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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西法勘矿受阻扰
土法采煤获益难

第二天盛宣怀一早到天津海关去见黎兆棠,先把章程呈上请他提意见。黎兆棠一目十行看完道:“杏荪,有点麻烦了。中堂已经有批饬给我,大意是同意将湖北煤厂归到招商局。中堂的意思,官督商办是目前举办洋务行之有效的办法,招商局颇著成效,归于招商局可事半功倍。”

盛宣怀闻言,急得几乎跳了起来:“这怎么行得通!一定是唐景星出的馊主意。”

“中堂陪扈两宫去惠陵,景星赶到惠陵面禀开平采煤的事情。至于是中堂的主张,还是唐景星的献议,我不能胡乱猜测。”

“不用猜,一定是唐景星进的谗言!您老可要主持公道,不能让姓唐的和姓徐的这样欺负人!”盛宣怀请求道。

“杏荪,关键不在我这里,在中堂那里。”黎兆棠对盛宣怀的心思十分清楚,“为什么不能让招商局归并,你必须有过硬的理由。你知道中堂对官督商办颇以为然,你提出官办,也必须有过硬的理由说服中堂。实话说,景星和你都是我的好朋友,也都是中堂的洋务臂膀,我不能厚此薄彼。所以这件事,要靠你来说服中堂。”

“那我现在就赶到惠陵去面见中堂。”盛宣怀有些急不可耐了。

“那倒不必。按行程中堂已经往回赶了,不过是一两天的事。你正好借这一两天好好盘算清楚,以便当面说服中堂。”

“中堂今年回不回保定?”

“铁定回不去了。马嘉礼案没结,新疆那边又剑拔弩张,中堂想回朝廷也不放。”

盛宣怀把手本早早递上去,但李鸿章回到天津一批批地接见中外官员,却一直没见他。一直过了三天,盛宣怀才在签押房见到了李鸿章。

“杏荪,我手头的事情很多,只给你一刻钟的时间。你的事兆民已经跟我说过了,湖北煤厂不能归并给轮船招商局,你的理由是什么?”李鸿章双目炯炯地望着盛宣怀,似乎已经看穿了他心底的小九九。

“首先一条,湖北人不答应。愚侄从今年六月份开始筹办煤厂,一直没断了与湖北官民绅商打交道。他们认为在湖北办煤厂,利权不能外流,必归鄂省筹办才无异议,所以遵照中堂的批饬,愚侄一直强调利权要与地方分润,书院、修堤、雇请当地人为首士,均是为此目的,这才能顺利试办。如果归并招商局,湖北方面必然反对。现在招商局承运数省漕粮,大家已经觉得招商局夺他省之利;如果广济煤厂再归并招商局,猜忌会更多。”盛宣怀从地方利益着眼回道。

李鸿章点头道:“这是实情,可想而知。”

“第二条,不合西法办事规矩。外国办一事即开一事之公司,或者叫轮船公司,或者叫某某矿业公司,或者铁路公司,再或者电线公司、织布公司,等等。从来没有听说以一公司而能包罗一国之利权,以一人而能毕天下之能事。原因是人各有所长,不可能万事通。懂轮运,你去办轮船公司;懂开矿,去办一家采矿公司。办此事能够颇著成效,未见得办其他事情也能处处顺手。所以,招商局好好办好轮运,与洋人水上争利就可以了,何必再归并其他?就是唐景星将来办开平煤厂,肯定也不能归并到招商局去。”

“虽然未必要归并一处,但两家是可以互相挹注的。将来煤厂的煤先尽招商局用,招商局得解无煤困局,煤厂也有一个稳固销地。当然,这都是后话。开平现在也仅仅是动议,到底办不办得成,唐景星话不敢说得太满,所以,湖北煤厂我仍然寄予厚望。”李鸿章也松了口。

“这正是愚侄要面禀的第三点:湖北煤厂动关大局。中国地面广大,有矿的山几乎各省都有,将来各省都要大兴矿利,湖北先试一步,成功了,各省必然效法。可是,大家看到湖北呕尽心血创办的煤厂,却为外人攫而得之,轮船局未及沾利,而创办者已失信于人,他省先自缩手,富强大举,有始无终,缩大为小,中堂的自强转移大计,必受拖累,想来可惜。”

“谁投资谁获利,这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一省洋务,只准本省人投资,那么一县洋务,是否也只准本县投资?如果都是你这样的思维,中国只怕万事皆休。”李鸿章一句话便把盛宣怀的嘴堵住了。

“中堂教训的是,愚侄也只是就湖北而言。万事开头难,等风气大开,便无须存此畛域之分。”盛宣怀说得不是没有道理。

李鸿章又问道:“兆民说你又主张湖北煤厂改为官办?”

“这也是权宜之计。既然湖北主张他们筹办,那么他们就该出资才是正办。而且湖北不像北洋这样大兴洋务,他们拿出点官银来不会太过为难。而且大爷如今主政湖广,更该借借他的势。阳城山是官山,官山官办,也更容易杜绝私采滥挖。至于将来规模大了,再改章程为官督商办,也来得及。”

盛宣怀这番算计李鸿章很赞赏,办事就该放开手脚、开动脑筋,不管是谁的银子,只要你掏得出来就是本事。

“好,到底该怎么办还要议。你先上个禀帖来,我议论了再批。”

“是,愚侄立即起草。”

盛宣怀精神大振,挑灯夜战,亲自捉笔,起草了《湖北煤厂应归湖北筹办并拟改归官办议》,将湖北筹办、改归官办的理由详细陈明。最后一段说道:“再四筹思,为保全此局、推广各省,除本省招商筹办外,唯有改归官办一法。拟请中堂给发直隶练饷钱二十万串,请湖北给发公款钱十万串,仿照制造局责成在官,由中堂会同湖北奏明遴派大员督办,其获利除地方捐输、局用五厘之外,一概归公。以一半缴至天津充海防经费,以一半缴湖北充江防经费。准用官轮船径由广济载运赴沪,税厘尽免。是使与制造、轮船两局相维相系,而免偏重轮船招商之弊,实系本题正办,大有益于国计,而凡世之渔利者莫得而动心焉。”

盛宣怀将稿子呈上去,拜托文案放到显眼位置,又拜托黎兆棠帮忙催一催。

等回音的期间,他收到了张福昆的来信。

这封信很长,先是报告了煤厂对各煤井过秤结果。叶道成一共开了盘塘山、沙坑、刘家岩三井:盘塘山仅出煤百余担;刘家岩出煤已过秤八百余担,似已去其小半;因雨所阻,沙坑尚未称毕,总共四千数百担。而叶道成先后领取了九百六十余千文制钱,每担成本二百文以上。张福昆和屠子良、高应辛前后开对面山、黄金塔、阳城山、阮家山四井,支用约共六百千文制钱,出煤四千多担,每担成本一百四五十文。显然,是以事实向盛宣怀说明,叶道成的确存在挥霍的毛病。

