后人无敢任斯役矣”。行笔至此,盛宣怀犹觉不足。蕲州知州为什么敢于如此?“在此种庸劣州县意中,以职道为隔省道员,即当面受其诟骂亦莫敢谁何;并闻该牧以奉饬交卸在即,欲借此鼓惑绅民为留任之计。在职道何所加损,然人心风俗受其蛊惑实可遗患无穷耳”。
盛宣怀对这几句十分得意,可称神来之笔,既是述实,又为下面的话题做了导引。最后一段才是关键中的关键,是盛宣怀最终的目的。
如以开采为不足致富强,请从此止;如欲就开采为自强之本,断非一局所能赅,亦断非一委员所能办。必应援照船政大臣之例,请旨简放刚正明干大员为矿政大臣,延聘头等洋师二人为正副监督,率同遍视各省产矿之地,择其利厚者,随时奏明,次第开挖。凡可以开采之处,准矿政大臣选派委员,添雇洋匠,专司其事。无论各省开采若干处,俱归督办;地属何省,即会该省督抚奏事。不欲速而取效必多,不惜费而利源必畅。此开矿之必专其任也。
盛宣怀很为自己谋划的前景振奋,如果朝廷能够简任他为矿务大臣,可在各省勘查矿产,再给点专项经费,手里有识矿的洋矿师数人,那可真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呼风唤雨。不用几年,中国煤铁开采局面必然焕然一新,而自己的影响力,试看大清上下,除李中堂外,谁又能出其右者?
盛宣怀为自己的设想所振奋,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入睡,其时已有耐不住寂寞的雄鸡高唱了。
盛宣怀次日上午就搭乘轮船赶往上海。到了上海需要逗留数日,为已到的采煤机器寻找存栈。广生货栈因为受骗,原租的地方作废,又新租了个地方,比原来的地方小。从英国定购的机器,因为暂时用不到,原本打算存到广生货栈,但家伙太多太大,根本放不下,因此就暂存在英国怡和的公和祥栈。谁料公和祥栈忽然坐地起价,尤其是锅炉存放费用比原价高了十几倍。广生货栈的司事给盛宇怀去信,打算另换租栈。盛宇怀留在总局坐镇,由盛宣怀亲自来办理。
由刘司事陪同,盛宣怀亲到公和祥栈查看。路上刘司事向盛宣怀汇报,从英国定购的开矿设备,包括辘轳、滑车、锅炉、起煤机、大小煤车、铁路活节、连柄煤凿、大手锤、铜剪劈、司梯分孙矿用防火灯等等,共重二十九吨。一部分已经运到总局,总数大约十吨。现存公和祥的主要是起煤机等设备,每月租金按重量计,约合一吨二两银子。现存有大底铁板两件、汽桶两个、曲拐轴一条、钢丝绳一圈共八吨多,每月租金一两八钱;锅炉一台,约十吨,本来租金二两足够,但公和祥栈给的催费照会,租金每月竟然是二十两,而且还要下码头费六十两。
“下码头费?这算什么费?”盛宣怀问道。
刘司事回道:“怡和洋行的说法,是从码头上运到栈里的费用。”
“按惯例呢,有没有这笔费用?”
“按惯例定购的货到,先存到栈房里,十天内提货,分文不收栈租,更没有下码头费之说。每月二十两,十个月便是二百两,这笔钱花得太冤枉。我已经找过制造局的徐雪村,当初是他帮忙订购的机器,我打算让他想想办法,看能不能移存到制造总局仓库。”刘司事细禀道。
盛宣怀想了想道:“制造总局仓库有点远,轮船招商局栈房比较近且方便,我先问下招商局。”
说话间已经到了公和祥栈,他们派出一位账房陪同查看。那些设备都是盛宣怀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尤其锅炉有两人高。据刘司事介绍,将来锅炉加煤燃烧,产生的蒸汽灌注到汽桶中,汽桶中有活塞,往复运动,带动曲拐轴驱动提煤机械。盛宣怀一想到这些机器利用到总局矿山,就无限向往和激动。
到了栈房的会客室,由公和祥栈的账房向盛宣怀解释,锅炉之所以租金高,是因为占地方太大。按重量算,不到十吨,但所占地方,超过八九十吨的机器,所以收二十两实在不过分。至于为什么收下码头费,是因为当初合同规定,只说运货到上海,只要货物运到上海就算完成合同约定,下船运到栈房,自然应该算费用。
“其他机器也运到了栈房,并没有收下码头费用。”刘司事自认为抓住了对方的漏洞。
“因为其他货物下船比较方便,所以并没有向贵局再要费用。锅炉则不同,体积巨大,我们租用专门的起重机器才卸下船来,又专门雇人运到栈房,六十两的费用并非我栈恶意增加。”
刘司事又道:“按惯例,我们从怡和洋行订货,下船运到码头,是怡和洋行当办的事项。”
“是。不过鄙站和怡和洋行是两回事,自负盈亏,因此没有为洋行负担费用的义务。如果贵局想省钱,应该去向怡和洋行交涉,让他们把下船费转付给我们。”
盛宣怀见账房虽是中国人,却一副洋人奴才自居的嘴脸,早就气不打一处来,摇手对刘司事说道:“我们立即把货提走,另找地方。公和祥栈即使免费,我们也不在这里存放!”说罢拂袖而去。
盛宣怀去招商局,正好唐廷枢也在,原来他也奉命到烟台去给李鸿章当翻译。唐廷枢上的是教会学校,英语据说比英国人还英国人。盛宣怀说明来意,唐廷枢尚未说话,徐润先开腔道:“杏荪,这件事真是爱莫能助了。锅炉占地方太大,招商局栈房要存煤、存漕粮,还要存从北面运来的豆饼,从闽粤运来的糖。偶尔有闲可能,你想存放半年十个月,那肯定是没办法。”
盛宣怀听了问道:“雨翁,你还没问一下办事的人,怎么就说一定没有地方?”
