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房间在屋檐的悄然庇护下。以前肯定是一间儿童起居室——因为在纯白的天花板下,凯瑟琳能隐约看出先前的房间主题残留的痕迹:星星和新月,都是用来吸引婴儿床上小主人的装饰。但从踢脚线边一堆堆糖霜般的石膏墙灰可以断定,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地面也一样变得裸露——没有对婴孩小脚的保护,只在单人床旁边铺了一条薄地毯。大门外侧的挂锁很结实,即便对付最调皮捣蛋的孩子也绰绰有余。这里不再是一间儿童房,但也算不上什么特别保险的监狱。
他们开了至少有一小时。起初缓慢穿梭于从不空旷的伦敦街道,随后,一开出市中心就快了起来。刚过一小时——她心想——但是她的手表被摘走了,而且心神不定得无法慢慢计数……除此以外,她被扔进货车时还一度晕了过去。部分由于肖恩·多诺万掐住了——那是她的颈动脉吧?再加上惊吓和炎热,以及更加疯狂的——在得知最糟糕的情况已经发生、她不再需要为它的到来担惊受怕后,一瞬间的如释重负。她开始头晕目眩,眼前陷入一片黑暗。所以她没有累计车行转弯的次数;也没记住什么听得到的地标。如果教堂的钟声曾经响起,它们也未被听闻;如果货车曾途经一处瀑布,她也未能留意。
车里还有另外两人。有一个在开车,那是自然;还有肖恩本人,刚才从路边像拾起一袋回收垃圾般拎起她的,就是他;以及第三个,就是那个她看到在地铁站旁徘徊的军人。现在回想起来她才发觉,被她发现并不是他的失误:她注意到他、然后转身逃跑,正是他们刻意造成的局面。否则他们的货车在地铁里还能派什么用场呢?
此时此地,同任何囚犯一样,她先查看了窗户。它嵌在一个由屋顶斜边构成的凹室里,并做了菱形图案的窗棂。窗户只用一根简单的插销关住,打开以后非常大,很容易钻过去;但外面的窗台上装了铁栅栏,轻轻拽一下就知道,纹丝不动。倒不是说,她知道该如何从一栋房子的外墙爬下去。这地方算不上特别保险的监狱,但也没必要弄成那样——她是个中年女人,从没做过特工;她也是个正在康复的酒鬼,还在给另一个仍在酗酒的酒鬼当私人助理。他们为什么首选要抓她呢?而这个包括肖恩·多诺万在内的“他们”,又是谁?
既然无法从窗户挤出去,凯瑟琳索性就让它们开在那里,只能让空气稍作流通罢了,连一丝微风也没有。远处传来车辆的嗡嗡噪音,但从这里无法看到马路。听上去像是条高速公路,但这并不能把范围缩小多少。距伦敦核心区大约一个小时,高速公路附近的某个地方……这栋单独建起的房屋肯定位于乡下,因为周边太黑了,不可能是在其他地方。
在货车里时,她的眼睛被蒙住,嘴巴被塞上,双手也被捆了起来,但都并非粗暴为之——就好像一场性爱游戏,一个派对承诺。接下来的行程中一直如此。她也考虑过剧烈反抗,但图什么呢?最好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保存体力。
当他们下了高速,路面的地形条件急转直下:匝道,B级公路——她听到了灌木拍打厢式货车侧板的声音。然后是路面砾石的嘎嘎作响,还有坑洼路面突如其来的颠簸起伏。货车晃晃悠悠地停住了,没有前后回旋、调整,以便开进一个空间的过程。他们给她松了绑,但眼睛仍被蒙住,由他们帮着下了车,一条强壮的手臂(不是多诺万的)扶着她的腰,直到她在地面站稳。随后,他们离开比城市里的空气更柔软、更清新、更充足的乡间空气,进入一栋有木质地板的房子,她那系着扣的鞋踩在上面声音很响,还制造出轻微回声。
“有台阶。”
这次又不是多诺万。
有台阶,是的,随后是更多的台阶,足够爬上三层楼。而后她就到了这里,这间昔日的儿童起居室。此时,眼罩被摘掉了。
“你的住处。”
是第二个军人,从地铁站过来那个——和多诺万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还没来及得更仔细地端详,他就走了。她听到他把挂锁安好,一路下楼去。
