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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起内讧各执一词
效日本机器采煤

广济煤厂的三位监工,并未明确谁是领头,原有让他们互相监督之意。三个人争功,纠纷很快出来了。翁同爵推荐的监工叶道成一口气开了三口井,手下用工五六十人。矿上用人三餐管饭,仅伙食银一项,开支就不小。管账房的屠子良不满意了,找张福昆提意见道:“这样子不行,我这账房没法做。你们三位监工,都招人开龙口。一般一个龙口开起来后,用工不过十几个人,开始更少,三五人足够。叶监工手里三个龙口,竟然用到五六十人。为什么这么多?必须过去看看,我受盛方伯所托管账,不能糊里糊涂。”

“这怎么去?我们三个都是监工,我去看,明显是对叶某人不信任。”张福昆有些犹豫。

“我自己去更是名不正言不顺。干脆你和高监工一块去,你们三位监工都在,就算是共同对所有龙口做一番巡视。将来不妨形成定案,新开龙口,三位监工,再加收发所、银钱所管事人都到场。”屠子良建议道。

也只好如此了。张福昆叫上另一位兼着文案的监工高应辛,和账房屠子良一起,赶到七里外的沙坑煤井。到了一看,十几个人围在井口附近拉闲呱,井口外一处开阔地上堆了一大堆新挖出的煤。叶道成不在这里,一个工头说他到刘家岩去了。

几个人赶到刘家岩,也是十几个人,有的清场地,有的修路,或者清理边上的杂树,不紧不慢,说是干活,玩儿一样。

这时候叶道成从斜井里出来了,看见三个人,略有些惊讶,但很快镇定了,问道:“怎么三位都过来了?”

屠子良是个直肠子,说道:“叶监工,你这里用了这么多人,倒有一半人是在闲拉呱。”

叶道成回道:“话不能这么说。等里面另一口支巷一开出来,这些人立马就用得上。”

屠子良又问道:“现在不是还没开出来吗?你看看这些人,像是干活的样吗?”

叶道成有他的道理:“等开出来再找人恐怕来不及吧?下井挖煤,必须有懂行的带着,光靠庄稼汉办不成。实话说吧,这几个人都是在湖南那边下过井的,我先挖过来。到时候你们瞧好了,他们到了井里,那可就一个顶仨了。”

张福昆见状相劝道:“咱们不必争了。这样,明天上午咱们到厂里议议,有些事情商量一下。”

三个人回去先商量一番,结论是这样下去不行,那些人明显是在混饭吃。商量的办法,新开龙口,只准先雇五人,每天每人只给五十文饭钱,并发给锹、锄、竹、席、灯油等。如果真挖到旺煤,每人每天再补给工价一百文。等挖到煤仓(储量大的煤层),改为论担给价。

屠子良相激道:“明天商议,叶监工肯定有异议,但你们两位可要咬紧牙关,不能和稀泥。你们两位都是盛方伯的常熟老乡,我是苏州人,也算半个老乡,咱们要对得住盛方伯所托。叶监工是翁巡抚派的人,随时可以拍拍屁股走人。”

第二天上午,叶道成到了,进门一看,形势有些不对,显然三人已经达成一致。听张福昆把意见说完,他说道:“三位是着眼如何省钱,我是着眼如何尽快见到实效,再明白一点说,就是尽量在短时间内挖到更多的煤。盛方伯的计划是年前请四大宪联合上奏,如果到时候挖不到多少煤,请问三位,四大宪如何出奏?难道告诉朝廷,虽然没挖到多少煤,但这个煤厂我们办定了。能这么办吗?”

这是狡辩!

屠子良听完说道:“谁都想快见效,谁都想采到更多的煤,可是不必要的开支必须裁掉!要见效,就一定要浪费钱粮,没有这样的道理。”

“是不是浪费钱粮,也不是你一句话就能定案。”叶道成气愤地说道,“目前共开了七个龙口,我开的两个龙口出煤最多,都堆在井口。这个你们也都看到了。”

“叶老弟,你也不必着急辩白,大家都平心静气地说话。这样的规定,也不是具体要针对谁,将来所有的龙口都照此办理,目的无非是有章可循。盛方伯临走时曾经说过,他只是定了个大体办事规矩,具体章程,咱们要随时商议。咱们三位监工,义不容辞。”张福昆劝完叶道成,转头又问高应辛道,“这个规矩,你同意不同意?”

高应辛回道:“我同意。”

这是逼着叶道成同意,叶道成回道:“我也同意。不过,我的两口井都挖到煤了,不存在先派五人的问题。我还是根据实际雇工,到时你们不放心,过去监督就是了。”

叶道成的开支依然降不下来,他说一昼夜能出煤三百担,照此计算,一个月就该上万担;可半个多月过去了,堆在外面的煤不过一两千担。屠子良就硬减开支,每口井只按十五人开给他饭食银。后来两人大吵一场,叶道成指着屠子良的鼻子说道:“我是盛方伯委派的监工,你不过是个账房,你可不要蹬着鼻子上脸,给脸不要脸。”

屠子良气得脸色蜡黄,当天连饭也没吃。

当天晚上,他去找张福昆,说家里有急事,必须回家一趟。张福昆劝他为了盛方伯,且忍一忍。反正盛宣怀来信说,再有一二十天他就回来了,那时候一切听他裁判。

“各龙口开支账目都摆在那里,各井出的煤也堆在那里,到时候一过秤,谁是挥霍,也就一清二白。”张福昆劝慰屠子良道。

“不,不,我和这种人犯不着。家里真是有事,说出来见笑。”屠子良把苏州老家来的信递给张福昆。

家信中说屠子良堂兄去世,而且他的妻子旧疾发作,需人料理,所租房子期满,必须回去解决。

“那账房的差事交给谁来办?”

“当然只能老兄承担,交给谁也不成。”屠子良说道,“账房是得罪人的活,尤其有叶某人搅和,必得有一个肯瞪起眼较真的人,不然越发不能收拾!”

张福昆问道:“三位监工,何必非要我来承担?”

“理由有三。叶某人不成,交给他,无异于将鱼交给猫保管。高兄掌文案,不好再给他加担子。还有,无论从年龄还是头上的虚衔,你都最高。除了你,别无二选。明天你们监工凑凑,话我来说,我不怕得罪人。而且,回江苏途中,我先去见盛方伯,他在南京我就在南京见,他在上海我就跑一趟上海,非把这边的实情告诉他不可。”

屠子良一走,叶道成知道他一定会在盛宣怀面前告自己的状,所以先写一封信给盛宣怀——

弟于七月中旬赴沙坑、刘家岩两处,至八月均属见煤。现今两口共有六千担之谱,俱到正仓。刘家岩一口煤颇好,即松白煤也,大英名叫“卡里夫”,内有七折块头,愈深愈旺,近来日夜可得三百担光景。即沙坑一口亦系好煤,因水太涌,每日出数勿能较准一定。刻效本地之法,试用毛竹打通汲水,每管丈余长,计用五管。

张小翁每云弟用费比他处大,吾不能苟同。照近看,多用其二也;究远者,可少用其五也。候大人巡阅各龙,便览弟办事功归实济,费不虚靡。一切制办各款细情面禀。今寄上刘家岩、沙坑两口煤样一篓,下装者刘家岩之煤,篓面者沙坑之煤,希请查收为荷。

别事尚可,唯钱文一事弟不吐不快。未出煤之口,工价不付,以照章程,弟不多言;已出煤之口不发工价,是何道理?做工之人均系穷民,望工价如盼云霓,现均悉工价难领,掘挖都有退后束手之意。

煤厂将来应学西法,弟笨鸟先飞,拟请观察代购以下书籍:上海制造局发售《地学浅识》《金石识别》《冶金录》,美华书馆发售《地球说略》《地理问答》。

盛宣怀与张福昆当然也有书信往来。张福昆从信中得知叶道成竟然说他的两口井都已挖到大仓,真正是大言不惭,每日夜三百担的说法更是没谱。张福昆为人隐忍,不想去揭穿,只想盛宣怀早些返回,便一目了然。

叶道成挖到大仓的说法很快被现实击破了,沙坑煤井与从前旧井挖通,旧井中煤层已经被挖空,这口井只好放弃!

他请的工头袁善之告诉他,有个地方一定能够挖到大仓。此地在一处山脚,不远处有一片坟地。叶道成有些担心,袁善之则说,一不需迁坟,二不从坟下挖,有什么好怕的。于是袁善之带工选了一处有煤脉的地方开挖,果然煤苗颇旺。但第二天,他们便被一大帮村民包围了。一方百计辩解,一方寸步不让。村民见这边讲不通,就邀集了数百人到盘塘,聚集到煤厂租住的地方,围了个水泄不通。张福昆这才知道叶道成又惹了麻烦,当即答复村民,立即停掉新开的龙口,不会再挖。村民这才散去。叶道成和袁善之大不满意,来与张福昆理论,他们认为村民无非想要两个钱,多少给他们仨瓜俩枣,一定能够打发得走。现在就这样放弃了,实在可惜。

张福昆则认为没什么可惜的,当初定的规矩就是绝不毁坏庐墓,避免与村民闹出纠纷,这一条无论如何要遵守。

叶道成则认为,他并没有毁坏庐墓。

张福昆反驳,定这一条规矩的目的就是避免纠纷,而不在于是否真正毁坏了庐墓。既然村民以有碍坟地风水为由阻止,就应该立即停办。

叶道成扔下一句“不可理喻”愤然而去。

袁善之鼓动叶道成不妨再勘查一下哪里有铁矿,铁煤不分家,将来以煤炼铁,才是正办。叶道成深以为然,向盛宣怀请示。盛宣怀回信,托他带人先四处勘查。袁善之自告奋勇,说在湖南时不仅采过煤,也采过铁,找铁矿也不在话下。叶道成决定雇请他帮着找铁矿,于是去找张福昆要经费。张福昆不给。他拿出盛宣怀的信,说道:“你也是监工,我也是监工,有盛方伯的信为凭,我借多少钱都写好欠条,你凭什么推三阻四?”

张福昆不胜其烦,让银钱所的董恩庆借给他一百两银子。

叶道成和袁善之带上两个随从,转遍了广济,没有找到铁矿。后来听说对岸的兴国州一带有铜、铁、银三山。袁善之便说铜铁往往并生,有铜处定有铁。铜矿好找,只要找到有绿锈的岩石,下面一定有铜。找到了铜,一般附近就有铁。他们一行过了长江到对岸去,找当地人询问。当地人说此处的确有铜山、银山之说,但到底有无铜、银,无从知道。至于铁山从未听说过。其实袁善之有些言过其实,他并不擅长找矿。奔波了数日,从铜山取了几块带绿锈的石头,从银山一个不知何年放弃的石坑中取了几块银灰的石头,准备带回去到上海化验。

盛宣怀关注的是铁矿,找几块绿石头和银灰石头没法交差。叶道成继续打听,终于听说东南边百余里外的大冶县,有一座山叫铁山。他如获至宝,立即率领袁善之到大冶县去,果然找到了曾经开过的铁矿,露天就有黑褐色的石块,就像铁一样沉重。袁善之很肯定地说这是铁石无疑,于是叶道成挑了几块带回盘塘。

这时候,刘家岩的煤井遇水,根本没法再挖。仿效湖南煤井办法,用毛竹向外汲水,十二个人昼夜不停也无法将水排净。叶道成说他从书上看到洋人用一种机器向外排水,可抵百人之工,他建议到上海去买一架这样的机器。众人都是闻所未闻。

他从汉口搜集了上海的《申报》,看到有关洋人采矿的消息,就大呼小叫,建议应该从洋人公司订购机器采矿。

张福昆、高应辛看到叶道成一惊一乍,都不愿理他。叶道成找两人理论,认为洋人事事领先,中国人采煤办矿,早晚得学洋人机器采煤的办法。

“叶监工,机器只能帮助采煤,而不能生煤,所以总要挖到大仓,发现储量大的煤层才谈得到用机器。我也读过洋人的书,洋人国家用机器,是因为他们人少,不得已而为之。我国人口众多,众人拾柴火焰高,所以不一定非用机器。”

