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浓缩一万倍后就会变得臭不可闻。
臭气淡化一万倍后也有可能清香扑鼻。
在嗓子眼附近折腾多时的这两句话,将马跃之憋得满脸通红,最终还是没有突破口舌防线,继续留置在自己心里。
上午的会照例无聊透顶,六楼会议室的门牌依旧写着“楚馆秦楼”。满满一屋人没有一个不是无精打采,在讲话位置上发声的董文贝也不例外,他说“这个文件很长,有整整二十页”时,抬了一下头。董文贝念完类似考古报告导语部分的文件开头,临时插进自己的一段话,表明这是郑雄郑会长在他们那种层级的培训活动中传达的内部参考文稿,特地从北京捎回来让大家提前学习,虽然各位开会学习从来不做笔记,但还是要强调——不要记录,也不要外传。说完这些,董文贝又抬了一下头,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里,再也没有抬眼看一看别处。读出文件的最后一个字,董文贝补上一句“我读完了”,这才第三次抬头,用一种陌生的眼光打量眼前的每一个人。董文贝补的这句“我读完了”,极像平时亲自读文件的郑雄。郑雄这么做、这么说时,会少用一个字,直截了当地说“读完了”。董文贝说“我读完了”和郑雄说“读完了”都相当于别人说“散会”。
无精打采的人们走出“楚馆秦楼”,穿过走廊,直到进了卫生间才活跃起来。
“董书记今天的表现大有进步,读完二十页文稿,只抬了两下头!”
这种共识是那些人在卫生间里达成的。大家称为董书记的董文贝,职务是楚学院的代理书记。
楚学院有种传统,称呼本单位的负责人一般都不带官衔,只是很简单地依据年龄称为老谁和小谁。董文贝因为代理书记的时间有点长,大家有替他打抱不平的意思,突然之间整个楚学院全都改口叫董书记。恰逢上级巡视组进驻,那些人也跟着这么叫。据说,在巡视组的楚学院需要整改的项目初稿中,原本有尽早配齐领导班子一说。最终没有形成相应文字,是有人指出,楚学院书记一职如何确定,不是楚学院自己能够整改的,硬要这么说那就是僭越了。楚学院的配置有院长一职,早年间由泰斗级的周老先生出任院长,周老先生去世后,由曾本之接任,曾本之年事渐高,年年放话要辞职。在一套班子、两块牌子的楚学院和青铜重器学会,先前的周老先生和曾先生是集院长和会长于一身,没什么问题。在楚学院和青铜重器学会,继周老先生和曾先生之后,马先生马跃之的学术地位无人能及,偏偏马跃之不知怎么弄的,多年不碰青铜重器,甚至在任何场合里说话,都不带青铜二字,活生生让“老省长”钻了空子,将郑雄推上正厅级青铜重器学会会长的宝座。郑雄当上青铜重器学会会长后,还想仿效周老先生和曾先生,将院长之职也弄到手。如此一来,时任楚学院书记的郑雄,就将这栋楼内的主要职务一肩挑。郑雄想从事实上超越周老先生和曾先生的私念没有如愿,还将书记一职弄丢了。于是问题就来了:假如由楚学界所公认的位居曾本之一人之下的马跃之当院长,则在学术地位上贬为郑雄之下,行政上降成郑雄的下级,这种荒唐的人事安排,在别的单位就曾出现过,后果是好好一处清水衙门,立即变得狼奔豕突、鸡飞狗跳。好在这一回不知是谁突然清醒了些,没有让这种情形再发生,也就形成了楚学院只有书记没有院长的局面。至于董文贝代书记为何代了这么长时间,背后的原因可能也在于此。
董文贝专心读文件极少抬头扫视的习惯,马跃之也发现了。换个角度去看,这也是董文贝代理书记太久内心委屈的表露,或许他也不愿意别人将自己当成郑雄的代言人什么的。
之前会上略显不堪的模样好像全是内急造成的,走出卫生间的众人一个个恢复了常态,表情不再死板,走起路来,步伐散漫而轻盈。
“都宣布大半年了,要换会议室的门牌,怎么每次来开会,还是‘楚馆秦楼’?”
说话的是以往号称专门研究楚史的吴秋水。楚史研究与田野考古不太一样,前者很容易被不懂行的人形容成自说自话,后者因为有充满底气的器物摆在面前,容易受到显而易见的崇拜。也是由于此种情形,越是被当成自说自话,说话的人越喜欢逞口舌之快。田野考古则相反,只要将挖出来的石器、玉器、漆器和青铜器往那里一摆,就拥有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天然优势。
“这效率已经很不错了。你们信不信,如果今天将董书记改为邓书记,明天一早就能将‘楚馆秦楼’改成‘六七八九’!”
