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博物馆出来,马跃之没有直接回楚学院,而是向右转身上了黄鹂路,信步往东湖方向走。马跃之原本打算顺着东湖公园大门前用花木盆景摆成的转盘转一圈,便沿路返回,不料刚到东湖公园大门,天上忽然下起小雨,不得不与一群人挤在相忘湖茶吧门前避雨。
茶吧之前的店名叫相忘江湖,柳琴和曾小安头一回来喝茶,二人闲聊说,喝茶就是喝茶,还江什么湖,哪来那么多的江湖,搞不好就像前面的店,开张不到一年就得关门。她俩说的也是实际情况,之前这个位置接连开过几家围绕餐饮打转的小店,从没有撑过一年的。不过她俩都喜欢相忘二字,现在的人心里搁的东西太多,到了东湖边,还恋着人仰马翻的江湖,自己都能将自己累死。她俩只顾说话,没想到被女老板听见了。换了别人,听到好建议,马上出面表示千恩万谢。这家的女老板不一样,柳琴和曾小安结过账,要出门时,才让服务员递上一张纸条,请她俩下周这个时间务必再来。熬不住内心的好奇,她俩真的准时又去了,只见门前的店名已换成“相忘湖”。女老板亲自出面,请她俩坐在前次的位置,还说,往后只要她俩来,这个位置便非她俩莫属。女老板真的在茶几上放了一个小摆件,上面写了几句向宾客致歉的话,意思但凡她俩来了,请务必让座,并附上让座的优惠内容。
这些年,马跃之断断续续来过相忘湖茶吧十几次,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这十几次中,有一次是郑雄奉命召集楚学院和博物馆相关人员来这里茶叙,其余的都是柳琴安排的。柳琴和曾小安喜欢这地方,每个星期来一次不可能,每个月来一次是必需的。柳琴每次打电话预约,只说和朋友几点钟到,临湖拐角位置一定会留给她。
半敞开的露台上坐着几对青年男女,临湖的拐角位置,坐着一个男人。近处的那对情侣,看中了那个位置,小声商量要服务员帮他俩调换一下,那么好的风景台位,一个人占着太浪费了。服务员替他俩传过话后,又将那人的话带回来。
那人将自己的话写在茶吧提供的便笺上:我心里装着一个人!
想要换位置的女人念出这句话。马跃之听后,忍不住看了那人一眼,一不小心,正好遇上那人看过来的目光。
马跃之觉得自己不应当听别人说话,连忙向那道在湖水中漂泊的翠绿堤岸看去。
过了一会儿,马跃之从远处收回目光,一不小心再次遇上那道目光。
这一次是对方主动找过来的,马跃之想躲也躲不开。
那人主动看过来的目光,没有敌意,没有嫉恨,没有鄙视,可以说,所有令人不快的神色都没有包含,马跃之心里偏偏生出明显不适。
就像不久前在大楚青铜馆,马跃之并不想听郑雄一行人言语嬉笑,处在那种场面又没办法不听。眼下也是如此,自己之所以面向露台,并不是窥探喜欢泡吧的年轻人的私密生活,只是想看看远处的湖面上,有没有湖鸥飞过来,悬停在露台拐角那个位置上。那一次,曾本之坐在那个位置上,就曾遇到过如此模样的湖鸥。
马跃之转身面向马路,让自己只专注于这场小雨。
小雨总共下了二十分钟。
小雨下到第十分钟时,有人撑着一顶印有曾侯乙尊盘图案的雨伞走进东湖公园大门。
去年,青铜重器学会在武汉开年会,正逢梅雨季节,一向不问俗务的曾本之,难得开一次口,让会务组向博物馆文创产品部订制一百把这种样式的伞。曾本之说,去年与马跃之一起坐火车去成都开年会时,人家发了一把伞,上面印着三星堆太阳神鸟,既有纪念意义,又是流动的广告宣传牌。青铜重器学会在成都开年会,是三星堆遗址被国务院公布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第三年,也就是一九九〇年。马跃之只当曾本之记错时间了,就与曾本之说笑,若以去年论,成都年会已经是二十几个去年了。曾本之怔了怔,拍拍脑袋,说自己是不是患上阿尔茨海默病了。马跃之赶紧说,自己有毛病,坐不了飞机,曾先生陪自己坐火车的事是真的,伞的事也是真的。
依照曾本之的提议制作的一百把武汉年会纪念伞,只发给参会人员,一把也没有外流。正在躲雨的马跃之以伞寻人,加上被雨伞挡住上半身的那人有点罗圈腿,以为就是住在附近喜欢到东湖里面走一走的曾本之。马跃之好久没见到曾本之了,心里念头一起,便情不自禁地走进雨幕,悄悄跟在后面。
那把伞一直在马跃之眼前,小雨不再下了,也没收起来,晃晃悠悠地沿着东湖岸线,来到老鼠尾。马跃之站在先月亭这边,无法确定自己要不要主动上前,与停在老鼠尾尽头的撑伞人打招呼。正在犹豫,一阵湖风吹来,那伞猛地一歪,露出一只硕大的光头,曾本之却是皓首白发。
马跃之独自苦笑了一下,索性进到先月亭小坐。
有一阵子,马跃之想起地铁站工地有漏水迹象的那天下午,郝文章在电话里说,曾先生在家人面前老爱将马跃之称为小马,再与去年青铜重器学会武汉年会上,曾先生将二十年前的成都年会说成是去年召开的情形联系到一起,便不由自主地往阿尔茨海默病方向想象。郝文章还说,曾本之在不该睡觉的时候睡着了。如此这般还不算什么,更加不堪的是他还有事没事提醒马跃之请假去和柳琴谈恋爱。这样的时空错乱,绝对是生命旅途上极为可怕的苗头。