徐润笑了笑道:“杏荪,我对上海总局的情况比自己的十个手指头还熟,不必去问。贵局的第一船煤免费用了招商局栈房两个多月,广生栈的老刘向你禀报过了吗?”
“禀报过了。怎么,雨之兄不会反悔,要我再出栈租吧?”盛宣怀脸上挂笑,心里藏刀。
“雨之开玩笑,都是一家人,不必那么较真。”唐廷枢为人圆通,接过话茬又问盛宣怀道,“杏荪,你什么时候走?明天咱们坐一条船过去吧。”
盛宣怀回道:“我手头事情杂,手下又没有像雨之这样的能员帮办,凡事都需操心。我等处理完了才能走,误不了初十的定期就行。”
盛宣怀只好找制造总局商量办法。制造总局答应锅炉加所有机器,十八吨,每月总共收五两。
盛宣怀在初十当天赶到烟台,还好,李鸿章第二天才到。山东登莱青道兼着烟台海关道,也算是北洋的下属,对李鸿章驾前红人盛宣怀特别笼络,当天晚上,设宴盛请。盛宣怀知道唐廷枢已经前一天赶到,特意让登莱青道派人持帖去请,算是一并接风。
第二天李鸿章到了,陪同他的除了津海关道的人外,还有总税务司赫德。威妥玛仍然坚持要提审云贵总督岑毓英,朝廷无论如何不答应,让李鸿章此次谈判,必须设法消弭。对威妥玛的固执和傲慢,李鸿章十分头疼,当天晚上,心事重重,晚饭也没吃好。
次日李鸿章大宴七国公使及英法两国舰队司令。他举杯敬酒,按惯例寒暄后,突然话锋一转说起了马嘉礼案:“发生此类案件我深表遗憾,但因此要提审总督地方之封疆大吏,实在不妥。就好比各位公使国家,不幸发生刑案,而要求审判一省之长一样过分。至于通商事务,事涉各友好国家,能允之处,以我太后皇上如天之仁,一定会惠及各国,而不可能应一国之要约,而独于一国有利。”
谁也没想到李鸿章会来这一手,威妥玛十分尴尬,而又不好公然发作。各国也乐见跋扈惯了的威妥玛受此窘迫,因此纷纷响应,举杯赞同。
后来盛宣怀知道,这个主意是赫德出的。
当时在烟台引人瞩目的英国人有四个。最引人眼球的当然是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其次则是他的汉文参赞梅辉立;另两个英国人,一个是中国海关总税务司赫德,另一个是烟台海关税务司英籍德国人德璀琳。
威妥玛和梅辉立相当强硬,在中国人看来,他们强硬得有些不通常理,令人厌恶。盛宣怀曾当面对赫德抱怨道:“这场公案其实很简单,不过是马嘉礼丢了性命,赔点银子就是了。你们的公使却要求治罪地方官、提审云贵总督、遣使到英国道歉,还要求优待公使、再开放长江数口通商,等等。有些要求简直风马牛不相及,就好比两人动手不小心把地上的狗食盆子踩碎了,他一定要你把他们的屋顶也修一修。”
赫德被盛宣怀的比方逗笑了,说道:“中国人觉得过分;不过在英国人看来,却是理所当然。英国自从率先大规模使用蒸汽机,发生第一次工业革命后,国力大增,已经雄居世界一百多年,殖民地遍布全球,一天二十四小时,任何时候都有英国米字旗在阳光下飘扬,因此自诩日不落帝国。英国大量的商品需要销往世界各地,惯用的手段就是以成本优势挤垮本土产品;如果不接受他们的产品,便派炮舰来说话,就是所谓的仗剑经商。”
“阁下觉得英国人的做法合理吗?”
赫德回应道:“当今的世界,不全靠讲理,还要讲实力。一个国家实力太差,光有道理没用。”
盛宣怀感慨道:“这可真是盗匪逻辑!”
“你也可以这么说。可是当今世界,不仅是英国,其他的强国所持也是这样的逻辑。我的使命,就是以中国雇员的身份,努力帮中国减少一点损失。”
赫德处事不像威妥玛那样强硬,他了解中国人好面子的特点,因此在与中国官员交涉中,更容易为中国人接受。但他其实野心很大,就是想借海关总税务司的身份,以中国人接受的方式,谋求在中国更大的影响力。眼下他正在怂恿李鸿章购买英国的炮艇装备北洋水师,此事促成,将使他在中英两国影响力大大提高,因此特别卖力地讨好李鸿章。烟台税务司德璀琳是他引到中国来的,自然也乐于配合。
谈判尚未开始,李鸿章在宴会上的这一手,首先就占了上风。他因此对赫德特别重视和信任。接下来的谈判中,赫德几乎每天都与李鸿章见面。在谈判的紧张阶段,每夜十点多还要在李鸿章的寓所里碰面一次,就当天谈判内容进行分析,对第二天的谈判考虑对策,有时密谈至翌晨。当李鸿章对谈判前途没有把握时,赫德鼓励道:“不必担忧,只要您与我在一起工作,就会毫无困难。在我俩事先未取得一致意见以前,您不必言、不必行、不必允诺任何事情。”
经过近十天的谈判,双方的目标越来越接近,大家不再像开始那样紧张,可以好好睡一觉了。这天从李鸿章住处谈完出来,赫德对盛宣怀说道:“盛大人,时间还早,我到你的住处参观一下可好?”
