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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凯瑟琳把一套备用家门钥匙放在一只火柴盒里,用胶带绑在自己办公桌的桌板下面。路易莎刚来斯劳部门工作时就在无意间发现了它们。现在,她翻出钥匙,乘出租直奔圣约翰伍德。气温已经有二十几摄氏度,明亮的阳光在玻璃和金属表面漫无目的地反射着,足以令你想要坐进一间黑暗的房间,即使你本不想这样做。她之前从没来过凯瑟琳的公寓。有那么一阵,她不禁想到,对于她、对于整个斯劳小队,以及他们之间那份纸片般单薄、潦草书写着日常生活的友谊而言,这次走访意味着什么;但大多数时候,只要没有坐在办公桌前,或是在找人填补明留下的空洞时,她就让自己不去思考,藏身在一个气泡里,穿行于伦敦。

那座公寓位于一栋装饰艺术风格的大楼里,门前围着一圈养护得很好的树篱。路易莎付了出租车费,把发票塞进兜里。大楼的圆形边缘和金属框窗户为它平添了一丝科幻气息:这一度就是未来可能的样貌。大楼里那铺着地砖的闪耀大堂,令她的凉鞋啪嗒作响,但这就是楼里唯一明显的噪声了。整栋大楼简直安静得不自然,就好像凯瑟琳并非这里唯一失踪的住户一般。路易莎真希望她自己的邻居遭此命运。不自然的安静在她的生活里可并不常见。

凯瑟琳住在大楼顶层。路易莎按响门铃,足足等了一分钟才自行进门,还边进门边喊着凯瑟琳的名字。没人回应。她迅速转了一圈,确定屋里没有人。床是铺好的,但这也不奇怪——凯瑟琳待在哪里,哪里就会看起来整洁许多。她绝不可能在身后留个烂摊子。客厅里有一台座机,但没有用来记录留言的便笺本;厨房墙上挂着日历,但除了两周后有一个美发师的预约,这个月内就没有其他标注了。冰箱门上的一张购物清单也未透露任何信息;床头柜上那摞四英尺高的书倒是证明凯瑟琳是个不知疲倦的读者,但路易莎从那些当做书签用的碎纸片上也没看出什么。这里并不是一个无菌环境——毕竟是一处居住空间,然而其中却没有丝毫线索,能透露公寓的主人可能去了哪里。衣橱里满满当当的,就像在麦钱特-艾沃里 [1] 某部电影里出现的一个碗橱架。门厅的壁柜里有个空的行李箱。也没看到任何凯瑟琳大概会随身携带的那些东西:钱包、手机、太阳镜、交通卡。乍看之下,凯瑟琳似乎度过了一个寻常的早晨:起床,像往常那样去上班,然后那件令她没能到达办公室的不知什么事,就发生在了半路上。但当路易莎查看洗碗机时,她发现其中摆满洁净而干燥的陶器,早已冷却到正常温度。而且也没看到堆在一旁、等待下一轮清洗的早餐盘。手掌摸摸烧水壶,也是冰凉的。凯瑟琳要么是没吃早餐就走了,要么就是夜不归宿。

“夜不归宿的下流胚。”路易莎嘟囔着,但也不是很当真。

当然了,她自己昨晚同样夜不归宿。早上七点回到家,还有时间冲个澡、换身衣服去上班。去年,她和明不止一次在酒吧里共同消磨傍晚时光,并对发生在他们周遭的艳遇、对那些越到后来就越急不可耐地越来越多的邂逅评头论足一番,还曾祝贺对方已从这场游戏全身而退。路易莎一直谨慎地从不加“永远”二字,因为命运是那种你绝不想去逗弄的恶犬。但无论她有没有试探过命运,“永远”都没能实现。看来最终已成定局的,却是“永不”。