“这是大错特错。机器不能生煤不假,但可以帮助发现更多的煤。就以刘家岩为例,现在遇水不能采,可如果用洋人机器汲水,便可照采无误;再如沙坑矿,与旧井挖通,就无煤可采了。可这并不能说明沙坑下面就一定没有煤,如果能够再深挖一层,下面或许会有更多的煤。中国采煤的办法,因为人力提升能力有限,深度超过五六十尺便无法再深挖。而据洋人书籍记载,地下二三百尺甚至五六百尺才有真正的大仓好煤。所以机器之法,虽然不能生煤,却能采出更多更优的煤。”叶道成自有见解。

“尽信书不如无书。我们也曾经访问过有经验的老人,他们不信机器之法。中国人几千年文明,可当洋人的祖宗,怎可尽信洋人。当然,我也不是完全反对用洋人机器,但一定要慎之又慎。细研开煤要法,首先要省察山间形势,办法要实事求是、因地制宜。就目前而言,只可取法湖南,尽人力为之。果然发现大仓再用西法,循序渐进,才有把握,不能孟浪从事,不然会有愧盛方伯所托。”张福昆依然不为所动。

“如此守旧无为,才是真正有愧所托!空发议论没用,给我一笔银子,我到上海去采购洋人汲水设备,让事实来证明,洋法采煤到底有没有用。刘家岩、沙坑这样的井弃之实在可惜。”叶道成见状,还是坚持己见。

张福昆回道:“反正盛方伯很快就要回来了,用不用机器,且待他回来后再说。”

但不日盛宣怀来信,李鸿章又交代新任务,他暂时不能回广济。叶道成十分失望,他急于购买洋人汲水机器,以验证洋人之法。他还有更大的野心,希望能够购进洋人开矿机器,采挖更深层的煤。

这样的念头一起,就像浮在水上的葫芦再也按不下去。他找张福昆商量,张福昆当然不敢做主。叶道成希望给他一笔银子到上海一趟,一则面见盛宣怀汇报,二则顺便购买汲水机器。张福昆也怕他挥霍,不敢答应。

叶道成只好另想办法,他决定从董恩庆身上下功夫。盛宣怀的这位外侄看上去精明,实则只有小聪明;耳根子软,几句好话就能让他分不清东西南北。平时叶道成只要到盘塘来,就请他下馆子吃饭,两人关系十分密切。他对董恩庆说道:“老弟,今天我请你吃饭,到我矿上去,尝尝我厨子的手艺。”

“怎么,你自己还请了厨子?”

“那当然,盘塘的饭菜你也该吃腻了吧?”

为了避人耳目,两人商定分开走。叶道成先出门,到盘塘西路边等。董恩庆到了,他们叫了一辆骡车,向刘家岩方向而去。路过一个小镇时,车在一家叫十里香的饭庄门口停了下来。叶道成介绍道:“老弟,别小看这地方,十里八乡但凡有要紧的场面,都是在这里请客。”

老板显然和他很熟,立即上来招呼。叶道成客气道:“先给我兄弟上茶,我去去就来。”

他回来时,手里提了一大包码得整整齐齐的礼物,放到董恩庆面前介绍道:“老弟,这是广济名吃,叫桂花董糖。你说巧不巧,是你本家呢!”

据叶道成介绍,这种桂花糖相传是一位姓董的孝子所制。其母生病,不进食,他将面粉炒熟,混以蔗糖、芝麻屑、桂花等,味道极佳。老母胃口大开,病也很快好了。

“不值钱的东西,给你晚上嚼磨。”叶道成笑了笑道,“都知道你们江苏糕点精致讲究,入乡随俗,你也尝尝这些土味。礼轻情重,这是老哥的一片心意。”

接下来开始上菜,边吃边谈。叶道成善于察言观色,谈话的火候把握得很恰当。他先是谈盛宣怀的使命和目标,接着谈广济煤厂的现状,继而谈机器采煤的重要,大声道:“能不能尽快出煤,出更多的煤,事关盛方伯的大事成败,而这其中的关键则是机器开采。无奈众人皆不识其中关键,据守成法,徒呼奈何!”

“叶大哥有什么想法,是要我写信给我姑父?”

“要能写信说明白,我早就写了。我要去一趟上海面见盛方伯,同时顺便采购一套汲水机器,刘家岩井就一定能够继续采下去。如果盛方伯能够听得进我的意见,尽早采购洋机器开矿采煤,那更要谢天谢地了。”叶道成边吃边道。

“我能帮上什么忙?”

“这个忙,非董老弟出手不可。请先借我三百两银子,盘川、食宿当然花不了这么多,主要是想买洋人汲水机器。”叶道成不待董恩庆拒绝,立即给他戴高帽,“这件事我和张监工谈过,他哪里有老弟的胆识,更不像老弟是盛方伯的至亲,一心为盛方伯着想。”

“这,这……”

“怎么,老弟怕我携银潜逃?”叶道成哈哈一笑道,“老弟,实话说,几百两银子我还看不到眼里。”

“倒不是担心大哥拿钱跑了,我信得过大哥。关键是按银钱制度,必须有账房的条子我才能出银子。”

“一张条子,难道还不如你我兄弟的交情?我给你打个借条,十天半月就回来了。那时候还上,神不知鬼不觉。如果此事得盛方伯赞赏,老弟你是不是也立了一功?”叶道成的嘴上功夫了得。

董恩庆被说动了,咬咬牙道:“好,我就为大哥破一回例。”

等张福昆得知董恩庆自作主张借款给叶道成已经在三天后,叶道成已经离开盘塘,说是去汉口乘轮船了。一直比较隐忍的张福昆大发雷霆,指着董恩庆的鼻子问他有什么权力私自借款。董恩庆已经有些后悔,何况从来没见过张福昆如此光火,吓得不吭一声。高应辛在旁边打圆场,说也不能全怪小董,他经事少,叶道成又特别会说,一般人经不住他的迷魂汤。

“也怪我太大意了,没有提醒你。”张福昆顾及盛宣怀的面子,雷霆之后又苦口婆心劝道,“小董,老叶经常请你吃饭,我是知道的。我只想到他无非是通过你巴结盛方伯,没想到他竟然来这一手!只怕这三百两银子要打了水漂。”

董恩庆小声问道:“张叔,他该不会携这几百两银子跑了吧?”

“那还不至于。可他到上海去随手挥霍了,不也是打了水漂?不要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盛方伯的老乡,你是盛方伯的至亲,我们不能不千方百计为他打算。他筹措这点银子不容易,我们必须一省再省。我已经向老煤工请教过,整个阳城山,向来采煤都是靠人工打洞,洋人的机器根本不适用。就是要用洋人机器,也得等找到煤层大仓。因为洋人机器只能帮助提煤,并不能无中生有。你没有大仓,买来机器干什么?而且,要买机器这样大的事情,必须等盛方伯前来亲自视察再做决定。我们不能拍拍脑袋就要上机器!”张福昆把道理讲了一通。

“张叔,钱我已经借出去了,你看该怎么办?”董恩庆有些后怕了。

“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有赶紧给盛方伯去封信,告诉他这件事情,提醒他老叶到了上海,不要轻信他的鼓动。老叶这个人说谎话不打磕巴,明明只有三四千担的煤,他敢说一万担!”张福昆说完,又安慰董恩庆道,“小董你放心,这件事我拾起来好了,我写信告诉方伯,这笔钱是我允许的。”

等董恩庆出了门,高应辛便劝道:“老张,如果这笔银子真让老叶挥霍了,你就成了代小董受过。这又何必?小董是方伯的至亲,和咱们不一样。在小董那里不是大事,在咱们手里就容易让方伯想多了。”

“年轻人初经世故,我就替他担一点吧。不然,他将来完全倒向老叶那边,对咱们不是好事。”张福昆解释道。

转眼过了半个月,终于收到盛宣怀的信,信极短,只说他很快就到广济来,至于叶道成,一个字也没提到。

张福昆和高应辛分析,往好处想,老叶到了上海,一切尽在盛宣怀掌握中,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因此只字不提;往坏处想,也许老叶没到上海,或者惹了什么麻烦,或者恶人先告状,让盛宣怀有了成见,因此要亲自来处理。

恶人先告状也不怕,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歪。两人一心为了煤厂,不惜得罪人,账目都一清二楚,挖出的煤也都堆在各矿。到时候一过秤,谁在省钱,谁在挥霍,一目了然。

十月中旬,盛宣怀来到了广济。见了面,张福昆先问叶道成的情况,盛宣怀说道:“先不去谈他,你先带我看看各龙口情况。”

目前,在阳城山上,从西往东,共开了十三处煤井,共出煤一万余担,目前仍在出煤的只有八处。盛宣怀在张福昆等人的陪同下一一考察,第四天在盘塘煤厂租的院子里,盛宣怀与张福昆、高应辛还有他的内侄董恩庆开了一个小范围的会议。

从六月底煤厂开始试办,到目前三个多月,只挖出了一万多担煤,这样的成绩实在让人丧气。如果将来多开龙口,就是开到三十个,按目前的产量估算,一个月顶多出煤五六千担,保住成本就不错了,谈何盈利?

不过,盛宣怀的心情似乎没那么沉重,不知他又有什么好主意。

“先不谈煤厂,我要先与你们谈国家大事。这是李中堂教给我的,做事情,要从国家大局去考虑,要懂大势。凡事顺势而为,就易成功;逆势而为,便如逆水行舟。”

盛宣怀先谈东洋倭寇。东洋倭寇已经今非昔比,去年他们租了几条炮艇、弄了几条洋轮就敢跑到台湾去,以琉球居民被害为由,攻打台湾的牡丹社等地方。几年前琉球渔民海上遇风被吹到了台湾东岸,结果被牡丹社的山民杀掉了五十多人。琉球是中国的藩属,这件事情双方已经处理好了,可是日本却以此为由攻打台湾。朝廷派沈葆桢带着几条兵轮去保台湾,日本人撑不下去了,双方谈判,最后签订了《北京专条》,赔日本五十万两银子,名目是买下他们在台湾建的兵营,双方撤兵。可是专条中第一条说:“日本国此次所办,原为保民义举,中国不指以为不是。”日本抓住这一条不放,既然中国承认琉球人是日本人,那么也就是承认琉球是日本的地方。日本人打琉球的主意好久了,借此生事,不胜其扰。

“李中堂一直视日本为大患,近在肘腋,一苇可航。可目前天津码头的煤炭十之八九是日本运来的,一旦中日失和,煤炭断供,天津机器局、轮船招商局都将无煤可用。”

接下来谈中英关系。英国人最麻烦,野心太大,英国驻华公使魏妥玛最不好对付。他借口马嘉礼事件——马嘉礼是他的翻译,去年到云南去接一帮从缅甸到云南游历的英国人。所谓游历,其实是打中国西南门户的主意,大家心知肚明,但又无法拒绝。马嘉礼带着英国人进入云南后,与腾越地方山民发生冲突,结果马嘉礼被打死了。魏妥玛以此为由,百般威胁。总理衙门对付不了,让李鸿章与他谈,至今没有结果。

“朝廷在左帅的鼓动下,已经决定要收复新疆。新疆的阿古柏,背后是英国人在支持,收复新疆,难免与英国人擦枪走火。如今上海的煤炭,大都是英国轮船从印度或者南洋运来的,如果中英发生冲突,上海码头也是无煤可用,那么江南制造总局、金陵机器局立即停摆,轮船招商局的轮船也面临无煤可加的局面。就这么一条,就足以卡住我们的脖子。所以赶快自己解决煤炭问题,事关洋务,事关国家大局。磁州煤矿指望不上了,台湾的基隆煤矿远水不解近渴,因此,中堂对咱们广济煤厂寄予厚望。”

张福昆回道:“这一点我们一开始就明白,知道方伯肩上责任重大,所以不敢大意。”

盛宣怀点了点头道:“我想告诉诸位的意思是,广济煤厂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张福昆叹了口气说道:“就目前的情形看,产量实在太低,与中堂的期望相去甚远。即使龙口再多开至两倍,每月产量也不过几万担。”