“你从哪里弄来的‘六七八九’,什么意思?”
“连这个都不晓得?从二〇〇三年起,每年高考固定在六月的七、八、九这三天。连起来念就是六七八九,顺风顺水、顺心顺意、一顺百顺、大吉大利!”
“你想多了!高考时间‘六七八九’的谐音是‘录取吧——就’!”
“反正我会坚决建议将‘楚馆秦楼’改为‘六七八九’。”
“楚学院的事就那样,真的动手换门牌,一定是用‘六七八九’去换‘楚囚对泣’。”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楚囚对泣’在二楼,六字开头的门牌号怎么说也得放在六楼。”
“这么说,二楼最顺的门牌号只能是二三四五,这里面哪个号吉利?说你二你能高兴吗?暗指小三你开心吗?‘死’和‘吾’就更不用说了,这么换来,还不如不换,至少‘楚囚对泣’还有点忠烈古风。”
“你们打个赌吧,谁赢谁扫厕所一星期。”
“赢家吃亏,输家得利——这是从竹筒墓里挖出来的道理?”
“你见过竹筒墓了?竹筒墓是什么道理?”
“就是白骨精三打孙悟空、垂杨柳倒拔鲁智深的道理。”
“如果‘六七八九’真的很好,只怕会换给‘楚越之急’!”
吴秋水最后这句话一出口,走廊上顿时安静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过的话,楚学院的人全都明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楚学院办公楼启用时,一是要显示与同在这一带的文联、报社、社科院和出版社的办公楼有所不同,二是被那个时期社会整体的浪漫气质感染,经过民主投票,大家一致同意,办公室一律不编号码,而用带楚字的成语制成门牌挂在各自门上。那一阵,楚学院各个办公室不同凡响的门牌引发一系列新闻。最有意味的一条新闻说:“楚学院在工作中独辟蹊径,用门牌号这种常见的方式宣传楚文化,用带楚字的成语数量横扫春秋五霸中的其余四霸、战国七雄中另外六雄,可谓举重若轻。”新闻还列举相关统计数据,在传统文化的古典文本中,源于楚地而且直接带上楚字的成语典故之多,位于春秋五霸、战国七雄之首。曾经有一段时间,外面来的人很好奇,问这样编门牌号是谁的主意。用不着谁教谁,大家不约而同地回应说,不存在谁先提议、谁后提议,是当年在这楼内办公的人一起想出来的。这两年一些人不再有当年的忌讳了。郑雄当上正厅级青铜重器学会会长后不久,也是在六楼会议室开会,也不知怎的忽然提及“楚馆秦楼”的来历,似乎有感而发,说了一句,论奇思妙想,我们这些人都不如郝嘉。自此以后,楼上楼下谁都敢实话实说,只要有人问起,就会直截了当地回答一句,还有谁,郝嘉呗。遇到不清楚郝嘉是谁的人,还会迅速补充说,就是咱们这里的后起之秀郝文章的父亲,当年从六楼“楚璧隋珍”窗口跳下去的那位。
楚学院楼内的门牌,从挂起来的那天起,每隔一阵就会被某个话题选中,不是成为主流舆论,就是变为茶余饭后的私人话题。比如二楼的“楚囚对泣”,当初由研究楚史的几位找来一堆带有“楚”的四字成语,放在那里任由大家挑选。那时节,楚学院的书记对郝嘉、曾本之和马跃之等人有种发自内心的尊重,凡事从无自个优先的道理,非要等到最后一人才出手,还由衷地说这是最好的选择。为人做事一向高调的郝嘉则当仁不让地选了“楚璧隋珍”,随后曾本之选了“楚弓楚得”,马跃之选了“楚才晋用”,其他“楚云湘雨”“楚歌四面”“楚水吴山”“众楚一齐”“楚乙越凫”“织楚成门”“楚楚可人”“楚腰纤细”和“楚珠秦女”等都被人选走后,与“楚”有关的成语就剩下“楚天云雨”“楚馆秦楼”“朝秦暮楚”“楚毒备至”和“楚囚对泣”,等待挑选的也只剩下书记办公室和会议室。经过分明是开玩笑的举手表决,在一片哄笑声中,意指娱乐场所的“楚馆秦楼”成了会议室的门牌。书记这时候名义上还有四选一的机会,实际上是二选一,弄到最后变成了没得选的一选一。因为书记办公室绝对不能选意指男女欢爱的“楚天云雨”“楚毒备至”,剩下来的“朝秦暮楚”和“楚囚对泣”,相对而言“朝秦暮楚”似乎更好一些。别的人都要书记选择“朝秦暮楚”,偏偏郝嘉站出来鼓动书记选择“楚囚对泣”。作为楚学院历任书记的办公室,去年巡视组进驻时,曾将“楚囚对泣”大肆表扬几回,还将成语出处“当共勠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的原文,用现代汉语释读出来,大会小会反复强调,要忠于祖国,为民族复兴出力,困难越大越不能只是相互抱头痛哭。