够了,别想了。她去检查浴室。空气很干燥,也没有湿毛巾。凯瑟琳有一整天或更长时间没回来了。

路易莎回到客厅,尽量不去和自己的单间公寓做比较。她的住处既狭小又歪歪扭扭,还需要时刻警惕,比如或许会发生纵火事件。而这里的每样东西,即使没有排成直线,至少也放在了各自适宜的位置,而且那些位置是经过精心筹划才选定的。到目前为止,如此像凯瑟琳的风格。这里没有任何东西会让哪个下等马感到惊讶——或许除了何——他对此只会感到无动于衷。但这并非故事的全部,只是凯瑟琳家居生活的表象,仅此而已。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她的酒柜里不见红酒存货,冰箱里也没有烈酒,梳妆台上也没有应急用的雪莉酒。甚至家里一只玻璃酒杯也没有,连不用来喝酒的杯子也没有。路易莎也常常没酒杯可用,但那是因为玻璃很容易摔碎,而非她在回避什么问题。在这里,就是刻意为之了。仿佛偶然使用一只具有暗示性的容器——哪怕里面装的初榨果汁,也会扰动天平的平衡,把饮酒者推进最近那家酒吧门外的水坑里。

于是现在,路易莎冒出一个显而易见的想法:凯瑟琳旧疾复发了。路易莎知道凯瑟琳酗酒,并不是这两位女士就此展开过什么探讨,而是由于兰姆频频提及。关于酗酒,有一件事众所知之,它可不像流感。你无法彻底摆脱它、然后继续前进;而只能抑制它,但愿它不会死灰复燃。这就意味着可能发生任何状况;凯瑟琳可能已经在回家路上,或许是某个别人看不出的小小事件触动了她内心的开关,导致她喝得不省人事。路易莎不会放过兰姆——这个总在办公室里存着酒的家伙,甚至还曾引诱凯瑟琳尝一口,留给她一股挥之不去的渴望,去面对一整座小酒馆星罗棋布的伦敦城。

但这通想象也不太可靠:凯瑟琳喝醉了;凯瑟琳倒在一片树篱下面,或者一个陌生人的身体下面——简直像个糟糕的笑话。因为凯瑟琳那种古板的正经做派——包括直来直去的办公效率、拘谨的衣着风格,以及极少咒骂他人的举止,方方面面都令她曾是个酒鬼这件事丝毫不显得可笑;它们正是她避免自己再次沦为酒鬼的防御手段。她的公寓也如此,其中的每样东西都井然有序,且每处位置都被填满。甚至她公共生活里的私人部分也是某种形式的掩饰,因为他们归根结底都是特工——所有间谍都是特工,哪怕是那些从未踏出过他们神秘办公室半步的人。从在政府通讯总部 里监听电话、沉迷细节的白鼬 ,到在河对面搞情报的黄鼬 ;从摄政公园总部的情报中心里那些天之骄子、天之骄女,到逐渐被泛黄的纸张湮没的下等马们——他们全都是特工,每一名间谍概莫能外。因为他们都知道,将个人生活的九成隐藏起来的日子是怎样的。这正是他们当初加入情报部门的缘由:暗自怀疑整个该死的世界都充斥着敌意。你唯一能信任的就是那些同你一起工作的人;而你也无法相信他们,因为没有比另一名间谍更虚假的朋友了。他们会从背后捅你刀子,会突然对你釜底抽薪,或者干脆死掉。总是如此。

路易莎还不清楚凯瑟琳做了这其中的哪一桩,但确信她并没有去寻欢作乐。她猜想兰姆也是这么认为的,但还是打开手机知会他一声。不存在信息过量这回事。

七十九分钟……

那男人没花什么工夫就解释清了自己想要什么。他给人一种惯于发号施令的印象:一套阶级把戏,瑞弗想——这个国家仍然充斥着这种事,尤其在伦敦:那些能走会说的精英们,因内心充满自负而膨胀,有一个算一个,都只欠让人狠狠踹上一脚——

这是他奔跑时的背景音节拍。

若是邦德,应该会从天桥上一跃而下、跳上一辆正驶过的公交车,或者踢倒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并劫走他的坐骑。而伯恩 [2] 则会在汽车顶上闪转腾挪,或进入“跑酷”模式,在墙面和带轮的垃圾箱上起跳,而且总是知道应该穿过哪条小巷……

