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露节气刚过,无遮无掩的水务局输水管线改造工地上,绵绵不绝的热浪带给人的感觉,与城市热岛中心效应叠加在一起,不亚于总在四十摄氏度高温线附近徘徊的盛夏。经常参加田野考古的马跃之和万乙还忍受得了,只是苦了整天待在空调房的卢副主任。
卢副主任名叫卢小材,是水务局特意安排的专职陪同。卢小材反复提醒,马先生年纪不小了,这样拼命工作,万一出什么事,上面追责事小,对楚学界造成的损失事大。离输水管线改造工地不到二百米就有一家茶吧,卢小材说这话的目的是请马跃之去那里喝喝茶,不时来工地看看,只要不耽误事就行。卢小材再三强调,这是水务局陆少林副局长特意吩咐的。
陆少林陆副局长就是在发给楚学院的传真上画个圈并写上陆字的那位。
初次见面时,卢小材自我介绍说:“我姓卢!”
马跃之听成了姓陆,他说:“你就是在传真上画圈圈,圈住的那个陆呀!”
卢小材连忙对姓卢与姓陆的不同人和不同职务做了解释。
马跃之继续开玩笑:“原来你是卢俊义的卢,画圈圈的是出卖林冲的陆谦的陆。”
卢小材神色紧张地回应:“我与卢俊义各姓各人的姓,可不敢这么攀比。”
卢小材只顾落实陆副局长的指示,一有机会就劝马跃之和万乙到茶吧休息一下。卢小材每次相劝,马跃之只是笑而不答。
倒是万乙一下子冒出两句话。
“考古之事,没挖到真东西之前,干起活来与建筑工地上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考古之事,没排除假东西之前,做的事情与街上捡破烂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万乙指着工地上满身泥水的那些人,说别看自己博士毕业,到了考古发掘现场,该拿锹就拿锹,需要铲就用铲,需要用舌头去舔地上的泥土时一定不会用指头去抠,需要用牙齿去嚼时一定不会用屁股去蹭。万乙还有一个更加直接的证明,凡是头一回去考古发掘现场的人,无论新闻采访,还是调查研究,从未有人一眼就将考古专家与临时请来干粗活的人分得一清二楚。对此种说法,卢小材基本认可,同时也有所保留。两天前,卢小材因为被陆少林副局长叫去说话,要他好好照顾楚学院的两位老师,比约定时间晚二十分钟才到工地。徘徊之际,卢小材没有认出万乙,也没有认出曾经见过一面的马跃之,但也没有将他俩当成工人,以为是工地上新来的项目经理。又过了十分钟,卢小材拿起手机与万乙联系,想问问他们到哪里了,没想到站在泥水沟里接听电话的人就是万乙。
万乙的第二句话,也是脱口而出。
挖掘机挖开硬化地面的混凝土与石材,继续向下开挖。一旁的工人不时上前从铲斗倒在两侧的泥土中捡出杂物,堆放在一起,让马跃之和万乙过目。经他俩确认是垃圾的,才能堆成渣土堆,稍后一起用翻斗车运走。过程中,出现一样铁器,万乙左看右看都不认识,又不敢轻易表态,他用眼角瞄着旁边,希望从马跃之的面部表情中得到答案。马跃之有意测试他,站在那里就是不吭声。万乙只好拿着那件铁器请教,马跃之示意他扔掉,说别看它埋得很深,却是乡下还在使用的犁铧残片。城里生城里长的万乙,从没见过犁铧,差点当它是汉唐时期的铁制兵器。就这样万乙说了那第二句话。
万乙说第一句话和第二句话时,心里想着另一件事。
水务局发传真到楚学院那天傍晚,万乙从“楚才晋用”出来,顾不上乘车,实际上也用不着乘车,一路小跑地进到与楚学院相隔一站路的十亩地小区,在一单元门内,他甚至不愿等待正从三十层慢慢下降的电梯,顺着楼梯一口气爬上十楼,掏出那枚在口袋里捏出汗来的钥匙,努力控制住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喜而表现出来的哆嗦,将钥匙对准锁孔后用力拧了两圈。推开房门,半个小时前,在楚学院六楼的“楚乙越凫”内,与沙璐相拥时就闻过的女人香扑面而来。沙璐执行完博物馆的任务,顺便来楚学院看看万乙。沙璐离开后,万乙去“楚才晋用”与马跃之说话,无意中发现衣袋里多了一把钥匙。万乙甚至不用掏出来看,就明白是沙璐在热吻时塞给自己的。沙璐与万乙重逢并答应嫁给万乙后,父母有愧于当初不该逼迫沙璐嫁给市里组织部门当处长的三婚老男人,就依照女儿的要求,全款买下这套看得见东湖湖景的公寓作为女儿再婚的婚房。从买房到装修,万乙从未进过此门。沙璐只对百思不得其解的万乙说过一次,她想做万乙真正的新娘。万乙给几位同学当过伴郎,从未见过如此温馨动人的新房。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竟然激动得手足无措,最后硬是在地板上来回打了十几个滚,心情才平复下来。万乙独自在屋子待到晚上十点,终于听到有人在外面轻轻地敲门。之后的一切像梦境一样,下午还是身着便服的沙璐,像新娘一样出现在门口。万乙轻轻地抱起沙璐,沙璐紧紧地搂着万乙。从黄昏开始的这个夜晚,宛如婚礼的最后高潮。此前的热恋,二人之间所有的亲密,都是为着这个夜晚。到这一步,万乙才体会到沙璐之前所说要做他的真正新娘的用意的美妙。一个再婚的女人,用几年的时间让自己回到面对男人的陌生状态,并将这种早已不是天然却无限接近天然的羞羞答答奉献出来。男人和女人一旦进入到彼此生命之中,许多平时不方便说出来的话,也会自然而然地顺口说了出来。
二人疲倦之后说了许多先前不曾说过的甜蜜话。
沙璐说:“再好的女人,如果没有男人爱,也是一堆垃圾。”
万乙说:“不对,正好相反!没有女人爱的男人才是垃圾。”
“才不是这样的,男人就像你们从古墓里挖来的青铜重器。哪怕过了几千年,没有任何使用价值了,也还是青铜重器。”沙璐搂着万乙的脖子,一转话题又说,“不过你们这些搞考古的人,没排除假东西之前,做的事情与街上捡破烂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万乙说:“你这话比我们以前听到的难听话还要难听!”