有人说,如果真要换门牌,肯定会将“六七八九”换给“楚越之急”,暗指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是郑雄。余下的话用不着说破,大家心知肚明,所以谁也不肯开口接话。研究楚史的吴秋水之前在荆州的长江大学当副教授,调到楚学院的时间有点晚,没赶上给各间办公室命名,无法在象征楚学研究高地的六楼坐一把交椅。比吴秋水整整晚十年来楚学院的郑雄后发先至,将周老先生去世后腾出来的“楚越之急”门钥匙弄到手。当时郑雄刚娶了曾本之的女儿曾小安,这个原因还在其次,关键是在六楼办公的几位初步形成一种共识,楚学院要想在学界长久保持一言九鼎的位置,必须在青铜重器考古研究方向继续作为,所以才有不是决定的决定,将郑雄当成重点中的重点来培养。想不到事情的发展脱离预设的轨道,郑雄不再是曾本之的女婿,却占到青铜重器学会会长的位子。曾本之当会长时,不过是空口说白话的所谓泰斗级专家,郑雄一上任就被红头文件确定为正厅长级。
刚刚率队完成秋家垄两周贵族墓地抢救性发掘,取得重大考古成果,学术地位如日中天的曾本之,突然表达坚决退休的意愿。
楚学院人人心里都明白,曾本之如此决定,与郑雄官至正厅级,充其量也只有半毛钱的关系。毕竟青铜重器学会会长升为正厅级的过程,起始于秋家垄两周贵族墓抢救性发掘之前。出了楚学院大门,凡是对此有所了解的人都说,曾本之是用如此方式表达强烈异议,特别是与楚学院只有咫尺之遥的省报大楼和文联作协大楼内那些以传播故事为职业,并将官场与职场当成键盘热点和鼠标焦点的人,不只是用口口相传的方式编造出不同版本的离奇故事,更有人在一个星期内写出一本以盗墓和考古为噱头的穿越文字,实际上写文化人的宫斗,影射楚学院内何等苟且。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话是相对楚汉相争之际,被萧何月下追回来的韩信而言。
成也秋家垄,败也秋家垄。眼下的曾本之被外界如此类推,只不过稍稍换个说辞。
秋家垄两周贵族墓地考古成果,不仅仅是曾本之一个人的成败,还关系到整个楚学院的荣辱。所以,当那些不知内情的人用官场职场的污水泼向其中人事,楚学院的人不约而同地选择貌似默认的沉默,哪怕牺牲掉曾本之的一世英名,也要避免出现更大的舆论风暴,毕竟秋家垄两周贵族墓地的发现者是几个盗墓贼。从某种意义上讲,楚学院是因应一九六六年在秋家垄发现九鼎七簋而成立的。此后几十年,竟然对地下还有一座与九鼎七簋同为两周时期的贵族大墓不得而知。这种能从根本上摧毁楚学院的奇耻大辱,使人不寒而栗。
基于这一点,在楚学院内部,有一种藏于多数人内心,没有说出来的观点:曾本之在这个时候退休,是最合适、最高明的选择。在互联网时代,万一秋家垄那伙盗墓贼在舆论上实现反转,对曾本之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那伙人先于楚学界和青铜重器学界发现并实施第一次盗掘。相隔两年,同一伙人在同一地点实施第二次盗掘,因为太贪婪、太拙劣被当作抢劫手机的小混混后才露出马脚。不管作何解释,楚学院和曾本之本人都是无法接受的。
这种观点,吴秋水曾在马跃之面前说起。吴秋水认为,作为楚学院的一号台柱,曾本之获得过那么多荣誉,在高光时刻一走了之,确实太明智了。董文贝也曾试探着流露出这种意思,但被马跃之的严肃表情堵了回去。