小雨彻底停歇下来,整个城市又是阳光灿烂。
隔着半湖水,太阳将湖那边茂密的树林染得像落霞一样灿烂。东湖上仅有的一艘豪华游轮则被灿烂的落霞篡改成某座殿宇的一部分,烘托着树林深处那所曾经摆设过九鼎七簋的房子。
四点半在大楚青铜馆,郑雄对“班长”他们讲的两位王子与九鼎七簋的故事,只有九鼎七簋与暂时摆放九鼎七簋的房子是真的。当然,故事的结果也是真的,作为过程的两位王子却是子虚乌有。这倒不是说两周时期的规制还在起作用,王子不可以享受国王的待遇,而是世界各地的老国王们,不希望年轻气盛的王子,受到蛊惑力极强的大字报运动的影响,也跟着起来造反。宁肯由老国王亲自动步跑一跑东方外交,也不让王子们单飞来此,学习如何推翻“旧世界”。
那时,只有博物馆,没有楚学院。博物馆没有般配的馆舍,秋家垄出土的九鼎七簋,只在报纸和电台的新闻中公开谈了一天,便偃旗息鼓,放进不见天日的库房里。这一点也是真的,不是现编现讲的故事。从考古的角度去看,所有传说都是有来由的,不是无缘无故的凭空捏造,只是由于某些不能以真相示人的原因,人们才会摇动三寸不烂之舌,将事情的本来面目进行乔装打扮,如此就有了可供言说的传奇。楚学院的人不相信九鼎七簋与两位王子的传奇,倒不是故事本身经不起考古一样的考究,而是因为像禁忌一样不可言说的秘密展出,正是得益于那一次九鼎七簋的秘密展出,楚学院才得以成立。
郑雄在一帮同学面前所指要见九鼎七簋的其实另有其人。
秘密展出多年以后,郑雄入职楚学院,在见面会上,他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从小就对青铜重器感兴趣,小时候学写字,首先写毛主席,第二写华主席,第三写鼎簋,自己的名字很晚才开始学写。郑雄即将成为曾本之的女婿、曾小安的丈夫、郝文章的情敌之际,曾本之特意请马跃之去郑雄老家一带进行田野考古调查。曾本之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马跃之心里像高中学生听小学老师讲乘法口诀一样明白。田野考古调查结束后,马跃之也像无意中提起来,说郑雄老家确实有点特别,村口的一块大青石上,刻着光绪年间一位秀才写的两个斗大的字,一个是鼎,一个是簋。马跃之还防着后人造假,特地找出民国年间的县志对照,上面也有明确的记载。由此可见,郑雄当初说的话,应当有七八分可信度。东湖这所房舍里发生的事,即便在信息高度发达的今天,有所了解的人仍然极少。就算早早受到鼎簋的熏陶,一点家学也没有的郑雄,小小年纪断断不可能知道九鼎七簋的古今真相,除非他是百年一遇的考古天才。
九鼎七簋出土第十年的春天,博物馆突然接到一项举办内部青铜重器展览的紧急任务,别的器物都不要,只要九鼎七簋。传达紧急任务的人还硬性规定,负责此项任务的博物馆,知情人数不得超过九人,也不能少于九人。博物馆之外,不做具体事情的水果湖大院里的知情人数也是不多不少刚好九位。在博物馆的九人名单上排在最后一位的马跃之,与当时就已经排在第二位的曾本之,当然懂得九九之数的文化含义。在研究方案的内部会议上,见大家久无良策,作为周老先生新近挑选的助手,年方十六,只有当记录员资格的马跃之,便写了一个纸条递给曾本之。曾本之看了一眼,又递给当时牵头管这事在专业能力上排第一位的周老先生。周老先生当场拍板,就这么报方案,在东湖宾馆里面安排一个展厅。方案报到水果湖大院的九个人那里,九人中的牵头人在报告书上画了一个圈,并写上:就近设展。
这四个用红笔写的字,其意义不是“就”博物馆之“近”,而是“就”观看九鼎七簋的那位下榻的房舍之“近”,九鼎七簋这才破天荒在博物馆之外的一所房子里摆放三天。
当年文物管理不太规范,若晚三年五载,天王老子也不可能如此行事。当年之事尽管做得有些出格,见过其情其景的周老先生在私下说过,想要体现九鼎气象,必须这样做,不过想这么做的人,必须先掂量一下自身的分量够不够,自己的功德配不配。后来在博物馆正式展出,多少人在九鼎面前故作姿态,比如郑雄领来的几个人,将王者风范、凤者风范叫得越响亮,越显得与这些青铜重器的不匹配。当年的九人小组,从曾本之到马跃之的八个人,只有干活的份,相关九鼎七簋的一切布置到位后,就奉命待在邻近的一所房子里,只能隔着窗户看见车辆的进进出出,连人影都没机会扫上一眼。进到那所房子里近身相伴的机会,全由周老先生代表了。周老先生也有遗憾,在这事还有很多新鲜劲时,周老先生经常说,可惜只有七只簋,如果是八只簋,就完美无缺了。
事情过去,依然是博物馆的这九个人去撤展。
这也是有要求的,九个人布展,九个人撤展。
“这件事可能不该这么做,搞不好会有副作用!”