瑞弗快速扫了一眼附近那排“鲍里斯自行车” ,摇了摇头,然后跑下了地铁站。

离摄政公园不远,在最近翻修的地方政府游泳池下方,隐藏着几个不为公众所知的地下楼层。在这里,安全局的成员们(当特工也需要接受年度评估时,他们就和操作工差不多了,同办公室文员也没什么两样)要接受各种形式的肉搏实战训练,部分是为使他们万一遭遇武装对手的攻击,能提高幸存概率;但主要还是确保他们一有机会就能将毫无防备的受害者打成重伤。钢笔、咖啡杯、眼镜、兜里的零钱:所有这些东西都可以用来对潜在敌人造成永久性伤害。

而如何对下属做出同样的事,是你边工作边逐渐掌握的技能。

在总部,与会的共有六个人,五名副局长和英格丽德·蒂尔尼女爵。但无论如何,其中四人可能正如他们的非正式称谓(二把手)暗示的那样,就是几件家具摆设而已。因为,这次会议完全是由蒂尔尼和泰维纳主导的,正如其他大多数有这几名与会者出席的会议一样:英格丽德女爵,过去近十年间一直掌管这个部门,并打算继续这样下去,直到他们为她举行国葬或册封她为女王;而戴安娜·泰维纳(人称“戴女士”)作为分管行动的“二把手”,统领摄政公园内的情报中心,这就使她一手掌握对基层特工的生杀大权,但也意味着她必须扶着门等女爵先走。

泰维纳对最高职位的觊觎已不是秘密。然而,对于比蒂尔尼小十二岁的她而言,眼下的机会在日复一日间,已显得越发渺茫。

这次会议是关于资源的。最近这段日子,每次开会无论具体议题是什么,都是关于资源问题的。崎岖不平的财政紧缩之路震动着安全局的车轴,一如其他每个受此影响的部门。不过,这次会议是关于字面意义上的“资源”的,以及如何在可预见的将来实行减员,尽管就在不久前,他们的人数已经减少了。根据财政部的说法,削减有利于效率;而根本没人会误将财政部视为那种美德的化身。更切中要害地说,削减是必将发生的,所以安全局大概也得学会与之共存,尤其鉴于近期政治重新洗牌后,他们逐渐失去了捍卫者。

因为他们的新上司——那位新任内政大臣,恰恰是摄政公园最猛烈的批评者。彼得·贾德几十年前向安全局递交求职申请遭拒的陈年往事,很大程度上促生了这份反感。但他的那份心理状况评估获得的评价如此负面——基本都是用红笔以大写字母写成的,以至于即便到现在,当年的老家伙们还认为那次决定有利有弊。不好的一面是,他们正为激怒这样一个家产殷实、有权力情结且擅长记仇的自恋型反社会者而付出代价;但好的一面是,假如当年贾德真被允许加入安全局,他几乎肯定会将冷战升级为一场“热战”——如果他在担任外交角色的那些年,工作取得了任何进展的话。但外交上的失利往往会在公众当中赢得声誉,贾德的运势仍在顽强上升。至少在眼下,安全局将不得不与之共存。

此外,虽说有利有弊,但每把“双刃剑”总得有个剑柄。现在它就握在蒂尔尼手里,后者正准备在最有利于自己的地方,挥舞这把剑。

“我知道,你们没有人愿意听这个,”她说,“但关于未来两个季度预期支出水平的数据已经出来了。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消息就是,坏消息不如预想的那么糟。”她停了停,等大家脸上的苦笑像“墨西哥人浪”般传递过整张桌子,最终撞碎在戴安娜·泰维纳那块冷漠的礁石上。没关系的。英格丽德女爵懂得如何把控局面,孤立捣乱的人总是一招好棋。

她摘下由一条链子挂在脖子上的眼镜,让其垂在胸前。今天,她戴的假发闪烁着金色光晕——在英格丽德女爵的观察者看来,这是一个传递严肃意图的明确信号;其柔和的外观意在缓冲即将到来的冲击。

“在本财年剩余的时间里,将不再招聘局长助理级别的人员。事实上,当秋季财政声明发布时,我们很可能不得不裁掉那些在过去两年内任命的人——我知道,我知道,我很抱歉。”她看上去也确实显得很抱歉。而这就是英格丽德·蒂尔尼一个天生的优点:虽然容貌不够漂亮,但她用显著的同理心弥补了这一点。“但这就是我们正在面对的现实,与之对抗对我们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果不其然,泰维纳是第一个无视它的。