然后,她就到了这里。他们拿走了她的包:钱、纸巾、口红、电子书阅读器、交通卡和其他东西;她的手机也被拿走了,那当然;还有她的手表。不过他们没有对她搜身。如果她习惯随身携带暗器,或有临时制作暗器的本领,这就很容易成为他们的致命失误。而对于他们想要什么,她依然毫无头绪……现在,一丝微风从开敞的窗户吹进来。远处有些小山,没有星光的广阔天幕遮蔽了苍穹。遥远的点点灯火,那一定是其他宅院;一处灯光更加集中的地点可能是一间修车行,为邻近的高速公路服务。以上全部一览无余。这几乎是一次十分业余的行动,除了有肖恩·多诺万的参与。没人会说他是业余的。
她又向下看看近处的周边环境。借助楼下窗内泼洒出的光晕,可以依稀辨识出其他建筑。它们看起来像是某种附属建筑——谷仓吗?这就进一步证明了这里是一座农舍。在黑暗里,还有其他什么东西。一辆大小和形状都像伦敦公交车一样的汽车,就是那种老式双层公交车。你可以说它们已经停用了,也可以说即将重新投入使用,取决于当天早晨执行的交通政策是什么。这也为整件事又增添了一抹怪异的色彩。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相信是私人恩怨。多诺万可不像那种会纠集一帮人来绑架自己前女友的人。甚至都不算女友,只是他从前睡过的女人之一。其他原因的话,那……他已经知道她不再为总部工作,因为他在奥尔德斯盖特大街上时讲了那么多话。他对斯劳部门了解多少?是否认为它很重要?如果真是这样,他可要大失所望了。
房间另一头还有一扇门。凯瑟琳过去试了一下,本以为会发现它是锁上的,却毫不费力地打开了。这是套间里的卫生间,有马桶、盥洗池、浴缸。墙上没有镜柜,但螺丝留下了痕迹,还有一块矩形的玉兰色墙漆没怎么褪色,证明这里此前曾有个镜柜。对啊,好吧,她心想,给女孩一面镜子,她就能给自己做一把刀。想必对于洗发水、牙膏管、发胶罐等东西的武器化潜质,囚禁她的人也有类似看法。因为除了一卷厕纸之外,这里唯一的日用品就是一块还裹着包装纸的免费小香皂。往里面插根发卡,你就能得到一把一次性小刀,她想,但是她没有发卡;也很难想象即便自己真做出一把,会有任何比童子军年纪更大的人想要把它抢走。
卫生间里还有一扇天窗,但也被栅栏封上了,而且反正也够不着。
她回到卧室,意识到或许自己应该试着睡一会儿。除了来回踱步、然后变得越来越害怕之外,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但她决定克服一下。一睡觉就会变脆弱。眼下这时候,如果没有其他事要她负责的话,她需要先照顾好自己。她决定坐下静观其变。消息早晚会传开的。与此同时,她需要继续保持自我:不能醉酒,不能屈服,并在情况允许的范围内,把事情尽量做得井井有条。
或许过了半小时,有人来了。凯瑟琳把灯关了,让自己更好地熟悉窗外的景象,但在黑暗中没有产生什么了不起的洞见。关于肖恩·多诺万,她记得,自己初次见到他那会儿,他的角色是一名联络员,曾和她的前上司查尔斯·帕特纳共同参加过一次会议。当时参会的还有国家安全局的一把手,以及形形色色的大人物——有的来自“走廊尽头”,也就是本地人对议会的称呼;其他人则来自“河对面”,也就是情报部门所在地。而在那一大帮人当中,只有肖恩·多诺万,在凯瑟琳分发上午的卷宗时直视她的眼睛。一件事牵扯到另一件事。在那些日子里,总归如此。
而此刻,她听到有人在摆弄挂锁,猜想可能会是他。但进来的是个陌生人。不是多诺万,也不是另一个军人,而是第三个人:更年轻、很敦实。他身穿一件原本是白色的短袖衬衫,胳膊上爬满文身;类似图案还从领口探出来,一直延伸到光秃秃的后脑勺上。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两样东西。其一是那副她在货车里被强迫戴过的手铐,另外那个是一部手机——看起来像凯瑟琳自己的。
“戴上它们。”他晃晃手铐。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女士,戴上手铐。还有这个。”
他从后边的裤兜里掏出口塞。
“那是我的手机吗?”