盛宣怀回道:“用目前的方法不行,必须采用西法采煤!聘请洋人来当顾问,购买洋人机器,是解决产量问题的根本办法。这一点上,老叶的看法是对的。”

张福昆等人一听盛宣怀赞同叶道成的观点,都十分惊讶。张福昆直说道:“方伯,不是我驳您的面子,老叶有些夸夸其谈!洋人机器可以帮助把煤提出来,可前提是要有大仓,现在没有发现大仓。据我向老煤工了解,阳城山上采煤,从来就没发现过真正的大仓,都是俗称的鸡窝子矿。这也是后来官府封山的原因——产量不大,还到处挖得千疮百孔。”

“老张,洋人机器不光能帮助提煤,关键还能帮助找煤!阳城山这里不是没有大仓,而是我们的技术不行,没有找到。我这两个多月在上海、天津、扬州东奔西走,但得空就学西法开采煤铁的学问。老叶托我买的书,我一样多买了两套,我自己一套,也给你们一套。不知道你们仔细学了没有,我是把几本书都读完了。眼界大开,真正是眼界大开。”

“方伯,不要怪我给您泼冷水。我和老高等人仔细讨论过,也与老煤工、煤厂厂主讨教过。中国与洋人国家不同,洋人国家地广人稀,所以得靠机器来帮忙;中国地密人稠,靠人力就可胜任一切。洋人机器昂贵,算下来,并不比雇请人力为省。我从《申报》上看到,有人到英吉利购采煤机器,带去了五万两银子还不够!更重要的是咱们从本地雇请煤工,还能解决本地人生计,能够得百姓支持;改用机器,钱都费在机器上,机器是不会感激咱们的。”

盛宣怀直皱眉头道:“老张,你这些想法很奇怪。咱们连机器都没见过,怎么就得出机器不比雇请人工为省?当地人不愿咱们用机器,是为自己的生计打的小算盘,情有可原。你这办煤厂的也怀着这样的心思,那怎么成?”

“是啊,正因为没见过机器,所以我不敢相信机器就一定能够胜过人力。机器动辄就上万两银子,光利息也雇得起好多人。”张福昆很固执,真正是话不投机。

“行不行,眼见为实。我已经派老叶乘船去了日本,让他亲眼去看看日本是如何机器采煤的。我决心已定,非机器采煤不可。”

“方伯这样欣赏叶某人,我们是老脑筋,与其在这里碍手碍脚,不如卷铺盖走人。”张福昆站起来拉了一把高应辛道,“老高,你和我都是榆木脑袋,咱们走。”

高应辛推托道:“老张,何必呢,听方伯说完。”

“好,你不走,我走。”张福昆一甩袖子夺门而出。

盛宣怀实在没想到张福昆反应如此激烈,脸都气白了。

高应辛见状劝解道:“方伯,你不能生气,你一生气乱了方寸,事情非糟不过。老张这人我了解,他一切都是为方伯打算,这份忠心你可要鉴纳。”

一直没敢说话的董恩庆也帮着张福昆说话:“姑夫,张大叔为煤厂操碎了心,我可以作证。”

盛宣怀生气归生气,但对这位老乡的忠心毫不怀疑。他瞪了董恩庆一眼说道:“你还不去把你张大叔拦下来。”

董恩庆拔脚就跑出去。高应辛也附和道:“我也去劝劝他。方伯可不能生气,老张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

“好,我不生气。咱们今天不再争了,都好好想一想,明天再说。”

第二天一早,张福昆来敲盛宣怀的门,盛宣怀一开门,他就势抱拳行大礼。盛宣怀连忙把他拉住道:“老张,你这是干什么?”

“方伯,我错了,昨天不该给你甩脸子。我是给方伯办事的,办事的哪有打主人脸的。”张福昆道歉道。

盛宣怀回道:“你的忠心我清楚,我高兴还来不及。”

“方伯,我态度不对。但对机器采煤,我还是不能苟同。”张福昆如此固执,固执得有些可爱。

“我也没打算逼你苟同。”盛宣怀笑了笑,拉他坐下,“老张,观点不能苟同,未必就不能共事。我昨天想了一夜,办这样的大事,前无古人,如果没有阻力才是怪事。你和老叶观点不一样,但我相信你们都是诚心想帮我。我就想,你们就是我的左右臂膀啊。老叶敢想,脑筋活络,这样的人我需要;你办事牢靠,一步一个脚印,这样的人不但我需要,而且无论办什么事情,都需要你这样的人啊!所以老张,你不能一甩袖子走了,那我损失就大了。”

“我想通了,我不能走。我走了,太便宜姓叶的了,我还不放心呢。方伯既然相信老叶,既然拿定主意要机器采煤,那就让老叶为主好了。我呢,就盯在他身边当方伯的一双眼睛,不让他胡来。他脑筋活络我承认,但他挥霍的毛病,方伯也应该有清醒的认识。”张福昆还是一副不能信他的神情。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不存在让他为主的事。我想明白了,将来一旦机器到了,我就辞去其他一切差事,一心一意办好煤厂。老叶负责机器这一块,财物管理等等就得你这样的人来抓,我才能放得下心。”盛宣怀解释道。

这件事就这样说定了,张福昆已经从心里甘居老叶之后。

“当务之急是拿出个章程来请中堂过目;中堂通过了,才谈得到与南洋、湖北督抚联名上奏。我们这些人呢,要坚定信心。如果我们对办成煤厂心里还没底,如何能够去说服李中堂、说服朝廷?”盛宣怀双目炯炯,望着张福昆。

“我明白。机器采煤我可以有异议,但对办成煤厂我不能犹豫,这一点方伯放心好了。”

“那就好,接下来我们用几天时间商量出个章程来。我争取十月下旬回到北洋,争取中堂回保定前见到他。”

“怎么,中堂今冬回保定?”

“也不一定,这几年回去的不多。但万一他回去呢,再追到保定,就费周折了。”

按规定,北洋大臣李鸿章每年海河封冻后回驻直隶省城保定;来春开冻,洋务事繁,再回天津。但这些年来洋务事情多,根本无论冬春,因此李鸿章三年有两年不能回保定。

接下来商定煤厂章程,以便呈给李鸿章。盛宣怀的意思,这个章程要说明白,办煤厂非在广济不可,目前试行的一些好办法,比如分润地方,要在章程中载明。当然,向朝廷要求减少税厘,更是应有之义。至于将来的机制,参照轮船招商局的办法官督商办,而且不能随便往里面派人。煤厂涉及湖广、两江还有北洋,如果大家都想往里面塞人,将来恐怕不胜其扰。

章程起草由高应辛执笔,盛宣怀想起什么来,随时告诉老高。老高文笔不错,但就是太慢,天天挑灯夜战,费了六天时间才向盛宣怀交稿。盛宣怀一看,真是慢工出细活,对稿子很满意,自己想表达的意思,都基本表达明白了。

章程共八条。第一条“地势宜审也”。先说明开煤厂要选运输方便的地方,如果运道崎岖纡远,则成本增加,无法维持。而广济县阳城山,“绵亘四十余里,其中为盘塘山,其下为阮家山,峰峦相接,均属官山,濒临大江。现在试挖之煤井离江口仅三五里陆路,大车转运不甚费力,拟于煤井左近设立总煤厂,以便居中调度。并于江边适中之地设立总煤栈,以便上运船只”。

第二条“利权宜共也”。开头几句就很精彩:“今日议开煤厂,所以取天地自然之利,即以节中国日耗之利。居今而言利,仅当分中外,不当分官民,并不当分官商也。唯有援照轮船招商局官督商办之一法,商集其费,民鸠其工,官总其成,而利则商与官、民共之。”不过,美中不足,为什么要采取官督商办,还是没太说明白。盛宣怀凝眉深思,提笔加了以下几句:“特此类创举,责之民办,而民无此力;责之商办,而商无此权;责之官办,而官不能积久无弊。”这一下,前后贯通,道理就说得很明白了。接下来就说试办中分润地方的办法,总之是官、商、民三得利:“夫商以资本获利息,而更有余利六成以及之,此商之利也;民以开挖获工食,而更有修堤实惠以及之,此民之利也;官则坐取其厘税,而更有余利三成以及之,此官之利也。此外,有书院、宾兴之费,有首士薪水之资,又本地士绅之利也。”

第三条“用人宜专也”。先说湖北试办煤厂,开风气之先,若成功,则天下效法;若遇挫折,则各地束手。所以湖北煤厂成败关系各省矿务之成败,其中关键在乎用人。“职道明墀职守攸羁,自应督率地方官实力襄助,并随时亲自稽核。职道宣怀自应常川驻厂,往来江广,禀商筹办”。盛宣怀看到这里停了下来,他与李明墀都是道台,且李明墀是实职道,但煤厂大事肯定不能让李明墀做主。章程基本表达出此意,但犹嫌不足,斟酌再三,在自己职责“常川驻厂”之前加了“亲总纲领”四字,有此四字,谁主谁辅便无异议。下面又初定了驻厂会办人员,最后特别申明:“凡厂中用人,均须力求结实可靠之员,其有荐托员弁、幕友,概不收录,庶归实济。”轮船招商局就是这样办的,自己想安插个亲戚都办不到,萧规曹随,大权应握在自己手中。

第四条“资本宜充也”。办法就是参照轮船局招商集资开采。为了坚定李鸿章的信心,章程中说已经招集商股五万两。实际目前有把握的不过二万两。盛宣怀犹嫌不足,将五万两改为十万两。反正朝廷一准,招集十万两肯定不成问题。

第五条“税则宜定也”。自开煤厂,是为了抵制洋煤,但目前洋煤和土煤税负悬殊问题极其突出,洋煤进口每吨只缴税银五分,土煤则每吨合银一两,相差近二十倍,这是开埠后洋煤畅行、土煤裹足的重要原因。沈葆桢在台湾办基隆煤矿,朝廷已经批准,每吨完税一钱,虽然仍为洋煤税负的两倍,但比土煤税负轻多了。因此章程建议“应请奏准援照福建鸡笼山成案,每吨在江汉关完出口税一钱,如运往他省通商口岸,再完进口半税五分,以昭划一”。

第六条“贩运宜速也”。这一条其实是谈厘金。在中国经商,除了完税外,地方还设卡收厘,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广济的煤将来要运到上海,途经湖北、江西、安徽、江南、江苏关卡若干处,如果按定章沿途查验,每过一处至少逗留半天,所以章程要求“拟请咨定每吨完纳厘金银一钱五分,按月总缴分解,以三分解湖北,以三分解江西,以三分解安徽,以三分解江南,以三分解江苏”。

第七条“界址宜定也”。章程说“查阳城山至阮家山袤延四十余里,俱是官山。将来开挖之后,利源日兴,深恐外来不逞之徒勾引洋人,乘机串通土人影响开挖,分占中华之利。此患亟宜预防,庶免临时周折。除由职道等刊立四址界石,并刊发告示,声明官山之内无许外来闲人勾串土人私行开采,如违重咎”。防洋人是真,但更主要是防当地百姓私挖争采。

第八条“销售宜广也”。煤厂的煤当然要先供江南制造总局、轮船招商局,但若非预定,可以自运自售,售价应按市场价交易。这其实是为煤厂将来售煤留下余地,既要占住官办局厂这个大买家,又要留下自主销售的活口。

盛宣怀仔细修改一遍,交由高应辛抄录定稿,决定立即乘轮船赴天津面见李鸿章。盛宣怀正准备起程,叶道成从日本考察回来了,便逗留半天,听他汇报。

“真是不虚此行,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呢方伯!”叶道成大发感慨道,“方伯此次派我赴日本,真是英明至极!”

