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亮之前,一弯下弦月出现在远处的高楼旁。
纷繁复杂的汉口城区,像是一个患上失眠症的漂亮女人,在大部分时间里呈现出美丽的烦恼。好不容易安静两三个小时,失眠都能睡着,正常人岂不是睡得更香,那种没有烦恼的美丽,在大多数人的生活里难得一见。被要求夜里施工的工人们,忙了一个通宵,脸色都不太好看。最近的早餐点开始营业后,负责实施此项工程的项目经理老邓,按人数买了十几碗蛋酒给大家提神。
在工地上守了一整夜的马跃之也有份。
昨天下午五点,万乙给马跃之发微信,表示不能陪他到工地上值夜班,磕断的两颗牙齿连累半个脑袋都疼,加量吃了几颗芬必得,疼痛缓解了,又变得只想睡觉。项目经理老邓要马跃之转告万乙,让不是老婆的女人抱着头揉几把,牙就不疼,也不想睡觉了。明知是玩笑话,马跃之也不可能转告,就连让沙璐多点关怀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说夜里本来就没有打他的米,让他好好休养两天,多吃流食,别碰生姜辣椒海鲜和牛羊肉等发物。万乙发来一个“谢主隆恩”的微信图标,接着写了较长的一段话,建议马先生不要为水务局那处工地劳神费力,挖出来的那点东西,放在哪个穷县的博物馆,还可以当个事。像马先生这种量级的专家,哪怕走错路顺便到工地上看一眼,都是学术浪费。
“能理解,我也年轻过。”
马跃之回复一句,片刻后,又补上一句。
“凡事半途而废,废掉的是人,而不是事。”
夜里万乙不来属意料之中,卢小材也不来则令人颇感意外。与昨天下午离开水务局的不闻不问不同,卢小材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主动给马跃之打过电话,约好八点整工地上见。晚上八点,马跃之准时到达工地,左等右等,都不见卢小材来。过了两个小时,马跃之忍不住打了几通电话,还发了几条微信,卢小材那边电话通了没人接听,微信发过去也不见回复。项目经理老邓用自己的手机试着联系卢小材,同样没有任何效果。在老邓看来,一般单位的办公室主任,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角色,陆少林一倒,对口给陆少林搞服务的卢小材,不赶紧重新站队才怪。马跃之是陆少林请来的,当然需要重新排列。
马跃之心里装着很多事,压根不会这么想。
年满五十五岁后,这是马跃之头一回熬通宵。
得益于田野考古过程中各种条件的改善,哪怕是去年秋家垄两周贵族墓地被第二次盗掘后十万火急的抢救性发掘,也用不着昼夜不眠。从前可不是这样,只要是抢救性发掘,没有不是急如星火的,既要防范诡计多端的盗墓贼,还要提防口口声声说是祖坟的当地人明火执仗抢夺所谓自家藏宝,更要与突如其来的恶劣天气争个先手。但凡发掘对象是王侯一级的坟墓,动土的头一天必定要下一场透雨,这种伪科学在整个楚学界,从没有例外,一次次的实证,反而让人相信伪科学也是哲学范畴里的科学。虽然如此,大家还是要与这种属于伪科学的反科学现象争一争先手。近二十年,情况好很多,只要动手发掘,头顶上的雨阳篷,四周的防护栅栏,加上应建尽建的活动板房,天灾人祸都不怎么怕。偶尔挑灯夜战,一般都是因为某种人为因素,有意让埋在地下的某个器物,依着预期重见天日。
去年元月,一伙盗墓贼在秋家垄挖出了后来闻名遐迩的两周贵族墓地,随之而来的抢救性发掘持续到下半年。曾本之的七十寿辰将至,同行们一时兴起,连续干了两个通宵,刚好在生日这天,挖出一套五鼎四簋。从周老先生带队开始,到曾先生接班继续,在秋家垄一带找了三十多年也没找到的两周贵族墓地,却被一伙盗贼轻而易举地盗挖出来,曾本之内心那种无以言表的羞愧,没有大哭几场已是很难得了。五鼎四簋的出土,终于让曾本之开心地笑了大半天。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终于出任正厅级青铜重器学会会长,却总是惶惶不可终日的郑雄。在郑雄的带领下,一群欣喜若狂的年轻人,抱着刚刚发掘出来的五鼎四簋,佯作装满美酒佳肴,亦真亦假地给曾本之拜了七十大寿。曾本之七十大寿当天出土五鼎四簋,最终成为田野考古诸多传奇的一种。
马跃之接过项目经理老邓递来的蛋酒,冲着天边的下弦月比画一下,独自一饮而尽。
所谓项目经理,实际上就是包工头,若不是机灵鬼,绝对混不了土建工程的江湖。老邓一见马跃之的样子就说:“今天是不是你的生日?喂喂喂,大家都过来给马先生敬酒,祝马先生生日快乐!”