沙璐说:“人家怎么说?”
万乙说:“人家说,明明是在挖人祖坟,怎么变成伟大的考古事业?”
沙璐说:“你们挖坟与别人挖坟不一样。你们挖曾侯乙,挖熊家冢,曾熊两姓有哪个人跳出来自讨没趣?说句你不要生气的大实话,没挖到真东西之前,你们干的活,与建筑工地上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万乙说:“冲着你对考古的了解,不嫁给我,太浪费人才了!”
万乙到水务局输水管线改造工地的头两天,将这话藏得紧紧地,到了第三天才在不经意间说出来,马跃之不清楚这话的来历,以为万乙真正进入了考古的行行道道。
学术地位非常高的楚学院,也难免有很俗气的风气。一个人仅靠学术成就还不能成为人人服气的共主,必须有什么口碑能在电梯间和卫生间流传。比如“湖鸥与湖藕的关系”,“我记得归元寺里也有一口大钟”,一直在电梯间和卫生间里被人引用,对拉大旗作虎皮的所谓学问,以及德不配位的人事进行挖苦。对电梯间和卫生间的征服,让周老先生和曾本之先后成为老少咸宜的共主。
万乙说的这两句话,在电梯间流传的可能性比较大,离在卫生间流传的品质,还有明显的距离。
沙璐说过的话,还不止这些。
一些关键的话,沙璐开口说之前先提醒万乙不可以告诉别人。
沙璐说的别人就包括当事人马跃之。
白露节气那天下午,沙璐执行保障任务,与同事一道扮作参观者提前进到大楚青铜馆。马跃之和郑雄他们见到那些在九鼎八簋前面拍照的男女,有一对是假扮的,其中就有沙璐。与高中同学万乙重逢后,沙璐申请到博物馆当了一段时间的志愿者,乔装打扮起来比那些青铜重器的参观者更像参观者。郑雄他们如何议论“嫡庶”,如何因为“嫡庶”惹得那个叫“姜部”的女人发起无名怒火,沙璐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
沙璐听来的种种谈话内容中,郑雄发现九鼎七簋的七号簋掉了些许铜锈,要讲解员捎信,将七号簋送到楚学院,让马跃之负责检查一事,最让万乙感兴趣。同时,郑雄如此吩咐,也令万乙心生莫大疑团。郑雄对楚学院可以说是百分之百了解,马跃之专职研究丝绸漆器等杂项,研究青铜重器的领头人非曾本之莫属,如此专业分工,连水务局陆少林副局长都知道。从诸多方面来考虑,曾本之声明退休,也还有其他人选可供选择,包括这两年楚学院各位都愿意自我牺牲点什么也要对其补偿的郝文章,还有这两年从纯粹楚史转变为尝试结合田野考古的吴秋水,都是可以的。何况九鼎七簋出土多年,该研究的全都研究过,不该研究的也有过剑走偏锋的尝试,为何单单点马跃之的名?依照沙璐的形容,这话是郑雄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好像从不知道马跃之这么多年说话发声都不用青铜二字。
万乙在水务局输水管线改造工地上暗暗思索了三天。
第四天,万乙依然无法不去想这个问题。
虽然想不通,万乙也不能在马跃之面前露出沙璐的马脚,之前说沙璐在省博物馆出任务就是最大限度。
这是沙璐要求的。沙璐脱下警服,换上便装,同样是为了对所执行的公务进行保密,如果随随便便地说出去,就是双重违纪。其实,有没有这些规矩,万乙都不可能往外说。从沙璐那里得知郑雄要安排马跃之检测九鼎七簋的七号簋,万乙就告诫自己必须与别的人一样,表现出对此事的闻所未闻。万乙对自己说这些话,绝对不是心血来潮,更像是某种深思熟虑的秘密策划,而对此秘密策划的决定,发自内心深处比较阴暗的那一部分。
无论想得通和想不通,万乙都有一种预感。郑雄让马跃之负责检测七号簋,不可能是信口开河,哪里说,哪里丢。说不定郑雄也像沙璐那样早就发现马跃之,故意这么说话,为随后的某种谋划做情感的铺垫。
这天上午,天空也像万乙的心事,乌云密布。
凉风一吹,工人们干活的速度不知不觉地快起来,出土的杂物也跟着多起来。临近十二点,工地上发出一阵欢呼,万乙从挖掘机的铲斗里找出一只青铜镜,接下来又发现半截青铜剑和一块疑似从青铜鼎上掉下来的鼎耳。