“是。”
他的元音发音很平,她认出来了:北方人。虽然并不精通各地区的口音,但她觉得是西北部而非东北部的口音。她还发现,作为回应,自己的发音更尖锐了,变得更接近英国广播公司的风格。或许是兰姆传染给她的——这正是他会玩的那种把戏。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开什么玩笑?”
“值得一试嘛。”
他说:“我们把手铐戴上,好吧?”
凯瑟琳说:“行吧,既然传统如此。”
她交出自己的手腕。然后他俯身向前,在她身后把口塞绕过她的嘴系好。这时她可以闻到他的气味——汗味,没能完全被除臭剂遮住,令人略感不快。他弄完了就后退一步,用凯瑟琳的苹果手机对准她。她一动不动,被他拍了照;直到他边查看成果边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她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天哪,他以为自己是谁?
也许他从她凝视着自己的茫然眼神中觉察到了什么。因为他边给她解开口塞边说:“我就检查一下。”
“谢谢你,大卫·贝利 。”
“谁?”
“没什么。”但从现在起他就是贝利了,这令她感到愉悦。信息,即便是你自己编造出的那些信息,也能提供给你一个把握事态的抓手。
他给她解开手铐就离开了,并由外面用挂锁锁上门。她想知道现在几点,估计已经过了午夜,不知他们是否打算给她些吃的。她并不饿,但要给她吃东西的话,某个人就不得不再回来,或许还能多说上两句……想到不饿,却让她感到口渴。于是她回到卫生间,捧起双手直接从龙头里接水喝。正常情况下,现在她会在哪里呢?在家,很可能已经睡着了。她经常睡得不太好。有些夜深人静时她会放音乐,不过是很轻柔的那种。即便在最艰难的日子里,酒精也曾帮她模糊掉现实与梦境的边界;而现在,她不得不依赖其他慰藉,而日子从没真正变得顺心过。
她一定是打瞌睡了,或正徘徊在半梦半醒间,因为房门打开时的动静吓了她一跳,把她带回了现实,心在狂跳。她坐起来得太快,感到一阵头晕。
这次,是多诺万。
起初他没有讲话,而是检查起房间来,就像是她支付了一笔安全保证金,而他正在寻找各种理由不予退还。在他检查时,她仔细观察着他身上有无愧疚的迹象。是有的,她想。无论发生了什么,至少,这种愧疚让他感到不好受。
当他最终看向她时,那双眼睛仍是当他陷入黑暗时的暴风雨蓝。
她说:“贝利也没透露什么。”
“贝利?”
“个人玩笑。”
“很高兴看到你在交朋友。我以为你已经放弃友情了。”
“就是因为这个吗?这些年来你对我一直还怀有感情,肖恩?”
“你是这么想的?”
“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想。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笑了,就算是笑吧。总之,他发出一个声音,有几分被逗乐的意味。“我们俩在这世道里都落魄了,不是吗?”