盛宣怀看他的眼神好像有事要谈,就回道:“那是求之不得。”
到了盛宣怀的住处,稍事寒暄,果然,赫德有话说道:“盛大人,有件事情因为事涉英国,我不便向李中堂大人发表意见。但我是真心为中国好,为中国轮船招商局考虑,希望你能够向李大人进言。”
原来,实力最强的美国旗昌轮船公司经过这几年降价竞争,没有打垮别人,自己先撑不住了;又因为美国南北战争结束后国内经济恢复,十年间快速增长,旗昌有意变现资金,回国发展。他们放出话来,轮船、码头、栈房等等所有的资产一次出手,卖二百五十万两。
“唐先生很感兴趣,拿了一个收购计划,想买下整个旗昌公司。他向李中堂汇报,希望北洋投资一百五十万到二百万两。”
盛宣怀一听,心里真是怒火万丈。他是轮船招商局的会办,而且是漕粮、揽载两大业务的协调,涉及二百五十万两这样的大额投资计划,竟然一个字也不向他透露!他一到烟台还让登莱青道宴请了唐廷枢,席间还兄弟长兄弟短,对此事唐廷枢却一字不提!这是有意隐瞒!姓唐的姓徐的,你们真他妈不拿我当碟咸菜。好,我未必能够成事,可是让你们办不成,老子可有的是办法!
“哼,李中堂未必答应,因为北洋要办的事情很多,一下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
“不,不,就是有银子也不能买。旗昌公司的轮船都是又老又旧的木壳船,维修成本高不说,有一些临近报废年限,用不了几年就只能废弃,谁买谁背上包袱。”赫德劝阻道。
“是不是你们英国的轮船公司要买,你特意来麻痹我的?”盛宣怀笑了笑说道,“你也知道,这几年英国的两家轮船公司和旗昌一起挤压中国轮船招商局,必置之死地而后快。”
“不,不,英国轮船公司绝对不感兴趣,而且那么多钱,英国商人一次也拿不出来。因为中国轮船公司有政府背景,是最有可能的,因此旗昌也寄希望于轮船招商局。”
“中国轮船招商局一口把旗昌吃掉,立即就成为中国境内第一大轮船公司,竞争力提高,占据中国更大的水运市场,有什么不好?”盛宣怀故意这样说道。
“不,不,吃掉旗昌,规模可以做到最大,但竞争力并不一定提高。有些企业规模小的时候竞争力、生命力很强,可规模大了反而死掉了。有些企业不是因为规模小而死,而是因为规模太大而死。像旗昌这样的公司,一口吃下去,不会让人身体强壮,而是让人消化不好、肠胃都吃出毛病。”赫德又道。
“那你的意思呢?是让旗昌卖不掉,继续在中国水面上兴风作浪?”
“不,最好的办法是几家吃掉它,这样几家实力都提高,大家还是公平竞争,对彼此都有好处。市场适度竞争是最好的,过度竞争和垄断都不好。中国即使想买,也不能现在买,要逼着旗昌再降低价格,然后出手。旗昌的资产,顶多值二百万两,他们的报价至少有五十万的虚头。”
盛宣怀弄不清赫德的真实意图,如果是英国轮船公司想通过他来阻止中国收购,那无异于是当英国人的帮凶,此事万万不能做。不过,唐、徐两人如此行事,他绝对没有以德报怨的义务!最后他决定,李鸿章不问,他绝对不主动说起;如果问,他必定坚决反对。
果然,隔一天,议完事后,李鸿章单独留下盛宣怀,说的正是旗昌公司的事。
“旗昌公司要卖掉的事,愚侄在上海略有耳闻,前几天赫德也说起过。具体是什么情况愚侄不甚了了。但据愚侄对旗昌的了解,他们是最早在中国办轮运的,实力最强;但轮船也最老旧,而且多是木壳轮船,有一些很快要到朽废年限,维修成本高、煤耗高、航速又慢,所以英法等国都不感兴趣。”
李鸿章点头说道:“这是实情。现在关键是北洋没钱,二十万两尚且为难,何况二百多万两。景星担心一旦被英国怡和买走,就会对轮船招商局形成绝对优势,他力主买下来。可是,万一买下来,经营不善,御史言官们说花巨资买了一堆破木船,我又该如何解释?”