武汉三镇除了龟山、蛇山等带山字的地方,其余多数地段,最早都是云梦大泽,后来成了四面八方洪水的泛滥区,再后来又成了长江和汉水的漫滩,之后才慢慢变成了既不通长江也不连汉水的湿地,凡是平坦处变成陆地的时间都不长。这些年,有不少文章研究分析武汉为何没有成为封建王朝的都城,其内容的幼稚无知,连楚学院门卫许师傅都懒得一驳。往回数几百年,武汉三镇一带,稍好些的地方还是湿地,差一点的则是大大小小的湖底。以年代顺序排列,汉口地势最低,成为城区的时间最晚,但发展得最快。水务局这处工地,早年间肯定是云梦泽的湖底,后来成为半干半湿的湖区,再后来被当成垃圾填埋场。汉口城区不断膨胀后,楼房林立的街区越来越多,这一带又变成了进城讨生活的人群聚集区。那些远道而来的外地人,擅长捡破烂,更擅长从破烂中发现宝物。一九三八年,这一带刚有点规模,就遇上日本侵略军合围武汉,天上飞机炸,地上大炮轰,数不清的炸弹将这一带夷为平地。一九五四年的那场大水,汉水大堤决了口,这一带又成了泽国。洪水退去之后,原来的地面淤积起丈多深的泥土。灾难过后,那些带着外地口音的汉口人,都在废墟上一点点地重新盖起房屋。马跃之和万乙发现的零星的青铜器物,正是当年来不及处理,就被埋进地下的所谓宝物。
一行人守了几天,终于有所收获,理所当然地要庆祝一番。
中午吃盒饭时,卢小材自掏腰包,买了一箱啤酒,犒劳众人。
当着众人的面,卢小材打电话向陆少林副局长报喜,说是马先生已经鉴定过,这面青铜镜有可能填补考古空白,还说马先生向水务局有关领导致谢,因为领导的水平高,眼界不一样,将文物保护工作做在文物出土之前,回头要作为重要经验在全省推广。
放下手机,卢小材若无其事地望着众人。
万乙忍不住说:“办公室主任就是这么当的?”
卢小材说:“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万乙说:“我和马先生在一起时间比你多多了,你听到马先生说的这些好话,我怎么一句也没听到?”
卢小材说:“你这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马先生的话对你们内行人可能像大风过耳,对我这外行人却是润物无声。马先生说过,任何出土文物都会填补该件文物出土之前的空白,那这青铜镜自然也会填补属于它的考古空白,这个道理不错吧?再有,不仅马先生,万博士你说得更多了,最好的文物保护要放在文物出土之前,请二位来到施工现场难道不是将文物保护工作做在出土之前?”
万乙愣了愣才回答:“是的。这话马先生说过,我也说过。”
卢小材笑起来了:“有共识吧!社会上的事,要从本质上看才行。那些血口喷人的咒语,有哪一句是当面骂出来的?那些邪门歪道的丑行,哪一样是彻底暴露时才干的?所谓真相,说起来,丁是丁,卯是卯,深究起来,也是不三不四的平均值三点五而已。”
马跃之举起一次性纸杯,对万乙说:“万博士服气了吗?”
万乙说:“三人之内,必有我师——佩服佩服!”
喝完卢小材买来的啤酒,马跃之和万乙顾不上休息,又忙碌起来。
卢小材这时接到一个电话,之后口称陆副局长来了,就跑到入口处迎接。
不一会儿,陆少林带着两个看上去有点来头的人出现在工地上。
万乙一看来人,顿时变了脸色,嘴里不由自主地骂道:“鼻屎!”
听到万乙将楚学院的院骂用在这地方,马跃之好奇地问:“又没人招惹你,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真的是被驴踢了!”万乙用武汉方言小声说,武汉方言中的余和驴,发的是同一个音,“旁边那个长得像腊肠狗的男人是沙璐的前夫老余!”
马跃之看了一眼说:“你们又没有玩过三角恋,吃哪门子醋!”
万乙说:“我不是吃醋。好好的一棵白菜被猪拱了,男人都会恨之入骨!”