接下来报告了叶道成所雇请的工头袁善之负欠而逃之事。袁善之在湖南采过煤,有点经验,但好说大话,胆子又大,张福昆十分讨厌。如今各井一一过秤,他当初吹嘘每日出煤三百担的大话立即戳破,弄得很没面子。而他又私自带着十几个人,跑到四十几里处一个叫铸钱炉的地方开井。这个地方恰好是杨家祖林,杨家当然不答应,袁善之盗用沙坑井的腰牌,说是“奉宪命开煤,有坟当迁,有屋当拆”。杨家人不与他争论,悄悄去找盘塘负责稽查的淮军,等淮勇赶往铸钱炉时,袁善之已经逃之夭夭。田家镇余恒发米铺、盘塘肉铺、饭店纷纷来要钱,袁善之赊欠二百余千文,约合银一百二十两。

下面又谈广济煤厂经营方向问题。“广济之煤不及京师西山、湖南衡州之多且好也,俗说的铺山炭、牛皮炭,盖指煤层薄而易取易竭。所谓正仓、大仓皆不可骤得。为今之计,宜多开龙口,以二十处为率。果获正仓、大仓,再用西法机器,以机器价昂而费重也。”张福昆仍然不赞同机器采煤!

“西士著书,有兼善天下之志,观其产煤形势,证以开煤要法,益服实事求是功夫。外国开煤有盈有亏,事阅多年,经历多人,其法乃备,绝不可孟浪从事。闻旗昌九江行伙,在兴国租山开煤,兼用西法,人多费重,得不偿失,且有殴差之事。而兴国本地人,循其土俗,同时开采,颇见功效,此信而有征也。唯开井既多,必得勤慎明干者数人,分道监工,核定章程,事有所统,方免别生枝节。前明开矿,阉竖肆虐,民不聊生,铤而走险,至今贤士大夫罕言矿事,良有以也。果能体察民情,保护坟墓,因势利导,扩而充之,未尝不可裕国惠民,是在经理得人耳。以武侯之贤能,尚集思广益。故凡事均宜熟商,制造必征众论。倘师心自用、徒袭西法之名,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则画虎不成,耗财而无济于事,岂不惜哉!若夫补偏救弊,因时制宜,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未敢以刍言为定论也”。

张福昆不但反对西方采煤,而且对主张西法采煤的叶道成有排挤之意!叶道成也不争气,偏偏用了个袁善之,还负欠而逃!人无完人,有一样优点,往往伴着缺点,实在没有办法。譬如这两个人,张福昆办事扎实可靠,但脑筋太死;叶道成脑筋活,偏偏办事不够牢靠!盛宣怀心想,自己非尽快去一趟广济不可——两人隔阂不解决,非出乱子不可。

好消息也有。上海徐浦生给他来信推荐了一个洋矿师。徐浦生是江南制造总局翻译馆职员,早年上过洋人教堂学校,英语很不错。盛宣怀临去湖北前,就托他帮助物色一个洋人矿师,将来到广济去勘探煤矿。徐浦生很上心,给他物色到一个叫马立师的英国矿师,并把他的自我介绍一并发来——

弟自一千八百五十五年考取矿艺门类,至一千八百六十三年曾在英吉利、爱尔兰与威尔士各地方开挖铜矿。

一千八百六十三年时,英国家请弟前往印度开造信提地方铁车路,叠至一千八百六十七年。缘在印度水土不服,有病告卸。嗣后又往东洋多年,大半在轧拉佛洋行经理长崎开挖高岛煤矿事宜。现今东洋国家请弟经理开挖一陌里煤矿,其山在日国海顺省城。弟于英历十二月二十二日到申,如果再询别事,当再续详。手覆,并请徐兰斋先生台安。

弟马立师顿首

马立师在日本经理过煤矿,那技术想来差不到哪里去。办好广济煤厂,盛宣怀更有信心了。

现在,就等李鸿章的回音了。

等了四五天,李鸿章通过黎兆棠回话了。

“中堂同意你的意见,让你抓紧到两江、湖北去,向幼帅、筱帅面禀。湖北翁抚台那里,礼节尤其要周到,这里面的缘故想来你也清楚。中堂的意思,争取腊月下旬与湖北督抚、两江幼帅联名出奏。在腊月中旬前,你得拿一份草稿发到保定去。”

“怎么,中堂又要回保定了?”

“是。英国公使威妥玛已经回到烟台过冬,朝廷放了心,准中堂回保定。保定还有一大堆事情呢。”

“银子呢?不知中堂怎么说?现在万事俱备,唯缺银子。”

“放心吧,中堂已经安排。你要的二十万串钱,中堂全同意了。开始中堂的想法,是先给你十万串,因为北洋也是捉襟见肘。我对中堂说,十万串不过六七万两银子,在北洋无关大局,在杏荪那里就不一样了。中堂说,好,当初给轮船招商局的开办银子是二十万串,也给杏荪二十万串,但愿能像招商局一样尽快打开局面。”黎兆棠一口气说完。

“谢大人成全,我一定尽快打开局面。将来还要订购机器,二十万串肯定不够。我到幼帅那里哭哭穷,看能否从两江钱袋里掏出一点来。当初轮船招商局买轮船,是我坚持从福州船政局买了好几条。”

盛宣怀到了上海,先与徐浦生见一面,告诉他等马立师到了上海,立即陪他到广济去,盛宣怀要与他面谈,如果有真本事,就立即与他签订合同。徐浦生告诉盛宣怀,马立师又来信建议,采煤机器从订购到货总要半年多,既然已经决定西法采煤,就应当先将有关机器订购上。盛宣怀觉得很有道理,就在上海多留几天,根据马立师的建议,与英国怡和洋行签订协议,定购了汲水、起重、探测等采煤机器。

然后又到南京,去见沈葆桢。沈葆桢是福建人,受不了金陵的寒气,签押房里点了两个火盆,穿着厚厚的棉袍还嫌冷。听盛宣怀说明来意,他答应得很痛快,回道:“你想办大事,我支持。放心好了,一切好商量。”

盛宣怀乘轮船招商局办公专用的小火轮连夜赶往武昌,先去见李瀚章。李瀚章早已收到过李鸿章的信,一见面便道:“官办的事我已经和翁抚台议过,他亦无意见。十万串钱的官本他也筹划好了,届时一定能够如数拨给。”

盛宣怀趁热打铁道:“世伯,您的支持愚侄没齿难忘。现在用款、聘人、购地等均需出公事,愚侄想先请巡抚衙门批准启用湖北煤铁总局的关防,以便办事。”

“咦,不是办煤厂吗?怎么又加了铁?”

