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个星期一,博物馆地铁站工地上的漏水没有达到定性为事故的黄线。
离地铁站工地稍远一些的报社大楼,即便地铁站真的发生大事故,也不会受影响。报社的办公区与生活区原来只有两道门,一道开在东湖路上,一道开在黄鹂路上。地铁站工地出了那点事后,那些满地找新闻的人听到风声就当成下雨,当即在全封闭的围墙上新开一道门,通过夹在东湖路与中北路之间的东亭小路直通中北路,暂时不从东湖路和黄鹂路上进出。更加离谱的是文联作协的人,文联作协大楼离地铁站工地整整一站路,得知地铁站工地有漏水现象,男女老少的日常行为上全都正常,偏偏生出一个自称是超性别的不男不女的人,一口气写了七篇号称“七问”的文字,斥责官员好大喜功、专家违背科学、工人贪图小利、媒体装聋作哑、公众愚昧无知、社会精神麻木,甚至说到用甲骨文写的“马上告之”,指其是装神弄鬼,瞎眼猫碰上死老鼠,烂鼻孔嗅到臭猪头,这番血雨腥风的谩骂,直到有人针对其行为回敬了将伪科学当科学、工人出身却忘本鄙视工人、惯于将媒体当作自家宠物等“七答”,才戛然而止。
与地铁站工地挨得最近的博物馆,这天正好照例闭馆休息,负责值守以及后来闻信赶来的全是博物馆内部的人。大家聚在一起,听闻危险苗头已被清除,既没有人庆幸,也没有人抱怨,安安静静地说散就散,言谈举止、心理情绪清清爽爽,如同那难得奏响一回的曾侯乙编钟,余音还在绕梁,给人的感觉像是已宁静八百年了。
这件事也印证了一句话,考古这行,情感的温度,不能高于青铜重器。
依据这个道理,有人进一步说,在这一点上,马跃之完全有资格与不是青铜重器、胜似青铜重器的曾本之媲美。
在楚学院,曾本之突然宣布退休。楚学界和青铜重器学界泰斗退位,少了一言九鼎的权威,人心难免浮动。说得好听点叫浮想联翩,说难听些,无非是人人心中本来就有,时机一到便会冒个泡、张个扬的底色暴露。不仅青铜重器的嫡出与庶出有人传说,那些两条腿走路的人,谁谁是嫡出,谁谁是庶出,也有所议论。
在楚学界,青铜重器的嫡庶之分,集中在曾侯乙大墓出土的九鼎八簋与秋家垄出土的九鼎七簋身上。说起来,道理很简单,两周时期,自周幽王东迁洛阳,史称东周起,只要坐在王侯位置上,哪怕长着牛头马面,顶配的列鼎是不能少的,为了区分嫡与庶,甚至正脉与僭越,在人死失去威风后,从簋的数量上做点手脚,并不是什么难题。
至于谁谁是嫡?谁谁是庶?只有曾本之和马跃之有资格成为大家的谈资。
人有一种天性,自己的财富越多越好,别人的故事越多越好。自己没有故事不要紧,别人若是没有故事,自己的生活就缺乏趣味。相反,能将别人的故事拿来说一说,心冷的时候觉得暖和一些,心热的时候觉得凉爽一些,吃东西时味道淡了等于加点盐,味道咸了等于添点白汤,甚至还能够创造一些形而上的东西。
被谈得最多的青铜重器是一九六六年在秋家垄出土的九鼎七簋。
被议论得最多的相关人员是九鼎七簋出土近五十年后的马跃之。
没别的原因,也就是任何人都会犯的小毛病,凡是嫡出的,出正门,上正厅,走正路,凡事都会清清白白,有点花边也早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相比之下,庶出的大都一塌糊涂,一时贪欢,几场苟合,本以为只是开朵花,到头来却结成一只果,弄得个生生死死,哭哭啼啼,从生到养,没有哪一样不是遮遮掩掩,越遮越掩,故事越多。以研究青铜重器扬名于世的楚学院,在互联网上号称青铜家族,马跃之作为研究古丝绸兼漆器等杂项的著名学者,身在青铜家族中,确实有点像庶出。
马跃之隐隐约约听到有此一说,就以为是郑雄在捣“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之鬼。郑雄被前岳父曾本之扫地出门时,马跃之曾经以嫡出变为庶出的说法挖苦过。从本意上分析,马跃之当时并不想挖苦郑雄,只是嫡庶之说,放在当时的语境中,就连入职楚学院之前代表南京大学出战大学生辩论赛的首席辩手万乙,代表武汉大学与万乙对战且不分高下的曾小安,两位以一当十的诡辩奇才,也想不出除了挖苦讽刺还有别的可能。
白露节气这天,在博物馆内设的大楚青铜馆,马跃之意外遇见在他心里已升级为“比庶出还要庶出”的郑雄。
在马跃之看来,这场单向的偶遇不应该出现。
之所以称为单向偶遇,是指马跃之见到郑雄,郑雄没有看见马跃之。
本来嘛,出现这种情形与马跃之没有关系,也与马跃之一向不用正眼看郑雄无关,更与郑雄当上正厅级青铜重器学会会长、按照规定去北京学习深造半年、其间难得回武汉一次无关。
时逢白露,养成与白露节气相关的某种习惯的马跃之,苦思冥想,可以将万乙、曾小安等许多本不相干的人,与这个习惯联系起来,也绝对沾不上郑雄的边。一场小小的意外,不足以令马跃之将遇见郑雄的事上升到感觉异常的程度。否则,就是那青铜铸造的鬼魂,既没有心,也没有脑,才将博物馆里遇见一个不想遇见的人,与白露节气或者寒露节气,更或者天降甘露、玉露、花露、香露的天气,想象成某种瓜葛。