大家正在忙碌时,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一句。
一开始,大家还以为是指撤展方法,人人只顾琢磨自己的动作与姿态。稍后才明白这话的真实意思,再想确认这话是谁说的,问到谁时,谁就矢口否认。那时,论学问与资历,周老先生毫无争议地排在第一位。一般人心里都有数,只有这位周老先生才能说出这样的话。也是这个原因,在场的八个人相互问了一遍,谁也不去问周老先生。还有一件事,由周老先生代表九人小组侍奉的是不是大家私下猜测的那个人,同样是谁也没有向周老先生问一问。这一点,倒是有严格的规定,比如,不让看的不要看,不能问的不要问,不许说的不要说等。周老先生确实做到了守口如瓶,必须说时,只说九鼎七簋的进进出出,观看九鼎七簋的人的时隐时现,从不说一个字。
“考古这行,只能改变历史,无法改变未来!”
“无法改变未来,只能改变历史的只有考古。”
后面的一句话,没有一点疑问,也是周老先生说的。
曾老生说了一遍紧接着改变顺序又说了第二遍。
话可以这么说,现实中的改变也有目共睹。此前周老先生多次提出成立学术性更强的楚学院,一直没有人回应。九鼎七簋临时展出后不久,突然有人发话,同意周老先生的建议。此后的速度如同发射卫星,才过半年,楚学院的招牌就堂而皇之地挂了出来。
二人终于回过神来,回想当初周老先生没有说完的那些话。
“九鼎七簋比九鼎八簋少的这一只簋,一定要研究透,如果弄不清楚,不如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堆在库房里,否则,就有可能——”
从库房里出来,二人叫上郝嘉,一同去见周老先生,希望周老先生亲口证实,那次“就近布展”就是之前猜测的那个人。
周老先生终于松了口,答应待到临终之时一定会告诉他们。
几年后,在湫坝的一处原野上,周老先生主动提起这件事,一边说先前的承诺继续有效,一边又说就怕自己死得太突然,来不及告诉他们。
周老先生严肃而庄重地吩咐三人,千万不要因为从擂鼓墩大墓中挖出一套完整的九鼎八簋,就忽视了秋家垄九鼎七簋的重要性。完整的九鼎八簋虽然成了两周时期的文化符号,不完整的九鼎七簋才是两周时期政治文化的集大成者。这时候,周老先生带着郝嘉、曾本之和马跃之,刚刚完成包含秋家垄在内的湫坝一带的田野考古调查。在湫坝及秋家垄,周老先生就要求他们用也许不存在的八号簋去研究八号簋,换句话说,也可以用作为器物的八号簋并不存在的立场,来研究九鼎七簋。
周老先生后面的这些话太重要了,马跃之他们没有将前面的戏言当回事。
接下来更加吊诡的事情发生时,让他们惊掉了下巴。
一语成谶——这个词,有些人喜欢用作口头禅,放屁打嗝,都要联想一下。反而是马跃之和曾本之这些天天与历史遗骸、命运碎片打交道的人,早已从个人词典中删掉这个词。通常情况下,一语成谶用来表示的某种戏谑的不吉利的东西,是预言,更是凶兆。在一语成谶的现象背后,还有被当事人忽略的某种反噬作用。
一九八〇年年底,那场举世瞩目的法律公审后不久,老伴吩咐周老先生早起去菜场买一斤鸡蛋。周老先生挑的鸡蛋都是比较大的,九个就有一斤。一般鸡蛋十个一斤,周老先生担心被人玩了巧,还专门去复秤处复过秤。付了钱,周老先生拎着九个鸡蛋往回走。从中华路开来两辆十四路公交车,前车被后车超过,被超过的前车猛冲猛打想反超回归自己的位置,由后车变为前车的那辆车不知为何较上劲,前面用车头别,后面用车尾甩,一不小心,将正在马路边上行走的周老先生撞倒在地。
周老先生手里的九个鸡蛋,一个也没摔坏,还是九个圆溜溜的鸡蛋,人却一动不动地死了。
老伴赶到现场来,抱着周老先生的头哭诉。
“我说了一百遍,叫你不要逞能乱说话,那些话,说得越准越不是你的本事,那是有东西在借你的口舌,用你的喉咙,利用完了,就要灭你的口呀!”