散会的人在走廊上说的话越多,马跃之心里越孤单。
曾本之在时,开会和散会都要等着马跃之,肩并肩走进去,肩并肩走出来。反过来也一样,曾本之不来,马跃之肯定也要在走廊上等待着。他俩不吭声,别的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就算曾本之要退休,他马跃之还在呀,怎么可以像今天这样被视为无物?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马跃之脑子里突然冒出两句话。
马跃之努力控制着自己,没有冲着众人说:“香水浓缩一万倍后就会变得臭不可闻。臭气淡化一万倍后也有可能清香扑鼻。”他从“楚才晋用”的门牌下进到自己的办公室,拿出笔墨纸砚,用整个楚学院只有曾本之和自己能够认全的甲骨文,潇潇洒洒地写下这三十二个字。
淡淡的墨香飘散开来,马跃之长吸了几口气,随手拿起手机,找出曾本之的号码。这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内事不决问夫人柳琴,外事不决问同事曾本之。马跃之的手指都碰到手机屏幕了,近处地铁工地上的打桩机突然来了几个大动作,六楼的地板轻轻颤动几下,使得马跃之顺势将手指缩了回来。
马跃之正在犹豫不决,有人顺着走廊走过来。
自从曾本之自我宣布退休,“楚弓楚得”的门就没有打开过。郑雄被提拔为正厅级之初,跟着现在已不敢露面的“老省长”,在东湖宾馆里面弄了一栋房子办公。那几间办公室虽然还在,“老省长”不去,郑雄当然就自觉地回到楚学院六楼的“楚越之急”办公。又因依着惯例去北京学习,紧邻“楚弓楚得”的“楚越之急”,门锁又快生锈了。马跃之意识到来人的目的后,提前将目光对准门口。
片刻后,办公室的鲁丰领着门卫许师傅,一前一后走到屋子中央。
鲁丰说:“许师傅收到一封信,可能是马先生的。”
许师傅接着说:“我不认识信封上的字,让鲁丰看,他说是马先生的。”
鲁丰说:“我也只认识一个马字,楚学院只有马先生姓马,所以就直接上六楼来了。”
许师傅说:“不晓得送信人是谁,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送来的。有可能是昨天夜里,从窗口扔进来时飘到桌子下面,刚才用电蚊拍打苍蝇时才发现。”
马跃之没把这些话当回事。这些年,一些“自学成才”的“文物鉴定大师”用各种方式毛遂自荐,点名道姓与马跃之商榷的人不在少数。他从许师傅手里接过信,见到信封上的甲骨文,依然不觉得很特别。
马跃之拆开信封,读过所写内容,才暗暗吃惊。
马跃之重新看了看信封,鲁丰认出的那个马字是对的,几个字连起来却不是马跃之的名字,而是“马上告之”。内文很简洁,所写内容很重大,如果属实,的确需要马上告之。同样用甲骨文写的几十个字,清清楚楚地表示,楚学院与博物馆旁边的地铁站工程,出现漏水迹象,应当及早处置,防患于未然。
挂名在办公室的鲁丰,来楚学院的时间不长,之前在工人文化宫,专门负责职工拔河比赛,也不知通过什么关系调换的单位。只要有机会就往马跃之身边蹭,口口声声说自己年轻,要好好学业务,没有说过五次,至少也说过四次,希望马跃之发个话,让自己去那说了两年要成立的综合研究所,实际上是瞄着那子虚乌有的所长之职。每次表达过自己的意思后,还要补上几句,声称自己是山东人,说话鲁莽,不到之处请马先生原谅。对这种人,马跃之连无聊二字都不想用在其身上。最近一阵,鲁丰不知是不是瞄上了楚学院纪检员的空缺,主动包办了寄给楚学院的来历不明信件的分送工作。马跃之刚说完,鲁丰拿过那封信就往外跑,要去二楼的“楚囚对泣”向董书记汇报。
站在原地不动的门卫许师傅讪讪地说:“六楼的‘楚弓楚得’和‘楚璧隋珍’我都进去过,马先生的‘楚才晋用’,还是头一回进来。”
马跃之略加回忆后说:“不会吧,上个月你就来送过一封鸡毛信!”