马跃之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这么说也对,年轻时我也这么恨过。”
听到笑声,陆少林走近了些,将马跃之和万乙介绍给那两个人,说是省里来的考古专家,回过头来,又介绍那两个人。一个是市里组织部门的钱副部长,被称作钱部长,另一个是沙璐的前夫,被称作余处长,特地来基层搞调查研究。马跃之差一点像万乙那样说出什么来。被称作钱部长的那位,与马跃之一样,也是大家开玩笑所说的养蜂协会的家属。之前马跃之在本地的电视新闻中见过多次,有两三次,妻子柳琴指着屏幕说,靠边边上的这个人是发展部杨华华的老公。杨华华是养蜂协会发展部主任,与柳琴关系不错。还有几次是马跃之自己通过新闻图像中席位卡上的姓名见到的,因为只是副部长,没有资格单独上新闻,也不能以单幅人像出现在屏幕上,每次现形时,不是排在屏幕的最右边,就是排在屏幕的最左边。
无论是作为万乙前情敌的余处长,还是同为妻子供职单位家属的钱副部长,都不太愿意接触面前的所谓专家,二人用他们习惯的哼哼声当作表示。好在他们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本领不同凡响,当发现马跃之的不卑不亢更有杀伤力,又主动伸出手来。马跃之也不客气,握过手后才摊开手上的泥土让他们看,说自己这一阵老坐办公室,很少参加过田野考古,忘了手上的脏。
陆少林赶紧带上那两个人继续搞他们的调研。
三言两语说过,钱副部长就建议大家停工,理由是白天施工对市内交通影响太大。
沙璐的前夫老余担心陆少林领悟不够,在一旁补充说,钱部长的指示太及时了,现在全市上下都在抓经济命脉,交通不畅,命脉就会堵塞。况且此处工地旁边就是十三街坊,那一带老城区是武汉的脸面,白天施工,难免会将市容弄得蓬头垢面,不如改在晚上进行。
钱副部长提议的施工时间为交通压力解除后的晚八点。
工地上的人都不关心钱副部长是干什么的,只关心如此改变对自己工作与生活的影响。说到对生活的影响时,一个工头模样的人不卑不亢地说,大家放心回去休息,上夜班没什么不好,怕只怕上两个夜班,又要改回来上白班。
工地上的人说走就走了。
马跃之和万乙这时正在作最终判定,那块略有残缺的青铜是不是从青铜鼎上掉下来的鼎耳,没有搭理一旁冲着青铜镜指指点点的陆少林他们。
陆少林问这青铜镜是什么年代的。
卢小材代为回答,说是西汉时期。
陆少林又问那半截青铜剑的情况。
还是卢小材代为回答说,可能是两周的。
钱副部长难得主动一回,开口就问:“什么?两周前做的?”
卢小材连忙解释说:“不是两周前,是两周时期。”
钱副部长蔑视地说:“两周就能当成一个时期,是小人国吧!”
钱副部长以为自己抓到所谓专家的破绽了,有点得寸进尺:“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两周就是两个几千年,确实值得考考古。”
卢小材正在琢磨如何回答合适。
万乙头也不抬地说:“你的历史课是体育老师教的吧?”
“两周的——是不是西周和东周的?”沙璐的前夫老余将目光从一个穿得很清凉的女子身上挪回来,替钱副部长解嘲,“上中学时只学过西周东周,没有学两周的!”
钱副部长不肯罢休:“我晓得,西周东周以前的都叫先秦,什么时候改的,有没有相关文件?”
万乙想也不想就说:“这个事确实值得考考古,弄清楚哪朝皇帝下文件搞先秦调查,哪朝天子下文件进行两周研究!”
这时,马跃之也来上一句:“考古的事就交给我们这些只长硬骨头,不长上进心的人吧!”
陆少林赶紧接过话题:“课堂知识要与实践结合才行。这样吧,局里今天下午有个例会,正好请二位专家去科普一下!”
也不等马跃之和万乙回应,陆少林就领着那两个人离开了。
万乙冲着几个人的背影说:“这些人,替小人国选太监倒是挺合适!”
万乙说这话时嘴张得很大,发出来的声音却很小。原因是他想大声说话的企图被马跃之制止了,可要说的话已到了嘴边,不得已只能用细小的声音说出来。
马跃之一上来就看那位钱副部长不顺眼,但他还是拦着不让万乙说那句能消消气的话。放眼看过去,之前不知停在哪里的两台轿车驶过来,临时停在街边。用十分钟时间完成下基层调查研究的任务后,组织部门的那两个人钻进自己的车里,陆少林站在旁边挥手送过别,也钻进自己的车里。眼前的陆少林有点与众不同,将腰板挺得直直的,原地站着挥一挥手,就将钱副部长等人送走了,让马跃之心里有种舒坦的感觉。
送走陆少林,卢小材一溜小跑着回来,拦住仍在盘点各种杂物的马跃之和万乙,要他俩收拾一下,局里的会两点半开始,早点去,先到休息室喝喝茶。见他俩面带疑虑,卢小材又说,别看陆少林是副职,说起话来比正职管用。
万乙看着马跃之问:“我们去吗?”
马跃之说:“去,干吗不去!”
万乙说:“好吧,保护文物,人人有责!”
