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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起内讧各执一词
效日本机器采煤

广济煤厂的三位监工,并未明确谁是领头,原有让他们互相监督之意。三个人争功,纠纷很快出来了。翁同爵推荐的监工叶道成一口气开了三口井,手下用工五六十人。矿上用人三餐管饭,仅伙食银一项,开支就不小。管账房的屠子良不满意了,找张福昆提意见道:“这样子不行,我这账房没法做。你们三位监工,都招人开龙口。一般一个龙口开起来后,用工不过十几个人,开始更少,三五人足够。叶监工手里三个龙口,竟然用到五六十人。为什么这么多?必须过去看看,我受盛方伯所托管账,不能糊里糊涂。”

“这怎么去?我们三个都是监工,我去看,明显是对叶某人不信任。”张福昆有些犹豫。

“我自己去更是名不正言不顺。干脆你和高监工一块去,你们三位监工都在,就算是共同对所有龙口做一番巡视。将来不妨形成定案,新开龙口,三位监工,再加收发所、银钱所管事人都到场。”屠子良建议道。

也只好如此了。张福昆叫上另一位兼着文案的监工高应辛,和账房屠子良一起,赶到七里外的沙坑煤井。到了一看,十几个人围在井口附近拉闲呱,井口外一处开阔地上堆了一大堆新挖出的煤。叶道成不在这里,一个工头说他到刘家岩去了。

几个人赶到刘家岩,也是十几个人,有的清场地,有的修路,或者清理边上的杂树,不紧不慢,说是干活,玩儿一样。

这时候叶道成从斜井里出来了,看见三个人,略有些惊讶,但很快镇定了,问道:“怎么三位都过来了?”

屠子良是个直肠子,说道:“叶监工,你这里用了这么多人,倒有一半人是在闲拉呱。”

叶道成回道:“话不能这么说。等里面另一口支巷一开出来,这些人立马就用得上。”

屠子良又问道:“现在不是还没开出来吗?你看看这些人,像是干活的样吗?”

叶道成有他的道理:“等开出来再找人恐怕来不及吧?下井挖煤,必须有懂行的带着,光靠庄稼汉办不成。实话说吧,这几个人都是在湖南那边下过井的,我先挖过来。到时候你们瞧好了,他们到了井里,那可就一个顶仨了。”

张福昆见状相劝道:“咱们不必争了。这样,明天上午咱们到厂里议议,有些事情商量一下。”

三个人回去先商量一番,结论是这样下去不行,那些人明显是在混饭吃。商量的办法,新开龙口,只准先雇五人,每天每人只给五十文饭钱,并发给锹、锄、竹、席、灯油等。如果真挖到旺煤,每人每天再补给工价一百文。等挖到煤仓(储量大的煤层),改为论担给价。

屠子良相激道:“明天商议,叶监工肯定有异议,但你们两位可要咬紧牙关,不能和稀泥。你们两位都是盛方伯的常熟老乡,我是苏州人,也算半个老乡,咱们要对得住盛方伯所托。叶监工是翁巡抚派的人,随时可以拍拍屁股走人。”

第二天上午,叶道成到了,进门一看,形势有些不对,显然三人已经达成一致。听张福昆把意见说完,他说道:“三位是着眼如何省钱,我是着眼如何尽快见到实效,再明白一点说,就是尽量在短时间内挖到更多的煤。盛方伯的计划是年前请四大宪联合上奏,如果到时候挖不到多少煤,请问三位,四大宪如何出奏?难道告诉朝廷,虽然没挖到多少煤,但这个煤厂我们办定了。能这么办吗?”

这是狡辩!

屠子良听完说道:“谁都想快见效,谁都想采到更多的煤,可是不必要的开支必须裁掉!要见效,就一定要浪费钱粮,没有这样的道理。”

“是不是浪费钱粮,也不是你一句话就能定案。”叶道成气愤地说道,“目前共开了七个龙口,我开的两个龙口出煤最多,都堆在井口。这个你们也都看到了。”

“叶老弟,你也不必着急辩白,大家都平心静气地说话。这样的规定,也不是具体要针对谁,将来所有的龙口都照此办理,目的无非是有章可循。盛方伯临走时曾经说过,他只是定了个大体办事规矩,具体章程,咱们要随时商议。咱们三位监工,义不容辞。”张福昆劝完叶道成,转头又问高应辛道,“这个规矩,你同意不同意?”

高应辛回道:“我同意。”

这是逼着叶道成同意,叶道成回道:“我也同意。不过,我的两口井都挖到煤了,不存在先派五人的问题。我还是根据实际雇工,到时你们不放心,过去监督就是了。”

叶道成的开支依然降不下来,他说一昼夜能出煤三百担,照此计算,一个月就该上万担;可半个多月过去了,堆在外面的煤不过一两千担。屠子良就硬减开支,每口井只按十五人开给他饭食银。后来两人大吵一场,叶道成指着屠子良的鼻子说道:“我是盛方伯委派的监工,你不过是个账房,你可不要蹬着鼻子上脸,给脸不要脸。”

屠子良气得脸色蜡黄,当天连饭也没吃。

当天晚上,他去找张福昆,说家里有急事,必须回家一趟。张福昆劝他为了盛方伯,且忍一忍。反正盛宣怀来信说,再有一二十天他就回来了,那时候一切听他裁判。

“各龙口开支账目都摆在那里,各井出的煤也堆在那里,到时候一过秤,谁是挥霍,也就一清二白。”张福昆劝慰屠子良道。

“不,不,我和这种人犯不着。家里真是有事,说出来见笑。”屠子良把苏州老家来的信递给张福昆。

家信中说屠子良堂兄去世,而且他的妻子旧疾发作,需人料理,所租房子期满,必须回去解决。

“那账房的差事交给谁来办?”