许师傅说:“马先生记性真好,当时你正要锁门,就在门口,你拆信时鸡毛掉在地上,还不让我替你捡,你自己捡起来看了一眼,马上断定是洪山鸡的鸡毛。当时我还好奇,洪山区位于武汉市中心,早就不让养鸡了,哪来的洪山鸡。之后看书才明白,洪山鸡的出产地不是武汉的洪山,是出土了曾侯乙尊盘和编钟的随州大洪山,当地人叫三黄鸡,是非常难得的名鸡。”
马跃之一下子笑起来:“想不到许师傅这么有心。”
许师傅也笑了,他说:“我是有心,而且还有意向马先生求一幅墨宝。”
接下来许师傅还说,自己在楚学院看了三十年大门,当年就看出楚学院是郝嘉、曾本之和马跃之三足鼎立,郝嘉跳楼前几天,主动送了一幅墨宝给自己。前几年,自己又找机会向曾本之求得一幅墨宝。如果再能求得马跃之的墨宝,一起作为传家之宝,就是再给楚学院看三十年大门也值了。
马跃之心里一怔,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了许多:“真的?假的?”
许师傅回答说:“是真的,但我从没与人说过。这么多年,马先生是第一个!”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马跃之才得知郝嘉跳楼之前曾主动给一个普通人写了一幅书法,当着许师傅的面,马跃之没时间多想,他看了看刚刚写出来的那两句话,用手试试墨迹较浓处,见已经干了,就在题款处补了一个印,再折叠好装入信封,随手递给许师傅。许师傅接过去,正要说些感激的话,被马跃之用手势拦住了。
马跃之说:“郝嘉给你的书法,写了什么内容?”
许师傅说:“郝先生不让我说,让我藏起来,五十年后再说。”
马跃之不好勉强,就要许师傅将捡到这封信的来龙去脉再说一遍。
许师傅认真地想了想,实在没有什么好补充的,一转念说起另一件事。
楚学院大门正对着博物馆,大门北侧是公交车站,从早到晚,在门口经过的人多得像蚂蚁,之前从没有过看上几眼就让许师傅记在心里忘不掉的人和事。说来奇怪,前不久,突然见一个人行为举止很不一般,看上一眼就忘不掉。别人从楚学院门前路过,要么从南到北,要么从北到南,这个人接连来了好几次,每一次都要在楚学院门口来回走上两三遍。
马跃之说:“我们这地方靠近东湖,只要人来哪个不想散散步!”
许师傅说:“人家不是来散步的,那形影动静老是让人联想到郝文章。”
马跃之说:“怎么又和郝文章扯上了?”
许师傅说:“当年郝文章子承父业来楚学院报到时,也是这样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才进大门到我手里登记的。”
马跃之说:“你这话里有话哟,是不是以为楚学院还有一个人要跳楼?”
许师傅连忙说:“我是一个粗人,不会说话,马先生千万不要误会,我本来的意思是说,那人与来楚学院继承父亲遗志的郝文章有得一比,就像是楚学院的人。”
马跃之说:“许师傅也学会如何做学问了,说的每个字都在拐弯抹角。我这么翻译一下,你听听有没有误解,你说话的本意是,这个喜欢在楚学院门口走来走去的人,就像当初的郝文章,站在楚学院门口的那样满是恋父情结。更确切地说,郝文章有个在楚学院做学问的父亲,这个人的父亲也有可能在楚学院做学问。”
这番连珠炮般的话语将许师傅逼急了。
许师傅声音颤抖地说:“马先生,我可没有这种想法!”
马跃之毫不放松地说:“你认为这个人与楚学院的哪一位长相相像?”
许师傅像是吓着了:“马先生千万不要再说话,马先生若是再说这样的话,这幅墨宝我也不敢要了!”