“我需要行政支持。”

“但是你在没有支持的情况下也做得很好啊,戴安娜。”

“英格丽德,我有一半时间都花在采购办公用品上了。”

“我相信这是个夸张的说法。”

其实她相信那不是夸张。泰维纳的小跟班前一阵被送到了河对岸,于是这十个月来她一直在身兼二职——就像她在一份备忘里写的那样,她在给自己当助理。鉴于泰维纳的助理往往顶多干十八个月就会筋疲力尽,已经有人预测她很快就会因精神分裂而崩溃。而英格丽德女爵没有静待事态发展。如果戴安娜·泰维纳要走上自毁之路,她一定会想方设法让它实现、以使自己受益。

她说:“戴安娜,我们都知道过去这一年你被缺少助理的情况拖了后腿,但财政委员会觉得最好在办公室层面做些牺牲,总比不得不冒险削减外派行动的支出强。我确信你能理解。”

因为如果不这样做就等于宣布,她宁可将公众置于危险当中,也不愿自己煮咖啡。

“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都要提出来,那就是你在单打独斗的情况下如此出色地完成了工作,这一点并没有被忽视。财政委员会对于你解决了我们‘机密存储’一直以来面临的——呃——后勤困难,是赞不绝口的。对你非常钦佩。”

大家都熟悉英格丽德女爵喜欢使用专有名词的习惯。那意味着,后面就会跟着注释。

她说:“若你们还有谁不知道的话,戴安娜针对我们信息过载问题的解决方案在一季度末已经开始实施了。我相信我这样说没错吧,你们本部门的进度目前已经完成了——戴安娜?”

泰维纳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与其说是对这种含蓄赞美的回应,不如说是对英格丽德女爵将此事表述得如此巧妙的技能给予认可。干得漂亮。她已经能觉察到,那致命的一击无疑正在向自己逼近。

但话锋暂时被她的另一位副局长同僚转移了。

“是要重新存放那些行动记录吗?”

“没错,乔治,”英格丽德·蒂尔尼亲切地说,“你在注意听,这太好了。我们都知道的,行动部门走到哪儿,我们其余人就跟到哪儿,就像跟在魔笛手后边跑的小孩一样。稍后会给大家发一份备忘录,不过简言之,我们可以预期在不久的将来,一线文书工作的大山将会变成,嗯……鼹鼠丘。如果这在行动部门行得通,对每个人就都会行得通。行动部门总归是最成问题的。一旦行动出了岔子,就会制造出大量文书工作。”

“那也不如我们取得成功时制造得多。”泰维纳不怎么咬紧牙关地说。

“当然了,亲爱的。我没有暗示别的意思。”

“的确没有。”

用英格丽德女爵的专有名词来说,“机密存储”,长期以来始终是个问题。显然,机密性是关键;但把东西存在哪儿这个相较之下略显无趣的问题,却呈现出指数级增势。数字化并非万灵药:加密就是一项常规工作,但英格丽德·蒂尔尼深信不疑,摄政公园有能力将其掌握的全部信息每一条都变得令人费解——毕竟,它也是政府公务员体系的一个分支。但是,害怕档案记录被(用个时髦的词来说)“消除歧义”还是次要的;更令人担忧的一类威胁来自“网络脏弹”——一种会令各部门的档案记录里充斥垃圾邮件的病毒攻击。

事实上,这也未必是件坏事。蒂尔尼对于在她掌舵这些年被记录在案的有些行动,是很乐意看到它们化作像素碎片的;然而由一名大臣亲自执掌的限制委员会坚称,根据《信息自由法》 ,所有档案都要保留。因此,自从两年前发生了一场严重的网络危机后,敏感记录都以离线方式储存——不是放在气隙系统 中,就是以转录文件的形式保存,因而导致了存储困难。所有被认为不适合输入数据库的内容,要么放在茉莉·多兰的档案室里——以个人档案为主,要么就归各部门自行解决。对于行动部门,这件事已变得日渐混乱不堪。尽管英格丽德女爵狡猾地讽刺了几句,说行动总在制造文件;但一件事所需的保密级别越高,一旦泄露,也就越有必要遮掩一番。而没有什么比成堆的文件纸更适合为部门遮羞。