从工地到水务局车程半个小时,万乙手里拿着青铜鼎耳,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沙璐将婚房钥匙交给万乙后,连续几天,一到夜里,二人就如胶似漆。这会儿,万乙终于扛不住了,在车上睡得极香,连沙璐发来信息的手机嘟嘟声都没听见。
马跃之看着万乙手里的鼎耳,其形状很像万乙那微微发黑的眼窝。
马跃之下意识地想起自己新婚时节也曾如此过。当初周老先生曾经开玩笑,将眼窝发黑、上眼皮困得往下掉的眼睛称为帝王眼,反之,眼袋浮肿、眼珠大而无神的称为太监眼。柳琴后来说过多次,别的女人一年流产几次,照样能做母亲,自己一辈子只流一次产,就失去做母亲的资格。柳琴说话的意思,在马跃之听来更像是后悔,当初在夫妻之事上不该由着性子来。
卢小材招来的公务车进到水务局院内时,一只宠物狗蹿出来,司机猛踩了一脚刹车,跟着宠物狗后面的女人极为不满地冲着司机瞪了几眼。
万乙惊醒后,还没说上话,先一步下车的卢小材替他们打开车门,极其热情地引着马跃之和万乙,进到楼内的一间会客室,又亲自沏上茶。
马跃之拿起那只相当精致的茶杯呷了两下,随口说道:“这茶不错!”
卢小材马上说:“这茶和茶具都是陆副局长私人的,一年当中用不了几回,只有他认为的贵客才拿出来。”
说完这些,卢小材看了看马跃之的反应。
马跃之说:“茶虽不错,可就是价钱太贵了,这种级别的黄金芽,至少要六千元一斤。看来陆少林是个雅人啊!一般有钱人都爱玩紫砂壶,实际上,像这样的白瓷更难得。用白瓷沏茶,水质好不好,茶叶是不是上品,不用喝到嘴里,一眼就能看出来。更重要的是,白瓷还能倒过来鉴别喝茶之人。那些暴富的人谁心里没有几个鬼?怀着鬼胎的人,手指一碰白瓷就会暴露心迹。”
听马跃之这么说,万乙故做害怕状,将伸向茶杯的手缩了回去。
“可惜我没资格用这茶杯喝茶,不然,就请马先生当面鉴别一下。”
见卢小材认真地表示,马跃之大笑起来。
“几句玩笑话,当不得真。”
说着话,门外的走廊里传来阵阵脚步声。第一个人小声问,“今天学习什么,又是读文件吗?”第二个人回应说,“刚刚通知,请考古专家来讲考古!”第三个人接着说,“帮陆副局长开会,比较值得!”万乙看了看手表,差三分钟就是两点半。不待万乙开口,卢小材主动说,陆副局长先要发表半个小时的讲话,等陆副局长讲完话,再请马先生和万乙进行文物知识讲座。卢小材转身打开旁边的一扇门,请他俩进到里屋看看。
穿过那扇门,迎面摆着几只陈列柜,柜子里放着各式各样的旧物。
卢小材介绍说,这是局里的收藏室,各种藏品是陆副局长和水务局这两年积攒的,请马先生帮忙鉴别一下。
走在前面的马跃之刚好被跟在身后的卢小材挡住退路。落在最后的万乙悄悄地说,卢小材是干办公室工作的天才,只要马跃之还在前面,自己就只有跟上去的一条路可以走。万乙说这话时,卢小材正将两只鼓鼓囊囊的信封塞到万乙的双肩包里,还贴着万乙的耳朵说些请他俩放心,这是正儿八经的开支,来水务局开讲座的人都会给劳务费。
二人在后面拉拉扯扯。马跃之见柜子里也有一只青铜鼎耳,将左手往身后一伸,万乙明白这是索要刚刚在工地上发现的那只鼎耳。趁着万乙转念去双肩包里取鼎耳,卢小材顺势将信封塞进双肩包。马跃之伸着手,却没有接鼎耳,示意万乙放到陈列柜上,与先前的鼎耳比较一下。
“这些东西,是水务局的?还是陆少林的?”
“既是水务局的,也是陆副局长的。”
屋子里很安静,对万乙的问题,卢小材回答得含含糊糊。万乙盯着卢小材,要他再说一遍。
卢小材只好解释,这些东西里三分之二是各处工地收上来的,三分之一是陆少林凭个人爱好获得的。卢小材有点替自己开脱地说,这门有两把锁,表面上自己管着一把锁,另一把锁由陆少林管,实际上,陆少林有两把锁的钥匙,陆少林随时都可以进这屋子,自己只有一把钥匙,只能开一把锁。这一次,陆少林特地将另一把钥匙交出来,自己才能独自开这扇门。
马跃之什么也没说,便走向另一只陈列柜,那里面摆着一只尾部有些残缺的玉猪龙。
跟着身后的万乙将马跃之看过的鼎耳看上几眼,扭过头来发问。
万乙说:“这上面的标签是什么意思——发现者:听漏工曾听长?”
卢小材说:“博物馆里的展品不也是在一旁写着发现者谁谁谁吗?”
万乙说:“前三个字我懂,我不懂后面的六个字——听漏工曾听长!”
卢小材说:“听漏工是我们这里的一个技术工种,曾听长是这个技工的名字。”
“曾听长!曾厅长?”
万乙重复了两遍后不禁笑起来:“你们都是这么天天叫他曾厅长吗?”
卢小材说:“人家名字取得好,又叫得顺口,反正又不让他享受厅长待遇,冲着一个听漏工叫厅长,大家都挺开心的!”