马跃之似笑非笑地长出一口气,摆摆手,示意不会再说。
许师傅拿起那幅书法转身离开,连电梯都不等,直接从楼梯间下去了。
许师傅刚走,鲁丰就领着董文贝进来了。董文贝请马跃之将那封信上的每个字重新辨认一遍,确认无误后,董文贝拿起手机向远在北京的郑雄做了汇报。郑雄觉得兹事体大,要董文贝将手机空出来,等着相关单位的回话。五分钟后,董文贝的手机就响了。对方来头很硬,要董文贝将甲骨文写的信附上释读文字,火速传真过去,并且再三强调,要尽可能缩小知情范围,避免引起众人的恐慌。董书记只能再请马跃之代劳。
马跃之一笔一画将释读文字写出来。
董文贝看也不看就让鲁丰发了传真。
十分钟后,地铁站工地上的人开始撤离。与此同时,东湖路南北两头,以及与东湖路十字交叉的黄鹂路东西两端,分别被突然出现的高大水马拦得严严实实,车辆行人一律往最近的中北路绕行。刚刚还是车水马龙的东湖侧畔,突然寂静下来。落在撤离人群后面的一个人背着一块老大的画板。马跃之认得那人,每次经过横穿东湖路的地下通道时,都能看见那人在地下通道深处埋头画画。那人走得比较慢,从肢体语言来看,显然是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强制撤离表示不满。地铁站工地周边的人刚撤离完,博物馆那边又热闹起来,所有在家休息的人,全都急匆匆地赶来上班。
马跃之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情形,明白那“马上告之”的漏水信息已被确认。地铁站工地上的撤离行动是要保证工人的人身安全,在家休息的博物馆人员,逆向而行,肯定是接到通知赶过来强化对馆藏文物的保护。
这时,董文贝再次接到电话,对方要马跃之在办公室候着,马上有人来进行相关调查。楚学院六楼格外安静,董文贝的手机没有开免提,马跃之仍然听见对方想尽早见面的意思。董文贝没有同意,他再三解释像马跃之这样的顶级专家都有日积月累养成的生活节奏,不怕熬夜,就怕打扰午休。坚持到最后,对方只好让步。
听着董文贝说话,马跃之心里别有一种滋味。
下午三点,午休时间刚结束,董文贝和鲁丰一前一后,领着一男两女三个陌生人敲门进来。
身材较丰满的女人被称为邹主任,是地铁公司的。令人更养眼一些的女人叫梅玉帛,董书记恭敬地称之为梅常委,男人被称为翦处长。听到介绍说这两个人是纪委的,马跃之心里有些异样,好在听梅玉帛说话后,就迅速消解了,特别是握手的时候,似乎有一种熟悉的温柔通过短暂的接触,灌注到心底。梅玉帛是那种只看一眼很容易忘掉,如果再看一眼,就必会看第三眼,并且牢牢记在心里的女人。身为纪委常委,与人对视时,眼神中有股冷冰冰的严肃,同时又有一种无邪的洁净。梅玉帛主动说,这次上门来拜访马先生,是他们工作上的改进,对一些有可能升级的问题苗头,提前同步介入。梅玉帛还说,本来只安排翦处长来,因为是头一次试行,自己才跟着来看看实际效果,并积累一些经验。
马跃之联想到梅玉帛的名字,喉头动了两下,还是没有将这话说出来。
梅玉帛主动说:“马先生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么做,有点像化干戈为玉帛?”
梅玉帛说话的样子很妩媚。马跃之只好承认说:“你这名字与你的工作放在一起很有意思。”
说了几句闲话,几个人就转入正题。皮肤发黑的邹主任因为长期戴安全帽,额头上有一道肉眼可见的印痕。反而是身为男人的翦处长额头白嫩得完全一致。代表地铁公司的邹主任极少说话,询问的内容大都出自翦处长之口。
马跃之能说的只有那些甲骨文。
“马上告之”的“马”字,作为象形文字的样子一说就明白;“马上告之”的“上”字,也很容易,甲骨文的写法,下面一长横,表示基础线,上面加一短横,称之为上。“告之”二字要说清楚,得多费一些口舌,但也不是有难度的事情。
“楚学院东七十米,地表往下约十米处漏水,子时如滴,丑时如丝,寅时如线,烽火示警,莫戏诸侯。”
一口气说清楚全文三十七个字,马跃之就无话可说了。
大约是在长期工作中形成的条件反射,翦处长一看出现冷场的局面,马上改变询问方式,用刺激性问题诱使对方做出应激反应。
“甲骨文的释读是不是存在某个人独断专行的巨大争议?”
“这是考古工作的特殊性,若不然,武昌这边各种院士就有几十个,怎么不去问他们,非要来请教马先生?”
不等马跃之回应,董文贝抢先开口。
翦处长又说:“话语权太大的人,容易指鹿为马啊!”
董文贝指了指那信封说:“没有马先生坐镇,这‘马上告之’真有可能被弄成‘鹿上告之’!”