老伴说话的意思,正是一语成谶的反噬作用。
人间俗语,句句都是前人用性命从魔鬼那里换来的大实话。一般人说的话,如果太灵验,会给自己招来灾祸。正如周老先生之于九鼎七簋,一语成谶之于周老先生。这种活生生的验证再验证的关系,一环接一环,环环是因,环环是果。
在外面秘展三天的九鼎七簋,回到博物馆库房不久,随州擂鼓墩的九鼎八簋就出土了。
从这时起,就有人在不祥之物与九鼎七簋之间画等号。
在楚学院,以曾本之为代表的一些人坚持认为,不可以这么假设下去,否则,就会陷入历史唯心主义,什么妖魔鬼怪都会跑出来兴风作乱。就此,曾本之说:“再将擂鼓墩九鼎八簋在人家客厅里摆放三天,甚至三十天、三百天,历史的车轮可以倒转回去吗?”话可以正说,却禁不住人们用歪心思乱想,否则,想看九鼎七簋到博物馆库房里看看就行,为什么非要劳师动众,搬到别处,纵然无法还原历史,也要摆出历史感来?
这些年来,楚学院内,不断有人借周老先生的话,提议开展九鼎七簋课题研究,最后都不了了之。研究九鼎七簋,势必要将重点放在世间全无的八号簋上,到头来,要么会弄出半部盗墓小说,要么弄成历史虚无,这些都是楚学院上上下下不愿意看到的。
马跃之在先月亭坐下不到三分钟,一个拉二胡的男人也在亭子里坐了下来。在先月亭上,假如二胡拉得好,湖鸥都会飞过来倾听。不知为何,二胡琴声一起,东湖之上就冒出一股杀气腾腾的动静,惹得周边随风摇曳的花草树木跟着冒出一股戾气。
“不就是拉一拉二胡吗,干什么来着,值得如此吗?”
马跃之暗暗地说,他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起身离开,换到临水的一处木椅上重新坐下。
隔了几阵风,几层浪,二胡的声音勉强听得下去。
一群湖鸥在对岸的豪华邮轮上盘旋。
独对东湖,马跃之需要首先理清的思绪便是这些湖鸥。
下午从楚学院出来,到博物馆的短短路途上,马跃之碰上停在路边的十几辆大客车。一般情况下,只要停在那一带的大型客车超过五台,博物馆外面就会闹得鸡犬不宁。幸好任何烈度的吵闹都不会带进博物馆展厅,这一点与美术馆等其他类别的场馆迥然不同。说起来图书馆最安静,这种安静并不是人人天生就懂,而是坚持不懈教化得来的效果。博物馆从来没有在这方面的着力,甚至用不着在显眼位置摆上禁止喧哗的标志,人都认为博物馆的安宁是出土文物特有的阴气使然。这话不无道理,在没有博物馆的乡下,哪一处墓地不是阴森森的,祭奠的鲜花越多,越显得死气沉沉。特殊教育学校的学生虽然很多,也会打打闹闹,动作很夸张,却像一群影子那样闹不出动静来。以马跃之的身体,站在那些正在发育的孩子当中,好比鹤立鸡群。
湖鸥飞来,找上这样的制高点落脚,是自然选择,还有刻意为之?
东湖一带湖鸥很多,一年四季都有,有人说湖鸥是候鸟,有人说湖鸥是留鸟。说候鸟的理由是,秋季东湖这里的湖鸥是从北方飞来的,原先在东湖的湖鸥则飞去更南的南方。反之一样,春季东湖这里的湖鸥是从南方飞回来的,原先在东湖的湖鸥则飞回更北的北方。说是留鸟的理由很简单,如果是候鸟,鸟的数量难免会多一阵,少一阵。东湖的湖鸥,月月如此,天天如此,一年四季数量都是一样的,换作候鸟,肯定会有空档期,除非湖鸥是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或者是一群由电脑控制的电子鸟,才能在辽阔的东湖之上实现无缝交接。
有一阵,楚学院和博物馆都想设计一款雕塑,安放在自家的院子里。这个设想引起一位老领导的兴趣。退休生活的第一天,也是被人称为老领导的第一天,老领导就让郑雄将楚学院和博物馆的人拢到一起,到东湖边的相忘湖茶吧就雕塑问题进行叙谈。老领导也是用心良苦,有意选择让人觉得轻松活泼的地方,为的是营造一种礼贤下士的气氛。两家单位的人坐到一起,还以为好事将至。想不到老领导早就替他们想好方案了——复制一只曾侯乙编钟的钟,挂在院子中间。在场各位,不用说学问高深,差一点的也够格称为达古通今。闻听此言,大家久不出声。幸亏有个曾本之,老领导一直在看他,还是女婿的郑雄也在看他。这也是所谓人中泰斗的用处之一:每到关键时候,为使他人安之若素,出头露脸与自命不凡的某人斗智、斗勇、斗法和斗嘴。不需要谁来点将,大家都知道,这个态只有曾本之来表。
“我记得归元寺院子里也有一口大钟!”