“唐、徐二人主张买,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招商。如果真是一笔合算的买卖,商人们比猴精,自然愿意入股;如果商人们不敢入股,那就说明不可靠,官款购买麻烦更多。这样大一笔交易,一时半会儿卖不掉的,等等再说,起码让美国人把价钱降下两三成。根据愚侄的了解,旗昌顶多值二百万两。”盛宣怀这样说道。
“我已经给景星说了,我的态度是,机会难得、巨款难筹,那就等一等再说。北洋是捉襟见肘,要办海军,要办制造局,要办煤铁矿,永定河要逐段治理,海河也要疏浚。还有老天不作美,三年两头闹灾,赈灾更是一个无底洞。到处都嗷嗷待哺,北洋最缺的就是银子。杏荪,你的煤铁总局,不要再打北洋的主意。”
话题就转到了湖北开采煤铁总局。李鸿章最关心的是马立师探煤情况。盛宣怀禀报道:“世叔,愚侄正要向您禀报。盘塘来信,莲花庵打钎已到三百二十余尺,但没有探到煤。当初马立师有言在先,如果三十丈不能见煤,他便自行辞去。他已经离开盘塘,回了上海。”
前天盛宣怀同时收到马立师、张福昆和叶道成的信。马立师是为自己辩解,“此穴已打到乌板石,重叠相连,我明知已经打至大矿之边。此石如屋顶或煤上之盖,往往所得大矿之前,总先遇此石,而下面煤层极厚,定得昂价无数煤层。然无机器之助,不能再深,只能暂行停工”。
张福昆信中则为送走马立师这尊瘟神而颇为欣慰;叶道成则感到遗憾,认为如果按马立师所言,再往下深探,也许能够探到大煤仓。他强烈建议增购金刚钻,配以机器,能够像洋人一样凿深到千把尺,才能够探得准确。
李鸿章并没有像盛宣怀担心的那样大发雷霆,而是颇为耐心地说道:“我听说洋人开煤或深至一千五百余尺,或深至三千余尺始遇第一层煤。三百尺未见煤也算不上什么。关键是这个马立师勘山察地主意游移,绝非煤师之上选。既然当初有约定,三百尺不见煤他就走人,这样也好,没什么好游移的。尽快拿定主意,另请高明,重打锣鼓另开戏。”
“都怪愚侄识人不明。后来愚侄发觉他不像自己说的那样精于勘探,以至于耽误了半年多。愚侄愿受任何处分。”盛宣怀是以退为进。
“谈不到处分,办洋务没有前例可循,想一顺百顺断不可能。洋法采煤效迟而利大,土法开采效速而利薄。要想收效于将来,必须持之以坚忍,要之以久远,断不可见小欲速、浅尝中辍。”李鸿章交代道。
“是,愚侄不敢松懈。不过,翁抚台不知听了谁的闲话,给我来信,建议多采用土法,不必对洋法寄太大期望。愚侄心里颇为忐忑。”盛宣怀又道。
“玉帅的想法你不必过虑。我们办洋务,第一位的就是采用洋法,土法开采,谁都可以办,不是我辈该用心的。洋法成败利钝全在所用洋人之本领,聘用洋人,必须旁询博考,断不可凭洋行一二人之推荐信为实。我给你出两个主意,一是请赫德帮你推荐,他人精明,对洋人了解;二是可以在上海洋人新闻纸上登消息广征人才,外国洋矿师闻风而至,挑选较为容易。挑选的时候,最好以能懂煤铁的矿师为好,将来煤铁并采。”
李鸿章的这些想法与盛宣怀均不谋而合。盛宣怀十分激动,应道:“办矿一年,愚侄也有些心得。今天听世叔一席谈,更是胜读十年书。愚侄临来时写了一篇拙文,结合今天世叔的教导再做修改,呈给世叔指教。”
“好,不仅埋头耕地,还要抬头看路。办大事,要善于思考。你肯时时用心,很好。我估计再有三五天就该办妥回津了,临走前你给我就行。”
七月二十六日,《中英烟台条约》签字,李鸿章决定二十八日返津。二十七日下午,他召见盛宣怀,先说盛宣怀上的论矿事书,称赞颇有见地。对盛宣怀最关心的矿务大臣一事,李鸿章说道:“凡事都讲水到渠成,煤铁总局是你的立身之基,根基不牢,一切都如空中楼阁。”又不忍太过打击盛宣怀的进取心,安慰他道,“如果总局成功,各省效仿,西法开矿渐成风气,朝廷自然会通盘考虑,派人专管矿务也未可知。”
盛宣怀告诉李鸿章,他已经与赫德谈过,请他帮忙推荐上等矿师;同时他还给制造局的徐寿写信,请他也通过制造局翻译馆的洋人寻觅人才。
李鸿章表示赞成,但特别提醒盛宣怀道:“千万不要急于求成。为了找到有真本事的矿师,推迟个一年半载都没问题。”
李鸿章还有吴淞铁路的事交代盛宣怀到上海办理。三年前,英国驻上海领事向上海道禀请修一条寻常马路,从吴淞口到江湾,再到上海。开始修路基的时候,先用碎石铺筑,的确与他们在租界修寻常马路无异。但到去年底运来了火车、车厢及铁轨,并开始铺筑,上海道冯焌光这才发现被骗,连忙通过总理衙门交涉。但交涉期间这段路并未停工,烟台谈判前吴淞口至江湾段已经正式通车,于是朝廷令李鸿章在烟台与英国公使威妥玛一并交涉。威妥玛的意思是中国把修成的铁路买下来,以示主权,然后再交给英商经营,不用操心,坐享盈利。李鸿章不同意,他主张由中国官方买下来,完全由中国自主经营。威妥玛希望将吴淞铁路的交涉也写入烟台条约,李鸿章也未同意,他的理由是两事本来风马牛不相及,没有合并到一起的道理。最后双方决定派出代表,到上海去另行谈判。李鸿章决定派盛宣怀和朱其诏做他的代表。
“修铁路,从前我也是反对的,但后来发现洋人国家之所以富而强,铁路轮船互为表里。陆上有铁路,水里有轮船,货畅其流,税厘因而增加;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铁路于运兵运械大有用处;与海洋水师配合,又对加强海防大有益处。可惜中国风气未开。现在是一个机会,洋商把铁路建起来了,我们买下来继续经营,也许能够渐成风气。”李鸿章交代道,“英国人想自己经营,事涉铁路主权,一定不能松口——就是中外合营也不行。威妥玛还有他的秘书梅辉立都不是善茬,你们要慢慢与他们磨,最终目标就是把铁路买下来自主经营。”
“是,愚侄谨遵世叔教导。”盛宣怀犹豫一会儿又道,“世叔,八月中旬前恐怕还不能开议。今年是大比之年,愚侄想下场碰碰运气。”
李鸿章听说盛宣怀要参加乡试,有些愕然道:“杏荪,没想到你对功名还这样孜孜以求!你天天忙得脚后跟踢到后脑勺,连临时抱佛脚的时间也没有,怎么和那些青灯黄卷的书生比拼?”