“是这样,目前主要是采煤,长远还要采铁、炼铁。国外铁煤总是一体采办,以煤炼铁,可省运费。愚侄先期已经派人勘查,兴国州、大冶县都有铁矿,尤其是大冶县北的铁山储量极丰。广济境内阳城山,也有多处发现铁锈石,据老人言,此下多有铁矿。”

李瀚章想了想道:“杏荪,现在就启用关防为时尚早,就是我也要回避独断之嫌,至于你,更要回避孟浪行事之嫌。你还是见过翁抚台一面,最好你和汉江道再做一番勘查,是否煤铁并举;勘查后再上个禀帖,那时候再批似乎更为妥当。”

盛宣怀再去见翁同爵,翁同爵说湖北不比北洋,藩库十分艰难,但已经与藩司详议,决定从库存款项中拨付制钱十万串。

盛宣怀拱手道:“大人如此成全,晚辈更不敢不谨慎从事。煤厂试办数月,晚辈拟与李观察再去做一番考察,在何处立厂、如何核款、用人等等都拿出个章程来,再向大人面禀,以昭慎重。”

翁同爵听后叮嘱道:“如此甚好。只是已进腊月,事情太多,你们要快去快回。”

盛宣怀约上李明墀一起到广济去,先是查看尚在产煤的七口井,然后又到兴国州、大冶县查看铁矿,最后再到盘塘考察局址。一路走下来,李明墀已经被盛宣怀说服,将来一定煤铁并举,名称就叫湖北开采煤铁总局。至于局址,就选在盘塘。这里江边水深,可以停泊轮船;往北四五里,就是阳城山中段,位置适中,也便于各矿产煤集中运输。

盛宣怀的意思,再坐下来拟就煤铁总局开办章程,由李明墀带回到武昌。李明墀有些等不及了,回道:“杏荪,我衙门一大堆事呢,我今天无论如何必须回汉口。咱们分头行动,章程你慢慢议。我回去办两件事,一是争取翁抚台尽快颁发总局关防,二是你拟一个联名上奏的草稿,请翁抚台过目。反正最后由北洋李中堂出奏,穿鞋戴帽的话就不必费心思了,只把该说的话说明白,两三页纸就行,不必长篇大论。”

盛宣怀留在盘塘与众人商议了试办章程,安排好年前几项工作,然后赶到汉口去见李明墀。李明墀告诉他,翁同爵已经联合李鸿章出奏,请朝廷批准设立湖北开采煤铁总局。原来李鸿章已经来信,表示煤铁总局既然设在湖北,还是由翁同爵为主出奏更合适。总局的关防已经刊刻出来,李明墀转交给盛宣怀。盛宣怀接过长条形木质关防,立即蘸了印泥在纸上试印,红色篆书印文“湖北开采煤铁总局”十分鲜艳。盛宣怀仔细端详,满面笑容。

“杏荪,有了关防,以后办公事就方便了,不必事事都要你我两人动札子。”

“哪里哪里,要紧的事情还要我们两人联合下札子才是正办。当前有几件事情还得劳老兄联名来办。”

第一件,盛宣怀要请自己的堂兄盛宇怀出任总局的提调,将来打算让他负责煤炭运销上海事宜。盛宇怀如今在浙江候补知县,到湖北任职必须由湖北巡抚咨吏部再转咨浙江,此事非请翁同爵同意不可。

第二件,便是请徐浦生出任总局翻译,将来马立师到总局后,就请他陪同翻译。

第三件,是请马口巡检司帮助,巡查缉拿阳城山一带私挖及盗卖官煤之徒。阳城山一带归马口巡检司管辖,此事非由他们的巡甲帮忙不可。巡检使姓杨,已经主动找过盛宣怀。当然,不是白尽义务,查获的私挖、盗卖煤炭就归巡检司,此外每月给银十二千文制钱作为薪水。

这三件事李明墀无不同意。不过,他也推荐了一个提调人选,一个姓万的候补知县,据他说是藩台衙门递来的条子。

无论是李明墀的私人,还是藩台的推荐,盛宣怀都不能拒绝。

接下来两人商议六条章程,李明墀均无异议。两人联名呈湖北巡抚、南北洋通商大臣。

盛宣怀又去见翁同爵,一方面是告辞、送年礼,一方面是必须当面禀报总局的筹办情况,尤其是六条章程。翁同爵问得比较详细,但并未提出反对意见。等盛宣怀要告辞时,翁同爵叮嘱道:“杏荪,我知道这一阵找你想往里面塞人的肯定踏破门槛,我赞同你们的意见,用人不能滥。我已经交代衙门,不得滥行请托。有找我的,也都推到你那里了,能不能用,概由你来筹划,不要因为他们借口我推荐就降低要求。我衙门里有位老夫子,夹袋中有个亲戚想推荐,我已经驳了他。如果他找你,你不必太多顾虑。”

翁同爵如此体谅,盛宣怀很感激。

他告辞到了前院,果然有位老夫子热情相邀,把他让到西厢,从袖筒里抽出一页纸来,向他推荐一个候补县丞到总局去当文案。有翁同爵的态度在前,盛宣怀心中有底,接过了放到袖管里道:“翁大人刚刚还提到过,我一定留心。不过老夫子,现在总局尚在筹办,用人有限,需要等机会,还请您体谅。”

盛宣怀出了门,就把那页纸撕碎了,攥成一团随手扔到草堆里。

盛宣怀回到盘塘,正巧徐浦生陪同英国人马立师到了。马立师个头高大,留着络腮胡须,一双蓝眼睛炯炯有神。盛宣怀对他寄予很大希望,寒暄几句,就派叶道成、徐浦生陪同一起去阳城山下看新开的几口煤窑。第一口是请的湖南安化人当工头新开的,井口不足一丈,井深七八丈,提煤和提水都用井口上的辘轳。盛宣怀陪马立师坐在煤篓里下到井底,煤层只有三四尺高,东西向各开一条巷道,每条巷道里又向两边再开支巷。一个支巷里有三四个人,两个弯着腰在前面用镐刨,一个向煤筐里装,装满了把绳子挂在肩上向外拖。另一条支巷里挖到水了,有一个人专门用木桶向外戽水,水都存在井底,专门挖了一个池子,每提三篓煤就要向上提一次水。