“老叶,我下午就走,你拣要紧的说说。”

叶道成这次是乘轮船招商局的客轮去的日本长崎,然后又赴鹿儿岛等地参观了造船厂、煤矿、纺织厂、钢铁厂。据叶道成说,日本这些年事事处处向洋人学习,采矿、炼钢、炼铁、纺纱、织布都用洋人机器。日本人还请洋人帮着修铁路,从日本国都通往好几个地方,都已经修了铁路。

“李中堂好几次建议朝廷修铁路,朝廷都没准,没想到日本人先修起来了。日本不过一个小小岛国,他们搞这么多洋务,人从哪里来?钱又从哪里来?”盛宣怀带着疑惑问道。

“也是像江南制造总局的办法,从洋人国家聘请人才。不过,他们的手笔比咱们大得多。据说他们请的洋人薪俸最高的,是他们宰相的两倍多。他们有个类似咱们总理衙门的机构,叫工部省,一年经费三分之一用于支付聘请洋技师的薪俸。除了聘洋人,他们还派出年轻人到英吉利、法兰西等国去留学。又在国内办了好些个洋学堂,开矿的,炼钢炼铁的,造洋轮、枪炮的,反正洋人时兴的东西,日本都有学堂。”叶道成一一讲明道。

“那么,日本用洋机器采煤你亲眼看到过没有?”盛宣怀直奔主题。

“没有看到。据日本人说长崎那里还没用机器采煤,说将来要用。或者他们已经用上了,不让我看。长崎有个高岛煤井,他们也请了洋人技师,是个英国人。我向他请教过,他说要想提高产量,非用西洋机器采煤不可。洋人机器,能够发现地下几百丈的煤仓,而且靠机器就能很轻易地把井里的水排出来,几百丈深的煤也能很轻易提出来。比如沙坑煤井,煤苗很旺,可是就因为没办法排水,只好废掉。我敢肯定再往下挖一定有大煤仓,可是因为咱们没有机器,就没办法了。”叶道成又大谈机器采煤的好处。

张福昆听了不以为然:“老叶,你也不要信洋人的一面之词,他们急于卖掉自己的机器,当然说得天花乱坠。”

“这我不能同意。造一架机器所费不赀,如果没有用,就没有人买,他们怎么傻到再去造这样的机器?我们现在老是拿咱们的老经验去怀疑洋人的东西,所以就觉得这也不行那也不成。”叶道成当即反驳。

话不投机半句多。盛宣怀见状劝道:“你们不必争执。机器采煤胜过人工,这没什么好怀疑的。我见过新到任的两江总督沈大帅,他在台湾办基隆煤矿,已经订购了洋人机器,没什么再犹豫的。将来我们一定要用机器采煤,这一条不能再犹豫。老张,咱们这一条今天算是达成一致,怎么样,你不会有意见吧?”

“方伯做了决定,我当然支持。”张福昆显然有些不情愿。

“我再问第二个问题,日本人的钱从哪里来?”盛宣怀又问道。

“日本朝廷投钱,再就是商人集资。日本官府筹资办了一批局厂,再就是把钱借给商人办局厂,而且是无利息借给。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长崎有个三菱商社,造船、采矿、炼铁,什么都做,听说日本花一百三十多万美元买了十几艘轮船,要全部无偿送给这个三菱商社,让他们拿这些船去办轮运,将来日本的轮船也许就会跑到上海来了。”叶道成说起来连自己也不敢相信。

“日本朝廷气魄真是够大的,我们是想也不敢想。办洋务,朝廷能够痛痛快快地批准就烧高香了。”盛宣怀叮嘱叶道成道,“老叶,你把你去日本的见闻写个禀帖,我转给李中堂。”

盛宣怀赶到天津,李鸿章不在,他去随扈两宫皇太后护送同治帝的梓宫移入惠陵了。在等李鸿章的时候,盛宣怀见到了朱其昂,他来天津向李鸿章汇报明年漕运的事情。盛宣怀借机劝说朱其昂,让他投资广济煤厂。

“杏荪,这件事不是我推托,老哥我还真帮不上忙。我这次来就是要向中堂禀请,我要在天津建一个机器面粉厂。”朱其昂说他打算从英国进口磨面机器,机器磨出的面粉又细又匀,做出的馒头又好看又好吃。

“老哥我是驴屎蛋子外面光。人都以为我这些年办漕运挣大发了,其实,我的沙船这几年亏折净尽,一挣一亏,落到自己口袋里的,真没有几两银子。我办面粉厂,也只是想把口袋里的几万两银子赚几个利息,跟你的煤厂没法比。”朱其昂话题一转,问道,“杏荪,我在上海听到一种说法,广济煤厂将来要交给招商局来经营。招商局经营,就是唐、徐两位当家,这事是真的吗?在招商局,可是传得有鼻子有眼。”

“啊?谁这么说?开煤厂和办轮运,风马牛不相及,怎么会并给招商局?”

“怎么能说风马牛不相及?景星不也打算在开平办西式采煤吗?既然都是采煤,合二为一有何不可?我还听说李中堂已经默许,因为唐、徐二位经营有方,且能够招集商股。还说,广济煤厂已经有招商局几万两的股份在里面。”朱其昂又道。

“这可真是岂有此理!”盛宣怀说,“唐、徐二位经营有方,难道天下的洋务都该交给他们?还未正式招商,何来招商局股份之说?我只不过从招商局借了一万两银子。”盛宣怀闻言气不打一处来。

“无风不起浪,你可要小心了。我知道你呕心沥血办煤厂,一方面是为了洋务大业,另一方面是要为自己争一口气,不受唐、徐二人的窝囊气。你可别像我一样,辛辛苦苦把招商局建起来了,搭了银子,搭了人情,得罪了兄弟朋友,最后一眨眼桃子被人家摘了去。杏荪,不可不防啊!”朱其昂叮嘱道。

“是,朱大哥,我心里有主张,不会让人家当软柿子捏。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那我要问一句,广济煤厂,你打算怎么办?”

“官督商办,唯此一法,才能把官、商、民三方力量拧成一股绳。”

“官督商办当然好,可是目前对你来说却是最糟糕的办法。”朱其昂连连摇头,他认为官督商办的关键是招商,而招商是唐、徐二人的长项,尤其是招商局办得风生水起,在上海的招商能力无人可比,“杏荪,就这一条,你目前还真比不过他们。”

“中堂不会那么耳根子软,我也能招到银子,目前五万两已经有谱。”朱其昂说得很对,但盛宣怀有些不甘心。

“这不是中堂耳根子软不软的事。中堂是办事的人,他只看怎么有利于办成事。当初办轮运,我能解决沙船帮的难题,所以中堂用我;后来招商成了关键,唐、徐二人能够招到银子,所以我就降成了会办。唐、徐二位不但有能耐,而且特别会鼓动人心。到时候他们说,办煤厂本就是为了解决招商局轮船用煤,只要把煤厂并入招商局,以招商局的名头招商,数十万两银子瞬息可集,你想中堂动不动心?”

果然,中堂一定会动心!

“所以,在经营上,你不能学招商局的官督商办,那是人家打瞌睡,你送枕头;在业务上,最好也别让这两家有太密切的联系,至少不能是主要的联系。总之,你要往煤厂独立、你说了算的路子上走,才能避免我当年吃的亏。”

“承教了,我一定想法子,不能让别人顺手牵羊。”

盛宣怀回到天津的家,个把月不见,玉蓉真有些饿虎扑食的急切。盛宣怀摆摆手道:“我得先办大事!幸亏中堂没在家!”

玉蓉听了有些落寞,问道:“什么大事,要急于一时?”

盛宣怀有些不忍,简单给她讲了一讲,愁眉苦脸地说道:“如果不能官督商办,银子从哪里来?北洋左支右绌,我是没法开口。”

“听你的意思,办这个煤厂,不但北洋南洋都涉及,还有湖北的事。湖北又不像北洋这么大办洋务,他们的银子干吗呢?何不动动他们的钱袋子?再说了,大爷在湖北,支持北洋应该不在话下。”玉蓉不经意地嘀咕道。

“你可真是我的女诸葛!”盛宣怀把玉蓉揽到怀里,“我真没往湖北那边想。这个主意好极了!”

玉蓉把他推开道:“你娶我就是为了给你出主意?是不是有一天,我老糊涂了,你就连一指头也不戳我了?”

“等你老糊涂了,我也戳不动了。”盛宣怀手下更不安分了。

两人温存半日。盛宣怀披衣下床,挑灯夜战,要熬个通宵把章程改出来。 GcD9rUe46aL8WKO1Ap6uNCBfE8Wga9/tXj1Ej9ZO88rLeRY1lH+j02He8KW+fjCc



第九章
西法勘矿受阻扰
土法采煤获益难

第二天盛宣怀一早到天津海关去见黎兆棠,先把章程呈上请他提意见。黎兆棠一目十行看完道:“杏荪,有点麻烦了。中堂已经有批饬给我,大意是同意将湖北煤厂归到招商局。中堂的意思,官督商办是目前举办洋务行之有效的办法,招商局颇著成效,归于招商局可事半功倍。”

盛宣怀闻言,急得几乎跳了起来:“这怎么行得通!一定是唐景星出的馊主意。”

“中堂陪扈两宫去惠陵,景星赶到惠陵面禀开平采煤的事情。至于是中堂的主张,还是唐景星的献议,我不能胡乱猜测。”

“不用猜,一定是唐景星进的谗言!您老可要主持公道,不能让姓唐的和姓徐的这样欺负人!”盛宣怀请求道。

“杏荪,关键不在我这里,在中堂那里。”黎兆棠对盛宣怀的心思十分清楚,“为什么不能让招商局归并,你必须有过硬的理由。你知道中堂对官督商办颇以为然,你提出官办,也必须有过硬的理由说服中堂。实话说,景星和你都是我的好朋友,也都是中堂的洋务臂膀,我不能厚此薄彼。所以这件事,要靠你来说服中堂。”

“那我现在就赶到惠陵去面见中堂。”盛宣怀有些急不可耐了。

“那倒不必。按行程中堂已经往回赶了,不过是一两天的事。你正好借这一两天好好盘算清楚,以便当面说服中堂。”

“中堂今年回不回保定?”

“铁定回不去了。马嘉礼案没结,新疆那边又剑拔弩张,中堂想回朝廷也不放。”

盛宣怀把手本早早递上去,但李鸿章回到天津一批批地接见中外官员,却一直没见他。一直过了三天,盛宣怀才在签押房见到了李鸿章。

“杏荪,我手头的事情很多,只给你一刻钟的时间。你的事兆民已经跟我说过了,湖北煤厂不能归并给轮船招商局,你的理由是什么?”李鸿章双目炯炯地望着盛宣怀,似乎已经看穿了他心底的小九九。

“首先一条,湖北人不答应。愚侄从今年六月份开始筹办煤厂,一直没断了与湖北官民绅商打交道。他们认为在湖北办煤厂,利权不能外流,必归鄂省筹办才无异议,所以遵照中堂的批饬,愚侄一直强调利权要与地方分润,书院、修堤、雇请当地人为首士,均是为此目的,这才能顺利试办。如果归并招商局,湖北方面必然反对。现在招商局承运数省漕粮,大家已经觉得招商局夺他省之利;如果广济煤厂再归并招商局,猜忌会更多。”盛宣怀从地方利益着眼回道。

李鸿章点头道:“这是实情,可想而知。”

“第二条,不合西法办事规矩。外国办一事即开一事之公司,或者叫轮船公司,或者叫某某矿业公司,或者铁路公司,再或者电线公司、织布公司,等等。从来没有听说以一公司而能包罗一国之利权,以一人而能毕天下之能事。原因是人各有所长,不可能万事通。懂轮运,你去办轮船公司;懂开矿,去办一家采矿公司。办此事能够颇著成效,未见得办其他事情也能处处顺手。所以,招商局好好办好轮运,与洋人水上争利就可以了,何必再归并其他?就是唐景星将来办开平煤厂,肯定也不能归并到招商局去。”

“虽然未必要归并一处,但两家是可以互相挹注的。将来煤厂的煤先尽招商局用,招商局得解无煤困局,煤厂也有一个稳固销地。当然,这都是后话。开平现在也仅仅是动议,到底办不办得成,唐景星话不敢说得太满,所以,湖北煤厂我仍然寄予厚望。”李鸿章也松了口。

“这正是愚侄要面禀的第三点:湖北煤厂动关大局。中国地面广大,有矿的山几乎各省都有,将来各省都要大兴矿利,湖北先试一步,成功了,各省必然效法。可是,大家看到湖北呕尽心血创办的煤厂,却为外人攫而得之,轮船局未及沾利,而创办者已失信于人,他省先自缩手,富强大举,有始无终,缩大为小,中堂的自强转移大计,必受拖累,想来可惜。”

“谁投资谁获利,这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一省洋务,只准本省人投资,那么一县洋务,是否也只准本县投资?如果都是你这样的思维,中国只怕万事皆休。”李鸿章一句话便把盛宣怀的嘴堵住了。

“中堂教训的是,愚侄也只是就湖北而言。万事开头难,等风气大开,便无须存此畛域之分。”盛宣怀说得不是没有道理。

李鸿章又问道:“兆民说你又主张湖北煤厂改为官办?”