越是没有瓜葛的地方,藤蔓的生长越是神出鬼没。
接下来事情的变化,才是马跃之很在乎的那种意外。
楚学院与博物馆是同一天开建的,从第一辆汽车开过来起,两座大院就被一条马路隔开。中间的这条马路有时候叫作迎宾大道,有时候又被叫作武汉大道,这些都是来博物馆参观者的叫法。楚学院的人过街到博物馆,博物馆的人过街到楚学院,东边的人过街搭车去水果湖方向,西边的人过街搭车去汉口方向,眼里看到和嘴里说的从来只有东湖路。楚学院的人要去博物馆,都会到临近窗口看上一眼。马跃之也不例外,他往窗外看了看,至于看到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发个信号,告诉自己开始下楼穿过地下通道去东湖路的另一边。
博物馆不是军事单位,开馆闭馆时间却被要求全国统一,加上安保人员格外多,还都是经过职业化训练的年轻人。博物馆里的安保人员,坐有坐相,站有站姿,让博物馆显得不是军事化也似军事化。下午四点半,安保人员就拦着不再让参观者进入,半小时后的五点整,参观人员必须一个不剩地全部清场,安保人员执行力之坚强,相比奉命打扫战场的军队,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上个周一,地铁站工地漏水等一连串事情冒出来之前,马跃之正在写书法,心里就在计划,白露节气这天,博物馆闭馆前,各种值班人员正要交接又还没有交接之际,独自一人悄悄地去博物馆二楼专设的大楚青铜馆待一会儿。
这种半是观察、半是潜伏的设想与做法,丝毫不是心血来潮。
往前数二十年,大楚青铜馆只是博物馆陈列计划中的文字图表,参与设计的马跃之脑子里就有了对白露节气这一天中的这个时间段的规划。往前多数一倍,四十年前,堆放在博物馆库房里的青铜器物,足以诱使春秋五霸和战国七雄的任何一方,发动一场掠夺冷兵器时代战略资源的战争。那时候,堆成一座小山的青铜器物,还没有凝结为设立大楚青铜馆的念头。但在马跃之等人的内心,轻松方便观察这些青铜重器的场所,已将打成死结,挂在心尖尖上。终于有了大楚青铜馆后,不知不觉中,马跃之发现自己只有二〇〇三年和二〇〇九年两次白露节气没有按时到馆,原因是博物馆系统规定每个周一闭馆休整。这两个年份的白露节气正逢周一,按照规章制度,马跃之无法进到大楚青铜馆里面。
这种不惜错过任何事情的怪癖行为,属于个人秘密。
马跃之没有向任何人做过任何透露,包括最亲近的爱人和同事。
眼前又是白露节气。下午四点,马跃之透过“楚才晋用”的窗口看了一眼一年到头总是挤满花花绿绿人群的博物馆,随后下楼,沿着熟得不能再熟的路径,走进横穿东湖路的地下通道。
在地下通道深处,那位将自己装扮成流浪者的画家,还在画着某种平常人看不明白的东西。马跃之照例停下脚步,站在旁边看两三分钟。流浪画家手里的这幅画,前几次路过时已经在画。这一次马跃之终于看明白,画面上那股明亮的气息来自地下通道一侧的阳光夕照。马跃之刚刚觉得自己看出点门道了,流浪画家忽然拿起一把小巧好看的铜铲,将堆积为“阳光夕照”的颜色铲得干干净净。马跃之记起地铁站工地出现漏水现象那天,流浪画家撤离时心有不甘的样子,肯定是错过了十年不遇的比命根子还重要的光影,越想找回来,越是错得离谱,这才将恨恨的心情发泄在小铜铲上。
马跃之冲着流浪画家点点头。
流浪画家也冲着马跃之点点头。
出地下通道就是博物馆。马跃之绕过东湖路上的正门,从博物馆人员专用的位于黄鹂路上的侧门进去,穿过几道不同的门,在每道门前,他都要向那些口称“马先生”的人点头示意。偶尔有人想多说点什么,马跃之总能提前察觉,抬起手来指指前方。在别人看来,这是示意赶着去有事或者有人在等着。这么做是要使得对方望而却步,不再打扰自己。他需要更加专注,将自己身上可以感知外部事物的听觉、视觉、嗅觉、触觉、味觉,甚至是来无影去无踪的第六感觉,一点也不浪费地用在接下来的时间段。
将院门走完后,下一段路程完全暴露在院子中间的小广场上,只要是外来者谁也无法例外,夏天得忍受毫无理性的烈日,冬天要承受寒风不请自来的暴虐。由于到了白露节气,虽然天气还不是最舒适,与江汉路,还有楚河汉街等闹市中心的热岛相比,东湖这一带,已开始令人神往了。
就是这段路程,马跃之碰上据说是暑期以来最大一支参观团队,同时也再次表明,自己在楚学院楼上往这边看的那一眼,只是习惯性动作,连走马观花的标准都没有达到。载着这个团队的十几台编有统一序号的大型客车,就停在博物馆侧门外的黄鹂路上,那么显眼的目标,自己在楚学院楼上居然视而不见。
马跃之在光秃秃的小广场上,碰见那些大型客车载来的参观团队,马上联想到田野考古的重要性,任何找不到现场、没见过实物的推论,都是青铜重器学界的天敌,这也是他年年白露节气必须来此守候的心理支撑。
与此同时,马跃之还碰见几只湖鸥。
白色的湖鸥在小广场以及正在小广场上缓缓挪动的人群上方飞来飞去。许多人拿起手机对着湖鸥拍照,使得本来就很庞大的团队挪动得更慢,也显得更安静。马跃之很好奇这些人怎么能够如此百分之百地遵守公共场所不得大声喧哗的规定。
“小玉老师!”