盛宣怀是第一次下到井里,没想到里面是这样艰苦而又危险。马立师更是连连摇头,他认为这样的办法太落后了,只能挖表层的煤皮,好煤、厚煤都在地下深处。可是靠这样简陋的工具,根本不可能挖到足够的深度。煤矿最大的问题就是排水,靠木桶向外提水不能解决问题。这样落后的生产方式,是对煤炭资源的最大浪费,必须改用机器才能提高产量。

盛宣怀拿起一块煤让他验看,是否符合炼铁和轮船使用。马立师拿在手上左看右看,很肯定地告诉盛宣怀,轮船和炼铁用都无问题。盛宣怀心里有了底。又问他这一带能不能挖到适合机器开采的大煤仓,马立师告诉盛宣怀,勘查煤的储量,除了查看山势地形外,最有把握的办法就是打钎探明后才能下定论。

盛宣怀请教马立师如何打钎,马立师有些含糊其词,只说用特制的工具往地下挖,无论是遇到岩石还是泥土,都一层层挖下去,根据挖到的煤层厚薄、多少判断此地煤炭储量。

盛宣怀问他有没有确实把握能够机器开采,马立师说如果能够允许他四处勘查山势地形,就一定有把握。这时马立师话题一转,问盛宣怀将来如何合作。

盛宣怀则问他,在其他国家是怎样合作的。

马立师说他希望把整个矿区交给他经营,每年他上交一个固定数量的银子,除此之外,用人、投资、财务、运销等等,他均有自主权。

“我们的合作方式,就是总局聘任你为监工,帮助我们找到煤仓,并照料机器开采,每月按合同付给薪水。”盛宣怀立即否定了这个办法,告诉他这是官办企业,不可能交给他一个人去经营。

马立师同意这样的办法,希望过了年后能够让他进行全面勘查。他刚回到中国,希望先看看朋友。中国年马上到了,他希望先回九江,等过了年再回来。当时还未给马立师租住地方,而且马上过年,留他在盘塘的确没必要。盛宣怀和他约定,正月十二日前回到盘塘来。

盛宣怀在上海曾经见过台湾基隆聘请的洋矿师,说起勘矿、机器采煤头头是道,与之对比,他隐隐觉得马立师有点不尽如人意。不过他竟然提出要独揽整个矿山的经营,那么他一定是发现有利可图;这也可以间接证明,他看好这片地方。这让盛宣怀稍稍安心。

马立师走了,盛宣怀不能走,还有几件事情必须在年前办利索。盘塘这个地方就在长江边上,他和李明墀确定建总局的地方,离江岸很近。这便于将来装卸煤炭、物料,但地势有点低,必须垫高。另外,沿江堤岸必须加固,而且必须在长江涨水前修完。修堤不仅仅是为了总局办公着想,地方也将从中受惠,尤其沿岸的农田,可免受洪灾。盛宣怀与知县去商量,广济县筹一部分,总局再捐助一部分。广济知县已经走马换将,新任杜知县还算好说话,但对地方不太熟悉,要征求地方绅商意见,费去了两天时间。

修堤的事定下来后,又从盘塘一名余姓百姓手里买下几亩地,计划年后立即开始建设总局办公用房。等契约一签,盛宣怀立即与李明墀联名,下札子给张福昆、高应辛,让他们负责建设,“务于今腊所购盘塘堤内民田数亩之内,揣度地势,先行盖造平屋六间、灶屋三间,工料只需从简,毋取华丽;务必事事亲裁,力求搏节,实用实报,切勿假手于人,稍涉虚靡,致干查处”。

这个年盛宣怀是回常州过的,但是太仓促了,正月初十便赶回盘塘。总局新立,千头万绪。

马立师很守时,正月十二果然赶到盘塘。盛宣怀安排叶道成、徐浦生陪同他到阳城山、兴国州详细勘查,寻找适合机器采煤的地方。

此时,盛宣怀收到了李鸿章转来的上谕和私函。上谕正式批准湖北开采煤铁总局成立,明确盛宣怀经理、李明墀会办。盛宣怀在局中的地位正式确立,可以放心了。李鸿章的私信是他亲笔所写,并非文案代劳,可见他对此信的重视。

李鸿章首先建议应当尽快采用西法开采:“目前仿照江西、湖南办法,仍用土人开采,能成煤井而不能成煤路,据称半年仅出煤不及廿吨,是用土法不如洋法远甚。英法开采日出煤至少二百吨,盖非此不足以获利也。欲与西煤竞争获利,必须参以洋法,选用洋器,渐求扩充,日出煤三四百吨方有把握。英人马立师招致来局,是否有真实本领?是否先立合同?务要详慎精审。”

对于参照台湾基隆矿的税厘办法,李鸿章已经向朝廷奏请,要等部议批准尚需时日。

最后,仍然是就煤铁总局谆谆教导:“开挖煤铁之举,既荷廷旨允行,一切自无阻挠。唯系开创利源,易招谤忌,务望实心实力,廉正为本,精核为用,先自立于不败之地,始终不移,庶几可大可久。而执事为中土开此风气,志愿宏,斯勋名愈远矣。议者以贵局杂费过多,将来恐难讨好,所虑未为无见。大才素精会计,谅必有胜筹妙算,不奢不刻,握定利权。若使四方皆闻风取法,实所企盼。至开局以前用项,必须截清报明,以清起讫。此局官山官办,成本较重,务祈格外撙节,妥细筹维,勿稍亏折,致滋口实,是为至要。”

李鸿章的信,期许、担忧并重。看来,一定是有人在他耳边递闲话,不然何以有“议者以贵局杂费过多”之说?而李鸿章特别叮嘱“廉正为本”,可见必是有人诬陷他手脚不干净。事情尚未开始,已经有这样的闲言碎语,将来出一点差池,必然是众谤群忌!盛宣怀更觉肩上担子之重,咬牙发奋,一定干出个样子来,以报李鸿章知遇之恩,更为自己谋一安身立命之地。

晚上盛宣怀辗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反复阅读李鸿章的亲笔信,“廉正为本”“杂费过多”“致滋口实”,真如芒刺在背。反正睡不着,干脆披衣下床,给李鸿章写信,剖白心迹。

他先禀报了正月初十即到盘塘的情形,然后谈收到信后的感受和态度:“叩读之下,如聆面命,感怵交深。伏念职道材力浅薄,早岁受知,常以不克自成一事以报深恩为私衷隐憾。兹蒙中堂垂青,谬膺重任,敢不凛遵训诲,慎始慎终。一则自立不败,始终不移,必使有成效而后荐贤自代,利钝所不敢计也。一则廉正为本,精核为用,必视国事如家事,尽我心力,可质穹苍,谤忌所不暇顾也。”