曾本之坐的正是女主人平时为柳琴和曾小安预留的那个位置,栏杆下面就是东湖碧波。正值武汉一年当中最宜人的秋天,满街都是女子的长裙,顺风一吹,脚下的街道都能飘起来。东湖这里,水飘上了天,天飘落入水,常说的水天一色,也不过如此。曾本之说着一句能顶一万句的话时,一只湖鸥在栏杆外飘飘如飞。湖鸥在所有人的眼前悬停一会,收起翅膀,轻轻落在栏杆上。曾本之的话比那只轻轻落在栏杆上的湖鸥更轻。白色的湖鸥在栏杆上小憩一阵,随后一展双翅,滑落到栏杆下面,过了片刻,又随风现身,修长的翅膀一动也不动,凭空飘荡在栏杆上方,望着曾本之的背影,久久不肯离去。
露台上的人都看见了。
湖鸥在声声呢喃,长长的脖子已伸进露台。
曾本之端坐着动也不动,不肯扭头看一眼。
实际时间肯定比较短,在场的人觉得很长。
湖鸥终于飞走后,露台上的人一齐啊了一声。
此情此景,让马跃之突然想到,九鼎七簋在对岸那所房子里摆放时,成群结队的湖鸥像仙鹤一样绕着房子盘旋,终日不散。不同时空的两种情境搅在一起,让马跃之心里涌出一句话。
“归元寺也是国保单位!”
楚学界的行话,将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简称为国保单位。有一次,某位官员听说博物馆是国保单位,便很认真地问,与国安局有没有关系?当时还健在的周老先生煞有介事地想了想,又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曾本之和马跃之,才用一种异乎寻常的语气回应说:
“当然有——就像湖鸥与湖藕的关系。”
那时,楚学院还没有流行用“鼻屎”骂人。这种以鄙视为内涵的骂人方法,是周老先生去世十年后才出现并迅速流行开来的。楚学界和青铜重器学界偶尔有人提及这事,免不了还用“鼻屎”追骂一番。
周老先生因车祸去世,曾本之的重要性随之就显露出来。曾本之这句“我记得归元寺院子里也有一口大钟”,流传范围和引用频率,不亚于周老先生信口说的那句“湖鸥与湖藕的关系”。很多时候,出于反讽的需要,当一个人反唇相讥地说“我记得归元寺院子里也有一口大钟”,马上就会有人跟着补刀说,很显然这就是“湖鸥与湖藕的关系”。反过来,引用周老先生的话在前,再用曾本之的话进行补刀在后,也是楚学院的流行语系。说起来,这些都是小事,细细思量,这种语录现象,无论是在学界还是在民间,都是个人影响力的间接标志。在楚学界和青铜重器学界,曾本之的影响力如日中天,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或明或暗都在说,给曾本之评个院士,成为名副其实的泰斗,就可以永不退休了。
马跃之补的这句“归元寺也是国保单位”,原本意在消解别人的执念,不要太在意曾本之话里的反讽,丝毫没有与曾本之暗中较劲的意思。
现场效果正好相反。俗话说:看破不说破,说破没法过!曾本之说话是绵里藏针,讥讽对方外行。马跃之没开口时,大家还可以装聋作哑。马跃之一开口,在场的人心态就变了。年纪大的人还懂得掩饰,那些没来得及用千年古物上的包浆圆润自己的年轻人,忍不住露出一脸的嫌弃。带着一肚子热情前来茶叙的老领导轻轻咳了两声,露台上立即出现一位年轻男子。这位谁也不曾注意的秘书模样的男子走过去耳语几句,转身再与郑雄耳语几句,两家单位的楚鼎青铜雕塑的梦想,在主持人郑雄宣布茶叙结束那一刻,追随湖鸥翩翩去远。
马跃之双眼的辨识能力很强,在一定范围内甚至超过电脑扫描。这种超强能力主要表现在速度上。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乱的古丝绸图案,用电脑识别,要经过好几道程序,前前后后摆布好,至少要三天才能出结果。用马跃之超强的眼力看上三分钟,最多半小时,马跃之就会下结论,指出其中的相同与差异,还能指出这部分与那部分、这这部分和那那部分的相互关系。最令人生畏的还是这种第一时间判断的准确性,传说达到了百分之百。对此,楚学院的人不置可否,毕竟马跃之还是出过一次差错,尽管是相关人员弄错了样品,有原因的错也是错。至于出土的玉器,特别是玉琮,从石器时代的良渚文化到铁器时代的汉唐盛世,只要是像模像样的遗址就一定少不了,数量庞大,形状都差不多,时间上纵贯几千年,地域上遍布几千里,马跃之即便不在遗址现场,只要见到实物,就能一针见血地将其说死,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事实也证明,的确没有留点余地的必要,马跃之说什么样,最终鉴定结果就是什么样子。
曾本之说的那句话与马跃之说的那句话,其中差别在哪里?