“这也是权宜之计。既然湖北主张他们筹办,那么他们就该出资才是正办。而且湖北不像北洋这样大兴洋务,他们拿出点官银来不会太过为难。而且大爷如今主政湖广,更该借借他的势。阳城山是官山,官山官办,也更容易杜绝私采滥挖。至于将来规模大了,再改章程为官督商办,也来得及。”

盛宣怀这番算计李鸿章很赞赏,办事就该放开手脚、开动脑筋,不管是谁的银子,只要你掏得出来就是本事。

“好,到底该怎么办还要议。你先上个禀帖来,我议论了再批。”

“是,愚侄立即起草。”

盛宣怀精神大振,挑灯夜战,亲自捉笔,起草了《湖北煤厂应归湖北筹办并拟改归官办议》,将湖北筹办、改归官办的理由详细陈明。最后一段说道:“再四筹思,为保全此局、推广各省,除本省招商筹办外,唯有改归官办一法。拟请中堂给发直隶练饷钱二十万串,请湖北给发公款钱十万串,仿照制造局责成在官,由中堂会同湖北奏明遴派大员督办,其获利除地方捐输、局用五厘之外,一概归公。以一半缴至天津充海防经费,以一半缴湖北充江防经费。准用官轮船径由广济载运赴沪,税厘尽免。是使与制造、轮船两局相维相系,而免偏重轮船招商之弊,实系本题正办,大有益于国计,而凡世之渔利者莫得而动心焉。”

盛宣怀将稿子呈上去,拜托文案放到显眼位置,又拜托黎兆棠帮忙催一催。

等回音的期间,他收到了张福昆的来信。

这封信很长,先是报告了煤厂对各煤井过秤结果。叶道成一共开了盘塘山、沙坑、刘家岩三井:盘塘山仅出煤百余担;刘家岩出煤已过秤八百余担,似已去其小半;因雨所阻,沙坑尚未称毕,总共四千数百担。而叶道成先后领取了九百六十余千文制钱,每担成本二百文以上。张福昆和屠子良、高应辛前后开对面山、黄金塔、阳城山、阮家山四井,支用约共六百千文制钱,出煤四千多担,每担成本一百四五十文。显然,是以事实向盛宣怀说明,叶道成的确存在挥霍的毛病。

接下来报告了叶道成所雇请的工头袁善之负欠而逃之事。袁善之在湖南采过煤,有点经验,但好说大话,胆子又大,张福昆十分讨厌。如今各井一一过秤,他当初吹嘘每日出煤三百担的大话立即戳破,弄得很没面子。而他又私自带着十几个人,跑到四十几里处一个叫铸钱炉的地方开井。这个地方恰好是杨家祖林,杨家当然不答应,袁善之盗用沙坑井的腰牌,说是“奉宪命开煤,有坟当迁,有屋当拆”。杨家人不与他争论,悄悄去找盘塘负责稽查的淮军,等淮勇赶往铸钱炉时,袁善之已经逃之夭夭。田家镇余恒发米铺、盘塘肉铺、饭店纷纷来要钱,袁善之赊欠二百余千文,约合银一百二十两。

下面又谈广济煤厂经营方向问题。“广济之煤不及京师西山、湖南衡州之多且好也,俗说的铺山炭、牛皮炭,盖指煤层薄而易取易竭。所谓正仓、大仓皆不可骤得。为今之计,宜多开龙口,以二十处为率。果获正仓、大仓,再用西法机器,以机器价昂而费重也。”张福昆仍然不赞同机器采煤!

“西士著书,有兼善天下之志,观其产煤形势,证以开煤要法,益服实事求是功夫。外国开煤有盈有亏,事阅多年,经历多人,其法乃备,绝不可孟浪从事。闻旗昌九江行伙,在兴国租山开煤,兼用西法,人多费重,得不偿失,且有殴差之事。而兴国本地人,循其土俗,同时开采,颇见功效,此信而有征也。唯开井既多,必得勤慎明干者数人,分道监工,核定章程,事有所统,方免别生枝节。前明开矿,阉竖肆虐,民不聊生,铤而走险,至今贤士大夫罕言矿事,良有以也。果能体察民情,保护坟墓,因势利导,扩而充之,未尝不可裕国惠民,是在经理得人耳。以武侯之贤能,尚集思广益。故凡事均宜熟商,制造必征众论。倘师心自用、徒袭西法之名,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则画虎不成,耗财而无济于事,岂不惜哉!若夫补偏救弊,因时制宜,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未敢以刍言为定论也”。

张福昆不但反对西方采煤,而且对主张西法采煤的叶道成有排挤之意!叶道成也不争气,偏偏用了个袁善之,还负欠而逃!人无完人,有一样优点,往往伴着缺点,实在没有办法。譬如这两个人,张福昆办事扎实可靠,但脑筋太死;叶道成脑筋活,偏偏办事不够牢靠!盛宣怀心想,自己非尽快去一趟广济不可——两人隔阂不解决,非出乱子不可。

好消息也有。上海徐浦生给他来信推荐了一个洋矿师。徐浦生是江南制造总局翻译馆职员,早年上过洋人教堂学校,英语很不错。盛宣怀临去湖北前,就托他帮助物色一个洋人矿师,将来到广济去勘探煤矿。徐浦生很上心,给他物色到一个叫马立师的英国矿师,并把他的自我介绍一并发来——

弟自一千八百五十五年考取矿艺门类,至一千八百六十三年曾在英吉利、爱尔兰与威尔士各地方开挖铜矿。

一千八百六十三年时,英国家请弟前往印度开造信提地方铁车路,叠至一千八百六十七年。缘在印度水土不服,有病告卸。嗣后又往东洋多年,大半在轧拉佛洋行经理长崎开挖高岛煤矿事宜。现今东洋国家请弟经理开挖一陌里煤矿,其山在日国海顺省城。弟于英历十二月二十二日到申,如果再询别事,当再续详。手覆,并请徐兰斋先生台安。

弟马立师顿首

马立师在日本经理过煤矿,那技术想来差不到哪里去。办好广济煤厂,盛宣怀更有信心了。

现在,就等李鸿章的回音了。

等了四五天,李鸿章通过黎兆棠回话了。

“中堂同意你的意见,让你抓紧到两江、湖北去,向幼帅、筱帅面禀。湖北翁抚台那里,礼节尤其要周到,这里面的缘故想来你也清楚。中堂的意思,争取腊月下旬与湖北督抚、两江幼帅联名出奏。在腊月中旬前,你得拿一份草稿发到保定去。”

“怎么,中堂又要回保定了?”

“是。英国公使威妥玛已经回到烟台过冬,朝廷放了心,准中堂回保定。保定还有一大堆事情呢。”

“银子呢?不知中堂怎么说?现在万事俱备,唯缺银子。”

“放心吧,中堂已经安排。你要的二十万串钱,中堂全同意了。开始中堂的想法,是先给你十万串,因为北洋也是捉襟见肘。我对中堂说,十万串不过六七万两银子,在北洋无关大局,在杏荪那里就不一样了。中堂说,好,当初给轮船招商局的开办银子是二十万串,也给杏荪二十万串,但愿能像招商局一样尽快打开局面。”黎兆棠一口气说完。

“谢大人成全,我一定尽快打开局面。将来还要订购机器,二十万串肯定不够。我到幼帅那里哭哭穷,看能否从两江钱袋里掏出一点来。当初轮船招商局买轮船,是我坚持从福州船政局买了好几条。”

盛宣怀到了上海,先与徐浦生见一面,告诉他等马立师到了上海,立即陪他到广济去,盛宣怀要与他面谈,如果有真本事,就立即与他签订合同。徐浦生告诉盛宣怀,马立师又来信建议,采煤机器从订购到货总要半年多,既然已经决定西法采煤,就应当先将有关机器订购上。盛宣怀觉得很有道理,就在上海多留几天,根据马立师的建议,与英国怡和洋行签订协议,定购了汲水、起重、探测等采煤机器。

然后又到南京,去见沈葆桢。沈葆桢是福建人,受不了金陵的寒气,签押房里点了两个火盆,穿着厚厚的棉袍还嫌冷。听盛宣怀说明来意,他答应得很痛快,回道:“你想办大事,我支持。放心好了,一切好商量。”

盛宣怀乘轮船招商局办公专用的小火轮连夜赶往武昌,先去见李瀚章。李瀚章早已收到过李鸿章的信,一见面便道:“官办的事我已经和翁抚台议过,他亦无意见。十万串钱的官本他也筹划好了,届时一定能够如数拨给。”

盛宣怀趁热打铁道:“世伯,您的支持愚侄没齿难忘。现在用款、聘人、购地等均需出公事,愚侄想先请巡抚衙门批准启用湖北煤铁总局的关防,以便办事。”

“咦,不是办煤厂吗?怎么又加了铁?”

“是这样,目前主要是采煤,长远还要采铁、炼铁。国外铁煤总是一体采办,以煤炼铁,可省运费。愚侄先期已经派人勘查,兴国州、大冶县都有铁矿,尤其是大冶县北的铁山储量极丰。广济境内阳城山,也有多处发现铁锈石,据老人言,此下多有铁矿。”

李瀚章想了想道:“杏荪,现在就启用关防为时尚早,就是我也要回避独断之嫌,至于你,更要回避孟浪行事之嫌。你还是见过翁抚台一面,最好你和汉江道再做一番勘查,是否煤铁并举;勘查后再上个禀帖,那时候再批似乎更为妥当。”

盛宣怀再去见翁同爵,翁同爵说湖北不比北洋,藩库十分艰难,但已经与藩司详议,决定从库存款项中拨付制钱十万串。

盛宣怀拱手道:“大人如此成全,晚辈更不敢不谨慎从事。煤厂试办数月,晚辈拟与李观察再去做一番考察,在何处立厂、如何核款、用人等等都拿出个章程来,再向大人面禀,以昭慎重。”

翁同爵听后叮嘱道:“如此甚好。只是已进腊月,事情太多,你们要快去快回。”

盛宣怀约上李明墀一起到广济去,先是查看尚在产煤的七口井,然后又到兴国州、大冶县查看铁矿,最后再到盘塘考察局址。一路走下来,李明墀已经被盛宣怀说服,将来一定煤铁并举,名称就叫湖北开采煤铁总局。至于局址,就选在盘塘。这里江边水深,可以停泊轮船;往北四五里,就是阳城山中段,位置适中,也便于各矿产煤集中运输。

盛宣怀的意思,再坐下来拟就煤铁总局开办章程,由李明墀带回到武昌。李明墀有些等不及了,回道:“杏荪,我衙门一大堆事呢,我今天无论如何必须回汉口。咱们分头行动,章程你慢慢议。我回去办两件事,一是争取翁抚台尽快颁发总局关防,二是你拟一个联名上奏的草稿,请翁抚台过目。反正最后由北洋李中堂出奏,穿鞋戴帽的话就不必费心思了,只把该说的话说明白,两三页纸就行,不必长篇大论。”

盛宣怀留在盘塘与众人商议了试办章程,安排好年前几项工作,然后赶到汉口去见李明墀。李明墀告诉他,翁同爵已经联合李鸿章出奏,请朝廷批准设立湖北开采煤铁总局。原来李鸿章已经来信,表示煤铁总局既然设在湖北,还是由翁同爵为主出奏更合适。总局的关防已经刊刻出来,李明墀转交给盛宣怀。盛宣怀接过长条形木质关防,立即蘸了印泥在纸上试印,红色篆书印文“湖北开采煤铁总局”十分鲜艳。盛宣怀仔细端详,满面笑容。

“杏荪,有了关防,以后办公事就方便了,不必事事都要你我两人动札子。”