“当然只能老兄承担,交给谁也不成。”屠子良说道,“账房是得罪人的活,尤其有叶某人搅和,必得有一个肯瞪起眼较真的人,不然越发不能收拾!”

张福昆问道:“三位监工,何必非要我来承担?”

“理由有三。叶某人不成,交给他,无异于将鱼交给猫保管。高兄掌文案,不好再给他加担子。还有,无论从年龄还是头上的虚衔,你都最高。除了你,别无二选。明天你们监工凑凑,话我来说,我不怕得罪人。而且,回江苏途中,我先去见盛方伯,他在南京我就在南京见,他在上海我就跑一趟上海,非把这边的实情告诉他不可。”

屠子良一走,叶道成知道他一定会在盛宣怀面前告自己的状,所以先写一封信给盛宣怀——

弟于七月中旬赴沙坑、刘家岩两处,至八月均属见煤。现今两口共有六千担之谱,俱到正仓。刘家岩一口煤颇好,即松白煤也,大英名叫“卡里夫”,内有七折块头,愈深愈旺,近来日夜可得三百担光景。即沙坑一口亦系好煤,因水太涌,每日出数勿能较准一定。刻效本地之法,试用毛竹打通汲水,每管丈余长,计用五管。

张小翁每云弟用费比他处大,吾不能苟同。照近看,多用其二也;究远者,可少用其五也。候大人巡阅各龙,便览弟办事功归实济,费不虚靡。一切制办各款细情面禀。今寄上刘家岩、沙坑两口煤样一篓,下装者刘家岩之煤,篓面者沙坑之煤,希请查收为荷。

别事尚可,唯钱文一事弟不吐不快。未出煤之口,工价不付,以照章程,弟不多言;已出煤之口不发工价,是何道理?做工之人均系穷民,望工价如盼云霓,现均悉工价难领,掘挖都有退后束手之意。

煤厂将来应学西法,弟笨鸟先飞,拟请观察代购以下书籍:上海制造局发售《地学浅识》《金石识别》《冶金录》,美华书馆发售《地球说略》《地理问答》。

盛宣怀与张福昆当然也有书信往来。张福昆从信中得知叶道成竟然说他的两口井都已挖到大仓,真正是大言不惭,每日夜三百担的说法更是没谱。张福昆为人隐忍,不想去揭穿,只想盛宣怀早些返回,便一目了然。

叶道成挖到大仓的说法很快被现实击破了,沙坑煤井与从前旧井挖通,旧井中煤层已经被挖空,这口井只好放弃!

他请的工头袁善之告诉他,有个地方一定能够挖到大仓。此地在一处山脚,不远处有一片坟地。叶道成有些担心,袁善之则说,一不需迁坟,二不从坟下挖,有什么好怕的。于是袁善之带工选了一处有煤脉的地方开挖,果然煤苗颇旺。但第二天,他们便被一大帮村民包围了。一方百计辩解,一方寸步不让。村民见这边讲不通,就邀集了数百人到盘塘,聚集到煤厂租住的地方,围了个水泄不通。张福昆这才知道叶道成又惹了麻烦,当即答复村民,立即停掉新开的龙口,不会再挖。村民这才散去。叶道成和袁善之大不满意,来与张福昆理论,他们认为村民无非想要两个钱,多少给他们仨瓜俩枣,一定能够打发得走。现在就这样放弃了,实在可惜。

张福昆则认为没什么可惜的,当初定的规矩就是绝不毁坏庐墓,避免与村民闹出纠纷,这一条无论如何要遵守。

叶道成则认为,他并没有毁坏庐墓。

张福昆反驳,定这一条规矩的目的就是避免纠纷,而不在于是否真正毁坏了庐墓。既然村民以有碍坟地风水为由阻止,就应该立即停办。

叶道成扔下一句“不可理喻”愤然而去。

袁善之鼓动叶道成不妨再勘查一下哪里有铁矿,铁煤不分家,将来以煤炼铁,才是正办。叶道成深以为然,向盛宣怀请示。盛宣怀回信,托他带人先四处勘查。袁善之自告奋勇,说在湖南时不仅采过煤,也采过铁,找铁矿也不在话下。叶道成决定雇请他帮着找铁矿,于是去找张福昆要经费。张福昆不给。他拿出盛宣怀的信,说道:“你也是监工,我也是监工,有盛方伯的信为凭,我借多少钱都写好欠条,你凭什么推三阻四?”

张福昆不胜其烦,让银钱所的董恩庆借给他一百两银子。

叶道成和袁善之带上两个随从,转遍了广济,没有找到铁矿。后来听说对岸的兴国州一带有铜、铁、银三山。袁善之便说铜铁往往并生,有铜处定有铁。铜矿好找,只要找到有绿锈的岩石,下面一定有铜。找到了铜,一般附近就有铁。他们一行过了长江到对岸去,找当地人询问。当地人说此处的确有铜山、银山之说,但到底有无铜、银,无从知道。至于铁山从未听说过。其实袁善之有些言过其实,他并不擅长找矿。奔波了数日,从铜山取了几块带绿锈的石头,从银山一个不知何年放弃的石坑中取了几块银灰的石头,准备带回去到上海化验。

盛宣怀关注的是铁矿,找几块绿石头和银灰石头没法交差。叶道成继续打听,终于听说东南边百余里外的大冶县,有一座山叫铁山。他如获至宝,立即率领袁善之到大冶县去,果然找到了曾经开过的铁矿,露天就有黑褐色的石块,就像铁一样沉重。袁善之很肯定地说这是铁石无疑,于是叶道成挑了几块带回盘塘。