听董文贝说话,马跃之心里浮起另一种疑惑,身为书记,如此处处维护自己,看上去都是小事,一件件都很贴心,与以往相比,着实有些反常。
也是由于这种疑惑,马跃之没有顺着董文贝的话往下说,反而替翦处长开脱。
“楚学界的事,争议越大学术性越强。曾侯乙墓发掘时,周老先生抛出一句,曾随本是一家,曾国就是随国,随国也是曾国,惹起多大的争议啊!后来逐渐被大家所接受,不过,这种风平浪静也是暂时的,说不定哪一天,从什么地方挖出一件器物来,又会掀起狂风巨浪。”
马跃之和董文贝一前一后说话,很像一个人唱白脸,一个人唱红脸。
翦处长也很知趣,不再班门弄斧,将话题转到临时停工的地铁站工地险情本身。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让“马上告之”的漏水点相当精准,而且极其隐蔽,如果再晚几个小时,有可能酿成重大事故。由于“马上告之”,经过紧急处置,天黑之前,地上地下就会恢复正常。
接下来的问题,算不上很正式,却是马跃之真正关心的。
翦处长请马跃之在专业范围内判断一下,能写一手好甲骨文,是专业人员,还是业余爱好者,或者是介于专业与业余之间的人。
马跃之将“马上告之”的原件又看了一遍。
马跃之首先将介于专业与业余之间的人排除掉,特别是最常见的所谓甲骨文书法家,这些人是借甲骨文之名炒作那些商业化的书法产品,与真正的甲骨文相比连不伦不类都说不上,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都是抬高身价。专业人员也不可能,干这一行的主要职责是对甲骨文见多识广之后的精准辨认,真正动手写起来反而纸生笔涩技不如人。当然,纯业余的更不可能。信中呈现的甲骨文,有一种与刀笔近似的立体感,这一点是从印刷出版的甲骨文书籍中学不来的,必须与甲骨文实物长时间接触,才能将那种沧桑自然的感觉自然而然地融合到一起。
说到后面,马跃之才明确表示,在他视野内,有一个人能够做到,可惜这个人只见过八十年代初的北京地铁,从北京回来不久,就因故去世了。
马跃之抖开自己设计的包袱,让屋子里的其他人十分失望。
到这一步,马跃之才说,如果再看得仔细一些,就会发现,这些字是比照相关的甲骨文文字一笔一笔临摹下来的。当然,这种可以乱真的临摹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接下来,董文贝提了一个问题,他首先声明,这个问题是郑雄要问的,自己只是替领导传话。从董文贝嘴里说出来的问题算不上存心刁难,从一楼到六楼,楚学院的人或许都想这么问:发现地铁站工地有漏水险情,应当用简单快捷的方法报告给有关单位。对方偏偏选择用武汉三镇没几个人能看懂的甲骨文写信,又拐弯抹角送到楚学院门房,再由侥幸认识一个马字的鲁丰歪打正着地将“马上告之”看成是马跃之,让大家都相信这不是恶作剧,才按组织纪律逐级上报——这中间只要一个环节有耽搁,就会错失最佳抢险时机,酿成大祸。很显然,对方是存心这么做,同时也有把握不会出现差错,如此机关算尽的目的是什么?
马跃之毫不犹豫地说:“人家就想看看楚学院的人是不是只会吃干饭。”
大约是觉察到自己说话语气太冲,马跃之换上正常语气补充说:“这事的来龙去脉门卫许师傅应当最清楚。”
一直没有作声的梅玉帛摇着头表示,许师傅除了在地上发现这封信,并马上交到办公室,再也无话可说。
听完这话,马跃之不由得暗暗佩服许师傅。在门卫那间小屋一待就是三十年,看人看事的眼神有独到之处在其次,关键不是如何做到看到了就是看到了,没看到就是没看到,更要有看见了等于没看见,没看见可以像看见了的功夫。马跃之有种直觉,许师傅显然没有将那个天生就像是楚学院的人说出来,否则眼前这四位就不会如此迷惑。
一想到此,马跃之便强行打断自己的思路。
为了不让自己继续往下想,马跃之主动发问。
马跃之所问的问题也是当事人都想了解的,为何地铁工地上那么多专业监控设备,都没有发现如此重大隐患。
地铁公司的邹主任回答说,再精密的仪器也不如有特殊才能的人。
董文贝再次插话,先称赞邹主任的话有道理,然后才说马先生就是一个有特殊才能的人,有些考古工作中的难题,马先生凭肉眼去看,得出来的结论,比专业仪器还准确。
马跃之不想听这些,就问这场事故会不会影响马路那边的博物馆。
地铁公司的邹主任回答得很肯定,如果漏水点晚发现二十四小时,结果就很难预料,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比较好处理。
又说了几句闲话,三位来访者便起身告辞。马跃之将五个人送到电梯口,总共只走了几十步路,话题就变成办公室的门牌。为了将六楼的门牌都看一遍,还让已经到达的电梯空跑一趟。
重新站到电梯口时,梅玉帛对马跃之说:“八十年代初,人人都很浪漫,别看会议室门上挂着‘楚馆秦楼’,脑子里却干净得没有半点邪念。”
马跃之回应说:“八十年代的事,你这种年纪只能从书里读到一些。”
梅玉帛笑着说:“楚学院没有经历楚国的事,楚国的书又少,就只有研究青铜重器了!”