这一次,英格丽德·蒂尔尼和戴安娜·泰维纳似乎想到了一起。他们需要一个独立于摄政公园的机密存储设施,得符合三个主要条件:面积、安全,以及发生合理损毁的可能性。换言之,要让人能够理直气壮地说,那里的文件已经在火灾和洪水中丢失,或被老鼠吃掉了,又或者被霉菌吞噬了。

对别人的功劳该承认就承认,蒂尔尼想。只要于自己有利,她就是这条原则的笃信者。戴安娜已经打出王牌,这正是蒂尔尼现在向她展露出笑容的缘故——那是猫头鹰在把老鼠撕成碎片之前,脸上浮现的那种笑容。

“几乎可以说,你才是自己最大的敌人,”她说,“你在执行这些任务时总是如此高效,要是指派一个副手来只为让你把活儿硬塞给他,简直显得有些愚蠢。”

戴安娜·泰维纳点点头,把心里想的“干得漂亮”升级到了“瞄得真准”。其他人立马意识到这是一个局,就纷纷开始整理整理纸张、清清嗓子。戴安娜·泰维纳得到一名行政助理的机会,就这么眼睁睁地被英格丽德·蒂尔尼挖坑葬送了。

半晌,泰维纳才说:“个人的付出受人赏识总归是好的。”

“你就是情报中心的一颗明珠,戴安娜。我真心认为安全局若没有你的付出就会停滞不前。要不是时间还太早,我都想提议大家为你举杯。其实呢,我们现在真的要抓紧时间处理剩下的事了。”

戴安娜说:“这么说,我就没有可能减负了?”

英格丽德女爵显露出百分之百的关切。“减负?我亲爱的,你不是感到有压力吧,是吗?如果你感到有压力,那我们显然不得不对此做点什么。”

“我没有感到有压力,英格丽德。”

“你确定吗?我们有个很不错的诊疗组合,你知道的,戴安娜。完全不会产生病耻感。只要你开口,我们会派一个人去管理情报中心,预算就别管它了!最重要的是你能恢复战斗力,并且完全掌控你那些值得称道的能力。”

场面陷入沉默。

她戴安娜·泰维纳可不是个会举白旗投降的人,但她知道何时采取战术性撤退。

“我很好,”她说,“真的。”

“那么让我们继续吧,好吗?”英格丽德女爵说,于是会议继续进行。

瑞弗读到过有关伦敦人一生当中平均有多少时间花在等待、乘坐或被困在公共交通工具上的统计数据:对于数字,他有一种很好却没什么用的记忆力,但他刻意抑制了这个能力。有时候你会因此感觉到自己正在变老、无处可去……地铁到站前,在站台待了两分钟;之后在车厢里待了六分钟;时限还剩多少,七十分钟?凯瑟琳的照片深深烙印在他眼里:戴着手铐坐在床上,嘴里塞着口塞。还有七十分钟,绑架她的人就要松开裤腰带了……他的拳头夹在两膝之间。他很想去打什么东西,最好是天桥上那个浑蛋。但还得再等等。地铁列车向前蹒跚、拖曳了几码远,然后又停下了。他暗自咒骂。看来丝毫不起作用。

“这将考验你的聪明才智。”那个男人说过。

他的语气,就和你听到那些继承了巨额财富的政府部长们向全国人民宣讲特权文化时一样欠揍。

列车又蹒跚了一下,然后开始移动。

到达目的地是一回事;到达之后如何想方设法完成任务,就是另一回事。在这样一个地方,他的安全局特工身份完全帮不上忙;如果他掏出一把枪,胜算可能还大些……要衡量他此刻精神状态的话,这个选项倒并非他头脑一热,还是多考虑了一下的。然而,就他所知,离自己最近的枪在几英里外他外公的保险柜里。

他松开拳头,尽量伸长手指。昨晚他说过的话浮现在脑海——就是他为詹姆斯·韦布讲述的自己的工作。 它被设计得不仅令他厌倦透顶,还在用一个又一个刺眼的像素反复消磨他的灵魂。

对,好吧,看来今天要有点不同了。

他无法彻底平息这个想法带给他的那种火星四溅的快乐;尽管他还没有忘记凯瑟琳的形象,而且要完成这项被指派的任务,他一点胜算都没有。

你的同事中有哪一个,让你愿意以命相托?