万乙说:“好好好!等我有了儿子,就取名叫万岁——”
万乙正在自鸣得意,忽然被马跃之狠狠瞪了一眼。
万乙想不出自己错在哪里,心里还有点不高兴。
马跃之将几只陈列柜看了一圈,转身再次看着万乙。
万乙回过神来,明白马跃之这是要自己开口问话,就对卢小材说:“这柜子里几样好点的青铜器都是听漏工发现的啊?!”
见马跃之对自己的话表示满意,万乙继续问:“什么叫听漏工?听漏工具体干些什么事?”
“说起来,去年年底以前,水务局还没有听漏工的概念。今年春节过后,陆副局长来单位上班,在车上听一个电台节目介绍,上海市自来水公司有十几个听漏工,这些听漏工用独特的工作方式,为石库门里的居民用水提供保障。这些年,十三街坊等老城区一带供水管网总是漏水,多的时候,那里的人一天要打十几次市长热线,水务局上上下下一直很头疼。陆副局长一听到新闻,就安排我带队去上海考察,然后千方百计,将在那里当听漏工的曾听长作为特殊人才挖了回来。曾听长上班后的第一个月,老城区居民的投诉就少了百分之五十,第二个月少了百分之九十。”
卢小材本想歇口气,经不住万乙的催促,只好继续往下说。
“上海称为石库门,武汉叫作里弄街坊,集中在十三街坊一带,那些老房子,墙内竖着、地下横着的水管都在百年以上。前几个月,马先生叫我们送到博物馆的主水管,是埋在大街上的。从主水管分叉到里弄街坊的大大小小的水管,经过上百年的锈蚀,难免漏水。那些里弄街坊又窄又长,如今又都成了重点保护的历史建筑,里面住的全是人精一样的老武汉人。地上的管道漏水还好办,难办的是埋在地下的管道,不挖开地面就不清楚漏水点在哪里,一挖开地面,就等于断了大家的必经之路。万不得已,非要开挖,机器开不进去,完全靠人力,只挖半条里弄还算运气好,运气不好,从这一头挖到那一头,才找到漏水点。累死累活事小,被骂得狗血淋头也算是轻的,最难受的是自己与自己怄气,骂自己为什么要从这一头开始而不从那一头开始,如果从那一头开始,不就是一锹下去就能解决问题了吗——”
话刚说到这里,走廊上出现一种不同寻常的动静。
听上去似乎有一群人在走动,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卢小材紧走几步,刚到门口,便变得像是木头人,一动也不敢动。
万乙经历的事情少,忍不住小声问马跃之:“是不是要出什么事啊?”
马跃之不动声色地说:“还能有什么事——大水冲垮水务局,楚王搞臭楚学院!”
那群人肯定进了走廊另一头的会议室。
之前隐约传来陆少林副局长的讲话声突然中断了。
片刻后,另一种更加清朗的声音嗡嗡响了起来。
一般单位的会议室都是如此,在里面说话,声音偏小时,走廊上还能听得清楚。声音若是比较洪亮,传到走廊上反而只剩下嗡嗡的噪声。
终于,站在门口的卢小材回头说了一句话。
“纪委的人来了!”
话音刚落,走廊里又有动静了。
一串踉踉跄跄的行走声音格外刺耳。
脚步声越来越近,卢小材反背在身后的手抖动得越来越明显。
那群人从门前经过时,有人用一种于心不甘的声音说:“相信组织会还我的清白!我一直在研究春秋战国如何礼崩乐坏,我晓得做人做事的分寸,我明白水务局有人在捣鬼,如果我是那样的坏人,我死后就用竹筒墓倒埋倒葬,三千年见不到天日!”
听到“用竹筒墓倒埋倒葬,三千年见不到天日”这句话,马跃之微微一怔。
万乙也听到这句话了,但他更关注的是说这话的声音:“这不是陆少林吗?”万乙想与马跃之对一下眼色,看了几次也只看到马跃之的一只耳朵和半个鼻子。
走廊上的脚步声还没完全消失,一种全新的脚步声出现了。
卢小材仿佛清醒过来,转身坐在会客间的沙发上。
“他们要来贴封条了。”
听此一说,马跃之赶紧掏出手机,将陈列柜中凡是贴有“发现者:听漏工曾听长”标签的器物一一拍照下来。
马跃之正在分秒必争,两个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和一个穿着同样颜色西装的女人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男人正要说什么,跟在后面的女人抢先开口,冲着马跃之叫马先生。万乙觉得女人有话要说,女人果然和颜悦色地请马跃之将想拍的照片拍完。还特地告诉一起来的男人,马跃之是楚学院顶级的考古专家,等马跃之拍照完了,他们再开始工作。
时间不长,马跃之就拍照完毕。
女人这才让手下的人学着马跃之的模样,将屋子里的各种器物一一拍照。
别人都在忙,女人也没有闲着,发现有自己感兴趣的器物就会亲自动手,细细看过,然后精心摆好位置,让别人拍照。
一般情况下,女人兴趣很浓时也一声不吭。
只有一次例外,女人拿起一件青铜残片,放到眼前。
“了不得!”