不等马跃之回答,老邓就将工人们叫拢来,冲着马跃之将各自碗里的蛋酒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马跃之只好承认,大家猜得很对,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凌晨五点,水务局供水主管改造工地上的生日酒会,持续时间不到两分钟。
工人们散去后,剩下项目经理老邓陪着马跃之。
也不知怎么提起来的,老邓说:“昨天上午的天像是要下雨,陆少林一被带走,天上的乌云,忽然散得干干净净。”
马跃之要笑不笑地说:“那种云怎么会下雨,是你心里的乌云太重吧!”
老邓装出一副悲伤的样子:“我们只晓得卖苦力,乌云也好,白云也好,全都沾不上边。”
马跃之说:“那你凭良心说说,陆少林该不该抓?”
老邓说:“这话如果是别人问,我肯定说不该抓。”
马跃之说:“你能不能说明白点,工程上的事我太不懂了。”
老邓说:“你是文化人,只要一点拨就懂了。不管在什么时候,我都会说陆少林的好话。我越是替陆少林抱不平,别人就越是愿意将工程交给我来做。天下乌鸦一般黑,就不要去想自己会不会遇上一只白乌鸦。”
马跃之说:“那好,我再问你,陆少林该不该抓?”
老邓说:“怎么不该?抓一遍还不行,应当抓两遍、三遍才公平。”
马跃之说:“陆少林有那么厉害吗,看不出来呀?”
老邓说:“你要是看得出来,这工程不就交给你来承包了!说实话,现在搞工程,哪有不送钱的。这会儿应当说是前天了——前天在这工地上发现的青铜镜,你以为真是挖掘机挖出来的?实不相瞒,那是我趁你们不注意,亲手扔到挖掘机的铲斗里。”
马跃之说:“青铜镜这事,陆少林到底怎么同你说的?”
老邓说:“他什么也没说,但什么都说了。”
马跃之说:“你不是在编故事吧?”
老邓说:“你不要以为人人都是二哈,编个寂寞的故事,就将主人的家给拆了!人家看似闲聊,说现在假做的青铜镜太多了,一千元就能买一只,弄得真货也只能卖出白菜价。像我这种粗人,人家干吗要说这种事,这时候就必须心领神会。青铜镜的真货什么时候便宜过,要拎着钱袋子才买得到手。然后预先埋在工地上,找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当着一些不相干的人的面,用挖掘机挖出来,之后放进人家的收藏室就顺理成章了。”
马跃之说:“这么说,你也不地道,挖了大坑诱使别人往里跳。”
老邓说:“搞土木工程的,本来就是不分黑白,只分浅灰与深灰。”
马跃之忍不住骂了一声:“鼻屎!”
老邓没听懂,反问他在说什么。
马跃之赶紧岔开话题:“那些鼎耳什么的,也是你布的局吗?”
老邓说:“这个倒不是,是真的从地下挖出来的。”
马跃之很想将楚学院骂人的话再骂几遍,想一想,觉得没有用,还会伤到自尊。就准备天亮之后,打电话给卢小材,明确表示,不再参与水务局的任何事务。天真的亮了,马跃之又改变主意,陆少林被抓后,水务局的人并没有邀请他夜里来工地上观察,参不参与的事无从谈起。于是他又想打电话给万乙,通过万乙找一找沙璐。但是找沙璐谈什么,马跃之一时间想不起来,便也作罢了。马跃之还想打电话给梅玉帛,请纪委特许,打开水务局的收藏室,仔细看看包括新发现的青铜镜等藏品。这个电话仍旧没有打成,马跃之只是想想而已,还不至于真的改变一向不去触碰青铜重器的行为。
六点钟一到,工人们将清理过的马路还给交警。
工人们离开时,清一色骑着电动自行车。
只有马跃之上了头一班的六十四路双层公交车。开车的是一名年轻的女司机,马跃之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就听到有人在叫马先生。他将扶手抓稳了才注意观看,原来是白露节气那天在博物馆遇见的女讲解员。顺着女讲解员的询问,马跃之如实回答自己一大早乘这趟公交车的缘由。马跃之并没有问什么,女讲解员主动说,她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乘这趟车到博物馆上班。马跃之正要往二层去,女讲解员善解人意地劝告,马先生一夜没睡觉,二层车身摇晃幅度大,对身体不好。马跃之一听,就停下来不去了。
说着话,六十四路双层公交车开过几站,车上的人很快多起来。
女讲解员挨着马跃之坐在女司机后面的座位上。
有一阵,马跃之很想问一问,九鼎七簋的七号簋情况如何,郑雄让她捎的话,捎给他们馆长没有?马跃之后来为自己没有开这个口自我称赞了一下,天下之事,凡是背后听见的,能不能当真可以另说,却真的不能当个事。双层公交车行驶途中摇摆幅度比较大,女讲解员对那些不经意的肢体接触并不防范,只要有机会说话,就会大大方方地主动开口。既然女讲解员不愿提这事,其中必有不甚方便之处。话到嘴边留半句,逢人且说三分话。以自己的身份,断断不可尝试那些与身份不相符的举动。
马跃之上午要在家里补一觉,不去楚学院。
六十四路双层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到水果湖。
马跃之起身下车时,女讲解员忽然说了一句:“马先生,生日快乐!”