“下场莫论文,愚侄想碰碰运气。”盛宣怀解释道,“再一再二不再三,愚侄下过这一场后,绝不再做科举梦。”
“中国不缺举人、进士,缺的是能办洋务的人才。”李鸿章叹道,“举国青年才俊,埋头于四书五经,非国家之福!”
“愚侄与洋人交往,洋人均认为我国科举之制抹杀人才,非废止不足以振国运。不过,不经科举得来的顶子,在世人眼里仍然不是正道。”盛宣怀说出了内心的想法。
“科举之制本身并没问题,通过下场考试求取人才也是一项好制度。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多少人的梦想!多少贫寒之家的学子,吃得苦中苦,终成人上人。这比魏晋时候门阀世家垄断官场不知要高明多少倍。问题出在考题上,几百年间,还是埋在四书五经的故纸堆里怎么成!四书五经也无问题,是祖宗一代代智慧的凝聚。不过,凡事都讲一个度,一个读书人把毕生的精力都消耗于此,实在是可惜可叹。‘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尤其是洋人叩关以来,那么多东西需要我们来学,怎么可能还埋头于四书五经?只可惜,多少人还西洋技艺视之为奇技淫巧,嗤之以鼻!”李鸿章说起科举制度也是十分感慨。
“愚侄也以为洋人学问值得我们奋起直追,只是家人——尤其是家父希望愚侄再下场一搏。愚侄这几年未在制艺上用一天整工夫,肯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过是应应景罢了。”
“你父亲的期望原也没错。去吧,反正中秋节后就可以出龙门。一出龙门你就要到上海与威妥玛谈。明天他大概也要回上海,你今天也可以和他打个招呼。”李鸿章一听是盛康如此要求,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又交代了一句。
次日李鸿章乘轮船北上天津,盛宣怀、唐廷枢则同乘一艘轮船南下上海。在甲板上,盛宣怀一副特别关心的语气问道:“唐大哥,听说你有一个购买旗昌的宏大计划,李中堂同意了吗?”
唐廷枢回道:“谈不上计划,只是一个想法而已。如果正经拿计划,哪能不先与杏荪商议。”
“我想也是。”盛宣怀毕竟还年轻,锋芒最终没有掩饰得住,“我没有别的本事,但要论在中堂驾前,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否则,又何必让我当个挂名的会办。”
盛宣怀从烟台乘轮船先到上海,再由上海赶到南京,投帖拜访沈葆桢,汇报烟台之行,以及出闱后将与威妥玛交涉吴淞铁路的打算。沈葆桢对盛宣怀很赏识,表示吴淞铁路的事完全拜托他办理。因为南京城里的客栈早就住满应试的秀才,沈葆桢特意安排盛宣怀就住在总督府里,离贡院很近。
盛宣怀是第三次参加乡试,这次与前两次感受大不相同。湖北办矿一年成效甚微,尤其洋法采煤可以说是毫无进展,关键就是所聘非人,每月花几百两银子聘请的马立师,现在终于弄清楚,他在日本主要是看护采煤机器,对地学、化学完全是半瓶子醋。此时盛宣怀挤在秀才们中间,心中特别感慨,熙熙攘攘的所谓才俊里,恐怕找不出一个懂洋法采煤的!对下场应试他突然感觉索然无味,问自己何必要与大家来挤这条独木桥!他接到卷子,提笔作文,才发现自己手生得很,一点感觉也找不到。他还曾经存一丝侥幸,也许考题正应他所长,下笔如有神,能够榜上有名。第一场结束,他就连这一丝侥幸也不再存了,接下来的两场基本就是应付下来而已。他在中秋节傍晚前提前一天出闱,次日就乘船回上海。
听说他到了上海,广生货栈的刘司事立即来向他面禀货栈业务。从英国购买的机器,都已经存放到江南制造总局仓库,但运到上海的煤销售情况不好。轮船招商局、江南制造总局试用后都说不合用,两家一共用了十几吨就停用了。运来的煤屑在上海市试售,每吨二两五六钱,比东洋煤灰要便宜四五钱;但比起东洋煤灰,火力稍嫌不足,而且民用有限,大约只能用于卖茶水的老虎灶。兴国州运来几筐煤样是烟煤,油烟太重,容易结炉,无论炼铁还是轮船都不适用,但可以销往自来火灯厂,用来生产煤气,价格在每吨四两到四两五之间。令人欣慰的是寅山所出的白块,拿到市场上与东洋白块相比,几乎没有差别,参考东洋煤的价格,每吨可卖六两上下。按这样的价格算来,实在没有多少利润,因为土法采煤产量太低,没法与日本的机器采煤相比。而且,东洋煤栈已经放出话来,如果湖北煤大量运到上海来,他们就跌价相争。盛宣怀禁不住忧心忡忡。