女人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
声音极轻,像是不想让别人听见。
马跃之心里一震,如同在楚学院六楼“楚才晋用”内苦思冥想之际,一只湖鸥飞来窗台上的一声鸣叫;又像那种醍醐灌顶的通透感,由头顶穿过心脏直达涌泉。很多年没有听见女人这么说话,猛地又听见了,内心深处的颤抖,远远超过刚才听到“用竹筒墓倒埋倒葬,三千年见不到天日”时的反应。
那块青铜残片,马跃之也注意过,上面有一个很像现代人写的“豕”字去掉上面一横的残缺图形。当然,两周时期的“豕”字不是这样写的。两周时期的青铜残片上,这种残缺不全的图形时有发现,说成是某种符号的局部,或者某个文字的局部,都是有可能的。
面对青铜残片,女人一声“了不得”将马跃之记忆中的残片激活了,不得不用手抚摸一下额头,才使自己的心潮平静下来。
女人与同行的纪委同事,退回到会客室,将那扇门拉上锁好,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两张封条,左右交叉地贴在上面。
作为旁观者的马跃之,几个人一进到小会议室,他就认出来,领头的女人叫梅玉帛,那被人称为翦二巡的男人,前次地铁站工地漏水,跟随梅玉帛到楚学院了解相关情况时,还是处长。当时的翦处长只穿着普通的T恤衫,这一次换成了近乎制服的西装,满身肃穆,令人生畏。与翦二巡冷若冰霜的模样相反,贴完封条后,梅玉帛对着马跃之莞尔一笑,用十分悦耳的声音重新叫一声马先生,还问马先生记得自己吗。马跃之勉强将地铁站工地漏水那次见面的情形回忆了一下。梅玉帛听后,笑得更好看了,接着又说,算上这一次自己和马先生已经见过三次面了。去年五一节之前,纪委对一批查没玉器进行估价,请马先生到场担任专家。梅玉帛如同哀怨般轻叹一声,说马先生当时的架子好大啊!紧接着又替马跃之开脱,说那种场合就是让人端起架子的,不端起架子反而不对,只是没想到机缘巧合,又在执行公务时碰上了。马跃之记得这事,当时到楚学院请他的是与柳琴在同一家美容店做头发的女人,若不是这点奇妙的关系,他才不会参与这事。到了现场,马跃之也只提供真与伪的判断,在他看来,抛开了文化价值,只用金钱来衡量,这些从千年朽骨上取下来的东西,与一般砂石没有区别。梅玉帛说自己当时特别好奇,想弄清楚,被中南路上一家文物商店经理评估为一亿人民币的那块鸡血石,是不是真的值这个价。针对梅玉帛的询问,马跃之当时说,这些年公开报道的那些贪腐案,从没有提及谁受过这样的重贿,可见这定价的事,与本案无关的人,说了也是白说,不说才是没有白说。
“不说才是没有白说,马先生的话太深奥了!”回忆起最初的见面,梅玉帛俏丽一笑说,“不是还有讲座吗,大家都在会议室等着哩!”
“陆副局长——”卢小材一向说习惯了,话一出口,便马上收住,“之前安排的事,还能行吗?”
“怎么不行,陆副局长暂时还只是请去谈话。”梅玉帛依然笑着说,“就是大家平时说的‘喝茶’。”
梅玉帛还要封陆少林的办公室。临出门时,她对马跃之说,下次有查没的古董需要鉴定,再请马跃之到场指教。
梅玉帛怕马跃之忘了自己的名字。
“我的姓名很古典。”
“第一个字是梅。”
“第二个字是玉。”
“第三个字是帛。”
梅玉帛一字一顿地再次对马跃之说了自己的姓名。
马跃之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问梅玉帛,被他们带走的陆少林是哪儿的人。马跃之担心梅玉帛生出别的疑心,就将听到陆少林在走廊上大声说“用竹筒墓倒埋倒葬”,这种风俗只有随枣走廊一带的老人们才会说。梅玉帛笑着表示,这话她不方便说,但卢小材应当知道。一旁的卢小材连忙说,陆少林是安徽寿县人,但在京山县长大的。马跃之点点头说,这就对了,京山县位于随枣走廊最西边。
接下来的讲座效果出奇地好,满满一屋子全是水务局的人,从头到尾,既没有人上卫生间,也没有人玩手机。据卢小材后来说,除了被纪委带走的陆少林,水务局的领导班子全到齐了。讲座的事是陆少林策划要搞的,以往局长从不到场,其他副局长即便来了,也只是点个卯,讲座开始十分钟,就借故离开,不再返回。此时此刻,正副局长一齐露面,说不清楚是自证清白,还是被震慑到了,不得不变乖一些。马跃之俨然成了一句顶一万句的大人物,谁不到场,谁就会与自己的命运擦肩而过。