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唤。
马跃之心里一动,循着声音看过去,一个教师模样的中年女子,正朝一个也是教师模样的年轻女子挥着手。马跃之的脑子猛地转过弯来,明白他们是一所特殊教育学校的学生。这些看上去与常人没什么不同的少男少女,只会用手势说话,必须发生争吵了,要吼要叫,全都是用自己的眼神和手指。
为了不惊扰这些从宁静世界来的孩子,马跃之走得格外缓慢。
一只湖鸥不知发现什么,想要落在马跃之的肩头上。湖鸥连续试了三次,第一次翅膀收得太晚,第二次两只爪子没有踩到合适地方,第三次由于又有一只湖鸥来抢地盘,双方都没有抢到先机,在马跃之眼前悬停片刻,恰似相逢一笑,拍了拍翅膀,一起并肩离去,飞过宽大厚重的博物馆屋顶,那边就是辽阔如海的东湖。
一个无法言语的学生将手机拍到的画面拿给马跃之看,并用手语示意添加微信,好将照片发给他。
马跃之很开心。
照片上的马跃之显得更开心。
被叫作小玉老师的年轻女子走过来,用手比画告诉想加微信的学生,不可以有这种不文明的举止。马跃之心里一动,差点要年轻的女老师加自己的微信。一群有听说障碍的学生围过来,伸出许许多多的手指纷纷比画。被叫作小玉老师的年轻女子也用自己的十指轻盈灵动地与他们交谈。
不知为何,马跃之觉得这个场面有些凄美,赶紧转身离开,径直走到大楚青铜馆。
刚刚被特殊教育学校几百双顾盼生辉的眉眼看过的青铜重器,比平时显得更安静。对这一切烂熟于心的马跃之走过去看了一遍,返回来又看了一遍,确信没有任何变化后,才停下来,像安保人员那样站在射灯灯光几乎照不到的暗地里。
凡是入选大楚青铜馆的器物,都是史所罕见的奇迹。像耳熟能详的曾侯乙编钟、曾侯乙尊盘、越王勾践剑等,最不可思议的是两套完整的九鼎。普通的博物馆有一两件青铜鼎就了不得,好一点的博物馆,将东西南北不同地点出土的青铜鼎摆在一起,凑成九鼎,凛凛威风是有了,看上去总觉得很牵强。大楚青铜馆西边摆着一溜九只西周时期的青铜鼎,东边摆着一溜九只东周时期的青铜鼎。这个主意是马跃之出的,当初布展时,设计了几个方案,其中有周老先生的,也有曾本之的,还有郑雄的,讨论起来都不如意,周老先生于是提议,听听马跃之的意见。马跃之已经很久不碰青铜重器了,周老先生开口的事,必须作为例外。很快,马跃之就提出东周的九鼎放在东边,西周的九鼎放在西边。周老先生一只手指着马跃之,一只手拍打着桌面,笑了好一阵才领着众人向马跃之鼓掌。布展完毕后,西边的西周九鼎因为只有七只簋,叫作九鼎七簋;东边的东周九鼎有八只簋,为了区别,被叫作九鼎八簋。与某些墓穴陪葬的东拼西凑不成体系的九鼎不同,这两套完整的列鼎和列簋,从大到小,按照一定的递减比例制作,无论是作为礼器的礼仪之美,还是作为威权的仪式之美,都令人叹为观止。
西边的西周九鼎,不知是少了排头的最大的簋,还是少了队尾的最小的簋,缺少这只八号簋,总显得有些美中不足。
不注意的人永远不会注意,注意的人一下子就会注意到。九鼎八簋一带的灯光特别适合照相,九鼎七簋一带的灯光,肉眼看去似乎差不多,到了照片上再看,十分之九的人会挪到九鼎八簋那边重新拍照。这种布展方式,也是马跃之提出来的。马跃之主张用灯光的差异将九鼎八簋和九鼎七簋作视觉性区分,不露声色地引导观众注意那些最完美的青铜重器。身为评委会主任的曾本之带头说好,其他评委没有不说好的。正式展览后,参观者果然将焦点集中在九鼎八簋上。马跃之这么设计,是从完美角度来考虑,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提议,多年之后变成了关于青铜重器嫡庶故事的一部分。
在历史面前,青铜列鼎配列簋,最能体现王者之气。
在辉煌的朝代,青铜鼎簋会让这种辉煌更加灿烂。
在衰竭的王朝,青铜鼎簋会将这种衰竭衬托得更加残败。
那些描述性的词语文字、著作文章,只要与鼎簋沾边,立刻变得气象万千。来大楚青铜馆参观的人们,最喜欢与九鼎八簋合影的最好理由也是这个。
有句行话说,有鼎无簋,山高缺水。
说来也奇怪,一只鼎单独摆放,无论是超级大,如安阳博物馆的大方鼎、台北博物馆的毛公鼎,还是每个博物馆都有展出的玲珑小鼎,给人的感觉都是大度安然。一旦有几只鼎光秃秃地排列一起,数目越多,越使人心存惶惑。这时候,就需要有相当数量的簋与之匹配,如九鼎八簋、七鼎六簋、五鼎四簋和三鼎两簋,如此一来,不仅百看不厌,还会越看越有看头,人还没有离开,就想着下次有机会一定要再来看看。
如此又被说成,有鼎有簋,山河雄伟。
没有人时,马跃之也喜欢看一看那套完美无缺的九鼎八簋。
只要有人进来,马跃之的全部目光与心绪就会牢牢系在少一只簋的九鼎七簋上。
下午四点半,来博物馆参观的人基本上只出不进,参观人数每分钟都在减少,无人相伴的青铜重器,使人更加容易发思古之幽情。
那些犹在眼前的事情,马跃之只是记起来了,顾不上认真去想。
一个穿白色长裙的女子在九鼎八簋前摆出飞翔的姿势。
这种姿势让马跃之想起在博物馆小广场上遇见的湖鸥。