曾本之在表达意志,马跃之在描绘真相。两句话的差别,便是两个人的差别。
凭借安静的东湖,度过这一年一度既习惯又不太习惯的日子,马跃之随之而来想要弄清楚的问题就是曾本之为何突然退休。
出现在小广场上的湖鸥,让马跃之真正多想了,当然,也许是想多了。多想了与想多了,对别人是两回事,在马跃之看来是一回事。曾本之如果不退休,那就万事皆休。问题在于曾本之事前一点风声不露,突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摊开底牌。于公,是有意不给楚学院留退路;于私,是有意不给自己留后路。只剩下何时将楚学院的工资,改为人社局的养老金,时间上还有一些弹性。
楚学院一楼大厅,分为前后两部分,中间砌着一道三级台阶,每级台阶各高十二厘米。这种别出心裁的设计,也是那时还是副省长的老领导提出来的,意思是学术追求要不断升级。后来实际演变成对周老先生、曾本之和马跃之三位的象征。在年龄上,周老先生比曾本之大十二岁,曾本之比马跃之大十二岁,如此巧合,没有故事也生出故事来。
周老先生至死也没有办退休手续,大家都以为曾本之要如法炮制。去年的今日,离曾本之石破天惊地宣布自己决意退休还有整整一个月,两个人在一起谈论这一年可能入选“国内考古十大发现”的青铜器物。当着曾本之的面,马跃之再次将国家博物馆的作册般青铜鼋称之为“作册般鼋”。一年之后的白露节气,马跃之在大楚青铜馆听到郑雄口称“作册般鼋”,内心不无惊讶。这种说法,既往是他发明的,他自己也是唯一使用者。为此,曾本之只要亲耳听见,必定会当面数落马跃之。说是数落,那话也不算过分。时间一长,彼此间就形成了规律,马跃之一说“作册般鼋”,曾本之就会说马跃之心事太重。
有一次,马跃之又说起“作册般鼋”。
“你这个人心事太重!”
“像是蒙着一层铜锈!”
曾本之说过前面的话,又加上后面这一句。
因为内心的一个小小诺言,在楚学院工作几十年的马跃之,作为楚学界和青铜重器学界人人皆知的资深人士,在自己的口头语言与书面文字中从不使用青铜二字,这也太不可理喻了。
在多数时候,曾本之对此表示理解,甚至还在一些场合上替他圆场,说毛主席指挥千军万马打了那么多胜仗,自己从没有摸过枪。私下里,曾本之偶尔也有微词,比如说“你这个人心事太重”,是褒是贬,只有他俩心知肚明。至于“蒙着一层铜锈”,这句话中的铜锈显然是指青铜的铜锈,这一点谁都明白。将两句话连起来,只怕曾本之也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很多时候,青铜铜锈是鉴定真伪器物时,肉眼能见的特征中最方便快捷的。在特定时刻里,人所说的话,完全出于某种直觉,其中意义,需要日后出现的客观事实才能正确解读。马跃之作为倾听者,肯定明白曾本之最想说的意思。之所以没有点破,是因为马跃之认为自己不可能如此,若是点破了,反而会弄成此地无银三百两,无的变成有的。
曾本之宣布退休决定之前,以马跃之的机敏,若说没有一点察觉也不符合事实。可惜所谓察觉都是事后推断,是马跃之根据回忆参悟出来的。
马跃之冥顽不化地坚持说“两周重器”和“作册般鼋”等,曾本之照例以牙还牙回说马跃之心事太重。所有这些如同照着固定的剧本出演,然而,马跃之偏偏忽略后面“像是蒙着一层青铜铜锈”这句的意味。
马跃之后来也想到了,自己没有注意到这句话,是因为太注意另外一些话了。话说回来,就算自己注意到,并且完全察觉到曾本之的意图,也于事无补。
马跃之手里有一本残缺不全的《楚湫时地记》,是曾本之带队对秋家垄两周贵族墓地进行抢救性发掘期间,自己在徐东路上的古玩市场偶尔淘到的。那书实在太破烂了,想要修补到可以阅读,得花费很大的精力。加上之前还有一本关于甲骨文的旧书修补到一半了,必须一口气干完。虽然暂时还顾不上这本《楚湫时地记》,马跃之还是将第一页勉强整理出来,发现上面有“湫坝”二字。刚好曾本之有事临时从秋家垄回楚学院,马跃之赶紧来“楚弓楚得”,原本是想说说《楚湫时地记》。二人刚刚见面,曾本之说的一句话,让马跃之打消了这个念头。
“曾小安要我多背书,说是可以预防老年痴呆!”