马跃之平静地说:“当然,那也是两周重器。”
梅玉帛变了个有点坏坏的笑模样说:“马先生果然会守住底线。”
鲁丰明显是在献媚地说:“是我刚刚与梅常委说,马先生绝对不会说青铜二字。”
马跃之皱了一下眉头,不等电梯来,就朝梅玉帛他们摆了一下手,转身回到“楚才晋用”,将门关上后,独自站到窗前,盯着马路对面的博物馆沉思起来。
临近下班时,柳琴打来电话才将他惊动。
柳琴从曾小安那里得知,博物馆临时通知,有重要接待任务,让大家都去上班。后来才弄清楚,是这边地铁站工地出现漏水现象,万一险情变得不可控,就要对正在展出的重要文物进行紧急避险处理。这会儿博物馆又得到通知,漏水的问题已经解决了。马跃之拿着手机与柳琴说话,窗外之前进行交通管制的东湖路和黄鹂路已经恢复常态,马路上黑压压的全是汽车,旁边的步道全是自行车和电动车。柳琴责怪马跃之发生这么大的事,一点自我保护的意识也没有,应当赶紧离开楚学院,回到家里来。
马跃之不想与柳琴说这些,有意将话题岔开。
“再好的香水经过高度浓缩也会变得臭不可闻,这话是你说给我听的,对吗?”
“臭老马,你就是这样的臭臭!”
手机里传来柳琴柔柔的笑声。
马跃之也跟着手机那边的柳琴笑了。
马跃之答应柳琴挂断电话就下班回家,挂断柳琴的电话后,之前来不及拨打的曾本之的号码自动弹出来,马跃之动一动手指,几声铃响后,传来曾本之那熟悉的声音。
“你是哪一位?”
“我是马跃之。”
“小马呀,这时候打电话,是不是又要请恋爱假?”
“别开玩笑了。地铁工地有个小事故,没有影响你们小区吧?”
“你们想坐地铁呀,我同意,这次干脆从北京站坐到公主坟,将地铁瘾过足了再回武汉。你和郝嘉,还有京山县文化馆的秋风,一起去,一起回……”
正说得起劲,手机那边有人忍不住笑起来,刚刚还是曾本之的声音也随之变成郝文章的说话声。
“对不起,好久没见到马先生,就和马先生开了个玩笑!曾先生刚刚又睡着了,见是马先生的电话,我就替他接了。曾先生最近总在念叨,特别是一到星期六,他就开始惦记小马,说小马在盘龙城遗址发掘现场等了快两年,每个星期六都要他请假回东湖,同柳琴谈一天恋爱。曾先生特别担心小马不肯请假回东湖这边来,不希望小马将这一次的恋爱谈砸了。”
马跃之不愿意同晚一辈的郝文章开玩笑,就问郝文章最近在忙些什么。郝文章回答说,同先前一样,继续开着养蜂汽车,同曾小安一起在山水之间度蜜月。马跃之当然不会相信,他回应说,如果郝文章和谁一起布一个大局,下一盘大棋,却想瞒着他,他知道找谁算总账。
郝文章笑了笑,听声音有点嬉皮。接下来,郝文章认真地说自己的养蜂汽车已经停在京山县的湫坝镇。
听到这个地名,马跃之心里轻轻抖动了一下。
这天晚上,马跃之临睡之前与柳琴说起这事。柳琴也明白,郝文章在电话里说的小马就是马跃之。四十年前,不仅曾本之将马跃之叫作小马,马跃之将曾本之叫作小曾,柳琴也是如此以小曾和小马相称呼的。四十年后,再听到小曾小马的叫法,虽然都是转述,谁听见了谁就会叹息一声。
在郝文章的模仿中,曾本之说的地铁与马跃之所说的地铁,二者之间相隔三十多年。当年他们去北京,一行四人中,除了曾本之,另外三人都是第一次坐地铁。如果郝文章模仿的是真事,曾本之真的将过去时当成现在时,在这种返老还童的趣话背后,恐怕真如楚学院暗地里传言的那样:一个叫阿尔茨海默的怪影在青铜重器上空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