然而,仅如此表决心不免空洞,他必须把创办总局的诸多艰难说明白,让“世叔”知道他创业的不易。他凝眉握笔,边想边写:“查西法开矿不求近功,如日本达革西矿,费银五十余万元,方始获利。中国机器开矿系属创举,不知者以为扰民,虽有大利,亦不应为;知之者亦虑花费巨本,难免亏折,疑信参半,其难一也。台湾、基隆等处开挖有年,其煤层不待测量而西人已了如指掌。广济、兴国向未开挖,难免暗中摸索,其难二也。开采矿山,台湾、基隆民间已习为惯常,一切风鉴之说可以破除。广济等处士民多信风鉴,开挖即使远离庐墓,苟其室家有变,仍旧归咎开采,无从辩驳,其难三也。百姓唯州县是视,州县唯督抚是视,倘来一大府,迂拘偏执、素所厌恶,此等创举,虽已成之局,势难中辍,万一稍有事故,便加痛诋,上下必为之解体,其难四也。大利所在,难免外人觊觎,雇用洋匠,尤须虑其私自看矿,动彼渔利之心,转滋流弊,其难五也。事隶楚中,离直过远,请示往返必经匝月,或有缓不济急者,其难六也。”……

盛宣怀整整写出了十难。

就马立师的情况,也做了简要报告:“所延英人马立师,腊杪抵局,亲自督同遍勘广济、兴国两属各山。据称日本达革西系下等煤山,而用洋法已开到上等煤质;广济系中等煤山,而用土法只开到下等煤皮。广济有煤无疑,而煤层厚薄,平斜连断,必须打钎凿孔测量,方得确证。查开煤要法,凭空审查不如凿孔为至当不易之法。细询马立师,曾在印度、日本开矿,专精地学、化学。渠初欲议包办章程,不领薪水。职道再四思维,须预防彼族觊觎,故宁优给薪水,而不敢托以包办。测量机器为洋法开章第一义,马立师云,可绘制图样到上海耶松洋厂订造。又据马立师言,论气脉,则兴国较胜,兴国煤铁兼产,该洋员欲先兴国而后广济。职道以济人幸就范围,似应先行试办;兴国民气浮动,畏威服德、风气渐开尚需时日。待马立师勘查完毕再行定夺。”

最后,又报告经费情况,表明自己的清白:“经费仅领过直款十万串,鄂款五万串,目前可敷应用。十一月以前系属商本,其开挖经费,有煤三万余担,不致亏折。其开创预筹付款,多系实有证据。制造局代购铁路已到,机器三四月内亦可运来。前账自应截至十一月底,核实开报以后,即按月开造,决不稍有含混。职道既以商本开创,自愿改归官办,讵敢稍存利心,致贻口实。若因精神疏懈至于多费之处,事所或有;若因志气贪婪至于侵蚀之处,事所必无。”

写到这里,盛宣怀想到有人中伤他的廉洁问题,尤为气愤,提笔加上一句:“中堂向来用人不疑,如以职道操守为虑,职道何不居家自营,做一田舍翁?职道自忖,成巨商首富或不可能,但积聚百万家产绝非难事,又何必行此开创招谤之举?是职道追随中堂有年,想为国家有所贡献耳。”

盛宣怀写完,觉得心情总算舒畅了些。火盆已灭,室内寒冷刺骨,墨汁开始结冰。他点着火盆,把手烤软了,又将砚台放在火盆边烤了一会,一鼓作气把信抄出来。那时候,雄鸡报晓,东方已经渐白。

马立师一行前后勘查十余天,他得出的结论是无论阳城山还是兴国,必定有煤,绝无问题,但兴国把握更大一些,他建议在兴国打钎勘探。而盛宣怀仍然主张广济这边无论官民,舆情比较和谐;兴国那边则没有把握,因此还是希望先从广济着手。马立师很固执,认为仅在广济勘探,他不敢确保一定有结果。盛宣怀问他是不是在兴国就有绝对把握,马立师则回答,煤矿勘探从来就没有绝对把握一说。既然都没有绝对把握,那就先从广济入手;因为李鸿章在信中叮嘱,对聘请洋人,“务要详慎精审”。盛宣怀不敢大意,尤其要提防被马立师牵着鼻子走。“要能用洋人,而不为洋人所用。”在盛宣怀坚持下,马立师同意先在广济打钎钻探。

于是,盛宣怀、马立师一行去汉口签订合同,一则需要江汉关道李明墀配合,二则还需要英国驻汉口领事作为证人。

盛宣怀对马立师的水平不放心,他的意思是先签半年合同试用再说,至于薪水先发一半,如果勘查不到煤,则另一半不发。马立师本人和汉口领事都坚决反对。最后同意签半年合同,但薪水必须按月发放。盛宣怀不甘心,对李明墀说道:“我们一个月花三百多两银子,顶一百多个中国煤工,如果他是个二混子,我们岂不是当了冤大头?薪水不能扣,总得对他有点约束才是。”

“也不是没有办法。洋人特别顾惜名誉,可以在合同中约定,如果到时他办事不力,就在洋人办的新闻纸上公布。一公布,他在中国就无立足之地了。”李明墀建议道。

于是,正月二十五日,双方正式签订合同,聘请马立师为总局监工,负责打钎探煤,每月伙食及一切开销汉口洋例银三百两,按月给发。六个月期满之日,或撤退,或留用,悉听盛宣怀做主。如果马立师所指之地,打钎子后如法开挖,并无效验,徒费资本,就将马立师欺蒙行状刊布中外新闻报,以示惩儆。

合同一签,双方都感到时间紧迫。在盛宣怀看来,一个月三百两的薪水已经相当丰厚,如果合同期内不能见效,难免有人在李鸿章那里多嘴多舌;马立师更觉时间紧迫,合同期六个月,如今已经过了快两个月,打钎探煤,以他的经验,半年能有结果就相当幸运了,何况留给他的时间只有四个月了。在他的强烈要求下,二月初盛宣怀、徐浦生陪同他一行去上海,定做打钎探煤工具。本来马立师坚持到英国汇丰洋行定做,盛宣怀坚持绘出图来请江南制造总局试做,制造局是中国企业,价格高低都好说。马立师心有不甘,但拗不过盛宣怀。制造总局表示,三个礼拜一定能够做好。

盛宣怀叮嘱徐浦生陪马立师驻在制造总局监督制造工具的同时,到上海码头物色租赁一处栈房,以备将来存放总局运到的煤炭。

安排好后,盛宣怀乘轮船到天津,向李鸿章面禀湖北办矿的进展。李鸿章对先从广济入手,将来再向兴国扩充,中西法并举的开采思路表示支持,尤其是对与马立师先签订半年合同,用洋人而不为洋人所为很是赞赏。