东湖面积很大,水底食物丰富,湖鸥极少与人亲近,只要有人稍微靠近一些,在岸边盘旋的湖鸥们立即挪向湖中心。多年前,一只湖鸥曾经从窗口主动靠近正在开会的曾本之,已是难得一见。这一次湖鸥更加破天荒,在人潮如涌的小广场上选中马跃之,一而再,再而三,要与他做个伴,这种不是暗示,胜似暗示的细节,换了谁都会多留意几分。
大楚青铜馆是铁打的营盘,来来往往的参观者是那流水的兵。初来乍到的人,对什么都觉得新鲜,以为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是一场缩小版的开天辟地。根本不会去想历史深处的那些东西,更不明白,天底下的博物馆,从国家级到县市级,其要表达的意义只有一个:不变的青铜重器,不变的芸芸众生。
一年一度白露白,年年的这个节气来大楚青铜馆,马跃之看到的景象都差不多。青铜重器是变不了的,一年年的参观者换了一批又一批,不同批次的人,在青铜重器面前的言谈举止没什么两样,女人爱大惊小怪,男人会故作深沉,年纪大的人常常叹气,小孩子到哪里都少不了淘气。越王勾践剑被国家博物馆借展的那个白露节气,那么多人走过空空如也的展柜,也没有留下非同寻常的动静。
马跃之总在习惯中来,在习惯中去,想自己所想,盼自己所盼。
此时此刻,七男一女八个人出现在大楚青铜馆门前。
那种迎来送往的特殊骚动,调高了对马跃之内心习惯的刺激。
隔着门可以听见一串清脆的高跟鞋磕碰声,接下来是男声女声参差不齐地称呼郑会长,随后才是郑雄客气不足、官气有余的声音。郑雄在马跃之视线之外,介绍某个人说,这是他们的“班长”,又指着所有人,说是“班长”的士兵、班上的同学,最后请前来迎接的那几个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留下女讲解员就可以了。
听到这话,站在天御兽青铜尊后面的马跃之下意识看了一下时间,不多不少正好四点三十分。先前就在馆内的工作人员全都认识郑雄,不仅认识,还都明白郑雄若不示意,谁也不可以上前套近乎。从进馆开始,郑雄就滔滔不绝地为跟在身后的七个人作讲解,不去搭理唯一留下来作陪的那位女讲解员。
站得不远不近,被单独放置的天御兽青铜尊挡住的马跃之,或许真的没有被郑雄他们发现。一直跟在身后,等待郑雄发出召唤的女讲解员,直到郑雄他们离开大楚青铜馆,才发现站在天御兽青铜尊展柜后面的马跃之,禁不住略带惊讶地轻叫一声。
与主动倾听的那些人不同,马跃之将现场声响全听进去了。
从那些叽叽喳喳的言语中得知,眼前的八个人,利用周末专程从北京来到武汉,进行考古工作调研。这种事马跃之有过亲身经历,某个周末,他去荆门市一处建设工地进行文物勘查,与同住在水果湖张家湾小区的几个人吃过一顿晚餐。半年之后,马跃之受邀去纪委鉴定被查没收缴的古玩字画,才听人透露,对方那顿饭的报账名目竟然写着“接待著名考古专家马跃之一行”。纪委五室本打算按规定函询马跃之,但有人发话,说这么眉毛胡须一把抓,表面上会伤知识分子的心,本质上是伤害执政者的形象。不知是平常在各自岗位上颐指气使惯了,敢决断、敢拍板的大将风度使然,还是此番学习收获海量真经,连郑雄在内的八个人,个个底气十足,一呼一吸都有可能引起曾侯乙编钟的共鸣。为此,郑雄将手指比在嘴唇边逐个提醒,所表达的意思不是不让同学们过于气宇轩昂从而影响别的参观者,而是要表达出对青铜重器的起码敬畏。只有那位貌不惊人的男子例外,想说就说,想笑就笑,想打断郑雄的话时,一点也不犹豫,张口就来,郑雄也从不做任何阻拦。
马跃之心里好奇,想弄清楚这个人的真实身份。
连郑雄在内的七个学员,分别拥有“邓厅”“周局”“田市”“陈院”等一听就明白当下出身的简称。还有一位叫“毕主”的,马跃之愣了一下很快也明白,无非是主席、主任或者主委的别称。唯独那位“班长”,对他的称呼,从头到尾,除了“班长”,还是“班长”!这一点,八人当中被叫作“姜部”的唯一女性也不例外。马跃之一辈子专心做学问,但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人间烟火滋味还是知道的。这位大家嘴里的“班长”,要么是在纪委任职,要么是在组织部当差,而且还是中字头的,只有这两处的人,才会让这帮自命不凡的同学如此乖巧服帖。
马跃之略有放松,有片刻时间没注意到这八个人的动静。只是隐约记得,好像有人说过,青铜重器的流行,原本是要体现当时的主流文化春秋大义,郑雄似乎还背诵了一段古文。马跃之回过神来,那位“陈院”正有点玩世不恭地将这段古文做简要的释读:南宋枢密院编修胡铨,死后追封为忠简公,生前曾上书请斩秦桧,遭到流放,秦桧死后才被朝廷召回,北归途中经过湖南湘潭,竟然迷恋上妓女黎倩,将急着回去复职,帮助皇帝整顿朝纲的大义全都忘在脑后。汉武帝手下的中郎将苏武,出使匈奴,被扣在贝加尔湖畔十九年,饿时吞毡,渴了饮雪,仍保持对汉朝的忠诚,却娶了一个在当地放牛放羊的女子。
郑雄看了“班长”一眼。
“班长”在专心看那位“姜部”。
“姜部”反过来笑盈盈地看着郑雄。
郑雄不去评价“陈院”的诠释如何,将话题拉回来,说:“那个据说长得很丑的胡妇,还替苏武生了一个儿子,名叫通国!”