倒是马跃之老是走神,讲座的结束语从嘴里吐出来,就已经忘了倒数第二句话说的是什么。一段时间过后,马跃之再次遇上梅玉帛。二人互相添加了对方的联络方式,梅玉帛的微信昵称就叫“化干戈为玉帛”。她一边在手机上操作,一边赞美马跃之,从手机短信转到使用微信,完全跟上了年轻人的节奏。马跃之喜欢听她这么说话,差一点就对她说了实话,告诉她包括微信在内的流行生活方式,都是夫人柳琴逼出来的。梅玉帛还记得马跃之当时的讲座内容,她和同事用封条封好陆少林的办公室,特意来会议室听了十分钟,梅玉帛随手记下马跃之讲越王勾践剑时提到的一首古诗:家国兴亡自有时,时人何苦咎西施!西施若解亡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若不是听了马跃之的讲座,这辈子或许就没有机会了解,越王勾践与吴王夫差是一样货色,都败在骄奢淫逸上,闯王李自成更是越王勾践千年之后的轮回。马跃之这才相信,自己的确在讲座上说过梅玉帛记下来的这些话。
马跃之没有记住自己的讲座内容,是因为太想记住一张照片。
会议室后墙上挂着各个部门不同行当的责任人照片,马跃之看得很清楚,靠右手边“应急响应”一栏,最下角的一张照片下写着六个黑体字:听漏工曾听长。他像鉴识古丝绸那样一眼就认出来,照片上的听漏工曾听长,那眼神在相忘湖茶吧狠狠地盯过自己,在十四路公交车上再次狠狠盯过自己。
马跃之一边参加讲座,一边发微信问卢小材,曾听长来听讲座没有。
卢小材也用微信回复说,局里有不成文的规定,听漏工的工作性质特殊,凡是对听力有影响的活动,可以不参加。
因为陆少林被纪委带走,水务局有些人心惶惶。讲座结束后,马跃之和万乙直接去旁边的公交车站。按马跃之的习惯,二人选择一辆六十四路双层公交车。由于这趟车是经过长江大桥和长江二桥,在武昌和汉口来回转圈,不少人将其当作最便宜的观光车。加上临近下班时间,车上的人很多,马跃之想去上层,万乙趁着公交车行驶时的晃动,在前面替他开路。
六十四路双层公交驶过江汉一桥,往长江大桥全力加速之际,万乙好不容易挤到楼梯口。一辆白色宝马叉3猛地变道越过白实线插到公交车前面,驾驶公交车的女司机猝不及防,一脚急刹踩下去,高大的车身猛地摇晃了几下,险些撞上桥头的护栏。公交车女司机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武汉三镇男女老少都曾脱口而出的脏话。仿佛这一句不解恨,女司机又来上一个长句子:“你个老女人,以为开着叉3就能冒充鸡见鸡啄、狗见狗舔、熊见熊抱、马见马骑的货!”半个车厢的乘客哄笑起来。白色宝马叉3的驾驶人大概听到公交车上的笑声,放下车窗探出身子,想看个究竟。马跃之看了一眼,正是那个曾拿着家家的老年卡,搭乘十四路公交车,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家有宝马叉3,脸上长着横肉的老女人。公交车重新起步时,由愤怒到开心的女司机,脚上还带着踩急刹的惯性,将油门踩得太重。万乙抬腿踏上楼梯的那一瞬间,赶上公交车再次摇晃,他一只脚踏空,虽然人没有完全倒下,牙齿不知磕在什么硬物上,当场断了两颗,嘴唇也差一点磕穿了。
若是身上其他地方伤着了,还可以大喊大叫,万乙伤在嘴上,只能双手捂着嘴呜呜地哀叫。长江大桥上管得太严,就算是公交车司机,只要不是发生严重事故,能不停车时绝对不能停车。马跃之替万乙叫了几声停车,叫声远远没有达到惨绝人寰的标准。六十四路双层公交车驶过长江大桥,在黄鹤楼站停下来。万乙捂着嘴从后门下车,本想绕到前门再上车,与女司机理论。女司机似乎察觉他的意图,一松刹车,再一脚油门,开着车径直往阅马场站驶去。
一同下车的马跃之,拦住要打报警电话的万乙。
马跃之说:“要怪只能怪你自己。”
万乙捂着嘴呜呜地表示不同意。
马跃之说:“你这么快就不记得在水务局收藏室说的话?”
万乙仍旧捂着嘴,一边呜呜叫,一边摇着头。
马跃之继续问:“那个听漏工名叫曾听长,你说生了儿子叫什么来着?”
万乙停下来不再呜呜叫了,满脸的痛苦表情之上,又冒出一些惊讶。
马跃之叹了一声:“天底下姓万的人多着哩,谁敢取名叫万岁?你这叫犯上,而且不是一般的犯上,是犯了上上之上。”
马跃之这一说,万乙只好自认倒霉,抬手拦住一辆出租车,往中南医院看牙科。
马跃之独自一人回家时,满脑子只剩下听漏工。
毫无疑问,曾听长是武汉三镇独一无二的听漏工。
同样道理,曾听长也是除上海以外,其他地方有史以来独一无二的听漏工。
曾听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愁绝。
郁痛。
积愤。
暗恨。
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为何要用令人难以释怀的目光盯着自己呢?在找到答案之前,马跃之对自己内心关于白露节气的预感是满意的。那么多白露节气全部白白度过,马跃之仍然相信,只此一回,别无他店。
果然还是白露节气,让苦苦探索多年的秘密偶尔露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