马跃之随口说了声谢谢,等到六十四路双层公交车轰轰隆隆地走远了,他才惊讶起来:对方怎么知道自己的生日。在步行回家的路上,马跃之做了一件同样让自己惊讶的事情,他一边走一边在手机上打开博物馆官方网站,在讲解员预约的窗口里,找到刚刚祝自己生日快乐的女讲解员照片,照片下面有她的姓名:王蔗。
就在这时,马跃之的手机响了一声。
是柳琴问他下班没有,人在哪里,还有多久到家。
马跃之迅速回答,离马夫人家还有一个箭步的距离。
十分钟后,马跃之推开家门,看见餐桌上摆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到这一刻,马跃之也不去想秋家垄五鼎四簋的事了,夫妻二人接下来的亲密足够他们幸福到老。吃过长寿面,柳琴将家里的窗帘全部拉上,催着马跃之上床,俯在耳边说了声生日快乐,就赶着去上班。
马跃之一觉睡到午后一点,刚睁开眼睛,手机的定时开机声就响了。这也是马跃之过人的本领之一,只要他想好几点钟睡醒,一定会准时醒来,精确度堪比闹钟。手机一开,短信和微信就一声接一声响个不停,都是祝生日快乐的。其中大部分是柳琴以他的名义办理过相关业务的金融机构与各种公司发来的,熟人当中,或者说是马跃之最看重的楚学院同事,只有曾家的前后两任女婿分别来过微信。
郝文章出狱后,但凡节庆寿诞,从未忘记马跃之。郑雄从入职楚学院到升职文化厅,再到青铜重器学会高就,向来是有一次,没一次,给人的感觉是偶然记起来了,便给人“快乐”一下,若是不记得,就当没这个人,也没这个事。不过,郝文章和郑雄也有相似的地方,那就是落款方式一模一样,都在祝贺语后面写上自己现在哪里。这一次,郑雄写的是某年某月某日于北京海淀,郝文章写的是某年某月某日于京山湫坝。
天下皆知的北京海淀,马跃之兴趣不大。外面知之甚少的京山湫坝,却是楚学院所有人心尖上的那块肉,对马跃之来说也不例外。郝文章和曾小安将养蜂汽车开到那里,也在暗示着楚学院田野考古潜在的主攻方向。
有两个人的生日祝福是马跃之没想到的。
一个是梅玉帛,以她的工作性质,弄到马跃之的手机号太容易了,梅玉帛在发来生日快乐短信的同时,还要求加一下马跃之的微信。
另一个是陆少林。马跃之起床后还是决定去一下楚学院,与其说是心里有种预感,不如说是他希望有一束意想不到的鲜花,摆在“楚才晋用”的写字台上,等着他去欣赏。进门那一刻,猛地见到鲜花时还挺开心,让他吓了一跳的是放置在鲜花丛中的小卡片上的文字:
“水务局陆少林谨向马先生致以九鼎八簋般的生日祝福!”
冷静下来后,马跃之再次拨打卢小材的手机。
铃声响到五十五秒时,卢小材终于接电话了。
听到远处传来的一声“你好”,马跃之毫不客气地问:“陆少林是不是回来了?”
卢小材显得格外紧张地反问:“马先生,这话从何说起?”