针对盛宣怀上次信中的忧虑,李鸿章解释道:“杏荪,你任事勇往,心精智足,我夙所深契,断然没有怀疑你操守的意思;就是有人在我耳边传什么闲话,我也不是耳根软的人。我在信中说给你,是希望你冀守定力,持以恒心,处处踏实,疑谤之端不弭自止。”又鼓励他说道,“干事情就一定有人非议,办大事谤议更多,自古皆然。要想不招是非,除非你什么也不干。尤其本朝,更是如此。京中那班清流,专门无事生非。我自从踏足官场,哪一年不受弹劾?我们搞洋务,是前无古人的创举,搞创举,谤必随之。关汉卿说他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我们这些想办大事的人,都该学学他,不能因为谤议就缩手缩脚。”

李鸿章又特别叮嘱不要滥用委员,应多用司事,以免人浮于事:“要抹开情面,断然拒绝。不然,你用的委员越多,麻烦越多。我北洋这边不会给你派一个委员,有人打我的旗号,你就问他一句,有没有我的札子。”

盛宣怀唯唯答应。但拒绝容易,得罪人难免会埋下是非,这一点他心里实在没底。

他在天津还有其他事情要办,等办妥回到上海,已经是三月中旬。徐浦生和马立师已经押运制造的勘探工具回到广济,栈房也已经看好一处,就在美国租界下海浦地方,大栈房、码头都是现成的。对方出价每年租金规银一千三百两,五年为期。徐浦生认为租价尚属公道,地方也比较宽绰,如有台湾、基隆等处客商贩来煤炭,不妨让他们寄存,相应收点儿栈租。至于栈名,他认为煤铁产自湖广,可用“广生公栈”四字。对徐浦生的建议,盛宣怀全部采纳。

盛宣怀赶到盘塘,总局办公用房正在建设中。叶道成、徐浦生都在十几里外的莲花寺,马立师选定在那里打钎钻探。盛宣怀决定亲自到现场看看,到底如何打钎、钻孔。莲花寺在阳城山东端仙姑山下,如今是一帮尼姑在主持,因此当地人又称之莲花庵。

莲花寺往南紧挨着莲花村。在山脚下的平地上已经搭起了木架,却一直没有开工。马立师正在大发牢骚。叶道成告诉盛宣怀,村里有人挑头反对,说洋人以探煤为借口,实际是来探宝,只要一开工,他们就来阻拦。

正在说话,村头人声鼎沸,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向这边围过来了。他们见知县在,且带了衙役捕快,没敢动手,但把工地团团围住,不让开工。无论知县和盛宣怀怎么解释都没用,他们要求中国人自己探,坚决不同意洋人下手。相持大半天没有结果,盛宣怀他们只好回盘塘。

“龙大老爷,这件事情出在你的地盘上,你得帮着解决。责无旁贷对吧?”盛宣怀叫龙知县的官称,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盛方伯千万不要这样称呼,卑职实在不敢当。方伯放心,我立即派人明察暗访,只要把领头的制服就好办了。”

“当然,擒贼先擒王。龙大人打算几天办出结果?”盛宣怀又问道。

“五天,五天一定办出结果。”

“五天我等不了,李中堂也等不了。我从天津起行前,李中堂还交代,两个月内要探出结果。这已经过了十几天了,连工也开不了,怎么出结果!三天,我只给三天时间!”

“好,三天就三天!我就不信治不了他们。”

“一言为定,我就在盘塘等你办理结果。”盛宣怀把自己的名帖递给随从,“你马上去找赵哨官,让他带兵来听从龙大人调遣。”

淮军二十人就近驻扎,就是保证总局安全,领头的是姓赵的哨官。

龙知县表示他立即亲自去办差。盛宣怀换了一副热情的面孔,满面笑容,拉着龙知县的手道:“让下面人办去得了,他们自有办法;你去了,他们反而缩手缩脚。来,今中午我请你吃饭,尝尝我从上海洋行带来的洋酒,开开洋荦。”

第二天就有结果。龙知县向盛宣怀禀报,带头闹事的是个姓蔡的武生,已经被捕快带回县衙,枷索俱加。武生俗称武秀才,也算是有功名的人。盛宣怀不满道:“那得请示上宪,先革了他的功名!”

龙知县闻言连忙代为求情:“方伯,弄个功名不容易,且放他一马。”

“放他一马容易,可是他未必知你的情。我当恶人,你当爱民如子的父母官,咱们得唱一出双簧才好。”

盛宣怀安排以总局的名义,出一张告示,贴到莲花庵去。先引用上谕:“鄂省试办开采煤铁,即饬道员盛宣怀妥为经理,并饬道员李明墀会同筹办,督饬地方文武认真稽查弹压,毋任滋生事端,钦此,钦遵。”拿人是奉上谕办事,不要以为于法无据。接下来说明请洋人探煤的必要性及在此开矿后对当地百姓的益处,然后才说:“局员带同洋人试用铁钎之日,竟有蔡唯滨胆敢借端滋事,混称取宝,煽惑愚民,意图阻挠,已经拘拿到县。本道将禀请上宪,先行革除功名。”

告示由衙役贴到莲花村,并放出风声,龙知县正在想办法,如有本村村民出头愿保,蔡某人的功名也许保得住。果然,第三天就有本村里正和蔡姓族长带头,带着数百村民按手印的禀帖来找盛宣怀。龙知县也在一边求情。最后里正和族长写下保证不再阻挠的承诺,盛宣怀这才表示看在龙知县和里正、族长的面子上,放蔡某人一马,改为枷示三天。

莲花村的事情总算安抚下去,这才得以正式开工。马立师此时又提出来,兴国煤苗更旺,应当同时在那边打钎更有把握。盛宣怀于是给兴国知州吴念椿一份札文,请他配合探煤开矿。

兴国那边尚没有结果,广济这边又出麻烦。原来总局已经有约定,每出煤一吨,提取二十四串制钱给地方,捐助堤工、书院、宾兴费用。现在所出煤炭尚未运到上海,一两银子也未售出,但为了加快盘塘堤工,先预支了五百两。不料有秀才挑头提意见,要求书院、宾兴的捐助也要先预支,道:“今年乡试大比,本邑有数十秀才实在贫寒至极,请方伯务必怜悯。”

盛宣怀经不住龙知县的恳请,答应捐助二百两。等龙知县欢天喜地拿着二百两银票而去,张福昆却愁眉不展道:“大人,此例一开,恐怕总局要被人当成唐僧肉。再说,这话万一传到李中堂或翁抚台那里,不免有人说大人慷官款之慨。”