广济阳城山出的煤,轮船招商局不能用,是因为锅炉太娇气;江南制造总局炼铁用,哪来这么多讲究?他派人持他的帖子约制造总局的徐寿吃饭。徐寿是无锡人,无锡是有名的手工业之乡,有许多能工巧匠,家境贫寒没有条件也无意科举的徐寿耳濡目染,对工艺制造情有独钟。后来到上海经商,又从教会图书馆借阅大量西洋科技书籍,从此对西洋物理、矿物、机器制造等技术如痴如醉。儿子徐建寅也受他影响,常常是父子两人同读一本书,共同做试验。十几年前,父子两人被曾国藩招到安庆军械所,与人合作制造出中国第一台蒸汽机,后来又制造出中国第一艘以蒸汽为动力的木质轮船——“黄鹄”号,真正是名震朝野,闻名海内。父子两人敏于制造,而讷于交际,虽然先后受到曾国藩和李鸿章的器重,却在仕途上进展不顺。如今徐寿勉强算个官——江南制造总局提调;徐建寅得到李鸿章的提携,到济南出任了山东机器局的总办,都还是与机器打交道。盛宣怀佩服父子两人在西洋技术上的造诣,但并不羡慕他们——盛宣怀的志向是做大官、办大事,而不是埋头做机器制造的匠人。
徐建寅因为回上海陪父亲过中秋,还未回济南,盛宣怀就请父子两人一并入席。听完盛宣怀的疑问,徐寿回道:“杏荪方伯,你可能把集市打锄镰镢头的铁匠红炉与西洋炼铁弄混了。洋法炼铁炼钢,用煤比轮船锅炉还要讲究。杂质越少越好,另外还不能含磷、硫太多。广济阳城山的煤,一是含硫、磷高,二是杂质多,只能当普通燃料,用来炼铁不合用。制造总局用得最多的是东洋的白块煤,也就是俗称的无烟煤。另外,湖南衡州的白煤也用一点,不过量不是太大。”
“是质量不好吗?”
“不是质量不好。衡州白煤与东洋白煤不相上下,只是运到上海太远,无利可图。”
徐寿字雪村,盛宣怀称他为“雪翁”,道:“雪翁,广济寅山也出白煤,质量与东洋白煤不相上下,从盘塘运过来比衡州近得多,应该有账算。到时候制造局可要多支持。”
徐建寅这时插话道:“你的白煤如果质量好,山东机器局也可以用。不过,杏荪大哥,只怕价格上还是比不过东洋煤。他们机器采煤,成本低;你如果靠土法采煤,运到上海也未必能与东洋煤争衡。”
“对喽,这才是关键。衡州的煤工,土法采煤技术无人可比,据说能开四五十丈深的井,但仍然没法与机器采煤相比。所以,非走西法采煤的路子不可,不然煤市永远是洋人的天下。”
这个道理盛宣怀再明白不过,但现在他对衡州煤工特别感兴趣,又问道:“雪翁,湖南宝庆、江西乐平的煤工都不错,湖北总局请了十几个。怎么,衡州的煤工比他们还技胜一筹?”
“是。据我所知,要讲土法采煤,没有比衡州人更精的。不过,总之还是土法,无非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区别。”
这对盛宣怀而言,是个意外收获。赫德临回北京前,给盛宣怀留下一封信:他已经发电报回英国,托朋友代为寻觅兼通煤铁的矿师。不过找到人,再赶到上海,最快也要半年多的时间。等洋矿师来了,顺利找到煤,再到机器开采,非有一年时间不可!这一年多湖北那边当然不能干等着,必须先用土法开采,保住成本再说。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总局提调、监工、委员、司事等等数十人,仅薪水、工食银一项就是一大笔开销。当前唯一的办法,就是多聘请土法采煤的好手来帮忙,靠土法增加产量。所以盛宣怀一听衡州煤工技高一筹,立即有了主意。
回到后路粮台,他立即亲自动笔,札委张福昆到湖南衡州去一趟,实地察看,招募看山采煤的好手——
【noindent】布政使衔直隶题补道盛为札委事:
照得本总局钦奉谕旨开采湖北煤铁,以收利权,业已设局试办在案。查广济、兴国两州县产煤之处甚多,而本地土民开采不得其法。即就现在所得之阮家山、牛栏栅等矿,煤层非不极厚,而做井不宽,每日得煤无多,甚属可惜。前经募雇湖南宝庆、江西乐平工人到局试办,尚未能见大效。访闻湖南开煤,以衡州府属最为兴旺。现在上海、汉口等处轮船间用衡州土煤,多系大块合用。唯其运脚、厘金过昂,故难畅销。如果本局募雇该处熟手,择地多开土矿,虽不能及洋法每日得煤数百吨之多,亦必能较现在办法大有利益。合即札委本局监工委员、湖北候补按经历张福昆,即日驰赴衡州府属沿途探听,该府属究以何处产煤为最旺,即行亲往查看:该处所开土矿是否有直井、眠井之别?其尤旺者每矿能用若干夫役?每日能得煤若干担?其挖煤系用何样器具便能块多屑少?其起煤是否亦用辘轳?其运煤是否亦用车辆以省人力?其矿内遇水系用何法戽车?均须详细查访明确,切勿稍事含糊。此种开煤夫役大约极易招募,而其要全在看山本领。闻该处看山亦是以山势石色为凭,大致与洋法相同,然此种老手恐不多得。素论该员尚能实事求是,务望到彼博访周谘,总期募得看山老手数人,方有把握。其余堪任一厂之矿头者,应招雇以二三十人为率。尤恐应募者未必确是好手,仍虚此行,须亲赴现在开矿之处,择其开采已有成效、访其看山已见本领者,方始募雇。
仰即于银钱所支取钱一百串文,以备川资等用,回局再行核算。仍将起程日期以及到衡之后情形随时具报。均毋违延,致负厚望,切切,此札。
札本局委员湖北候补府经历张福昆
光绪二年八月十九日
盛宣怀、朱其诏作为李鸿章的代表,与威妥玛的代表梅辉立交涉吴淞铁路问题。朱其诏同为轮船招商局的会办,但无论资历、能力还是李鸿章的信任程度,都无法与盛宣怀相比,因此实际是以盛宣怀为主。参与谈判的还有苏松太道兼上海关道冯焌光。因为总理衙门将吴淞铁路交给李鸿章交涉,冯焌光只是配合,也乐得少操心。
不过,谈判并不顺利。李鸿章与威妥玛达成了吴淞铁路由中国赎回自营的口头协议,但无论威妥玛还是怡和洋行,盘算的仍然是他们经营。梅辉立算是得了威妥玛的真传,能拖则拖,能吓唬就吓唬。盛宣怀多次参与谈判,已经摸到谈判的要领,不急不躁,坚守“收回自营”底线,最后双方终于在二十八万五千两的价格上达成初步协议。沈葆桢很高兴,召盛宣怀去总督府说话。
“杏荪,铁路收回后怎么办理,你是什么想法?”
“由咱们自主经营。这是在烟台时李中堂与威妥玛就达成口头协议的。”盛宣怀想都没想这样回道。
“这是少荃中堂的意思,那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当然也是自主经营。宫保,英国人为了能够继续经营,竟然许愿说让他们经营三十年,甚至只经营十五年,他们宁愿献金三十万两!可见经营铁路是有大利可图的。我也去坐了坐火车,体验了一把,又稳又快,比坐轿坐车都舒服。水里靠轮船,陆上靠火车,这两者互为补充,缺一不可。尤其在中国,南方水网纵横,可借舟楫之力;北方少水,陆上交通将来非借火车不可!所以,火车一事,大有可为。”盛宣怀说起来滔滔不绝。
“果然是得少荃真传!”沈葆桢由衷地赞叹,“不过,杏荪,我没有少荃中堂的气魄和眼界,让火车在两江纵横,我还没想好,颇多顾虑啊!”
盛宣怀听了问道:“宫保顾虑什么?”
沈葆桢指了指北方,道:“清流!那帮以忠信孝悌为甲兵的书生。”
“切,是他们。”盛宣怀一副不屑的神气,“此辈兴不起大浪。”
“杏荪,你错了,此辈不可轻易得罪。”沈葆桢认为中华文教泱泱数千年,岂是西洋文明可比,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是儒教精华,值得世代遵循。清流传承儒教精义,要求改革弊政、整肃纲纪、关心民生,尤其主张坚决抵抗外国侵略,因此得到世人尊重,“可如果把儒家教义当成甲兵,当成攻击别人、巩固自己的工具,那就十足坏事!杏荪,中国数千年的历史足以证明,朝廷不能闹党争。一旦形成党派对立,那就逐渐没有是非,只讲利益;不论对错,只讲站队。北宋衰于党争,前明亡于党争,前车之鉴,足戒后世。所以圣祖仁皇帝力戒党争。”
盛宣怀听了睁大眼睛问道:“宫保的意思,朝廷中有党争?清流是一党,那另一党是谁?”