苏武与牧羊女结婚生子的掌故,当初在楚学院内部,是郑雄率先从古籍中淘出来的。事实归事实,大家还是觉得,古人的私事,不宜著书立说、大做文章,所以,这事就像现代人的隐私,能不提,就不提。特别是曾本之,郑雄第二次提及苏武与胡妇生了一个儿子的典故时,就十分严肃地警告他,不可以再说第三遍。惹得郑雄在马跃之面前发牢骚,曾先生是不是有过如此私情,才如此忌惮?事实证明,郑雄并没有将曾本之的警告当回事。
此时此刻,郑雄不肯被人抢了风头,又把古人的隐私说出来。
“不可以,不可以这么说,这样说话是心理阴暗的表现。”
叫“姜部”的女人用一种吴侬软语的调调冲着郑雄说。
“你这么说,人家一定要去纪委,告你三天三夜的刁状!”
“姜部”说这句话时,并没有看“班长”。
听“姜部”说话的那些人也在看着郑雄。
马跃之肚子里的看家本领起作用了。考古这行也就是通过实物证明加上典籍研究,阐明包含在各种资料中的因果关系,提取存在于古代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的规律。将这种方法用在眼前的小事上,马跃之提取到其中规律是,那个叫“姜部”的女人提到令人敬畏的“纪委”,如果“班长”是在纪委任职,“姜部”会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班长”,那些有心起哄的学员也会自然而然地跟着这么做。这种下意识的小动作,是社会心理的自然表达,特别是在无关紧要随机发生的小事情上,人的神经很放松时更是如此。大家都没有在“纪委”一词突然出现时,表现出对“班长”的关注,就只有另一种可能——环绕在“班长”身上的浅浅的神秘气氛,符合组织部门给人的印象。
无人搭理,也不需要人搭理的马跃之心里生出一些负面情绪。
由郑雄诵读这些典故,是对历史的小小嘲讽。可悲的是,摆在面前成系列的青铜重器,像是被说服,不由自主地晃了几下。实际上,这是映在防护玻璃上的影子在动,是听到此话的人在点头示意。
马跃之不会忘记,郑雄曾经是曾本之的女婿,哪怕不太合格,最终被踢出家门,能入曾家内室,做了多少年的东床快婿,也还是有真学问的。
回荡着那段古文的大楚青铜馆,不算马跃之和郑雄,以及工作人员,一共十四个人。有一半的人在主动倾听,其余七个人,又有三位被动地不想听也听了。剩下两对男女,只顾站在一长溜九鼎八簋前面,隔着厚厚的防护玻璃,忸怩作态地拍照打卡,身上能动的部位全都忙个不停,除了相机快门的咔嚓声,加上反复提醒要点一下美颜键的莺声燕语,任何其他声音都不会听。
胡铨和苏武的经历,就像某个活人的往事,在马跃之脑子里飘飘荡荡,感觉时好时坏。
再次回过神来的马跃之听见郑雄正在谈论九鼎八簋。
大楚青铜馆正厅,陈列着两套鼎簋。一套是与曾侯乙编钟、曾侯乙尊盘陪葬于同一墓室,也是迄今为止,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土的完美无缺的九鼎八簋。另一套则是马跃之目不转睛紧紧盯着的九鼎七簋。九鼎七簋的出土地点叫秋家垄,属京山县湫坝镇,离九鼎八簋的出土地擂鼓墩只有五十几公里。二者都在历史地理上著名的随枣走廊一带。身为周天子分封的诸侯,如果不论岁月先后,九鼎七簋的主人,早晨乘马车出发,傍晚就能听着曾侯乙家的编钟乐歌,用曾侯乙家的爵斝觚觯,觥筹交错,欢娱痛饮。同样,九鼎八簋的主人,太阳出山时从擂鼓墩出发,太阳下山之前就能到达秋家垄,与拥有“金道锡行”经营执照的曾伯桼家商议贩运一批青铜重器。实际上,九鼎七簋在秋家垄重见天日比九鼎八簋在擂鼓墩再现人间的时间要早十多年,秋家垄九鼎七簋的主人也比擂鼓墩九鼎八簋的主人高几辈。令人景仰千年的九鼎之尊,自夏末商初兴起,要么止于汉代末期,要么止于唐朝初年,往后再也没有人见过真容。威风八面、仪态万方的九鼎,是从书中读到的,从画中看到的,从诗词戏曲中听到的。在秋家垄石破天惊的发现之前,九鼎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传说。秋家垄九鼎七簋的横空出世,让千年之后的世人大开眼界。若不是十年后在不远处的擂鼓墩发掘出九鼎八簋,秋家垄九鼎七簋足以应付后人的欣赏欲。也是由于有了擂鼓墩九鼎八簋,大家才开始研究为何秋家垄这里的九鼎只配了七只簋?
在马跃之听来,这些话也就是掉一掉书袋子。
这种人云亦云的话,楚学院的门卫许师傅都能够说个八九不离十。
郑雄领着“班长”,抑或是“班长”领着郑雄,和六位气宇轩昂的同学,看了看九鼎八簋,又看了看九鼎七簋。
其间,大概是手机有动静了,郑雄伸手掏出来看了一眼,小声说自己正有事。对方显然不肯罢休,郑雄又不便强行挂断,只得勉勉强强答应着。
“班长”有意在九鼎七簋面前停下来。
“哇,班长好有王者风范!”
唯一的女同学“姜部”轻轻一叫,其他同学纷纷拿出手机,横七竖八地拍起照来。
“班长”摆了几个姿势,表情有微笑,也有搞笑。
时间不长,“班长”往旁一闪,将位置让给“姜部”。
“是不是还应该来个凤者风范?”
“班长”话音刚落,几个同学就连连叫好。
那叫“姜部”的女人也不客气,往前走了几步,转过身来,略一扬下巴,显出男人最喜欢的那种风韵。
一伙人正在嘻嘻哈哈地打造凤者风范,听完电话的郑雄快步返回。
“打住!打住!”
“不要在这里照!”
“那边才是照相的地方!”