这时候,刘家岩的煤井遇水,根本没法再挖。仿效湖南煤井办法,用毛竹向外汲水,十二个人昼夜不停也无法将水排净。叶道成说他从书上看到洋人用一种机器向外排水,可抵百人之工,他建议到上海去买一架这样的机器。众人都是闻所未闻。

他从汉口搜集了上海的《申报》,看到有关洋人采矿的消息,就大呼小叫,建议应该从洋人公司订购机器采矿。

张福昆、高应辛看到叶道成一惊一乍,都不愿理他。叶道成找两人理论,认为洋人事事领先,中国人采煤办矿,早晚得学洋人机器采煤的办法。

“叶监工,机器只能帮助采煤,而不能生煤,所以总要挖到大仓,发现储量大的煤层才谈得到用机器。我也读过洋人的书,洋人国家用机器,是因为他们人少,不得已而为之。我国人口众多,众人拾柴火焰高,所以不一定非用机器。”

“这是大错特错。机器不能生煤不假,但可以帮助发现更多的煤。就以刘家岩为例,现在遇水不能采,可如果用洋人机器汲水,便可照采无误;再如沙坑矿,与旧井挖通,就无煤可采了。可这并不能说明沙坑下面就一定没有煤,如果能够再深挖一层,下面或许会有更多的煤。中国采煤的办法,因为人力提升能力有限,深度超过五六十尺便无法再深挖。而据洋人书籍记载,地下二三百尺甚至五六百尺才有真正的大仓好煤。所以机器之法,虽然不能生煤,却能采出更多更优的煤。”叶道成自有见解。

“尽信书不如无书。我们也曾经访问过有经验的老人,他们不信机器之法。中国人几千年文明,可当洋人的祖宗,怎可尽信洋人。当然,我也不是完全反对用洋人机器,但一定要慎之又慎。细研开煤要法,首先要省察山间形势,办法要实事求是、因地制宜。就目前而言,只可取法湖南,尽人力为之。果然发现大仓再用西法,循序渐进,才有把握,不能孟浪从事,不然会有愧盛方伯所托。”张福昆依然不为所动。

“如此守旧无为,才是真正有愧所托!空发议论没用,给我一笔银子,我到上海去采购洋人汲水设备,让事实来证明,洋法采煤到底有没有用。刘家岩、沙坑这样的井弃之实在可惜。”叶道成见状,还是坚持己见。

张福昆回道:“反正盛方伯很快就要回来了,用不用机器,且待他回来后再说。”

但不日盛宣怀来信,李鸿章又交代新任务,他暂时不能回广济。叶道成十分失望,他急于购买洋人汲水机器,以验证洋人之法。他还有更大的野心,希望能够购进洋人开矿机器,采挖更深层的煤。

这样的念头一起,就像浮在水上的葫芦再也按不下去。他找张福昆商量,张福昆当然不敢做主。叶道成希望给他一笔银子到上海一趟,一则面见盛宣怀汇报,二则顺便购买汲水机器。张福昆也怕他挥霍,不敢答应。

叶道成只好另想办法,他决定从董恩庆身上下功夫。盛宣怀的这位外侄看上去精明,实则只有小聪明;耳根子软,几句好话就能让他分不清东西南北。平时叶道成只要到盘塘来,就请他下馆子吃饭,两人关系十分密切。他对董恩庆说道:“老弟,今天我请你吃饭,到我矿上去,尝尝我厨子的手艺。”

“怎么,你自己还请了厨子?”

“那当然,盘塘的饭菜你也该吃腻了吧?”

为了避人耳目,两人商定分开走。叶道成先出门,到盘塘西路边等。董恩庆到了,他们叫了一辆骡车,向刘家岩方向而去。路过一个小镇时,车在一家叫十里香的饭庄门口停了下来。叶道成介绍道:“老弟,别小看这地方,十里八乡但凡有要紧的场面,都是在这里请客。”

老板显然和他很熟,立即上来招呼。叶道成客气道:“先给我兄弟上茶,我去去就来。”

他回来时,手里提了一大包码得整整齐齐的礼物,放到董恩庆面前介绍道:“老弟,这是广济名吃,叫桂花董糖。你说巧不巧,是你本家呢!”

据叶道成介绍,这种桂花糖相传是一位姓董的孝子所制。其母生病,不进食,他将面粉炒熟,混以蔗糖、芝麻屑、桂花等,味道极佳。老母胃口大开,病也很快好了。

“不值钱的东西,给你晚上嚼磨。”叶道成笑了笑道,“都知道你们江苏糕点精致讲究,入乡随俗,你也尝尝这些土味。礼轻情重,这是老哥的一片心意。”

接下来开始上菜,边吃边谈。叶道成善于察言观色,谈话的火候把握得很恰当。他先是谈盛宣怀的使命和目标,接着谈广济煤厂的现状,继而谈机器采煤的重要,大声道:“能不能尽快出煤,出更多的煤,事关盛方伯的大事成败,而这其中的关键则是机器开采。无奈众人皆不识其中关键,据守成法,徒呼奈何!”

“叶大哥有什么想法,是要我写信给我姑父?”

“要能写信说明白,我早就写了。我要去一趟上海面见盛方伯,同时顺便采购一套汲水机器,刘家岩井就一定能够继续采下去。如果盛方伯能够听得进我的意见,尽早采购洋机器开矿采煤,那更要谢天谢地了。”叶道成边吃边道。

“我能帮上什么忙?”