说着,曾本之就摇头晃脑地背诵一段古文。
古来烈丈夫、奇男子,往往流连歌楼妓馆中,而矩步规行者,反以庸庸败检。其故何哉?盖有至情,而后有至性;情既不至,则其性已亡。
背完之后,曾本之罕见地露出一丝孩子般的羞涩,问马跃之自己有没有背错课文。
不等马跃之评判对错,曾本之又说话了。
“一个好男人能做到至情至性才是真好。”
曾本之自己就是用至情至性来做人做事。
几天后,白露节气如期而至。曾本之在楚学院大门外高高的台阶上碰见马跃之,他漫不经心地说,有个多年不见的学生在香港拍卖会上拍了两张乾隆年间的丈二宣纸,要他下午四点三十分去翠柳街上的省文联,给那老宣纸开笔。曾本之一边邀请马跃之同去,一边又自我否定。
“白露节的露水,马跃之的心事,一个比一个重,一天比一天重,有事也放不下,没事也放不下,左脚想去,右脚却抬不起来,右脚想去,左脚抬不起来,不敢跳出自己给自己画的圈圈。白露时节的露水和春分时节的露水,有多大不同呢,事情的轻重,关键在于心结的轻重。”
“这么厚的一层青铜铜锈!”这话接连重复到第三遍时,曾本之的语气为之一变,并加上一句,“还有这么多的青铜范沙啊!”
一个月后,曾本之完成秋家垄两周贵族墓地抢救性发掘任务回到武汉,就将退休声明张贴在楚学院一楼大厅正壁上。
在退休声明旁边,竖着一幅精心设计的易拉宝,上面书写与描绘的是近期秋家垄两周贵族墓地抢救性发掘的几项重要成果,文辞之中,暗含一些被盗墓贼抢得先手的惭愧。
在退休声明中,曾本之至情至性地说,自己不再陪伴楚学院一众男女楚楚动人了。
楚学院的人都明白,此处所讲的楚楚动人,不是什么好话,更接近于自我揶揄。办公室的鲁丰,能力有限,又急于上进,冒冒失失地谴责省内的某家报纸,不应当在报道秋家垄大墓发现始末的长篇报道中,对几位协助楚学院有关专家发现这座在楚学研究上具有划时代意义大墓的盗墓贼表示“感谢”,哪怕将反讽的感谢加了双引号,仍然极不合适。鲁丰越是说得激烈,一些人越是觉得,盗墓贼先于楚学院的专家发现秋家垄大墓,盗了第一次没被发现,觉得意犹未尽,想着梅开二度,又来盗第二次才被发现,如此胆大妄为,对曾本之造成了不可承受的打击,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主动退休。
曾本之的退休声明引发的动静,在楚学院是震动,在曾本之家里是地震。
柳琴从曾小安那里得知,曾本之的妻子安静火气最大。安静怒不可遏地指责曾本之不应该这么做,个人的事,除了贴讣告,其他一切都不可以这么做。而这么做的后果,弄不好会毁掉自己的清誉,被大家当成骨子里还是大字报运动那一套。安静要去楚学院替曾本之撕下那张纸。曾小安和郝文章,在家门口拦住他们。曾小安也反对曾本之张贴退休声明,理由同样是憎恶与九鼎七簋出土同时出现的那场大字报满天飞的运动。曾小安和郝文章反对曾本之贴,也反对安静撕。曾本之觉得很冤枉,平心而论,自己这么做,完全是听从内心,自然而然的行为,为了好好工作,当年自己不是也写了决心书贴在那里吗?曾本之家中地震,可以同真地震媲美。曾本之家里,安静大吼大叫,曾小安不依不饶,郝文章加油添醋,如同拖泥带水、欲罢还休的余震,强一阵,弱一阵,高一阵,低一阵,整整闹了一天一夜。
忽然间,不知是谁打电话到曾家。
柳琴说,安静接听了一会儿,放下电话,怔怔地看着家里的人。刹那间,仿佛地震波过去了,该倒塌的物体全倒塌了,余下来的是那种极端的寂静。安静再开口时判若两人,不仅不再计较曾本之公开张贴的退休声明,还体贴温柔地夸奖曾本之,深明大义,高风亮节,知所进退,主动让贤,见好就收。
曾小安没有告诉柳琴是谁给安静打的电话。因为安静没有告知曾小安打电话的人是谁,也没有说那通电话的内容。柳琴将这一切告诉马跃之,她认为曾家人看似每逢大事有静气,然而,真的到了伤心处,人都无法免俗的本来面目就暴露出来了。曾本之不退休,社会上都将他当作不是院士的院士,一旦退休,就成了比普通人士还要普通的人士。
柳琴的说法,令马跃之颇为不满。
于是,马跃之就说那个电话是他打的。
柳琴不能不相信,她问马跃之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