“杏荪,今天仅限我们两人闲谈,不传六耳,出了门我概不承认。如今当然还没到党争的地步,但已经现出苗头。清流派已经形成,不必讳言,从前他们多对付贪墨之辈,整饬纲纪,激浊扬清,受人尊重。而现在,他们的锋芒经常对准的是洋务派——京中以恭亲王的臂膀为首,地方则以沿海沿江喜办洋务的督抚为主。关键是上面拿他们来对付恭亲王,牵制地方大吏。”恭亲王的上面,当然是指慈禧太后。说到这里,沈葆桢再次申明不可外传。
“自从庚申巨变以来,恭亲王主持开始推行洋务,地方热,中枢冷,地方借行洋务,权力日重,权柄下移,非中国之福。中枢要避免地方尾大不掉,就借力清流靠弹章来约束。善于钻营的人就往清流堆里扎,同气相求,结成党派。少荃中堂有些小看清流,这很不智,这也是他备受非议的原因。我是不愿把清流的锋芒引到两江来的,所以吴淞铁路到底怎么办,还要看京中的动静。”
盛宣怀心里不以为然,但不敢在脸上表现出来,而是诚恳地请教道:“那宫保有何教导,我好在谈判中留意。”
“没什么特别教导。”沈葆桢摇手道,“你只谈由官府赎回,赎回后怎么办,且不必议及,更不必写到条款中就行。”
盛宣怀应道:“宫保放心,这个不难做到。”
光绪二年九月二十七日(1876年11月12日),《收买吴淞铁路条款》正式签字盖印,吴淞铁路交涉结束。约定铁路由中国以规平银二十八万五千两买断,所有地段铁路、机车车辆等项中国买断后即与从前洋商承办之公司无涉。
盛宣怀觉得好久没见父亲了,决定先回一趟苏州,给老父请安,顺便去查看一下盛家所开的典当行。盛康两年前买了一处园子,原本是明代太仆寺卿徐泰时营建;嘉庆年间又归于庆远知府刘恕,人称为刘园。传说太平军攻苏州的时候在城外放了一把火,大火从城西的浒墅关烧起,连绵十里,一直烧到阊门城下,把个水软风细的人间天堂烧成了满目焦土。但唯有刘园安然无恙,池水依旧湛蓝,高枝仍然连理,亭台楼阁岿然不动,因此人皆视为风水宝地。盛康买下来连年收拾整理,今年夏后正式移住。盛宣怀奔忙之中,未及贺乔迁之喜,这次也算补上。
盛宣怀这次回家,对盛康多了一份由衷的孝敬。老父很高兴,带着他参观了整个园子。苏州人习惯称呼的刘园,如今易主,当然不能再叫原名,但贸然改名,苏州人未必买账。盛康灵机一动,借鉴袁子才买下隋园改名为“随园”的办法,易名为“留园”。
父子两人参观完回到书房,盛康拿出一个卷轴说道:“老大,我给你看样宝贝。”
原来,是大才子俞樾写的《留园记》。浙江人俞樾中进士后受咸丰帝赏识,外放河南学政。可是他不太会应付官场,不久被人抓住小辫子弹劾去职。他大约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选了苏州作为落脚之地,埋头治学,成为经学、文学大师,更是书法大家,吴昌硕、章太炎均出自其门下。他亲自起草并撰写的《留园记》,不但文笔优雅,书体也是他一贯的风格,行书中多含隶、篆笔意,古朴端庄而不失生动,别具趣味。文章开始先交代了留园的来龙去脉,得名之由,最后对“留”字大加阐发——
夫大乱之后,兵燹之余,高台倾而曲池平,不知凡几,而此园乃幸而无恙,其非造物者留此名园以待贤者乎?是故,泉石之胜留以待君子之登临也;花木之美留以待君子之攀玩也;亭台之幽留以待君子之游息也。其所留多矣!岂止如唐人所诗云,“但留风月伴烟梦”者乎?自此以往,穷胜事而乐清时,吾知留园之名长留于天地之间矣!
盛康赞叹道:“俞曲园不愧是大家,这番阐发使留园之名大为增色。若论我的本意,实在没想这么多,我想的是留给子孙的只能是不动产,守住不动产吃点利息便是福气;如果留一笔动产,反而会养出纨绔子弟。”
盛宣怀有自己的见解,回道:“父亲说的是。不过,人活在世,不能全靠祖辈的遗产,创业比坐享其成有意思得多。”
盛康点头赞同道:“你这么想很好,只是创业艰难,创大业更难,非一般人所能为。”
说到创业艰难,盛宣怀深有体会道:“我是尝到苦头了。创业艰难,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在其次;更难的是乱其所为,苦其心志,要经受对心性的磨练。世事不会一顺百顺,更不会十全十美。用人吧,不能个个顺手,各有优点,又必有缺点;用财吧,时常捉襟见肘,每支一笔,总不敢确定这到底是在虚掷还是将带来盈利。没钱时急得上墙揭瓦,有一大笔钱供你用时,又如履薄冰。”
见儿子有这番体味,盛康连连点头道:“你有这些感悟,真是难得。三十而立,总要干一番事业才谈得到立。未经世事艰难,未尝创业辛苦,即使到不惑之年,也未必能立。不过,所谓财富,聚需要智慧,散也需要得法。只聚不散,便是守财奴;用起来斤斤计较,也是吝啬鬼。而散财,又有挥霍与慷慨的不同。挥霍只痛快了自己,慷慨则利及他人。”
老父关于财富的这番话,让盛宣怀耳目一新。
原来盛康有个计划,要到常州办一所人范书院,凡入书院读书的盛氏子弟,一概免除学费。
“老天眷顾,如今我们盛家典当、钱庄等产业,收益都不错。再请族人支持办一个书院泽及后人,是我多年的心愿,也不是多大的负担。”盛康是在争取儿子的赞同。
盛宣怀掌握着淮军后路粮台、湖北开采煤铁总局,凡有银钱往来,不必他吩咐,自然有人关照他在上海的典当钱庄,因此信用实力日强,盈利可观。这几年他对父亲办义庄、义冢、义仓从无二话,对办书院的设想也无异议:“书院办起来,除了教科举制艺外,最好能请先生教授点西洋地学、格致知识,以开阔眼界。”
“那当然。如果办个应付科举的私塾,何必我们父子动手。”
盛康长袖善舞,他提醒儿子,既然在湖北办煤矿,不妨把盛家的典当开到湖北去,广济、兴国乃至汉口都行,必大有可为。盛宣怀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