马跃之说:“有人往我办公室送了生日鲜花,卡片上留的姓名是陆少林。”
电话那边的卢小材如释重负地说:“你不说,我倒忘了。生日鲜花没错,是前几天陆少林要我上花店预订的。卡片上的文字也是陆少林亲自构思的。当时我还不会写簋字。陆少林限我三十分钟内学会,我只用了三十秒,用百度一搜‘九鼎八’,后面的‘簋’就自动跳出来了。”
听此一说,马跃之也松了一口气。
与电话那边的卢小材不一样,马跃之松的这口气,看上去与陆少林相关,实际上连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在内心深处,马跃之为之不安的是“致以九鼎八簋般的生日祝福”中的“九鼎八簋”,他一度认为这句话与“听漏工曾听长”有关。当马跃之确信这句话源于陆少林的构思,与写在水务局收藏室里的青铜残片标签上的“听漏工曾听长”无关,又不免暗暗失望。在内心深处,马跃之巴不得这是听漏工曾听长的原话。这样一来,关于白露节气的神秘预感,有可能化为某种事实,该面对的就坦然面对,该凭良心处理的就凭良心处理,再也用不着一到白露节气就寝食难安。
马跃之反客为主,在电话里再次发问:“昨天夜里,你的人影都没有到工地上晃一下,这可不像卢副主任的风格啊!”
卢小材连连道歉:“临时有点急事,弄得人机分离。回头再找机会好好陪陪马先生。”
马跃之说:“机会多得很,今晚就可以,哪怕上半夜去一去也可以。万乙在公交车上磕掉了两颗牙,还要休养两天。万一工地上挖出有价值的东西,水务局没个人在场,往后你们自己的介绍文字也不好写啊!”
卢小材说:“我全力争取。只要有丁点可能,也一定来工地陪你。跟着马先生多学点考古知识,犯不了错误。”
说到这里,马跃之突然来了一句神鬼莫测的话:“刚进官场的年轻人,可以将《东周列国志》多读几遍,读得越多,懂得越多。以我的感觉来判断,这一次可能是要陆少林说清楚一些事,事情只要说得清楚,就有可能官复原职,继续当你们的副局长。另外,你们收藏的那些东西,让我有点隐隐约约的头绪,你可以通过局纪检组向上面反映一下,能不能给个特殊政策,将贴封条的门打开,我再对着实物研究一下,研究完了,再将封条重新贴上去。”
正说着,马跃之突然感到不对劲。他看了看手机,不知说哪一句话时,对方已将手机挂断了。
马跃之差点说出鼻屎二字,幸好一个昵称“没齿难忘”的人发来微信。
“我与沙璐商量好了,不管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都取名叫万穗!”
马跃之将对方的微信头像点开,果然是万乙。一般人换微信头像,是要防范他人盗了头像去捣欺瞒诈骗的鬼。万乙什么也没说,就将头像改了。别人不清楚,马跃之心里明白得很,从开玩笑说给儿子取名叫万岁,到认认真真地打算给未来的孩子取名万穗,其用意不言而喻。
马跃之回复了“实在”二字。
刚刚发出,他又点了撤回,加上一字,改为三个字:“实在好!”
多一个字,就多出一层意思。既肯定如此实在才好,又夸这种名字太好了。从万岁到万穗,还有表示敬畏的第三种意思。
进了楚学院的门,愚钝没事,偏执没事,率性没事,慵懒没事,心眼多没事,死心眼也没事,那喜欢逞口舌之快,习惯说话带脏字的人,很容易就惹上些莫名其妙的破事。比如万乙,就因为戏称为儿子取名叫万岁,路上遇着一点点意外,全公交车的人都没事,单单他的两颗牙齿磕掉了。
一切来自地下的器物,哪一样不是千百年前先人的最爱,人都死了还要带在身边陪伴,当作精神寄托。何况在那种年头,制作这些器物的人,一定是这方面的大师、泰斗,放在今天一样也能混个院士头衔,一样地给个博士生导师、评个二级教授还嫌待遇不到位。一个人如果用自个时代的眼光去看石器时代,用咀嚼山珍海味的牙齿去品鉴原始社会的茹毛饮血,一定是当今地球上最没出息的笨蛋。在楚学院,在整个青铜重器学界,杀人放火,拦路打劫,强抢民女,都没有人管——真的发生那样的事只有司法才管得了,然而,谁要是将某个青铜器物用一只手拎着,那就犯了大事。楚学院第三任书记自称在巴黎读了三年书,有两年半时间泡在罗浮宫,上任之后,一天到晚,不是大会讨论,就是小会研究,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在替别人洗脑,要纠正楚学院的研究方向,硬说所谓楚学不是“学”,是从古埃及经过中亚再经过河西走廊传习而来的一种“术”。