马跃之表示,其实什么也没说,人家公开表示退休意愿,自己必须问候一下,免得被当成人还没走茶就凉了。见接电话的人是安静,他就说笑,要安静多多留意退休老人的生活,否则过不了几天,就会患老年痴呆。马跃之似乎有意不用标准的阿尔茨海默病,而使用更加形象的老年痴呆的说法。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电话那边安静或许将他的话当了真,情绪才急转直下,说了一大堆好听话。
柳琴带回来的话,马跃之也没有放在心上。他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曾本之为何如此行事?以他俩多年来的良好关系,事先打个招呼,是必需的,除非曾本之另有想法。马跃之太想听到曾本之对这事的具体说法,电话打到曾家后,正经话还憋在肚子里,就没办法再往下说,因为安静将电话挂断了。
如果曾本之真的将秋家垄两周贵族墓地的前世今生,当成自己考古人生中的奇耻大辱,趁着这个话题还没有被互联网上的键盘侠发现,没来得及将楚学研究泰斗弄得灰头灰脸,抢先一步归隐山林,一退了之,一休了之,倒还可以理解。然而,楚学界的现实真相就是这样,无论大小人等,不管学问高低,谁个不是被后浪拍倒在沙滩上?且不说当年轰动世界的“马踏飞燕”中的飞燕,后来被证明为应当是中华文化中吉祥之物龙雀;也不说三星堆的那些神秘文化符号,一度被认为是源自比西域更远的西方,后来也被证明中原地区的二里头一带才是最重要的源头;单就这名声不堪的盗墓贼来说,对考古事业源远流长的贡献,要远远大于考古行当中的许多人,因为早在三千年前盗墓贼就存在了,考古专业的出现不过百把年,可以说,没有先前的盗墓就没有后来的考古,这一点早已是楚学界的共识。都是拿洛阳铲的人,真要与盗墓贼过不去,本质上也是与自己过不去。这些道理曾本之与年轻的同行说过无数次。干了一辈子考古的曾本之,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变成另一个人,钻进想不通的牛角尖里。
马跃之试图将突然声明退休的行为归于曾本之自己所说做人要至情至性,这样一来,东湖边的这次冥想就可以告一段落。加上之前对湖鸥的重新认识,这个白露节气就算安安稳稳度过了。从大的方面看,这种不尽如人意的安稳,相比在心里纠缠多年的那个秘密,能够小有收获,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在擂鼓墩九鼎八簋显身之前,普天之下,唯有秋家垄九鼎七簋,谁个不曾为之欢呼呢?再说,考古的终极目标是文化,盗墓的唯一目的是利益,这种分野越到后来越是天壤有别、高下分明,只要自己不往心里去,又何必将芝麻当成西瓜。
湖对岸的豪华邮轮还在那儿,一大群湖鸥却不见了。马跃之目光一扫,才发现湖鸥们已飞来近处。还没等到心中浮起那种预感,一只湖鸥已飞临头顶,一对尖尖的羽翼,像是飘在铜笛旋律上面,对着马跃之轻轻摇晃。
马跃之心情大好,他想,都这样了,就不要强迫自己去分析是同一只湖鸥,还是分别为两只、三只或者多只湖鸥。湖鸥飞来了,像对待曾本之那样,飘飘扬扬地飞在自己身边,能如此,就是好!至于曾本之退休之事,马跃之也要自己别纠结,人生好比撞死周老先生的十四路公交车,这么多年,一直是从汉阳门下的中华路站开出,早前的终点是博物馆站,后来向前延伸一站到了东湖,博物馆站变成倒数第二站。人这一生,又好比从中华路上了十四路公交车,一站一站地到了博物馆,再往前是东湖,任谁都得下车。
身后的先月亭里,不知何时,二胡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几声既熟悉又陌生的呼唤。
“小玉老师!”
“小玉老师!”
马跃之朝着呼唤声传来的方向看过去,两个女孩站在先月亭下,冲着刚刚在博物馆院内见过的那位女老师打招呼。被叫作小玉老师的女孩经过马跃之身边时,似乎也认出来,礼貌地笑了笑。
马跃之忍不住问:“你是姓玉吗?”
女孩摇摇头说:“我叫小玉,不是姓玉。”
女孩清风一样飘过后,马跃之也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突然,马跃之的手机响起来。
万乙在呼叫,市水务局给马先生发来一份传真。
心情刚好一点的马跃之下意识地长叹一声。
这恼人的白露节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