“哪里哪里,要紧的事情还要我们两人联合下札子才是正办。当前有几件事情还得劳老兄联名来办。”

第一件,盛宣怀要请自己的堂兄盛宇怀出任总局的提调,将来打算让他负责煤炭运销上海事宜。盛宇怀如今在浙江候补知县,到湖北任职必须由湖北巡抚咨吏部再转咨浙江,此事非请翁同爵同意不可。

第二件,便是请徐浦生出任总局翻译,将来马立师到总局后,就请他陪同翻译。

第三件,是请马口巡检司帮助,巡查缉拿阳城山一带私挖及盗卖官煤之徒。阳城山一带归马口巡检司管辖,此事非由他们的巡甲帮忙不可。巡检使姓杨,已经主动找过盛宣怀。当然,不是白尽义务,查获的私挖、盗卖煤炭就归巡检司,此外每月给银十二千文制钱作为薪水。

这三件事李明墀无不同意。不过,他也推荐了一个提调人选,一个姓万的候补知县,据他说是藩台衙门递来的条子。

无论是李明墀的私人,还是藩台的推荐,盛宣怀都不能拒绝。

接下来两人商议六条章程,李明墀均无异议。两人联名呈湖北巡抚、南北洋通商大臣。

盛宣怀又去见翁同爵,一方面是告辞、送年礼,一方面是必须当面禀报总局的筹办情况,尤其是六条章程。翁同爵问得比较详细,但并未提出反对意见。等盛宣怀要告辞时,翁同爵叮嘱道:“杏荪,我知道这一阵找你想往里面塞人的肯定踏破门槛,我赞同你们的意见,用人不能滥。我已经交代衙门,不得滥行请托。有找我的,也都推到你那里了,能不能用,概由你来筹划,不要因为他们借口我推荐就降低要求。我衙门里有位老夫子,夹袋中有个亲戚想推荐,我已经驳了他。如果他找你,你不必太多顾虑。”

翁同爵如此体谅,盛宣怀很感激。

他告辞到了前院,果然有位老夫子热情相邀,把他让到西厢,从袖筒里抽出一页纸来,向他推荐一个候补县丞到总局去当文案。有翁同爵的态度在前,盛宣怀心中有底,接过了放到袖管里道:“翁大人刚刚还提到过,我一定留心。不过老夫子,现在总局尚在筹办,用人有限,需要等机会,还请您体谅。”

盛宣怀出了门,就把那页纸撕碎了,攥成一团随手扔到草堆里。

盛宣怀回到盘塘,正巧徐浦生陪同英国人马立师到了。马立师个头高大,留着络腮胡须,一双蓝眼睛炯炯有神。盛宣怀对他寄予很大希望,寒暄几句,就派叶道成、徐浦生陪同一起去阳城山下看新开的几口煤窑。第一口是请的湖南安化人当工头新开的,井口不足一丈,井深七八丈,提煤和提水都用井口上的辘轳。盛宣怀陪马立师坐在煤篓里下到井底,煤层只有三四尺高,东西向各开一条巷道,每条巷道里又向两边再开支巷。一个支巷里有三四个人,两个弯着腰在前面用镐刨,一个向煤筐里装,装满了把绳子挂在肩上向外拖。另一条支巷里挖到水了,有一个人专门用木桶向外戽水,水都存在井底,专门挖了一个池子,每提三篓煤就要向上提一次水。

盛宣怀是第一次下到井里,没想到里面是这样艰苦而又危险。马立师更是连连摇头,他认为这样的办法太落后了,只能挖表层的煤皮,好煤、厚煤都在地下深处。可是靠这样简陋的工具,根本不可能挖到足够的深度。煤矿最大的问题就是排水,靠木桶向外提水不能解决问题。这样落后的生产方式,是对煤炭资源的最大浪费,必须改用机器才能提高产量。

盛宣怀拿起一块煤让他验看,是否符合炼铁和轮船使用。马立师拿在手上左看右看,很肯定地告诉盛宣怀,轮船和炼铁用都无问题。盛宣怀心里有了底。又问他这一带能不能挖到适合机器开采的大煤仓,马立师告诉盛宣怀,勘查煤的储量,除了查看山势地形外,最有把握的办法就是打钎探明后才能下定论。

盛宣怀请教马立师如何打钎,马立师有些含糊其词,只说用特制的工具往地下挖,无论是遇到岩石还是泥土,都一层层挖下去,根据挖到的煤层厚薄、多少判断此地煤炭储量。

盛宣怀问他有没有确实把握能够机器开采,马立师说如果能够允许他四处勘查山势地形,就一定有把握。这时马立师话题一转,问盛宣怀将来如何合作。

盛宣怀则问他,在其他国家是怎样合作的。

马立师说他希望把整个矿区交给他经营,每年他上交一个固定数量的银子,除此之外,用人、投资、财务、运销等等,他均有自主权。

“我们的合作方式,就是总局聘任你为监工,帮助我们找到煤仓,并照料机器开采,每月按合同付给薪水。”盛宣怀立即否定了这个办法,告诉他这是官办企业,不可能交给他一个人去经营。

马立师同意这样的办法,希望过了年后能够让他进行全面勘查。他刚回到中国,希望先看看朋友。中国年马上到了,他希望先回九江,等过了年再回来。当时还未给马立师租住地方,而且马上过年,留他在盘塘的确没必要。盛宣怀和他约定,正月十二日前回到盘塘来。

盛宣怀在上海曾经见过台湾基隆聘请的洋矿师,说起勘矿、机器采煤头头是道,与之对比,他隐隐觉得马立师有点不尽如人意。不过他竟然提出要独揽整个矿山的经营,那么他一定是发现有利可图;这也可以间接证明,他看好这片地方。这让盛宣怀稍稍安心。

马立师走了,盛宣怀不能走,还有几件事情必须在年前办利索。盘塘这个地方就在长江边上,他和李明墀确定建总局的地方,离江岸很近。这便于将来装卸煤炭、物料,但地势有点低,必须垫高。另外,沿江堤岸必须加固,而且必须在长江涨水前修完。修堤不仅仅是为了总局办公着想,地方也将从中受惠,尤其沿岸的农田,可免受洪灾。盛宣怀与知县去商量,广济县筹一部分,总局再捐助一部分。广济知县已经走马换将,新任杜知县还算好说话,但对地方不太熟悉,要征求地方绅商意见,费去了两天时间。

修堤的事定下来后,又从盘塘一名余姓百姓手里买下几亩地,计划年后立即开始建设总局办公用房。等契约一签,盛宣怀立即与李明墀联名,下札子给张福昆、高应辛,让他们负责建设,“务于今腊所购盘塘堤内民田数亩之内,揣度地势,先行盖造平屋六间、灶屋三间,工料只需从简,毋取华丽;务必事事亲裁,力求搏节,实用实报,切勿假手于人,稍涉虚靡,致干查处”。

这个年盛宣怀是回常州过的,但是太仓促了,正月初十便赶回盘塘。总局新立,千头万绪。

马立师很守时,正月十二果然赶到盘塘。盛宣怀安排叶道成、徐浦生陪同他到阳城山、兴国州详细勘查,寻找适合机器采煤的地方。

此时,盛宣怀收到了李鸿章转来的上谕和私函。上谕正式批准湖北开采煤铁总局成立,明确盛宣怀经理、李明墀会办。盛宣怀在局中的地位正式确立,可以放心了。李鸿章的私信是他亲笔所写,并非文案代劳,可见他对此信的重视。

李鸿章首先建议应当尽快采用西法开采:“目前仿照江西、湖南办法,仍用土人开采,能成煤井而不能成煤路,据称半年仅出煤不及廿吨,是用土法不如洋法远甚。英法开采日出煤至少二百吨,盖非此不足以获利也。欲与西煤竞争获利,必须参以洋法,选用洋器,渐求扩充,日出煤三四百吨方有把握。英人马立师招致来局,是否有真实本领?是否先立合同?务要详慎精审。”

对于参照台湾基隆矿的税厘办法,李鸿章已经向朝廷奏请,要等部议批准尚需时日。

最后,仍然是就煤铁总局谆谆教导:“开挖煤铁之举,既荷廷旨允行,一切自无阻挠。唯系开创利源,易招谤忌,务望实心实力,廉正为本,精核为用,先自立于不败之地,始终不移,庶几可大可久。而执事为中土开此风气,志愿宏,斯勋名愈远矣。议者以贵局杂费过多,将来恐难讨好,所虑未为无见。大才素精会计,谅必有胜筹妙算,不奢不刻,握定利权。若使四方皆闻风取法,实所企盼。至开局以前用项,必须截清报明,以清起讫。此局官山官办,成本较重,务祈格外撙节,妥细筹维,勿稍亏折,致滋口实,是为至要。”

李鸿章的信,期许、担忧并重。看来,一定是有人在他耳边递闲话,不然何以有“议者以贵局杂费过多”之说?而李鸿章特别叮嘱“廉正为本”,可见必是有人诬陷他手脚不干净。事情尚未开始,已经有这样的闲言碎语,将来出一点差池,必然是众谤群忌!盛宣怀更觉肩上担子之重,咬牙发奋,一定干出个样子来,以报李鸿章知遇之恩,更为自己谋一安身立命之地。

晚上盛宣怀辗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反复阅读李鸿章的亲笔信,“廉正为本”“杂费过多”“致滋口实”,真如芒刺在背。反正睡不着,干脆披衣下床,给李鸿章写信,剖白心迹。

他先禀报了正月初十即到盘塘的情形,然后谈收到信后的感受和态度:“叩读之下,如聆面命,感怵交深。伏念职道材力浅薄,早岁受知,常以不克自成一事以报深恩为私衷隐憾。兹蒙中堂垂青,谬膺重任,敢不凛遵训诲,慎始慎终。一则自立不败,始终不移,必使有成效而后荐贤自代,利钝所不敢计也。一则廉正为本,精核为用,必视国事如家事,尽我心力,可质穹苍,谤忌所不暇顾也。”

然而,仅如此表决心不免空洞,他必须把创办总局的诸多艰难说明白,让“世叔”知道他创业的不易。他凝眉握笔,边想边写:“查西法开矿不求近功,如日本达革西矿,费银五十余万元,方始获利。中国机器开矿系属创举,不知者以为扰民,虽有大利,亦不应为;知之者亦虑花费巨本,难免亏折,疑信参半,其难一也。台湾、基隆等处开挖有年,其煤层不待测量而西人已了如指掌。广济、兴国向未开挖,难免暗中摸索,其难二也。开采矿山,台湾、基隆民间已习为惯常,一切风鉴之说可以破除。广济等处士民多信风鉴,开挖即使远离庐墓,苟其室家有变,仍旧归咎开采,无从辩驳,其难三也。百姓唯州县是视,州县唯督抚是视,倘来一大府,迂拘偏执、素所厌恶,此等创举,虽已成之局,势难中辍,万一稍有事故,便加痛诋,上下必为之解体,其难四也。大利所在,难免外人觊觎,雇用洋匠,尤须虑其私自看矿,动彼渔利之心,转滋流弊,其难五也。事隶楚中,离直过远,请示往返必经匝月,或有缓不济急者,其难六也。”……

盛宣怀整整写出了十难。

就马立师的情况,也做了简要报告:“所延英人马立师,腊杪抵局,亲自督同遍勘广济、兴国两属各山。据称日本达革西系下等煤山,而用洋法已开到上等煤质;广济系中等煤山,而用土法只开到下等煤皮。广济有煤无疑,而煤层厚薄,平斜连断,必须打钎凿孔测量,方得确证。查开煤要法,凭空审查不如凿孔为至当不易之法。细询马立师,曾在印度、日本开矿,专精地学、化学。渠初欲议包办章程,不领薪水。职道再四思维,须预防彼族觊觎,故宁优给薪水,而不敢托以包办。测量机器为洋法开章第一义,马立师云,可绘制图样到上海耶松洋厂订造。又据马立师言,论气脉,则兴国较胜,兴国煤铁兼产,该洋员欲先兴国而后广济。职道以济人幸就范围,似应先行试办;兴国民气浮动,畏威服德、风气渐开尚需时日。待马立师勘查完毕再行定夺。”