盛宣怀悚然而惊,后悔自己心肠太软。但事已至此,总不能再把二百两银子追回。

这时候,兴国州的回复来了,态度很好,并派了三名衙役前来听候差遣,连安民告示也带了来。随禀帖附了兴国开矿条款,一看,让盛宣怀心里像吃了苍蝇。兴国州要求,打钎探视,每钎洞给钱五千文,且不管有煤无煤;开矿田地价值,均按上等田价加倍给赏;挖出煤后,不论多寡,每月按田价的三分给息,而且煤尽停工,该田地仍归原主;照定章运销煤一百吨提给二十四千文,除给绅士薪资、地息外,余剩者拨给州衙用于宾兴、州城书院膏火;每矿用本处绅士二人照料,听凭地方官选委,不准自行荐争……兴国州不但张口要钱毫不客气,连用人权也要抓到手上。

这次送禀帖来的是兴国州的师爷,极善察言观色,看到盛宣怀满脸怒容,连忙为自己幕主辩解道:“鄙州吴牧是千方百计要为方伯帮忙,无奈鄙州民气浮动,根本不愿让洋人前去开矿。吴牧真是费尽了口舌和心力,与地方绅商往复商酌,力排众议,才拿出这样一个章程。请方伯大人务必体谅吴牧的难处。吴牧还说,兴国有煤铁处甚多,将来风气渐开,不难遍地开花。”

盛宣怀向长远想想,觉得的确不宜斤斤计较,于是在兴国州的禀文上批了“照准”二字。但想想只此二字不行,兴国州应该办什么,必须说明白。于是另添一页纸,用蝇头小楷写道:“查兴国州属所产煤铁较旺,自应钦遵妥速查勘,一并认真办理,以期渐事扩充,与民同利。为该州山势绵延,襟江带湖,峰峦层接,相传产煤之处不少,而土人间或私自开挖,工本浅薄,仅得煤皮;并且日出无多,是以历有年所,未闻地方赖以富足。现在国家既欲仿照洋法,以开利源,必应派员率同洋人逐细复勘,方能有条不紊,何处应设总局,何处应照洋法开采,何处应照湖南土法开采,并当与坟墓、民庐均不阻碍,着该州妥为布置,并派各该处绅董引导照料,毋任滋生事端。并即将所属各山绘图呈候粘详,均毋违延。”

师爷一直站在一边,看盛宣怀不涂不改,一气呵成,真是由衷地佩服道:“方伯何时派出洋人到鄙州勘探,还请早日吩咐。今日所带吏目及差役二员,就留在大人身边,供大人差遣。”

话说得好听,所谓供他差遣,便意味着要有一份赏银。既然已经决定勘查兴国,不如尽快成行。

“我安排洋人尽快过江,也就两三天内。”盛宣怀看这位师爷很精明,心中有了主意,“我看老夫子精明干练,不如你留下来,带着两名差役配合洋人勘查。吴牧派来的吏目,不妨让他回去。”

“谢方伯抬举,方伯给面子,我必须兜着。可是有个不情之请,还请方伯俯查。”老夫子先拱手赔罪,“我留下来给方伯效力没有问题,把吏目打发回去似有不妥,好像我抢了他的饭碗。大家被派到总局来办差,都是欢天喜地,让他回去,他不敢怨方伯,但一定会怨恨鄙人。”

盛宣怀想想有道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费用,而偏偏他们不可少。他咬咬牙,决定把四个人都留下来,反正勘查也不至于费多少日子,找到打钎的地方后就可让师爷回去。

盛宣怀召集大家商议,叶道成与张福昆却各有主张。叶道成支持盛宣怀的主张,尽快到兴国打钎,找到机器采煤地方:“现在雨季就要到了,土法开采的煤窑一上水,煤苗再旺也是干瞪眼。”

“按洋人的办法,每探深一尺要花四五串制钱,等挖到石头后,花销还要加大。据他说,总要挖到三四十丈才能判断,花上一两千两银子,还不一定有结果,反倒不如多挖几口土井有把握。”张福昆反对的理由还是老一套。

“老张,现在的关键是必须用洋法采煤,洋法采煤就必须用这样的办法才能找到适合机器开采的煤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人家日本一口井就花进去了二三十万两白银,全用机器开采,运到天津、上海,比咱们的土煤还便宜。”叶道成解释道。

“你们这样争论有何意义?现在采煤机器很快就要到上海了,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适合机器开采的煤仓!我找你们来的意思,是请你们出出主意:洋人只有一个,如果两处打钎,行不行得通?怎么办?”盛宣怀见他们又争,没好气道。

“怎么行不通?让马立师两头跑就是,反正打钎也不是他亲自动手。如果能够在江边兴国地方找到打钎地方就好了,马立师无非江东江西两头跑跑。”叶道成不以为然道。

“如果江边找不到呢?”张福昆一副抬杠的架势,“比如两地相距百八十里,光在路上费工夫。”

“就这样定吧,先让马立师在离江边最近的地方勘查,如果有合适下钎的地方,就两头跑。如果太远,就先顾这一头。”盛宣怀发现再争无益,便一锤定音。

这时候,盛宣怀的堂兄盛宇怀到了广济,所有调派人员都到齐了。盛宣怀逐个与他们谈话,分派任务,谈定薪水。薪水比较优厚,本来也都提前打过招呼,所以并无多大意见。叶道成、张福昆、高应辛等这些最先跟他创业的,薪水比去年高了,但地位却降低了,盛宇怀等人都排在了他们前面。盛宣怀要好好与他们谈一谈。大家都想得开,并没想象中的费口舌。于是,他以他和李明墀的名义发个札饬,对人事做出安排——

【noindent】为饬知事:

照得本道通详章程内用人一条,奉钦差大臣直隶爵阁督宪李批:“监工、收发、转运等事,应酌用妥实耐劳之司事,不必尽用委员。盖近时委员习气颇重,不可不慎之又慎也。凡有荐托员弁幕友,概行屏绝,不准滥收,致增靡费,局面宜收束,不宜铺张,用一人须得一人之力”等因,奉此。

本局事属创办,经理一切在在需人。现虽尚无成效,而试用各员均能勤慎将事,自应量材委用,以专责成。查同知衔浙江试用知县盛令宇怀前经湖北巡抚翁咨调来鄂,提调局务,兼稽查上海运销事件,奉批按月给薪水钱八十串;丁优湖北试用知县万令中培堪以帮办提调局务,按月给薪水钱六十串;补用知县浙江试用县丞胡寿昌堪以专办文案,提举衔候选通判徐丞浦生堪以专办翻译,按月各给薪水钱四十串;丁忧湖北按经历张福昆、五品衔叶道成,堪以专办监工,按月各给薪水钱三十串;湖北试用州判赵成德、候选从九品高应辛堪以帮办监工,按月各给薪水钱二十四串;候选府经历董恩庆堪以办收发,按月给薪水钱二十串。均自光绪二年正月份起,按月赴银钱所具领。