“这个忙,非董老弟出手不可。请先借我三百两银子,盘川、食宿当然花不了这么多,主要是想买洋人汲水机器。”叶道成不待董恩庆拒绝,立即给他戴高帽,“这件事我和张监工谈过,他哪里有老弟的胆识,更不像老弟是盛方伯的至亲,一心为盛方伯着想。”

“这,这……”

“怎么,老弟怕我携银潜逃?”叶道成哈哈一笑道,“老弟,实话说,几百两银子我还看不到眼里。”

“倒不是担心大哥拿钱跑了,我信得过大哥。关键是按银钱制度,必须有账房的条子我才能出银子。”

“一张条子,难道还不如你我兄弟的交情?我给你打个借条,十天半月就回来了。那时候还上,神不知鬼不觉。如果此事得盛方伯赞赏,老弟你是不是也立了一功?”叶道成的嘴上功夫了得。

董恩庆被说动了,咬咬牙道:“好,我就为大哥破一回例。”

等张福昆得知董恩庆自作主张借款给叶道成已经在三天后,叶道成已经离开盘塘,说是去汉口乘轮船了。一直比较隐忍的张福昆大发雷霆,指着董恩庆的鼻子问他有什么权力私自借款。董恩庆已经有些后悔,何况从来没见过张福昆如此光火,吓得不吭一声。高应辛在旁边打圆场,说也不能全怪小董,他经事少,叶道成又特别会说,一般人经不住他的迷魂汤。

“也怪我太大意了,没有提醒你。”张福昆顾及盛宣怀的面子,雷霆之后又苦口婆心劝道,“小董,老叶经常请你吃饭,我是知道的。我只想到他无非是通过你巴结盛方伯,没想到他竟然来这一手!只怕这三百两银子要打了水漂。”

董恩庆小声问道:“张叔,他该不会携这几百两银子跑了吧?”

“那还不至于。可他到上海去随手挥霍了,不也是打了水漂?不要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盛方伯的老乡,你是盛方伯的至亲,我们不能不千方百计为他打算。他筹措这点银子不容易,我们必须一省再省。我已经向老煤工请教过,整个阳城山,向来采煤都是靠人工打洞,洋人的机器根本不适用。就是要用洋人机器,也得等找到煤层大仓。因为洋人机器只能帮助提煤,并不能无中生有。你没有大仓,买来机器干什么?而且,要买机器这样大的事情,必须等盛方伯前来亲自视察再做决定。我们不能拍拍脑袋就要上机器!”张福昆把道理讲了一通。

“张叔,钱我已经借出去了,你看该怎么办?”董恩庆有些后怕了。

“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有赶紧给盛方伯去封信,告诉他这件事情,提醒他老叶到了上海,不要轻信他的鼓动。老叶这个人说谎话不打磕巴,明明只有三四千担的煤,他敢说一万担!”张福昆说完,又安慰董恩庆道,“小董你放心,这件事我拾起来好了,我写信告诉方伯,这笔钱是我允许的。”

等董恩庆出了门,高应辛便劝道:“老张,如果这笔银子真让老叶挥霍了,你就成了代小董受过。这又何必?小董是方伯的至亲,和咱们不一样。在小董那里不是大事,在咱们手里就容易让方伯想多了。”

“年轻人初经世故,我就替他担一点吧。不然,他将来完全倒向老叶那边,对咱们不是好事。”张福昆解释道。

转眼过了半个月,终于收到盛宣怀的信,信极短,只说他很快就到广济来,至于叶道成,一个字也没提到。

张福昆和高应辛分析,往好处想,老叶到了上海,一切尽在盛宣怀掌握中,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因此只字不提;往坏处想,也许老叶没到上海,或者惹了什么麻烦,或者恶人先告状,让盛宣怀有了成见,因此要亲自来处理。

恶人先告状也不怕,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歪。两人一心为了煤厂,不惜得罪人,账目都一清二楚,挖出的煤也都堆在各矿。到时候一过秤,谁在省钱,谁在挥霍,一目了然。

十月中旬,盛宣怀来到了广济。见了面,张福昆先问叶道成的情况,盛宣怀说道:“先不去谈他,你先带我看看各龙口情况。”

目前,在阳城山上,从西往东,共开了十三处煤井,共出煤一万余担,目前仍在出煤的只有八处。盛宣怀在张福昆等人的陪同下一一考察,第四天在盘塘煤厂租的院子里,盛宣怀与张福昆、高应辛还有他的内侄董恩庆开了一个小范围的会议。

从六月底煤厂开始试办,到目前三个多月,只挖出了一万多担煤,这样的成绩实在让人丧气。如果将来多开龙口,就是开到三十个,按目前的产量估算,一个月顶多出煤五六千担,保住成本就不错了,谈何盈利?

不过,盛宣怀的心情似乎没那么沉重,不知他又有什么好主意。

“先不谈煤厂,我要先与你们谈国家大事。这是李中堂教给我的,做事情,要从国家大局去考虑,要懂大势。凡事顺势而为,就易成功;逆势而为,便如逆水行舟。”

盛宣怀先谈东洋倭寇。东洋倭寇已经今非昔比,去年他们租了几条炮艇、弄了几条洋轮就敢跑到台湾去,以琉球居民被害为由,攻打台湾的牡丹社等地方。几年前琉球渔民海上遇风被吹到了台湾东岸,结果被牡丹社的山民杀掉了五十多人。琉球是中国的藩属,这件事情双方已经处理好了,可是日本却以此为由攻打台湾。朝廷派沈葆桢带着几条兵轮去保台湾,日本人撑不下去了,双方谈判,最后签订了《北京专条》,赔日本五十万两银子,名目是买下他们在台湾建的兵营,双方撤兵。可是专条中第一条说:“日本国此次所办,原为保民义举,中国不指以为不是。”日本抓住这一条不放,既然中国承认琉球人是日本人,那么也就是承认琉球是日本的地方。日本人打琉球的主意好久了,借此生事,不胜其扰。