还具体指以欧洲失蜡法为代表的青铜铸造工艺,才是青铜文明中的主流,东方世界的范铸法只不过是对失蜡法笨拙的模仿。那一阵社会风气太好了,上上下下无不崇尚学术自由,只要是人脑子想出来的东西,都可以拿到桌面上说,那些猪脑想出来的东西,假借人脑进行表达,也不成其为问题,最多变成笑谈。虽然大多数人不同意这种观点,包括周老先生在内,大家都觉得这些都是正常的学术问题,甚至还用鲶鱼效应对其人进行肯定。导致其人最终不得不落荒而逃的原因,是他为了表示对传统楚学的轻蔑,故意用一只手去拎各种青铜器物。真正惹恼周老先生的是其人用一只手拿起那把声名显赫的越王勾践剑,接着还用两只手颠来倒去。周老先生当场说了三个字:你不配。第三天上午,就有一纸红头文件将其免职。时至今日,双手捧起青铜器物,一直被楚学院奉为必须像条件反射那样做出来的经典操作姿势,哪怕小到一枚蚁鼻钱,也断断不可以用一只手去应付。从来没有人说过这种姿势的意义,楚学院所有人都明白,唯有如此,才能捧起先祖的灵魂,才能触摸先祖的精神。
马跃之年轻时也曾有过教训。九鼎七簋从库房里搬出来,在东湖岸边一处独栋小楼里摆放结束,重新搬回库房时,马跃之的右手被同事的一杯茶水烫破皮。在他之前,有年长的同事,上完厕所没有洗手,直接触摸过青铜重器。当天傍晚,同事下班回家,半路上自行车链条掉了。那个年代,上海产的凤凰牌、永久牌,天津产的飞鸽牌等口碑极好的自行车,也会掉链子的,就连刚开始学骑车的中学生,也知道如何处置。同事停下来将掉下来的链条挂在脚踏的大齿轮上,像往常一样转上半圈,也不知怎么弄的,恰好将上厕所常用的那两只手指卷进去,弄成了手指骨折。男同事们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从此,上完厕所一定要洗手,就成了楚学院的禁忌之一。搬动九鼎七簋那天午休时分,马跃之陪一个他不喜欢的女孩在东湖边的树林里散步,女孩忽然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脯上,要马跃之做她的新郎。马跃之好不容易抽回自己的手,找个借口离开了。下午两点去搬运九鼎七簋,事情办完,大家坐在一起喝口热茶,有同事怕失眠,不敢喝茶,伸手推挡时,一不小心,将一杯刚刚泡好的滚烫茶水倒在马跃之的手背上。
当然,这种近乎禁忌的事情,都是在电梯间和卫生间有口无心地说一说,针对那些从未听说这些的新人,在说过后还会补上一句,这是没有科学依据的东西,千万不要当真。马跃之手上的疤痕还在,用滚烫开水烫伤马跃之的同事也还在,什么时候必须洗手,什么时候必须把持好男女之事的分寸,如此习惯还在,一茬茬的新人没有不当真的。
这一天,往马跃之手机上发信息的人,以万乙为最多。
万乙提到沙璐从交警支队调到机动支队才三个月就升职为警长了。陆少林被带去纪委的那天,沙璐就在供水管道改造工地一带待命,之前是担心由于施工导致交通堵塞,带来治安上的连锁反应,方便就近出警进行处置。这两天的情况变了,那一带的居民对夜间施工非常不满,一边投诉,一边串联,如果施工时间不改回到白天,就由八十岁以上的老人上街,搞点动静出来。
五楼的几个同事,得知马跃之亲自在水务局工地上熬夜值守,以为发现有价值的线索,陆续上到六楼来串门。马跃之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那块让梅玉帛轻轻说了一声“了不得”的青铜残片,有值得一说的地方,马跃之又不愿意说。好在有陆少林被纪委的人从会议现场带走的新闻,可以说给大家听。楚学院的人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那些将贪官污吏从会场上带走的故事,都是从电视上见到的,如同盗版或者翻拍。马跃之亲眼所见的才是原版和正版,令大家更有兴趣,在一起说话的内容也更宽泛,可就是没有人注意到放在写字台上的那束鲜花,自然也就没有人想起来今天是马跃之的生日。
大家谈兴正浓时,马跃之忽然问:“这两天有曾先生的消息不?”
几个人中领头的吴秋水说:“马先生问我们,我们正要问你哩!曾先生只是声明,还没办退休手续,就不搭理我们,有点让人纳闷。”
其他的人也附和说:“或者你领个头,找个理由去曾先生家骚扰一下!”
马跃之真的拿起手机,开始打电话。屋子里的人都不作声。
手机里的嘟嘟声响到第七下时,终于传来一声:“你好!”
所有人都听清楚了,是曾本之的声音。
马跃之冲着手机也说了声:“你好!”