郑雄有点夸张地连叫三声。
还是“陈院”的反应最快,他要郑雄别装神弄鬼,欺负大家不懂青铜重器。
郑雄一脸无辜地表示,真的是这样,来馆里参观的人凡是请讲解员,一般都会私下提醒对方,不要在九鼎七簋这边照相。说着话,郑雄想起来,伸手将女讲解员招到身边。女讲解员很乖巧地说,馆里的讲解员确实有默契,客人们要照相,只会带去九鼎八簋那边,那边的灯光好些,地面上也标着适合照相的位置。女讲解员说,这些都是先前带自己的老讲解员传下来的,她当讲解部的负责人后,也就这么与新来的讲解员说了,至于背后的原因,当讲解员的就不清楚了。
“陈院”还是不相信:“要是真有什么忌讳,怎么不去杀只狗,用狗血在这上面浇一圈?”
“班长”也认真起来:“你们几个往后是要抱团取暖的,有话都当面说清楚!”
郑雄看了一下四周,又将女讲解员支到一边,这才开口说话。
“那边的九鼎八簋是嫡出的,正统的,照的相吉祥。”
“这边的九鼎七簋是庶出的,僭越的,意义不太好!”
“当然,这是对有理想抱负,追求远大前程的人而言!”
郑雄将一段话分三次说,显然是为了照顾大家情绪。
“班长”要郑雄拿出实证来,不然空口无凭,就是封建迷信。
郑雄慢悠悠地讲了一个故事。
一九六六年,九鼎七簋一出土,就从秋家垄运到省博物馆。当时,男女老少都在参加红卫兵运动,没人搭理这种腐朽年代的滥货。后来不搞运动了,经济上又陷入困境,没有像样的房间做展厅,依旧只能存放在库房里。直到那年一个岛国的王子来访问,点名要看中国古代的传国重器。这才将九鼎七簋搬到那位王子下榻的东湖宾馆,在大厅里摆放三天。这位王子很高兴,与九鼎七簋照了不少合影。没想到乐极生悲,回家的飞机刚落地,迎接他的却是老国王的一纸御令,意气风发的王子,一下子成了“废太子”。“废太子”本来就是庶出,加上生母王妃失宠,国王早有废庶立嫡的想法,“废太子”在东湖闹着要看九鼎七簋的消息传回国内后,国王就以“废太子”有僭越篡位的不轨之心,堂而皇之地将王后的儿子立为“太子”。当初,晓得这事的人本来就极少,加上全世界的信息极不通畅,所以外面的人一点音讯也不了解。不久之后,一位外国王子也来看武汉,游东湖。如法炮制的小王子,同样对九鼎七簋顶礼膜拜,结果比前一个王子更惨,回国的飞机倒是落地了,在回王宫的路上,同父异母的弟弟突然暗下杀手,小王子连人带座驾被炸上了天。
郑雄说话的口气,如同身临其境,将现实中的嫡与庶说得格外明白。
马跃之更明白,故事的真实版本并非如此。
不过,郑雄虚构得很巧妙,连马跃之这样的人听了,心里都有些震撼,何况其他人。
也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规律起作用。展厅的灯光本来就暗,郑雄的话一出口,展厅的气氛为之一变。
刚刚体现过王者风范的“班长”连忙发话:“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你再给大家说说,九鼎八簋是怎么回事,不要怕啰唆!”
在“班长”面前,郑雄对这种青铜重器的常识不敢有丝毫敷衍,他很认真地说:“按周朝礼仪,天子用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元士三鼎两簋,谁也不敢僭越,不然就是杀头之罪。”
郑雄说得过于认真,不小心留下破绽,被“陈院”抓住了:“那用三鼎两簋的人,用一用五鼎四簋,就算是僭越,最重的惩罚也不过是罢其官爵,没收礼器,还不至于掉脑袋。”
之前输过一局的“陈院”以为扳回一分,不料郑雄又说:“古人说,僭越其礼,必觊觎其位。喝酒吃饭,坐了不该坐的位子,拿了不该拿的酒杯,确实有僭越之嫌,真的以僭越问罪也太可笑了,到不了僭越这个层面。僭越这个词太沉重,与觊觎配套的,针对的是天下仅有的大位!”
“班长”这时又开口了:“这是郑会长的地盘,大家还是放虚心点!别以为读过几本盗墓小说,就自我提拔为考古专家。”
“班长”话题一转,又问郑雄:“像你这帮同学,放在周天子时期,可用几鼎几簋?”
郑雄笑一笑说:“也就享受元士的三鼎两簋待遇吧!”
一旁的“陈院”再次插话:“那可不一定啊,如果是礼崩乐坏的东周,只要财政情况好,别说五鼎四簋,就是用十鼎九簋也没有人管得了。”
郑雄意识到“陈院”是在找回面子,连忙含笑点头。
“班长”没有搭理这小儿科的机锋,指着九鼎八簋说:“我们去那边补照一张相,算不上僭越吧?”
一群人昂首阔步走向九鼎八簋,没有留意“姜部”站在原地没动。
马跃之也没有发现,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郑雄身上。
走在最前面的“班长”回过头来对身后郑雄说了一句什么。
郑雄马上转过身,找到“陈院”,亲昵地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特别真心实意地表示,到底是学历史的,看问题更加全面,更有大局观,不像单纯学考古,喜欢钻牛角尖。从“陈院”的表情来看,郑雄的这番表白,还没有完全奏效。
从九鼎七簋走向九鼎八簋,也就二三十步的距离。“班长”没有急于站到适合照相的位置上,他只走了十几步,便停下来若有所思地再次向郑雄求证,青铜重器是不是真有嫡出与庶出之分。
一旁的马跃之听得不太完整,但还是能够判断,“班长”的疑问,郑雄的回答,都没有问题,站得住脚。
在青铜重器学界,经由发掘出土,有遗址可供考证的器物,是比作嫡出的。那些找不到最初出土地点,但被赋予亦真亦假种种传奇故事,听上去人情味十足的器物,在学术体系上等同于庶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拿出来派用场。放在十年前,对于那些没有发掘现场的青铜器物,不要说曾本之,就是多年不碰青铜重器的马跃之,也从不听信那离奇古怪的发现过程,没有第一现场就去察看第二现场,第二现场也没有就去察看第三现场。这两年,大家都说马跃之的性格变宽容了,愿意听别人讲故事,偶尔还能将别人讲的故事,用冷嘲热讽的语气说上几句。马跃之自己的解释是,国家博物馆都能接受天下第一离奇的“作册般鼋”,区区马某又算老几,犯得着与半个青铜重器学界较劲吗?