“李中堂一直视日本为大患,近在肘腋,一苇可航。可目前天津码头的煤炭十之八九是日本运来的,一旦中日失和,煤炭断供,天津机器局、轮船招商局都将无煤可用。”

接下来谈中英关系。英国人最麻烦,野心太大,英国驻华公使魏妥玛最不好对付。他借口马嘉礼事件——马嘉礼是他的翻译,去年到云南去接一帮从缅甸到云南游历的英国人。所谓游历,其实是打中国西南门户的主意,大家心知肚明,但又无法拒绝。马嘉礼带着英国人进入云南后,与腾越地方山民发生冲突,结果马嘉礼被打死了。魏妥玛以此为由,百般威胁。总理衙门对付不了,让李鸿章与他谈,至今没有结果。

“朝廷在左帅的鼓动下,已经决定要收复新疆。新疆的阿古柏,背后是英国人在支持,收复新疆,难免与英国人擦枪走火。如今上海的煤炭,大都是英国轮船从印度或者南洋运来的,如果中英发生冲突,上海码头也是无煤可用,那么江南制造总局、金陵机器局立即停摆,轮船招商局的轮船也面临无煤可加的局面。就这么一条,就足以卡住我们的脖子。所以赶快自己解决煤炭问题,事关洋务,事关国家大局。磁州煤矿指望不上了,台湾的基隆煤矿远水不解近渴,因此,中堂对咱们广济煤厂寄予厚望。”

张福昆回道:“这一点我们一开始就明白,知道方伯肩上责任重大,所以不敢大意。”

盛宣怀点了点头道:“我想告诉诸位的意思是,广济煤厂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张福昆叹了口气说道:“就目前的情形看,产量实在太低,与中堂的期望相去甚远。即使龙口再多开至两倍,每月产量也不过几万担。”

盛宣怀回道:“用目前的方法不行,必须采用西法采煤!聘请洋人来当顾问,购买洋人机器,是解决产量问题的根本办法。这一点上,老叶的看法是对的。”

张福昆等人一听盛宣怀赞同叶道成的观点,都十分惊讶。张福昆直说道:“方伯,不是我驳您的面子,老叶有些夸夸其谈!洋人机器可以帮助把煤提出来,可前提是要有大仓,现在没有发现大仓。据我向老煤工了解,阳城山上采煤,从来就没发现过真正的大仓,都是俗称的鸡窝子矿。这也是后来官府封山的原因——产量不大,还到处挖得千疮百孔。”

“老张,洋人机器不光能帮助提煤,关键还能帮助找煤!阳城山这里不是没有大仓,而是我们的技术不行,没有找到。我这两个多月在上海、天津、扬州东奔西走,但得空就学西法开采煤铁的学问。老叶托我买的书,我一样多买了两套,我自己一套,也给你们一套。不知道你们仔细学了没有,我是把几本书都读完了。眼界大开,真正是眼界大开。”

“方伯,不要怪我给您泼冷水。我和老高等人仔细讨论过,也与老煤工、煤厂厂主讨教过。中国与洋人国家不同,洋人国家地广人稀,所以得靠机器来帮忙;中国地密人稠,靠人力就可胜任一切。洋人机器昂贵,算下来,并不比雇请人力为省。我从《申报》上看到,有人到英吉利购采煤机器,带去了五万两银子还不够!更重要的是咱们从本地雇请煤工,还能解决本地人生计,能够得百姓支持;改用机器,钱都费在机器上,机器是不会感激咱们的。”

盛宣怀直皱眉头道:“老张,你这些想法很奇怪。咱们连机器都没见过,怎么就得出机器不比雇请人工为省?当地人不愿咱们用机器,是为自己的生计打的小算盘,情有可原。你这办煤厂的也怀着这样的心思,那怎么成?”

“是啊,正因为没见过机器,所以我不敢相信机器就一定能够胜过人力。机器动辄就上万两银子,光利息也雇得起好多人。”张福昆很固执,真正是话不投机。

“行不行,眼见为实。我已经派老叶乘船去了日本,让他亲眼去看看日本是如何机器采煤的。我决心已定,非机器采煤不可。”

“方伯这样欣赏叶某人,我们是老脑筋,与其在这里碍手碍脚,不如卷铺盖走人。”张福昆站起来拉了一把高应辛道,“老高,你和我都是榆木脑袋,咱们走。”

高应辛推托道:“老张,何必呢,听方伯说完。”

“好,你不走,我走。”张福昆一甩袖子夺门而出。

盛宣怀实在没想到张福昆反应如此激烈,脸都气白了。

高应辛见状劝解道:“方伯,你不能生气,你一生气乱了方寸,事情非糟不过。老张这人我了解,他一切都是为方伯打算,这份忠心你可要鉴纳。”

一直没敢说话的董恩庆也帮着张福昆说话:“姑夫,张大叔为煤厂操碎了心,我可以作证。”

盛宣怀生气归生气,但对这位老乡的忠心毫不怀疑。他瞪了董恩庆一眼说道:“你还不去把你张大叔拦下来。”

董恩庆拔脚就跑出去。高应辛也附和道:“我也去劝劝他。方伯可不能生气,老张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

“好,我不生气。咱们今天不再争了,都好好想一想,明天再说。”

第二天一早,张福昆来敲盛宣怀的门,盛宣怀一开门,他就势抱拳行大礼。盛宣怀连忙把他拉住道:“老张,你这是干什么?”