没想到手机里的声音变成了女声。
“是马先生呀,曾先生正要给你打电话,祝你生日快乐!你一定还在上班,干吗这么认真呀!过了今天,到明年就吃六十岁的饭了,多在家待着,让柳琴陪陪你,你也陪陪柳琴,这样的日子才是好日子,别的什么,都是花架子,到头来不过一场空。文章和小安两口子,给你送蛋糕没有。他俩在曾先生面前保证过,一定不会忘记,你要是还没收到,就再等一等,千万别自己跑去买,也不要让柳琴去买,蛋糕这东西,年轻人吃多少都没关系,到了这个年纪,还是少吃,只要意思到了就行。好了,我不多说,曾先生在做研究。我只要多说几句话,他就嫌我更年期太长,从四十五到六十五,还没过完。”
说话的女人正是安静,真的像更年期的女人,一口气说了许多,也不管对方想不想听,是不是还有话要说,自己的话一说完,就在那边下线了。
到这一步,大家不再关心曾本之了,纷纷开口祝马先生生日快乐。还冲着那束鲜花连连抱歉,一年又一年,越是想着不要忘了马先生的生日,越是忘得一干二净,见到鲜花也没有感觉。正说着,柳琴来电话,郝文章和曾小安订制的生日蛋糕送到家门口了,柳琴自己还在开会,让他赶快回家接着。马跃之也不愿在办公室待了,他不想听那些完全是顺水人情的好言好语,将卢小材代陆少林送的鲜花留在办公室,空着手往楚学院外面走。
马跃之在小区门口拿到生日蛋糕,回家后一直等到七点半,还不见柳琴的人影。这也是事先有所预料的,养蜂协会刚换了会长,新来的一把手,总要将开头三把火烧得旺旺的,像柳琴这样不上不下的中层,就得例行公事地陪着走好过场,柳琴正是担心赶不回来吃晚饭,这才一大早就煮好长寿面伺候马跃之吃过。等不回柳琴,马跃之就不等了,他将刚刚提上楼的十二寸大蛋糕,重新拎下楼,上了一辆六十四路公交车,径直去往水务局供水管线改造工地。
十二寸大蛋糕受到自称工人阶级的那些人的热烈欢迎,与曾本之过生日时挖出五鼎四簋的沸腾场面相比,这些朴实无华的普通笑脸,让马跃之感到不同寻常的快乐。吃完生日蛋糕,工人们转身忙自己的事。马跃之也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工地上,甚至明知是一把旧菜刀,也要认认真真地察看好几遍。
从到工地的那一刻起,马跃之就在等待卢小材,为此,还特地留了一块生日蛋糕。白露已过,秋分在前,长江沿线著名火炉的武汉,临近半夜了,仍然像个蒸笼,眼看蛋糕表层的奶油,就要化成奶汁,马跃之只好将其递给那个正在数落自个,没吃蛋糕还不饿,吃了蛋糕反而更饿的年轻人。
半夜一点,中途不知去了哪里的项目经理老邓,重新出现在工地上。
一见面老邓就说:“昨天早上的那些话,就当我没说。”
马跃之说:“是不是免费请大家喝蛋酒的话不算话了?”
老邓说:“马先生别激我,就是关于陆副局长的那些……我这人熬不得通宵,耽误一点瞌睡就会睁着眼睛说梦话。”
马跃之说:“你不是打麻将可以三天三夜不下场吗?”
老邓说:“打麻将熬通宵没事,其他的都不行。”
马跃之说:“邓经理是不是打听到内幕消息了?”
老邓说:“这种事,没有内幕消息还有点希望,内幕消息越多,越死得快!那都是办案的人有意放出来的风声,是钓鱼的鱼钩,是套狗的狗绳,是坑爹的泥坑!不过卢小材也被叫走了可是真的。”
马跃之说:“不会吧,下午三四点,我还打电话和他说事。”
老邓说:“这我就搞不懂,反正他被叫去了。”
马跃之说:“搞不懂就不搞,来搞你搞得懂的吧!”
老邓的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伸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双肩包。
马跃之心里有数,故意说:“邓经理是不是动了恻隐之心,见我这把年纪跟着你们守通宵,又在想办法让地里迸出稀罕之物来?”