接下来,马跃之差点笑场了。
马跃之没料郑雄在这个时节提起“作册般鼋”。
郑雄甚至也不用完整的名称,同样将作册般青铜鼋称为“作册般鼋”。
郑雄在“班长”他们面前用“作册般鼋”称呼作册般青铜鼋,幸好那些人没有听明白,异口同声地反问一句,将马跃之喉咙迸发出来的那点气息淹没得干干净净,他才得以继续隐身。郑雄张口就来,将国家博物馆的特级文物作册般青铜鼋称为“作册般鼋”,足见他在马跃之视野之外的场合上已经说过多次,才如此习惯成自然。
郑雄还向“班长”他们解释,“作册般鼋”的叫法是楚学双雄这一位对那一位的别样致敬,是真正的高风亮节。郑雄说,一般单位都是一山容不下二虎,楚学院的马先生为了让楚学院跳出这种人事陷阱,主动放弃社会影响力较大的青铜重器研究,转而专攻杂项,为了显示自己的决心,从此不再在语言文字中提及青铜二字。“陈院”对郑雄的说法表示怀疑,在他看来,这么做的真正目的,是自行其是,另立山头。
尽管被“陈院”质疑,“高风亮节”四字还是让马跃之心里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
就像开口称“作册般鼋”那样,郑雄请“陈院”给大家介绍口称“作册般鼋”的作册般青铜鼋,也很流利自然。郑雄的理由是,他同楚学院的人一样,习惯将作册般青铜鼋称为“作册般鼋”,内部人这么说没事,在外面这么说,让别人不好懂。
学历史的“陈院”口才十分了得,作册般青铜鼋的来龙去脉很复杂,“陈院”三两句话就点破了,说是河南安阳的一个退休老人,在战国时期六国会盟的洹水河边钓鱼,洹水河有差不多二百公里长,细微的鱼钩和钓线连忽略不计都不够资格,退休老人随手甩一钓竿,偏偏就将三斤多重的一只青铜鼋挂住,手到擒来地钓将起来。更奇妙的是那青铜鼋背上插着四支箭,还配有铭文,说明商纣王曾经与名叫作册般的手下一起将四支箭射在一只大鼋的背上,纣王一高兴,就将大鼋赏给了作册般。为了纪念纣王的恩典,作册般用纣王的赏赐,铸造了这只青铜鼋。
“这哪里是考古,是在给‘三言二拍’写续篇!”
“班长”虽然这么说,对故事本身还是挺满意的。
“班长”都满意了,其余同学自然只会更加满意。
如此一来“陈院”已将先前那点不愉快完全放弃了。
郑雄顺着“班长”的话回应说:“这种事既当不得真,也不能不当真。就说震惊世界的元谋人牙齿化石,修建成昆铁路的两位地质工程师,迟不拉尿,早不拉尿,刚好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一泡尿拉出去,将地面上的浮土冲掉,露出两颗牙齿化石。这么蹊跷的事,一般人哪敢相信?贾兰坡贾先生就敢相信,所以,大家才称他为泰斗。”
“班长”忽然板着脸说:“青铜重器就是按有没有故事来区分嫡庶吗?”
不等郑雄他们开口,“班长”又说:“我想到一个问题,你们分析一下,这几年为什么知识界突然盛行嫡庶之分?”
“班长”的话表面上是说给所有学员,仔细一想,真正针对的只有郑雄与“陈院”二人。马跃之已经判断出来,“陈院”肯定是某个学术单位的院长。“班长”周围的人果然将目光齐齐地对准郑雄和“陈院”。郑雄与“陈院”相互看了一阵,确信“陈院”不想说话,郑雄才开口,并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淡无奇。
“那些说话不能算话的人,为了显得说话是算话的,才另辟蹊径,说这个是嫡出,说那个是庶出。”
“班长”一边琢磨一边走向九鼎八簋,摆好姿势照相时,仍在若有所思。
“班长”照完相,忽然轻轻一笑:“有道理!好像是有道理!”
过程中,“班长”像是说服了自己,开始放声大笑:“所以,我们才不远万里走到一起来!”
“凤者风范!凤者风范呢?”“班长”高兴地举头四望,“再来照一个凤者风范的标准像啊!”
别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被天御兽青铜尊挡着严严实实的马跃之顺势一扫目光,发现那位一直跟在“班长”后面的“姜部”,独自落在九鼎七簋这边,如同一尊摆得不是地方的青铜人像,怔怔地站着不动。
大约是受到跟着“班长”喊“凤者风范”的惊扰,“姜部”突然扬起手臂。
马跃之心里一惊,他捂着自己的嘴,不使叫出声来。那只看上去纤细白嫩的手臂,捎带着玉指纤纤、手背酥软的巴掌,重重地拍在九鼎七簋的防护玻璃上。随着手掌、手臂与防护玻璃碰撞后的一声脆响,专门用来保护青铜重器的报警系统发出凄厉迅猛的警报声。
郑雄脸色唰地一下全白了。
刹那间,不知从哪里冲出那么多安保人员。
几乎是同一时间里,安保人员的手机和对讲机轮番响起——附近的派出所,管片的公安分局,直管的市公安局,以及省公安厅和文物局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进来。
郑雄用最快的速度镇定下来,冲着大家说,这位女士低血糖犯了,不小心将头磕在防护玻璃上。“姜部”真的有点低血糖,郑雄说话时,她从坤包里取出一颗巧克力,放进嘴里。
安保人员不认识低血糖症发作的“姜部”,也不认识深不可测的“班长”,但没有不认识郑雄的。为首的安保队长上前看了几眼,左手挥一下,右手挥一下,黑压压的一群安保人员,立刻像乌云散尽那样不见了。
大楚青铜馆重新安静下来。
“班长”走到“姜部”身边,小声耳语几句。
一束射灯灯光恰到好处地照着“姜部”浑圆的肩头,将挂在面颊上的一道泪痕反衬得更清楚。
“班长”还在说些什么。
“姜部”突然低声咆哮起来。
“庶出!庶出!你老娘才是庶出!”