“方伯,我错了,昨天不该给你甩脸子。我是给方伯办事的,办事的哪有打主人脸的。”张福昆道歉道。

盛宣怀回道:“你的忠心我清楚,我高兴还来不及。”

“方伯,我态度不对。但对机器采煤,我还是不能苟同。”张福昆如此固执,固执得有些可爱。

“我也没打算逼你苟同。”盛宣怀笑了笑,拉他坐下,“老张,观点不能苟同,未必就不能共事。我昨天想了一夜,办这样的大事,前无古人,如果没有阻力才是怪事。你和老叶观点不一样,但我相信你们都是诚心想帮我。我就想,你们就是我的左右臂膀啊。老叶敢想,脑筋活络,这样的人我需要;你办事牢靠,一步一个脚印,这样的人不但我需要,而且无论办什么事情,都需要你这样的人啊!所以老张,你不能一甩袖子走了,那我损失就大了。”

“我想通了,我不能走。我走了,太便宜姓叶的了,我还不放心呢。方伯既然相信老叶,既然拿定主意要机器采煤,那就让老叶为主好了。我呢,就盯在他身边当方伯的一双眼睛,不让他胡来。他脑筋活络我承认,但他挥霍的毛病,方伯也应该有清醒的认识。”张福昆还是一副不能信他的神情。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不存在让他为主的事。我想明白了,将来一旦机器到了,我就辞去其他一切差事,一心一意办好煤厂。老叶负责机器这一块,财物管理等等就得你这样的人来抓,我才能放得下心。”盛宣怀解释道。

这件事就这样说定了,张福昆已经从心里甘居老叶之后。

“当务之急是拿出个章程来请中堂过目;中堂通过了,才谈得到与南洋、湖北督抚联名上奏。我们这些人呢,要坚定信心。如果我们对办成煤厂心里还没底,如何能够去说服李中堂、说服朝廷?”盛宣怀双目炯炯,望着张福昆。

“我明白。机器采煤我可以有异议,但对办成煤厂我不能犹豫,这一点方伯放心好了。”

“那就好,接下来我们用几天时间商量出个章程来。我争取十月下旬回到北洋,争取中堂回保定前见到他。”

“怎么,中堂今冬回保定?”

“也不一定,这几年回去的不多。但万一他回去呢,再追到保定,就费周折了。”

按规定,北洋大臣李鸿章每年海河封冻后回驻直隶省城保定;来春开冻,洋务事繁,再回天津。但这些年来洋务事情多,根本无论冬春,因此李鸿章三年有两年不能回保定。

接下来商定煤厂章程,以便呈给李鸿章。盛宣怀的意思,这个章程要说明白,办煤厂非在广济不可,目前试行的一些好办法,比如分润地方,要在章程中载明。当然,向朝廷要求减少税厘,更是应有之义。至于将来的机制,参照轮船招商局的办法官督商办,而且不能随便往里面派人。煤厂涉及湖广、两江还有北洋,如果大家都想往里面塞人,将来恐怕不胜其扰。

章程起草由高应辛执笔,盛宣怀想起什么来,随时告诉老高。老高文笔不错,但就是太慢,天天挑灯夜战,费了六天时间才向盛宣怀交稿。盛宣怀一看,真是慢工出细活,对稿子很满意,自己想表达的意思,都基本表达明白了。

章程共八条。第一条“地势宜审也”。先说明开煤厂要选运输方便的地方,如果运道崎岖纡远,则成本增加,无法维持。而广济县阳城山,“绵亘四十余里,其中为盘塘山,其下为阮家山,峰峦相接,均属官山,濒临大江。现在试挖之煤井离江口仅三五里陆路,大车转运不甚费力,拟于煤井左近设立总煤厂,以便居中调度。并于江边适中之地设立总煤栈,以便上运船只”。

第二条“利权宜共也”。开头几句就很精彩:“今日议开煤厂,所以取天地自然之利,即以节中国日耗之利。居今而言利,仅当分中外,不当分官民,并不当分官商也。唯有援照轮船招商局官督商办之一法,商集其费,民鸠其工,官总其成,而利则商与官、民共之。”不过,美中不足,为什么要采取官督商办,还是没太说明白。盛宣怀凝眉深思,提笔加了以下几句:“特此类创举,责之民办,而民无此力;责之商办,而商无此权;责之官办,而官不能积久无弊。”这一下,前后贯通,道理就说得很明白了。接下来就说试办中分润地方的办法,总之是官、商、民三得利:“夫商以资本获利息,而更有余利六成以及之,此商之利也;民以开挖获工食,而更有修堤实惠以及之,此民之利也;官则坐取其厘税,而更有余利三成以及之,此官之利也。此外,有书院、宾兴之费,有首士薪水之资,又本地士绅之利也。”

第三条“用人宜专也”。先说湖北试办煤厂,开风气之先,若成功,则天下效法;若遇挫折,则各地束手。所以湖北煤厂成败关系各省矿务之成败,其中关键在乎用人。“职道明墀职守攸羁,自应督率地方官实力襄助,并随时亲自稽核。职道宣怀自应常川驻厂,往来江广,禀商筹办”。盛宣怀看到这里停了下来,他与李明墀都是道台,且李明墀是实职道,但煤厂大事肯定不能让李明墀做主。章程基本表达出此意,但犹嫌不足,斟酌再三,在自己职责“常川驻厂”之前加了“亲总纲领”四字,有此四字,谁主谁辅便无异议。下面又初定了驻厂会办人员,最后特别申明:“凡厂中用人,均须力求结实可靠之员,其有荐托员弁、幕友,概不收录,庶归实济。”轮船招商局就是这样办的,自己想安插个亲戚都办不到,萧规曹随,大权应握在自己手中。