这时,老邓也放开了:“这个项目就搞两样小东西。”
老邓挺了挺胸,做出一副坦荡的样子继续说:“人家出不出事是人家的事,我得按道上的规矩来做。”
话说到这个地步,马跃之觉得不能再深入下去了,他不想因此落下一个阴谋共犯的嫌疑。马跃之赶紧闭上眼睛,事实上他也真的需要打个盹。差不多半个小时,马跃之坐在一块石材上,一动也不动。不远处就是人休息机器不能休息的挖掘机,巨大的轰鸣声震得地面微微颤抖。
恍惚中,马跃之心里闪出一个念头:陆少林还没有被纪委带走时,在水务局会客室,卢小材介绍听漏工曾听长不是从上海来到武汉,而是回到武汉。这说明叫曾听长的听漏工是武汉或者是湖北本地人。一想到此,马跃之的上眼皮就变成橡皮,叭地一下弹起来,无法抵挡的睡意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完全清醒的马跃之反倒迟疑起来,担心自己记忆不准,没有听清楚卢小材的原话。
马跃之拿起手机,摁出的联系人却是万乙的。
马跃之问,是否记得卢小材介绍听漏工时说的话?
马跃之又问,听漏工曾听长是不是从上海回到武汉?
马跃之再三问,回话你这个夜猫子难道睡着了?
深更半夜,为了一点小事,肯定不能找卢小材,马跃之以为万乙是自己人什么时候说话都可以,结果也吃了一个闭门羹,他一连发了三条微信,万乙那里没有一点动静。
这时候,老邓在挖掘机那边大叫起来。
马跃之懒得搭理,以为老邓在按设计的套路假戏真做。
叫了几遍,马跃之都没有动。老邓急了,捧着一只满是泥土的青铜残片跑过来,嘴里直嚷嚷,要马跃之看看,是不是真挖到宝贝了。趁别人还没走近,老邓用极低的声音告诉马跃之,之前与他说的东西没来得及埋下去,还在双肩包里,这东西真的是从地下挖出来的。
老邓因为着急,脸色变得绯红,将手里捧着的青铜残片送到马跃之眼前,再三再四地说,真是从地下挖出来的。
马跃之还是不愿动手。
老邓自己将那青铜残片上的泥土抠掉一些。
马跃之心里轻轻一震,他看得很清楚,这块残片是某个青铜器物的一部分,在已经抹掉泥土的地方,显示出来的痕迹很像某种图文。马跃之示意老邓将青铜残片放在地上,用手里的竹签轻轻拨动时,内心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
这些年,知道马跃之不肯触碰青铜器物的人越来越多,私下里难免出现异议,不相信马跃之独自一人时,仍然守得住自己给自己订下的清规戒律。马跃之不一样,他太了解自己的内心,别的事或许会出现例外,唯独针对青铜器物的自我约定,比世上最毒的毒誓更让人必须信守。眼下,用竹签触碰老邓发现的青铜残片,绝对是自己接触青铜器物最亲密的一次。
在老邓的配合下,马跃之用竹签一点点地剔掉青铜残片弧形内壁的泥土。像老邓这样的人,一生当中难得碰上这么个机会,心急火燎地扒去表面的附着物,想看清楚自己发现的是什么东西。受过专业训练,再加上多年田野考古经验的人才会先看青铜器物的内壁,比青铜器物本身更重要的文字总是出现在内壁上。同样是剔去附着青铜残片上的泥土,老邓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从泥瓦匠那里学来的,马跃之用竹签挑那泥土的样子,宛如情到深处一举一动自然天成。
泥土一点点被清除。青铜残片上痕迹再清楚不过了。
“是文字吗?”
“不是文字也是图形!”
马跃之在心里惊呼两声,手上一哆嗦,竹签差一点将青铜残片挑落到旁边土坑里。
就在这时,半空中响起一个女人晴天霹雳的吼叫声。
“这深更半夜吵死人的事,难道就没有人管吗?”
话音未落,半空中掉下一只矿泉水瓶,砸在挖掘机上!
仿佛是得到某种信号,一个接一个的矿泉水瓶,从近处高楼的窗户里纷纷扔下来。男男女女的叫骂声各不相同,意思全都一样,水务局深夜施工,不是惠民,而是扰民。工地上的人既不能对骂,也不敢对战,只顾得上抱头鼠窜。老邓已经跑开了,见马跃之腿脚有些慢,回转身拉一把时,一只装着厨房垃圾的垃圾袋正好掉在头上。老邓气得抓起一块砖头,又不知往哪里扔,只好用一句比垃圾袋还脏的话作为发泄。
头顶上的矿泉水瓶还没有扔完,工地旁边就出现几个摇摇晃晃的老人。
马跃之想起万乙说过的话,就对老邓说:“情况不对,你们快撤吧!”