最后,又报告经费情况,表明自己的清白:“经费仅领过直款十万串,鄂款五万串,目前可敷应用。十一月以前系属商本,其开挖经费,有煤三万余担,不致亏折。其开创预筹付款,多系实有证据。制造局代购铁路已到,机器三四月内亦可运来。前账自应截至十一月底,核实开报以后,即按月开造,决不稍有含混。职道既以商本开创,自愿改归官办,讵敢稍存利心,致贻口实。若因精神疏懈至于多费之处,事所或有;若因志气贪婪至于侵蚀之处,事所必无。”

写到这里,盛宣怀想到有人中伤他的廉洁问题,尤为气愤,提笔加上一句:“中堂向来用人不疑,如以职道操守为虑,职道何不居家自营,做一田舍翁?职道自忖,成巨商首富或不可能,但积聚百万家产绝非难事,又何必行此开创招谤之举?是职道追随中堂有年,想为国家有所贡献耳。”

盛宣怀写完,觉得心情总算舒畅了些。火盆已灭,室内寒冷刺骨,墨汁开始结冰。他点着火盆,把手烤软了,又将砚台放在火盆边烤了一会,一鼓作气把信抄出来。那时候,雄鸡报晓,东方已经渐白。

马立师一行前后勘查十余天,他得出的结论是无论阳城山还是兴国,必定有煤,绝无问题,但兴国把握更大一些,他建议在兴国打钎勘探。而盛宣怀仍然主张广济这边无论官民,舆情比较和谐;兴国那边则没有把握,因此还是希望先从广济着手。马立师很固执,认为仅在广济勘探,他不敢确保一定有结果。盛宣怀问他是不是在兴国就有绝对把握,马立师则回答,煤矿勘探从来就没有绝对把握一说。既然都没有绝对把握,那就先从广济入手;因为李鸿章在信中叮嘱,对聘请洋人,“务要详慎精审”。盛宣怀不敢大意,尤其要提防被马立师牵着鼻子走。“要能用洋人,而不为洋人所用。”在盛宣怀坚持下,马立师同意先在广济打钎钻探。

于是,盛宣怀、马立师一行去汉口签订合同,一则需要江汉关道李明墀配合,二则还需要英国驻汉口领事作为证人。

盛宣怀对马立师的水平不放心,他的意思是先签半年合同试用再说,至于薪水先发一半,如果勘查不到煤,则另一半不发。马立师本人和汉口领事都坚决反对。最后同意签半年合同,但薪水必须按月发放。盛宣怀不甘心,对李明墀说道:“我们一个月花三百多两银子,顶一百多个中国煤工,如果他是个二混子,我们岂不是当了冤大头?薪水不能扣,总得对他有点约束才是。”

“也不是没有办法。洋人特别顾惜名誉,可以在合同中约定,如果到时他办事不力,就在洋人办的新闻纸上公布。一公布,他在中国就无立足之地了。”李明墀建议道。

于是,正月二十五日,双方正式签订合同,聘请马立师为总局监工,负责打钎探煤,每月伙食及一切开销汉口洋例银三百两,按月给发。六个月期满之日,或撤退,或留用,悉听盛宣怀做主。如果马立师所指之地,打钎子后如法开挖,并无效验,徒费资本,就将马立师欺蒙行状刊布中外新闻报,以示惩儆。

合同一签,双方都感到时间紧迫。在盛宣怀看来,一个月三百两的薪水已经相当丰厚,如果合同期内不能见效,难免有人在李鸿章那里多嘴多舌;马立师更觉时间紧迫,合同期六个月,如今已经过了快两个月,打钎探煤,以他的经验,半年能有结果就相当幸运了,何况留给他的时间只有四个月了。在他的强烈要求下,二月初盛宣怀、徐浦生陪同他一行去上海,定做打钎探煤工具。本来马立师坚持到英国汇丰洋行定做,盛宣怀坚持绘出图来请江南制造总局试做,制造局是中国企业,价格高低都好说。马立师心有不甘,但拗不过盛宣怀。制造总局表示,三个礼拜一定能够做好。

盛宣怀叮嘱徐浦生陪马立师驻在制造总局监督制造工具的同时,到上海码头物色租赁一处栈房,以备将来存放总局运到的煤炭。

安排好后,盛宣怀乘轮船到天津,向李鸿章面禀湖北办矿的进展。李鸿章对先从广济入手,将来再向兴国扩充,中西法并举的开采思路表示支持,尤其是对与马立师先签订半年合同,用洋人而不为洋人所为很是赞赏。

针对盛宣怀上次信中的忧虑,李鸿章解释道:“杏荪,你任事勇往,心精智足,我夙所深契,断然没有怀疑你操守的意思;就是有人在我耳边传什么闲话,我也不是耳根软的人。我在信中说给你,是希望你冀守定力,持以恒心,处处踏实,疑谤之端不弭自止。”又鼓励他说道,“干事情就一定有人非议,办大事谤议更多,自古皆然。要想不招是非,除非你什么也不干。尤其本朝,更是如此。京中那班清流,专门无事生非。我自从踏足官场,哪一年不受弹劾?我们搞洋务,是前无古人的创举,搞创举,谤必随之。关汉卿说他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我们这些想办大事的人,都该学学他,不能因为谤议就缩手缩脚。”

李鸿章又特别叮嘱不要滥用委员,应多用司事,以免人浮于事:“要抹开情面,断然拒绝。不然,你用的委员越多,麻烦越多。我北洋这边不会给你派一个委员,有人打我的旗号,你就问他一句,有没有我的札子。”

盛宣怀唯唯答应。但拒绝容易,得罪人难免会埋下是非,这一点他心里实在没底。

他在天津还有其他事情要办,等办妥回到上海,已经是三月中旬。徐浦生和马立师已经押运制造的勘探工具回到广济,栈房也已经看好一处,就在美国租界下海浦地方,大栈房、码头都是现成的。对方出价每年租金规银一千三百两,五年为期。徐浦生认为租价尚属公道,地方也比较宽绰,如有台湾、基隆等处客商贩来煤炭,不妨让他们寄存,相应收点儿栈租。至于栈名,他认为煤铁产自湖广,可用“广生公栈”四字。对徐浦生的建议,盛宣怀全部采纳。

盛宣怀赶到盘塘,总局办公用房正在建设中。叶道成、徐浦生都在十几里外的莲花寺,马立师选定在那里打钎钻探。盛宣怀决定亲自到现场看看,到底如何打钎、钻孔。莲花寺在阳城山东端仙姑山下,如今是一帮尼姑在主持,因此当地人又称之莲花庵。

莲花寺往南紧挨着莲花村。在山脚下的平地上已经搭起了木架,却一直没有开工。马立师正在大发牢骚。叶道成告诉盛宣怀,村里有人挑头反对,说洋人以探煤为借口,实际是来探宝,只要一开工,他们就来阻拦。

正在说话,村头人声鼎沸,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向这边围过来了。他们见知县在,且带了衙役捕快,没敢动手,但把工地团团围住,不让开工。无论知县和盛宣怀怎么解释都没用,他们要求中国人自己探,坚决不同意洋人下手。相持大半天没有结果,盛宣怀他们只好回盘塘。

“龙大老爷,这件事情出在你的地盘上,你得帮着解决。责无旁贷对吧?”盛宣怀叫龙知县的官称,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盛方伯千万不要这样称呼,卑职实在不敢当。方伯放心,我立即派人明察暗访,只要把领头的制服就好办了。”

“当然,擒贼先擒王。龙大人打算几天办出结果?”盛宣怀又问道。

“五天,五天一定办出结果。”

“五天我等不了,李中堂也等不了。我从天津起行前,李中堂还交代,两个月内要探出结果。这已经过了十几天了,连工也开不了,怎么出结果!三天,我只给三天时间!”

“好,三天就三天!我就不信治不了他们。”

“一言为定,我就在盘塘等你办理结果。”盛宣怀把自己的名帖递给随从,“你马上去找赵哨官,让他带兵来听从龙大人调遣。”

淮军二十人就近驻扎,就是保证总局安全,领头的是姓赵的哨官。

龙知县表示他立即亲自去办差。盛宣怀换了一副热情的面孔,满面笑容,拉着龙知县的手道:“让下面人办去得了,他们自有办法;你去了,他们反而缩手缩脚。来,今中午我请你吃饭,尝尝我从上海洋行带来的洋酒,开开洋荦。”

第二天就有结果。龙知县向盛宣怀禀报,带头闹事的是个姓蔡的武生,已经被捕快带回县衙,枷索俱加。武生俗称武秀才,也算是有功名的人。盛宣怀不满道:“那得请示上宪,先革了他的功名!”

龙知县闻言连忙代为求情:“方伯,弄个功名不容易,且放他一马。”

“放他一马容易,可是他未必知你的情。我当恶人,你当爱民如子的父母官,咱们得唱一出双簧才好。”

盛宣怀安排以总局的名义,出一张告示,贴到莲花庵去。先引用上谕:“鄂省试办开采煤铁,即饬道员盛宣怀妥为经理,并饬道员李明墀会同筹办,督饬地方文武认真稽查弹压,毋任滋生事端,钦此,钦遵。”拿人是奉上谕办事,不要以为于法无据。接下来说明请洋人探煤的必要性及在此开矿后对当地百姓的益处,然后才说:“局员带同洋人试用铁钎之日,竟有蔡唯滨胆敢借端滋事,混称取宝,煽惑愚民,意图阻挠,已经拘拿到县。本道将禀请上宪,先行革除功名。”

告示由衙役贴到莲花村,并放出风声,龙知县正在想办法,如有本村村民出头愿保,蔡某人的功名也许保得住。果然,第三天就有本村里正和蔡姓族长带头,带着数百村民按手印的禀帖来找盛宣怀。龙知县也在一边求情。最后里正和族长写下保证不再阻挠的承诺,盛宣怀这才表示看在龙知县和里正、族长的面子上,放蔡某人一马,改为枷示三天。

莲花村的事情总算安抚下去,这才得以正式开工。马立师此时又提出来,兴国煤苗更旺,应当同时在那边打钎更有把握。盛宣怀于是给兴国知州吴念椿一份札文,请他配合探煤开矿。

兴国那边尚没有结果,广济这边又出麻烦。原来总局已经有约定,每出煤一吨,提取二十四串制钱给地方,捐助堤工、书院、宾兴费用。现在所出煤炭尚未运到上海,一两银子也未售出,但为了加快盘塘堤工,先预支了五百两。不料有秀才挑头提意见,要求书院、宾兴的捐助也要先预支,道:“今年乡试大比,本邑有数十秀才实在贫寒至极,请方伯务必怜悯。”

盛宣怀经不住龙知县的恳请,答应捐助二百两。等龙知县欢天喜地拿着二百两银票而去,张福昆却愁眉不展道:“大人,此例一开,恐怕总局要被人当成唐僧肉。再说,这话万一传到李中堂或翁抚台那里,不免有人说大人慷官款之慨。”

盛宣怀悚然而惊,后悔自己心肠太软。但事已至此,总不能再把二百两银子追回。

这时候,兴国州的回复来了,态度很好,并派了三名衙役前来听候差遣,连安民告示也带了来。随禀帖附了兴国开矿条款,一看,让盛宣怀心里像吃了苍蝇。兴国州要求,打钎探视,每钎洞给钱五千文,且不管有煤无煤;开矿田地价值,均按上等田价加倍给赏;挖出煤后,不论多寡,每月按田价的三分给息,而且煤尽停工,该田地仍归原主;照定章运销煤一百吨提给二十四千文,除给绅士薪资、地息外,余剩者拨给州衙用于宾兴、州城书院膏火;每矿用本处绅士二人照料,听凭地方官选委,不准自行荐争……兴国州不但张口要钱毫不客气,连用人权也要抓到手上。

这次送禀帖来的是兴国州的师爷,极善察言观色,看到盛宣怀满脸怒容,连忙为自己幕主辩解道:“鄙州吴牧是千方百计要为方伯帮忙,无奈鄙州民气浮动,根本不愿让洋人前去开矿。吴牧真是费尽了口舌和心力,与地方绅商往复商酌,力排众议,才拿出这样一个章程。请方伯大人务必体谅吴牧的难处。吴牧还说,兴国有煤铁处甚多,将来风气渐开,不难遍地开花。”