该员等向来办事朴诚,俱能各尽所长,不遗余力。唯本道肩兹巨任,既经创办,必使成功获利而后已。所冀该员等群策群力,共矢坚贞,勿存偏见,勿惮辛劳,于洋法土法之所以异同,悉心研究,共底于成,幸弗始勤终怠,致负各大宪所厚望。合行札饬。札到,该员即便遵照,此札。

光绪二年四月十六日

煤炭销售是总局的重要业务,盛宣怀交给堂哥盛宇怀来监督。现在各煤窑的煤都运到了盘塘,租用的招商局货船也到了,于是装船顺流而下,运往上海。这是总局第一次运煤到上海,也是总局第一笔生意,盛宣怀十分重视。自然,盛宇怀亲自随船前往。

轮船前脚开走,上海广生货栈司事的信到了,已经装修好的货栈要被英国耶松洋行收走,原来租货栈给他们的人来了个一女二嫁,把货栈卖给了英国洋行!盛宣怀立即带着徐浦生赶往上海,到美国租界一看,广生货栈牌子早被拆下,换上了耶松洋行的铜牌。货栈由徐浦生联系,盛宣怀自查看现场确认后,具体由司事老刘经手,这三个人都算得上精明,但偏偏被人耍了。货栈原主人魏肯堂,在收了总局支付的九百七十两本年租金首付后,于半月前又将此处地产卖给了耶松洋行,拿到钱后逃之夭夭了。

盛宣怀在上海坐镇五六年,自负对上海码头种种骗局早已洞悉,自信骗子不敢在他面前耍手段,实在没想到魏肯堂竟然来这一手!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查他祖宗八代,就是他钻到地缝里,也要把他抠出来!”盛宣怀恨得咬牙切齿。

话虽如此,在上海租界要抓一个人,却没那么容易,因为租界的司法权在洋人手里。根据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上海道与英美领事签订的《洋泾浜设官会审章程》,在上海设立了会审公廨,凡是涉及洋人或洋人雇佣的华人案件,一概由外国领事参加会审或观审,虽然主审是中国官员,但实权都操在洋人手里。此案涉及英国洋行,自然要由会审公廨来办。

公廨的会审姓谢,与盛宣怀也算熟人。他说道:“盛方伯,你也知道,公廨徒有其名,我这个会审到头来还是要听洋人的。关键是这件官司,姓魏的与英国洋行签了合同,而且经过了拍卖程序。洋人不管别的,只要求把房产于西历7月1日交给他们。时间已到,洋行就接手了。”

“洋行的事不去说他。现在请你派人把魏某人抓来,让他把收的租金九百七十两如数退回,另外装修花去了二百五六十两,他也必须包赔损失。应该治他个罪名,严惩这样的刁顽之辈。”盛宣怀现在只想追回损失。

“抓人是办不到了,他已经回了广东。我知道这件案子事涉方伯,所以早就安排人明察暗访。魏肯堂临回广东前,留给广肇会所一封信,说家中遭变,急需现银,只好变卖家产回籍办理,所有账务纠纷,等他回来后办理。你看,你既不能说他诈骗,也不能说他赖账。”谢会审又道。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到底还回不回来?”盛宣怀很着急。

“这实在没法说。魏某人名声不太好,好赌、好抽、好逛书寓,虽略有资产,哪经得起这样折腾?方伯与广肇会所颇有渊源,又与徐雨之、唐景星是同事,我以为你了解他的为人呢。”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当初我一听他是广肇会所的人,才增加了几分信任,谁料他是这样的货色。”盛宣怀当然不能说他与唐廷枢、徐润交情一般,尤其不能承认自己看走了眼。

盛宣怀又问能否行文广州府,让他们帮忙协办。谢会审的意见,发一纸文书到广州府不难,但恐怕起不到多大作用。他更不建议弄得满城风雨,盛方伯上了魏某人的当,这话传出去有损盛宣怀的名声。

“那么,就任他逍遥法外?”盛宣怀有些不甘心,“我出盘川,会审公廨派差人到广州去,向谢某人讨债如何?”

“不,现在还谈不到逍遥法外的话。至于派人去,方伯世事洞明,一定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派一两个人去势单力孤,派多了费用太巨,得不偿失。这样,以半年为期,如果他不回来,或者不肯还钱,那时候不用方伯来找我,我就会上门讨教,该怎么教训他就怎么教训,总之要给方伯出一口气。”谢会审最后道。

盛宣怀怀疑广肇会所那边一定替魏肯堂打点过。但谢会审如此办理,也符合常情。最后他决定,不管有没有用,还是由会审公廨出一角文书给广州府,让他们帮助催款。

盛宣怀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只怪自己当初没有多一个心眼,调查一下魏肯堂的底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自责和责人都是徒增烦恼,当务之急是为运来的煤找到存放地,最简便的就是存在轮船招商局的煤栈。他亲自去见唐廷枢。唐廷枢去了福建,考察购买新货轮,主事的仍然是徐润。听盛宣怀说罢,徐润一拍桌子道:“姓魏的真他妈不是东西!方伯,你应该问我一声。此人名声不佳,我们粤人都像避瘟神一样躲着他,你怎么与他打上了交道!我会写信骂他一顿,敢得罪北洋,他真是活腻了。”

盛宣怀觉得徐润像在表演给他看,连忙摇手道:“骂他打他都没用,我现在最着急的是总局运来的煤没地方放!现找地方也来不及,所以只能借招商局的煤栈暂时存放。等我禀报了中堂,这批煤先供给招商局用。”

“杏荪,招商局用没有问题。但你也知道,招商局不像你的煤铁局,这里是商办,一切采购、揽载都按买卖规矩来。鄂煤只要质量够格、价格公道,招商局一定签订购买合同。”

徐润的言外之意,如果鄂煤质量不好、价格又高,招商局就会拒绝。

“那当然,雨之兄最精明不过,鸡蛋里能省出骨头来。”盛宣怀话中带刺,“不过,鄂煤只是暂时存放一阵,你不至于要租金吧?”

“当然当然,盛方伯的面子还不值一点儿租金?”徐润也毫不客气,话头软中带硬,“暂存三两个月绝对没有问题。不过上海地方寸土寸金,如果长了我也就不好说了。”

三两个月足够,盛宣怀绝无沾招商局光的意思,他会安排后路粮台帮他找新货栈。 sl6jtEIRN4CTYibrrtjdYtKG6txKyJA/lTjLk2SPajDc0TO06nyWlDBMWWcEld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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