老邓心里有数,将人和机器、工具等拢到一起,关掉工地上的电闸。
“这些老街坊是在演戏给政府看,不会用身上的老骨头同我们较劲。”
老邓的话立即得到验证,摇摇晃晃的老人们似乎总也走不完通往工地上的那段路,直到载着警察的警车驶来,这些老人才像模像样地冲着施工方和警方激烈表现一番。
三方碰面,彼此都有默契,各自演好自身角色。
说好要来的第四方终究没有来到现场,他们通过本地社区发下话来,说是再吵也不能吵市民,再闹也不能闹市民,要用科学的智慧的方法,在既不影响市民休息,也不影响市民出行的前提下,即日起将施工时间改回到白天。
老邓与几个小头头模样的工人商量,让大部分人先回住处休息,自己带几个人留在工地照看,等正式通知下来,再正式调整施工时间。
这一次,马跃之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不声不响地上了一辆出租车。
跑夜班的出租车司机都爱与乘客聊天。马跃之坐在后排,出租车司机先后换了十几种话题,试着与他说话。马跃之闭着眼睛,一个字也不肯回应。半小时后,他才开口说:“到了,靠边停车吧!”
马跃之下车的位置在八一路上,离自己家所在的张家湾小区隔着两条街。下了出租车,马跃之独自在夜风中不紧不慢地走着。凌晨三点前后,街道上再也见不着其他步行的人。马跃之不太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当然,他也不需要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正如这两天在工地上熬夜,到了这种年纪,如此经历,有一次,少一次,既是理由,也不是理由。两条街的距离,走起来也就十几分钟。到了家门口,马跃之趁掏钥匙的空隙,略站一会儿,长吁两口气,这才打开门,放自己进屋。
柳琴还没睡,正贴着面膜,斜躺在沙发上追剧。
马跃之提前回家,让她表现出大姑娘那样的惊喜。
到底是多年的夫妻,柳琴马上发现马跃之情绪有点不对劲,忙问是不是发生意外。马跃之就将深更半夜水务局工地被人闹得停了工的事说了一遍。柳琴不相信这种事会让马跃之心情不爽。马跃之又说,可能是这些时联系不上曾先生,有些担心。柳琴说,她从曾小安嘴里听说过,七十多岁的人,就要像七十多岁的模样,那些将七十岁过得像五六十岁或者八九十岁的人都不正常。曾先生的样子不多不少,正好像七十多岁,一切都很正常。
说话时,柳琴顺便说了自己明天去京山调研养蜂产业,当天去当天回,不知道能否和曾小安见上一面。
马跃之洗过澡,柳琴也关了电视机。
柳琴正要说晚安,马跃之的手机响了。
是水务局工地的项目经理老邓打来的。
老邓问:“马先生,我发现的那个青铜残片在你手里吧?”
马跃之说:“楼上一扔矿泉水瓶,我都弄糊涂了,难道你没有拿回去吗?”
老邓说:“肯定没有往回拿,所以才问你。”
马跃之说:“是不是掉在工地上了,如果你觉得有用,就再找一找。”
马跃之放下手机,柳琴问是怎么回事。马跃之就将工地上发现一块青铜残片的过程说了一遍。马跃之像是困了,尽量少说话,省略了青铜残片上还有某种字符的情形。
柳琴说:“难怪有人说,研究青铜重器,就是看历史不顺眼,与今人过不去。”
马跃之说:“这话是从哪里听到的?”
柳琴说:“发展部的杨华华杨主任不知跑到楚学院干什么,在电梯里听人说的。她觉得很有意思,就用微信发给我,让我转给你看看。”
这时,柳琴已经关了夜灯,没有发现马跃之的神情变化。
隔了一会儿,马跃之才说:“也巧,前几天我碰见杨华华的老公了。”
柳琴说:“你俩是风马牛不相及,怎么有这样的缘分?”
马跃之说:“我们在水务局的工地上捡垃圾,人家来看我们捡垃圾,这也叫缘分吧!”
柳琴说:“到底是养蜂协会的家属,比蜜蜂采蜜还会选点。修自来水管的工地,是最好的下基层打卡点,又苦又累又脏的样子一点不缺,有挡板隔着,离老百姓很近,但用不着担心老百姓围上来找麻烦。”
马跃之说:“想不到这么单纯的家庭主妇,将政治看得这么通透。”
柳琴说:“这都是杨华华教的,凡事不能身在此山中,那样就看不太明白。所以,在家给官员当老婆,在外面担负一点核心单位看不上眼的工作,再复杂的政治也能看清楚其中的弯弯绕。”
马跃之说:“你是不是觉得考古专业也是这样的?”
柳琴:“亲爱的老马,你也太可爱了!”
柳琴翻过身来,紧紧吻住了马跃之,不让他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