“班长”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郑雄一看,马上接过“姜部”的话说:“齐姜本来就是正统的呀,姜子牙分封才有齐国,可惜后来发生了因田氏代齐的大事变!”
郑雄此话一出,“班长”马上望向“田市”:“原来是你在欺侮‘姜部’,夺走了人家传了几百年的九鼎呀!”
“姜部”将“班长”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终于笑了笑。
“班长”顺势问郑雄,这两年总在说,曾国和随国本是一家,这是要否定《史记》的大事,是不是真的经得起历史检验?这与齐国的变局完全不同,姜齐变为田齐,史料非常完整,事事都令人信服。以司马迁的学术态度,其笔下只有随,没有曾,想要让人用楚学院几个人的说法来否定司马迁,搞不好就会让人笑掉大牙。
郑雄一笑,有点谄媚地说:“研究青铜重器,就是看历史不顺眼,而与今人过不去。”
“姜部”说:“这意思是说,你只负责改变历史!”
“班长”马上接过话题说:“‘姜部’‘田市’,你们就负责改变未来嘛!”
“班长”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叫起好来。
郑雄跟着叫完好后,似有所指地说:“九鼎七簋实际上也是九鼎八簋,只不过八号簋暂时还没找到。只要找到八号簋,这套青铜重器的地位想不成为天下第一都难。”
“班长”说:“领导在不同场合几次说,考古工作要大胆推进,小心求证。你们还不赶快找,想挖哪座墓,将发掘报告往上送就是。”
“姜部”也跟着说:“是呀,是呀,这么重要的事,你不做,难道要让给别人去做?”
郑雄说:“这事呀,总听说有点线索,又总摸不着门道!”
一旁的“陈院”说:“不是有位曾本之曾先生——”
郑雄一摆手打断“陈院”的话:“那是过去时了,楚学院的大旗现在得靠马跃之马先生来扛!”
郑雄忽然不说话了,只见他低下头,隔着防护玻璃凑近九鼎七簋的七号簋。别人都不明白郑雄要干什么,只见他死死盯着七号簋。时间不长,郑雄终于直起身子,一伸手招来一直待在旁边的女讲解员。
郑雄指着防护玻璃里的七号簋,问女讲解员发现什么没有。
女讲解员犹豫地摇了摇头。
郑雄又将近处的安保人员叫过来看。
安保人员说自己是近视眼,今天忘了戴隐形眼镜。
郑雄正要再叫人,先前犹犹豫豫不敢表态的女讲解员说起话来,她觉得七号簋的底座上有点灰一样的东西。
郑雄正色说:“这不是灰,是铜锈,是从七号簋上掉下来的铜锈。”
说着话,郑雄变得严厉起来:“给你们馆长带个信,下班之前就办好送检手续,送到楚学院,请曾先生——不,曾先生退休了,就不要麻烦人家。请马先生吧,让马先生亲自出手好好检查一下!”
大概是想自我表现一下,女讲解员说:“马先生好像从不过问青铜重器!要不还是请曾先生主持?”
郑雄的脸色不太好看了。他有意放慢脚步,待“班长”带着别人出门后,才折转身来瞪着讲解员。
“给七号簋做检查,必须是马先生!”
“好的,我负责将郑厅的话带到!”
女讲解员不仅没有一点胆怯,脸上居然还带着笑意。
郑雄他们终于离开了大楚青铜馆。
马跃之迫不及待地走到七号簋前面,仔细看了看,真的有针尖大小的几粒铜锈散落在七号簋的底座上。到了这个时候,马跃之才觉得郑雄临走时说的话,像曾侯乙编钟出土后头一回敲出低音炮那样的震响。须知呀须知,在楚学院,这个郑雄,以往只有一个曾先生,对马跃之,这一次叫了马老师,下一次必定称之为老马!这一次叫了老马,下一次才会称为马老师!有很多次,曾本之在前面称马跃之为马先生,别人都跟着称马先生,轮到郑雄时,依然只以马老师相称。
下午五点整,博物馆正式闭馆。
马跃之不得不走出天御兽青铜尊背后的阴影。
女讲解员吃惊地叫了一声:“马先生!您也在这儿?”
马跃之记得去年这个时节,他俩也在这里见过面。女讲解员一心只惦记着那位失态的女人,急不可待地想从马跃之这里得到答案。
“嫡与庶真有那么重要吗?”
“九鼎八簋和九鼎七簋的事不是这么简单。”
马跃之随口说一句。女讲解员用一种出人意料的爽快回应。
“以我的浅薄见识来分析,那个女人看着很光鲜,大家也很抬举她,实际上还没有得到想要的名分,所以她才听不得别人说什么庶出。用我妈的口头禅说,这就叫病人听不得隔壁的哭!”
马跃之扭头就走,这种时候,就算身边说话的人是柳琴,也会嫌弃她不该扰乱自己的思路。
离开大楚青铜馆。
再次路过小广场。
空中没有湖鸥。
地上没有湖鸥。
身旁也没有湖鸥。
马跃之这才重新记起自己来大楚青铜馆的真正目的,他叹息一声,千丈大堤,毁于蚁穴,多少年来形成的专注,居然被自己丢在一旁了。
一转念,他想到另一种可能。
也许这是大象无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