第四条“资本宜充也”。办法就是参照轮船局招商集资开采。为了坚定李鸿章的信心,章程中说已经招集商股五万两。实际目前有把握的不过二万两。盛宣怀犹嫌不足,将五万两改为十万两。反正朝廷一准,招集十万两肯定不成问题。

第五条“税则宜定也”。自开煤厂,是为了抵制洋煤,但目前洋煤和土煤税负悬殊问题极其突出,洋煤进口每吨只缴税银五分,土煤则每吨合银一两,相差近二十倍,这是开埠后洋煤畅行、土煤裹足的重要原因。沈葆桢在台湾办基隆煤矿,朝廷已经批准,每吨完税一钱,虽然仍为洋煤税负的两倍,但比土煤税负轻多了。因此章程建议“应请奏准援照福建鸡笼山成案,每吨在江汉关完出口税一钱,如运往他省通商口岸,再完进口半税五分,以昭划一”。

第六条“贩运宜速也”。这一条其实是谈厘金。在中国经商,除了完税外,地方还设卡收厘,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广济的煤将来要运到上海,途经湖北、江西、安徽、江南、江苏关卡若干处,如果按定章沿途查验,每过一处至少逗留半天,所以章程要求“拟请咨定每吨完纳厘金银一钱五分,按月总缴分解,以三分解湖北,以三分解江西,以三分解安徽,以三分解江南,以三分解江苏”。

第七条“界址宜定也”。章程说“查阳城山至阮家山袤延四十余里,俱是官山。将来开挖之后,利源日兴,深恐外来不逞之徒勾引洋人,乘机串通土人影响开挖,分占中华之利。此患亟宜预防,庶免临时周折。除由职道等刊立四址界石,并刊发告示,声明官山之内无许外来闲人勾串土人私行开采,如违重咎”。防洋人是真,但更主要是防当地百姓私挖争采。

第八条“销售宜广也”。煤厂的煤当然要先供江南制造总局、轮船招商局,但若非预定,可以自运自售,售价应按市场价交易。这其实是为煤厂将来售煤留下余地,既要占住官办局厂这个大买家,又要留下自主销售的活口。

盛宣怀仔细修改一遍,交由高应辛抄录定稿,决定立即乘轮船赴天津面见李鸿章。盛宣怀正准备起程,叶道成从日本考察回来了,便逗留半天,听他汇报。

“真是不虚此行,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呢方伯!”叶道成大发感慨道,“方伯此次派我赴日本,真是英明至极!”

“老叶,我下午就走,你拣要紧的说说。”

叶道成这次是乘轮船招商局的客轮去的日本长崎,然后又赴鹿儿岛等地参观了造船厂、煤矿、纺织厂、钢铁厂。据叶道成说,日本这些年事事处处向洋人学习,采矿、炼钢、炼铁、纺纱、织布都用洋人机器。日本人还请洋人帮着修铁路,从日本国都通往好几个地方,都已经修了铁路。

“李中堂好几次建议朝廷修铁路,朝廷都没准,没想到日本人先修起来了。日本不过一个小小岛国,他们搞这么多洋务,人从哪里来?钱又从哪里来?”盛宣怀带着疑惑问道。

“也是像江南制造总局的办法,从洋人国家聘请人才。不过,他们的手笔比咱们大得多。据说他们请的洋人薪俸最高的,是他们宰相的两倍多。他们有个类似咱们总理衙门的机构,叫工部省,一年经费三分之一用于支付聘请洋技师的薪俸。除了聘洋人,他们还派出年轻人到英吉利、法兰西等国去留学。又在国内办了好些个洋学堂,开矿的,炼钢炼铁的,造洋轮、枪炮的,反正洋人时兴的东西,日本都有学堂。”叶道成一一讲明道。

“那么,日本用洋机器采煤你亲眼看到过没有?”盛宣怀直奔主题。

“没有看到。据日本人说长崎那里还没用机器采煤,说将来要用。或者他们已经用上了,不让我看。长崎有个高岛煤井,他们也请了洋人技师,是个英国人。我向他请教过,他说要想提高产量,非用西洋机器采煤不可。洋人机器,能够发现地下几百丈的煤仓,而且靠机器就能很轻易地把井里的水排出来,几百丈深的煤也能很轻易提出来。比如沙坑煤井,煤苗很旺,可是就因为没办法排水,只好废掉。我敢肯定再往下挖一定有大煤仓,可是因为咱们没有机器,就没办法了。”叶道成又大谈机器采煤的好处。

张福昆听了不以为然:“老叶,你也不要信洋人的一面之词,他们急于卖掉自己的机器,当然说得天花乱坠。”

“这我不能同意。造一架机器所费不赀,如果没有用,就没有人买,他们怎么傻到再去造这样的机器?我们现在老是拿咱们的老经验去怀疑洋人的东西,所以就觉得这也不行那也不成。”叶道成当即反驳。

话不投机半句多。盛宣怀见状劝道:“你们不必争执。机器采煤胜过人工,这没什么好怀疑的。我见过新到任的两江总督沈大帅,他在台湾办基隆煤矿,已经订购了洋人机器,没什么再犹豫的。将来我们一定要用机器采煤,这一条不能再犹豫。老张,咱们这一条今天算是达成一致,怎么样,你不会有意见吧?”