他们当中没有一个是现成答案,但凯瑟琳觉得这样回答还是不充分。

可问题是,撇开父母与子女的亲缘关系,有多少人可以内心毫不迟疑地回答这个问题呢?或许情比金坚的婚姻是存在的,但她怀疑也没有那么多,至少比很多已婚人士以为的要少。友情呢,或许。但是同事……?

在职业生涯早期,她的上司是查尔斯·帕特纳。帕特纳恰似一块独一无二的磐石;不是让你想要猛烈冲撞的那种,而是知道他会一直在那里就令人安心。只是,当然了,他也没有一直在那里。因为有一天她来到他的公寓,在浴缸里发现了他的尸体。那是在她戒酒以后,再回到摄政公园时,几乎人人对她避之不及——“一把手”怎么找了个正在戒断期的酒鬼做私人助理?而他只是让她悄悄回到岗位,从此再也没有提起这回事。凯瑟琳认为,那就是她被给予过的最大程度的信任。要不就是他特意安排由她来发现自己尸体的一番苦心。这二者选其一,很难抉择。

而如今,帕特纳之后,她又在为杰克逊·兰姆工作。在很久、很久以前,兰姆曾是帕特纳手下的一名特工,童话故事里是怎么讲的来着?那一定很残酷。帕特纳总有一种银行经理般的正直端庄——是从前备受人们信任的那种老派银行经理;而兰姆,就像个“紧裹”在滤水盆里的屁一样徒劳无用。不过,这只是从战场归来后的兰姆。多年来,他一直在柏林墙的两侧游走。“他是个独一无二的人。”帕特纳曾对她说。令人欣慰的是,他也果真如此。但或许,查尔斯·帕特纳认识的那个兰姆曾是另一副样子,还未将自我埋藏在他创造出的这个怪物之下。

她想,兰姆也在以他的方式保护她,就像帕特纳一样。在帕特纳死后,她的职业生涯本来也应该就此断送;但当杰克逊·兰姆在随之而来的一轮大洗牌中被流放时,他把她也带走了。而她清楚,是真的,兰姆绝不会抛弃任何一名特工——很可能因为他自己是一名特工——一名被抛弃的特工,很有可能正因如此。所以或许她应该将兰姆选为自己愿意以命相托的同事,只是在其他方面她并不怎么信任他。造成连带伤害是无法想象的。

而瑞弗,他是个能保持冷静的人。无论他们向他提什么要求,他都会尽力而为。

这样选,结果也许会不错。

下了车,瑞弗没去搭理身后传来的那声“看着点儿,哥们!一步三级台阶地冲上楼梯。街面突现的光亮顿时令他停住脚步:嘈杂的交通,大量行人,夏日晨间的耀眼和炫目。这里和地铁中一样酷热,还混着沥青和橡胶的味道。一只钟表在他的脑海里叮当作响,显示还剩四十八分钟……

他闯红灯穿过马路,差点被一个骑车人撞倒——这幅情景,正如失速的地铁和他膝盖的颤抖一样,都是那样熟悉,仿佛与时间赛跑是一项每日锻炼,或说每夜锻炼——对,他现在边跑边想着,离开主干道,往树木茂盛的地区跑:就是那里。这正是他梦中的情景。人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努力想要到达某个地方,但每次努力都在后退,令你的心脏因极度沮丧而随时可能爆炸。不过对瑞弗而言,与其说这是一种被压抑的恐惧,不如说是一段记忆。这都是他经历过的——几年前,国王十字车站陷入瘫痪,全部是他的错。一场失误的训练演习,一名被误认的“恐怖分子”,二十分钟的早高峰闹剧……

那就是你沦为下等马的缘由。

别忘了,他也帮了忙。

谢谢你,蜘蛛韦布。

人行便道变宽了。他的左侧有一片停车场,围在铁栅栏后面,头顶的树枝将一切都染上了斑驳的阴影。一对男女坐在一辆停着的车里,似乎在争吵。肺部折磨着瑞弗。四十四分钟。他停下来喘口气:没必要到达时像块湿抹布。他必须看起来属于那里,本来,若不是国王十字车站和该死的蜘蛛韦布,就应该是这样的……