盛宣怀向长远想想,觉得的确不宜斤斤计较,于是在兴国州的禀文上批了“照准”二字。但想想只此二字不行,兴国州应该办什么,必须说明白。于是另添一页纸,用蝇头小楷写道:“查兴国州属所产煤铁较旺,自应钦遵妥速查勘,一并认真办理,以期渐事扩充,与民同利。为该州山势绵延,襟江带湖,峰峦层接,相传产煤之处不少,而土人间或私自开挖,工本浅薄,仅得煤皮;并且日出无多,是以历有年所,未闻地方赖以富足。现在国家既欲仿照洋法,以开利源,必应派员率同洋人逐细复勘,方能有条不紊,何处应设总局,何处应照洋法开采,何处应照湖南土法开采,并当与坟墓、民庐均不阻碍,着该州妥为布置,并派各该处绅董引导照料,毋任滋生事端。并即将所属各山绘图呈候粘详,均毋违延。”

师爷一直站在一边,看盛宣怀不涂不改,一气呵成,真是由衷地佩服道:“方伯何时派出洋人到鄙州勘探,还请早日吩咐。今日所带吏目及差役二员,就留在大人身边,供大人差遣。”

话说得好听,所谓供他差遣,便意味着要有一份赏银。既然已经决定勘查兴国,不如尽快成行。

“我安排洋人尽快过江,也就两三天内。”盛宣怀看这位师爷很精明,心中有了主意,“我看老夫子精明干练,不如你留下来,带着两名差役配合洋人勘查。吴牧派来的吏目,不妨让他回去。”

“谢方伯抬举,方伯给面子,我必须兜着。可是有个不情之请,还请方伯俯查。”老夫子先拱手赔罪,“我留下来给方伯效力没有问题,把吏目打发回去似有不妥,好像我抢了他的饭碗。大家被派到总局来办差,都是欢天喜地,让他回去,他不敢怨方伯,但一定会怨恨鄙人。”

盛宣怀想想有道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费用,而偏偏他们不可少。他咬咬牙,决定把四个人都留下来,反正勘查也不至于费多少日子,找到打钎的地方后就可让师爷回去。

盛宣怀召集大家商议,叶道成与张福昆却各有主张。叶道成支持盛宣怀的主张,尽快到兴国打钎,找到机器采煤地方:“现在雨季就要到了,土法开采的煤窑一上水,煤苗再旺也是干瞪眼。”

“按洋人的办法,每探深一尺要花四五串制钱,等挖到石头后,花销还要加大。据他说,总要挖到三四十丈才能判断,花上一两千两银子,还不一定有结果,反倒不如多挖几口土井有把握。”张福昆反对的理由还是老一套。

“老张,现在的关键是必须用洋法采煤,洋法采煤就必须用这样的办法才能找到适合机器开采的煤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人家日本一口井就花进去了二三十万两白银,全用机器开采,运到天津、上海,比咱们的土煤还便宜。”叶道成解释道。

“你们这样争论有何意义?现在采煤机器很快就要到上海了,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适合机器开采的煤仓!我找你们来的意思,是请你们出出主意:洋人只有一个,如果两处打钎,行不行得通?怎么办?”盛宣怀见他们又争,没好气道。

“怎么行不通?让马立师两头跑就是,反正打钎也不是他亲自动手。如果能够在江边兴国地方找到打钎地方就好了,马立师无非江东江西两头跑跑。”叶道成不以为然道。

“如果江边找不到呢?”张福昆一副抬杠的架势,“比如两地相距百八十里,光在路上费工夫。”

“就这样定吧,先让马立师在离江边最近的地方勘查,如果有合适下钎的地方,就两头跑。如果太远,就先顾这一头。”盛宣怀发现再争无益,便一锤定音。

这时候,盛宣怀的堂兄盛宇怀到了广济,所有调派人员都到齐了。盛宣怀逐个与他们谈话,分派任务,谈定薪水。薪水比较优厚,本来也都提前打过招呼,所以并无多大意见。叶道成、张福昆、高应辛等这些最先跟他创业的,薪水比去年高了,但地位却降低了,盛宇怀等人都排在了他们前面。盛宣怀要好好与他们谈一谈。大家都想得开,并没想象中的费口舌。于是,他以他和李明墀的名义发个札饬,对人事做出安排——

【noindent】为饬知事:

照得本道通详章程内用人一条,奉钦差大臣直隶爵阁督宪李批:“监工、收发、转运等事,应酌用妥实耐劳之司事,不必尽用委员。盖近时委员习气颇重,不可不慎之又慎也。凡有荐托员弁幕友,概行屏绝,不准滥收,致增靡费,局面宜收束,不宜铺张,用一人须得一人之力”等因,奉此。

本局事属创办,经理一切在在需人。现虽尚无成效,而试用各员均能勤慎将事,自应量材委用,以专责成。查同知衔浙江试用知县盛令宇怀前经湖北巡抚翁咨调来鄂,提调局务,兼稽查上海运销事件,奉批按月给薪水钱八十串;丁优湖北试用知县万令中培堪以帮办提调局务,按月给薪水钱六十串;补用知县浙江试用县丞胡寿昌堪以专办文案,提举衔候选通判徐丞浦生堪以专办翻译,按月各给薪水钱四十串;丁忧湖北按经历张福昆、五品衔叶道成,堪以专办监工,按月各给薪水钱三十串;湖北试用州判赵成德、候选从九品高应辛堪以帮办监工,按月各给薪水钱二十四串;候选府经历董恩庆堪以办收发,按月给薪水钱二十串。均自光绪二年正月份起,按月赴银钱所具领。

该员等向来办事朴诚,俱能各尽所长,不遗余力。唯本道肩兹巨任,既经创办,必使成功获利而后已。所冀该员等群策群力,共矢坚贞,勿存偏见,勿惮辛劳,于洋法土法之所以异同,悉心研究,共底于成,幸弗始勤终怠,致负各大宪所厚望。合行札饬。札到,该员即便遵照,此札。

光绪二年四月十六日

煤炭销售是总局的重要业务,盛宣怀交给堂哥盛宇怀来监督。现在各煤窑的煤都运到了盘塘,租用的招商局货船也到了,于是装船顺流而下,运往上海。这是总局第一次运煤到上海,也是总局第一笔生意,盛宣怀十分重视。自然,盛宇怀亲自随船前往。

轮船前脚开走,上海广生货栈司事的信到了,已经装修好的货栈要被英国耶松洋行收走,原来租货栈给他们的人来了个一女二嫁,把货栈卖给了英国洋行!盛宣怀立即带着徐浦生赶往上海,到美国租界一看,广生货栈牌子早被拆下,换上了耶松洋行的铜牌。货栈由徐浦生联系,盛宣怀自查看现场确认后,具体由司事老刘经手,这三个人都算得上精明,但偏偏被人耍了。货栈原主人魏肯堂,在收了总局支付的九百七十两本年租金首付后,于半月前又将此处地产卖给了耶松洋行,拿到钱后逃之夭夭了。

盛宣怀在上海坐镇五六年,自负对上海码头种种骗局早已洞悉,自信骗子不敢在他面前耍手段,实在没想到魏肯堂竟然来这一手!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查他祖宗八代,就是他钻到地缝里,也要把他抠出来!”盛宣怀恨得咬牙切齿。

话虽如此,在上海租界要抓一个人,却没那么容易,因为租界的司法权在洋人手里。根据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上海道与英美领事签订的《洋泾浜设官会审章程》,在上海设立了会审公廨,凡是涉及洋人或洋人雇佣的华人案件,一概由外国领事参加会审或观审,虽然主审是中国官员,但实权都操在洋人手里。此案涉及英国洋行,自然要由会审公廨来办。

公廨的会审姓谢,与盛宣怀也算熟人。他说道:“盛方伯,你也知道,公廨徒有其名,我这个会审到头来还是要听洋人的。关键是这件官司,姓魏的与英国洋行签了合同,而且经过了拍卖程序。洋人不管别的,只要求把房产于西历7月1日交给他们。时间已到,洋行就接手了。”

“洋行的事不去说他。现在请你派人把魏某人抓来,让他把收的租金九百七十两如数退回,另外装修花去了二百五六十两,他也必须包赔损失。应该治他个罪名,严惩这样的刁顽之辈。”盛宣怀现在只想追回损失。

“抓人是办不到了,他已经回了广东。我知道这件案子事涉方伯,所以早就安排人明察暗访。魏肯堂临回广东前,留给广肇会所一封信,说家中遭变,急需现银,只好变卖家产回籍办理,所有账务纠纷,等他回来后办理。你看,你既不能说他诈骗,也不能说他赖账。”谢会审又道。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到底还回不回来?”盛宣怀很着急。

“这实在没法说。魏某人名声不太好,好赌、好抽、好逛书寓,虽略有资产,哪经得起这样折腾?方伯与广肇会所颇有渊源,又与徐雨之、唐景星是同事,我以为你了解他的为人呢。”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当初我一听他是广肇会所的人,才增加了几分信任,谁料他是这样的货色。”盛宣怀当然不能说他与唐廷枢、徐润交情一般,尤其不能承认自己看走了眼。

盛宣怀又问能否行文广州府,让他们帮忙协办。谢会审的意见,发一纸文书到广州府不难,但恐怕起不到多大作用。他更不建议弄得满城风雨,盛方伯上了魏某人的当,这话传出去有损盛宣怀的名声。

“那么,就任他逍遥法外?”盛宣怀有些不甘心,“我出盘川,会审公廨派差人到广州去,向谢某人讨债如何?”

“不,现在还谈不到逍遥法外的话。至于派人去,方伯世事洞明,一定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派一两个人去势单力孤,派多了费用太巨,得不偿失。这样,以半年为期,如果他不回来,或者不肯还钱,那时候不用方伯来找我,我就会上门讨教,该怎么教训他就怎么教训,总之要给方伯出一口气。”谢会审最后道。

盛宣怀怀疑广肇会所那边一定替魏肯堂打点过。但谢会审如此办理,也符合常情。最后他决定,不管有没有用,还是由会审公廨出一角文书给广州府,让他们帮助催款。

盛宣怀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只怪自己当初没有多一个心眼,调查一下魏肯堂的底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自责和责人都是徒增烦恼,当务之急是为运来的煤找到存放地,最简便的就是存在轮船招商局的煤栈。他亲自去见唐廷枢。唐廷枢去了福建,考察购买新货轮,主事的仍然是徐润。听盛宣怀说罢,徐润一拍桌子道:“姓魏的真他妈不是东西!方伯,你应该问我一声。此人名声不佳,我们粤人都像避瘟神一样躲着他,你怎么与他打上了交道!我会写信骂他一顿,敢得罪北洋,他真是活腻了。”

盛宣怀觉得徐润像在表演给他看,连忙摇手道:“骂他打他都没用,我现在最着急的是总局运来的煤没地方放!现找地方也来不及,所以只能借招商局的煤栈暂时存放。等我禀报了中堂,这批煤先供给招商局用。”

“杏荪,招商局用没有问题。但你也知道,招商局不像你的煤铁局,这里是商办,一切采购、揽载都按买卖规矩来。鄂煤只要质量够格、价格公道,招商局一定签订购买合同。”

徐润的言外之意,如果鄂煤质量不好、价格又高,招商局就会拒绝。

“那当然,雨之兄最精明不过,鸡蛋里能省出骨头来。”盛宣怀话中带刺,“不过,鄂煤只是暂时存放一阵,你不至于要租金吧?”

“当然当然,盛方伯的面子还不值一点儿租金?”徐润也毫不客气,话头软中带硬,“暂存三两个月绝对没有问题。不过上海地方寸土寸金,如果长了我也就不好说了。”

三两个月足够,盛宣怀绝无沾招商局光的意思,他会安排后路粮台帮他找新货栈。 GcD9rUe46aL8WKO1Ap6uNCBfE8Wga9/tXj1Ej9ZO88rLeRY1lH+j02He8KW+fj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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