“方伯做了决定,我当然支持。”张福昆显然有些不情愿。

“我再问第二个问题,日本人的钱从哪里来?”盛宣怀又问道。

“日本朝廷投钱,再就是商人集资。日本官府筹资办了一批局厂,再就是把钱借给商人办局厂,而且是无利息借给。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长崎有个三菱商社,造船、采矿、炼铁,什么都做,听说日本花一百三十多万美元买了十几艘轮船,要全部无偿送给这个三菱商社,让他们拿这些船去办轮运,将来日本的轮船也许就会跑到上海来了。”叶道成说起来连自己也不敢相信。

“日本朝廷气魄真是够大的,我们是想也不敢想。办洋务,朝廷能够痛痛快快地批准就烧高香了。”盛宣怀叮嘱叶道成道,“老叶,你把你去日本的见闻写个禀帖,我转给李中堂。”

盛宣怀赶到天津,李鸿章不在,他去随扈两宫皇太后护送同治帝的梓宫移入惠陵了。在等李鸿章的时候,盛宣怀见到了朱其昂,他来天津向李鸿章汇报明年漕运的事情。盛宣怀借机劝说朱其昂,让他投资广济煤厂。

“杏荪,这件事不是我推托,老哥我还真帮不上忙。我这次来就是要向中堂禀请,我要在天津建一个机器面粉厂。”朱其昂说他打算从英国进口磨面机器,机器磨出的面粉又细又匀,做出的馒头又好看又好吃。

“老哥我是驴屎蛋子外面光。人都以为我这些年办漕运挣大发了,其实,我的沙船这几年亏折净尽,一挣一亏,落到自己口袋里的,真没有几两银子。我办面粉厂,也只是想把口袋里的几万两银子赚几个利息,跟你的煤厂没法比。”朱其昂话题一转,问道,“杏荪,我在上海听到一种说法,广济煤厂将来要交给招商局来经营。招商局经营,就是唐、徐两位当家,这事是真的吗?在招商局,可是传得有鼻子有眼。”

“啊?谁这么说?开煤厂和办轮运,风马牛不相及,怎么会并给招商局?”

“怎么能说风马牛不相及?景星不也打算在开平办西式采煤吗?既然都是采煤,合二为一有何不可?我还听说李中堂已经默许,因为唐、徐二位经营有方,且能够招集商股。还说,广济煤厂已经有招商局几万两的股份在里面。”朱其昂又道。

“这可真是岂有此理!”盛宣怀说,“唐、徐二位经营有方,难道天下的洋务都该交给他们?还未正式招商,何来招商局股份之说?我只不过从招商局借了一万两银子。”盛宣怀闻言气不打一处来。

“无风不起浪,你可要小心了。我知道你呕心沥血办煤厂,一方面是为了洋务大业,另一方面是要为自己争一口气,不受唐、徐二人的窝囊气。你可别像我一样,辛辛苦苦把招商局建起来了,搭了银子,搭了人情,得罪了兄弟朋友,最后一眨眼桃子被人家摘了去。杏荪,不可不防啊!”朱其昂叮嘱道。

“是,朱大哥,我心里有主张,不会让人家当软柿子捏。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那我要问一句,广济煤厂,你打算怎么办?”

“官督商办,唯此一法,才能把官、商、民三方力量拧成一股绳。”

“官督商办当然好,可是目前对你来说却是最糟糕的办法。”朱其昂连连摇头,他认为官督商办的关键是招商,而招商是唐、徐二人的长项,尤其是招商局办得风生水起,在上海的招商能力无人可比,“杏荪,就这一条,你目前还真比不过他们。”

“中堂不会那么耳根子软,我也能招到银子,目前五万两已经有谱。”朱其昂说得很对,但盛宣怀有些不甘心。

“这不是中堂耳根子软不软的事。中堂是办事的人,他只看怎么有利于办成事。当初办轮运,我能解决沙船帮的难题,所以中堂用我;后来招商成了关键,唐、徐二人能够招到银子,所以我就降成了会办。唐、徐二位不但有能耐,而且特别会鼓动人心。到时候他们说,办煤厂本就是为了解决招商局轮船用煤,只要把煤厂并入招商局,以招商局的名头招商,数十万两银子瞬息可集,你想中堂动不动心?”

果然,中堂一定会动心!

“所以,在经营上,你不能学招商局的官督商办,那是人家打瞌睡,你送枕头;在业务上,最好也别让这两家有太密切的联系,至少不能是主要的联系。总之,你要往煤厂独立、你说了算的路子上走,才能避免我当年吃的亏。”

“承教了,我一定想法子,不能让别人顺手牵羊。”

盛宣怀回到天津的家,个把月不见,玉蓉真有些饿虎扑食的急切。盛宣怀摆摆手道:“我得先办大事!幸亏中堂没在家!”

玉蓉听了有些落寞,问道:“什么大事,要急于一时?”

盛宣怀有些不忍,简单给她讲了一讲,愁眉苦脸地说道:“如果不能官督商办,银子从哪里来?北洋左支右绌,我是没法开口。”

“听你的意思,办这个煤厂,不但北洋南洋都涉及,还有湖北的事。湖北又不像北洋这么大办洋务,他们的银子干吗呢?何不动动他们的钱袋子?再说了,大爷在湖北,支持北洋应该不在话下。”玉蓉不经意地嘀咕道。

“你可真是我的女诸葛!”盛宣怀把玉蓉揽到怀里,“我真没往湖北那边想。这个主意好极了!”

玉蓉把他推开道:“你娶我就是为了给你出主意?是不是有一天,我老糊涂了,你就连一指头也不戳我了?”

“等你老糊涂了,我也戳不动了。”盛宣怀手下更不安分了。

两人温存半日。盛宣怀披衣下床,挑灯夜战,要熬个通宵把章程改出来。 4EJCD5dTD4pX8uKrPBHfRKK4WBr/JM5/hem7fpDvz84UnjwthLRHXrJxXqJINHN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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