有时候,一段职业生涯会像火山般突然喷发。在他自己的灰烬之下,有些角落里还埋藏着往昔峥嵘的余炭。但只有瑞弗自己——可能还有他的外公,仍然相信它们有朝一日或许还能重新燃烧。但瑞弗只是有时才如此坚信,并非今天。

然而却在今天,他来到了这里。他用手理了理脏兮兮的金发,然后走向摄政公园总部的大门。

会议接近尾声,副局长们相继离开,除了戴安娜·泰维纳。英格丽德女爵在她正要出门时叫住了她。

“戴安娜,你有时间吗?”

然后蒂尔尼把戴安娜晾在一边,干起了各种杂事:找找依旧挂在脖子上的眼镜,整理一下手头的纸张,或是没来由地突然停顿很久,仿佛被一个绝妙的主意击中,需要立刻在绝对静止的状态下展开思索似的。所有这些,戴安娜确信无疑,就是故意让她干等以取乐。

真是残酷。她知道自己几乎在各方面都优势在握。外貌:没有可比性。身高:同上。英格丽德·蒂尔尼就像女人里的霍比特人,和一个“火车宅” 只差一条Y染色体。她在自己财力可承受范围内也算尽力了——但世界上所有的设计师品牌,都掩饰不住走在时装秀台上的一只海狸鼠。矮胖的身材,短腿;还有她经常轮流戴的三顶假发——灰色、金色和黑色的,用来遮盖她从十几岁起就有的脱发问题。虽经过专业人士塑型,假发看起来都柔软又丝滑,但仍有点像是某种在你需要自行车头盔时,可能会问别人借的东西。财富:好吧,蒂尔尼在这方面略胜一筹,但她的教育背景平平(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同戴安娜上的凯斯 外加在耶鲁的一年相较而言)。另外,她是在斯塔福德郡还是别的什么地方长大的,而那些郡存在的意义,无非是为了避免在地图上留下空白。在上述所有方面,戴安娜·泰维纳都能碾压蒂尔尼。而如果有什么办法可以进行一场公平斗争的话——大家都知道戴安娜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就会这样做,结果几乎是毫无疑问的。

但蒂尔尼另有所长。她很聪明——办公室里的聪明,委员会上的智慧。为弥补自己在性吸引力上的欠缺,她就拿出一种“老阿姨什么都懂”式的干脆利落,让另外几名躲在副局长外表下的公立学校男生感到害怕,就更不必说“走廊尽头”那些软弱的政客了。而且她还有一个与生俱来的本领,就是擅长折磨、羞辱和挫败自己的下属。比如现在:戴安娜在门口徘徊,只待女爵阁下赶紧回过神来;而她只有看到戴安娜开始抽搐,才会满意地罢休。

英格丽德女爵说:“弄好了。抱歉。陪我走走?”

她们沿着走廊往外走。

“这些会有时候可真无聊,”蒂尔尼说,“我非常感谢你能抽时间来参加。”

参会是强制性的。安全局和其他公司并没什么两样。

“我该回情报中心了,”戴安娜说,“会说很久吗?”

“我只想请你确认一下,转移记录的工作已经圆满完成了。”

“到上个月为止的,是的。”

“我们说的是维吉尔级的记录,对吗?”

“和简报里写的一样。”

这套分级系统每两年更换一次,但维吉尔目前只是次高一级的记录等级。安全局就是安全局,很多敏感数据都被录为维吉尔级。这是鉴于那些最有可能设法混入系统、获取情报的人——各类监督委员会、内阁大臣和电视制片人,都更有可能将注意力放在最高级别、也就是斯科特级的记录上,因为他们会认为这个等级内藏着很多核心机密。而更易取得的维吉尔级的记录通常就被忽略了。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英格丽德·蒂尔尼希望那些记录被储存在其他地方。

“英格丽德,我以为这些你都已经知道了。”

“我只是注重细节罢了,亲爱的。你在人力资源部今天上午的周例会上会大受认可,我可以向你保证。”

“我很感谢。就这些吗?”

“你知道的,身为领导的烦恼之一,”蒂尔尼就当戴安娜没在讲话似的继续说,“就是对下层员工间的流言蜚语毫不知情。有时这让人很难摸准温度,你懂我的意思吧?”

戴安娜料想她也不是真的在问自己是否理解一个常用俗语,就什么也没说。

“如果能确切地了解实际情况到底如何,就太好了。”

“那么,我们在超负荷工作,缺乏资源支持并且不被赏识。大家的普遍情绪或多或少反映了这点。”

英格丽德女爵笑起来,笑声比你以为一头疣猪能发出的声音要更清脆悦耳些,戴安娜不情愿地想。女爵说:“我总能靠你得知一些令人不安的真相,戴安娜。这正是你这位副局长如此有价值的原因之一。”

“有什么问题吗,英格丽德?”

“我们的新老板正在四处耀武扬威。他提到需要全新的开始,需要——我想他说的是一次‘重启’。总是迫不及待显示自己的精明。”

“所有新任大臣都那么说。”

“这位是来真的。柜子里掉出的骷髅显然太多了 。就好像我们无须偶尔模糊下是非边界,也总有可能维持有效的安全保障一样。”

这套委婉的说辞所指的,除去安全局其他各种尴尬失误,主要是他们对全国网络流量进行的大规模非法监控,更不必说还将这批数据毫无骨气地交给某个外国势力的事。

戴安娜发出一声不置可否的回应。

“我们不是天然的盟友,对吗?你和我。”

“我完全忠于安全局,”戴安娜说,“始终如此。你知道的。”

“而你现在就在思考,一旦彼得·贾德成功免去我的局长职位,该如何充分体现自己这份忠诚吧。”

否认无异于承认。戴安娜却说:“你有什么根据认为他想这么干?”

“因为他要秀肌肉的话,这就是最显眼的方式。他在当上首相前会不断操练这项技能。不然你以为他的野心只满足于内政大臣而已吗?”

只要不是三岁小孩,没人会觉得彼得·贾德的野心会止步于内政大臣。“因此我想最好提醒你,PJ 对安全局的攻击,绝不会砍掉一个脑袋就善罢甘休。我得到可靠消息,他不怎么喜欢副局长的角色,而是希望在领导架构中置入一个中间层,以便实现更大范围的政治监督。这个中间层的人员,就得由大臣来任命,你懂的。而且几乎肯定会从安全局以外调任。”她向两边扫了一眼,“就像我说的,我们算不上天然盟友——但有句谚语很贴切。”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 ,戴安娜在心里接了下半句。但她说的是:“而我仍然完全忠于安全局,我说过的。我们过去也经受住了来自大臣的干涉,英格丽德。贾德在自己的主场上或许是头巨兽,但如果他要来和摄政公园作对,那他就要有得忙了。”

就在此刻,她的寻呼机响了起来。

英格丽德女爵说:“谢谢你,戴安娜。我很高兴咱们能这么聊聊。”

她觉得我们结成了同盟,戴安娜心想,看着这位安全局局长点头告别,沿着走廊远去。

然后她掏出寻呼机,认出是安保部的号码,就用手机打到前台。

“长官?我们这里有个来访者,是一名站外特工。他说你正等着见他。但时间表上没有记录。”

“我谁也没打算见。是谁?”

“一个叫瑞弗·卡特怀特的。”安保人员念出了卡特怀特的安全局工号。

“让他进来,”戴安娜说,“我会在楼梯上。”

[1] 麦钱特-艾沃里(Merchant-Ivory),著名电影双人组合,即制片伊斯玛·麦钱特(Ismil Merchant)和导演詹姆斯·艾沃里(James Ivory)组成的电影公司。他们经常改编描写“二战”之前英国上流社会的文学作品,包括福斯特的《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A Room with a View )、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的《长日将尽》( The Remains of the Day )等。

[2] 伯恩(Bourne),间谍小说及其改编电影《谍影重重》( The Bourne Identity )里男主角的名字。 IUwIvFvSeDZ49gpJX0Io9QCvTecZM7ER5VxZuD7hXQ3NtrWx7dKbc4owaqHpLt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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