“哦,我还过得去。但是你,你看起来皱巴巴的。”
他低头看看自己。
“不是指你的衣服,是你本人,肖恩。你不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人了。就好像服了一种慢性毒药。”
“一种慢性毒药。”
她用自己标志性的姿势耸了耸肩,也就是手掌向上举起,表示她没什么可隐瞒的。
“真是一位淑女,对不对?现在你连酒也不喝了。”
他的行为举止有种比先前更灵活的感觉,仿佛往关节里上了机油。这就足以告诉她,他喝酒了,即便她还没从他的身上闻出来。她想象着他在楼下的样子,那个她还没见过的楼下世界。一间舒适而破旧的房间,窗外就是那片有附属建筑和双层公交车的庭院——假设那真是辆双层公交的话。屋里会有一座餐具柜、一座酒柜:来自五十年代的代表风格。他会从一只雕花玻璃酒瓶里倒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再倒一杯,以一种接近沉思的方式小口品尝。没有什么能折损他的锋芒,他会这样想,因为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就像吸烟的人无法从自己衣服上闻出烟味一样,饮酒者总认为自己不会受影响。
她的手攥成拳头。一旦代入酗酒者的想法她就会这样。
她松开手,掸了掸自己的裙子,仿佛上面沾着面包屑似的。她的动作里有一种十足的精确感,这似乎让他很反感。
“扣子系得严严实实。看你这样子,谁能想得到我们从前度过的时光?”
“我是个酒鬼,肖恩,”她平静地说,“我度过了好多时光,做过好多事。我现在不会再做那些了。”
“现在过于美好了。”
“和美好没有关系。”
“可你就是啊。无论平躺还是跪着,你总是很美好。”
他等着看她如何回应,但她什么也没说,就那样毫不畏惧地注视着他,仅仅作为如今的自己,而不是曾经的自己;并且要让他知道,她不感到羞耻,也不自我厌恶。她的心里,只有绝不再做回那个人的决心。
直到他望向别处,她说话了。
“你想要什么,肖恩?如果你期待得到一笔赎金,就要非常失望了。但不管怎样,你上楼来干什么?聊聊天气吗?”
这些话似乎令他很开心,出于某种缘故。但他给出的回答是:“来搞清楚你相信谁。”
“我没心情谈论这个。”
“不是要谈论。我就一个问题,你的同事中有哪一个,让你愿意以命相托?”
“以命相托。”她淡淡地说。
他没有回应。
她说:“我曾经相信你。这算吗?”
“斯劳部门里的某个人,”他说,“我需要一个名字。朗里奇?卡特怀特?盖伊?”
这么说,不是针对她的,而是斯劳部门。
或许,如果你再细想下去,是针对杰克逊·兰姆的。
“凯瑟琳?”
她给了他一个名字。
他走了,出去后把门锁上。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保持同一坐姿:挺直身体,双手紧紧抱着膝盖。她又变成疯狂的家庭女教师了,不仅疯,还被锁在了阁楼上。这可够雪莉·丹德尔大笑一场的——假设她能领会个中典故的话。
过了一会儿,凯瑟琳还是在床上躺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她睡着了。
而不知在多少英里外,以及不知哪个方向的斯劳屋,一早正承受着热浪的煎熬。到九点钟,人都来齐了,除凯瑟琳和兰姆以外。前者罕见的缺席敲响了一个不和谐音符。反正瑞弗是有些在意。当他等在烧水壶旁、打算冲杯速溶咖啡时,就问正在用真材实料煮咖啡的路易莎知不知道另一位女士去哪里了。
她没回答。
“路易莎?”
“什么?”
“看见凯瑟琳了吗?”
她摇摇头。
何必呢?自从明死后,她就是一枚行走的定时炸弹:话也不多说,但若你仔细去听,就能听见她的嘀嗒声。
瑞弗端着杯子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又盘算起调查老旧护照申请记录的事来。它们被扫描、粘贴进了一个破烂透顶的数据库——它要是一艘船的话,眼看老鼠也弃船逃跑了。他拿起一支圆珠笔,在门牙上轻轻敲着。这样干上八个半小时,减去随便吃点什么、躲出去一会儿的午餐时间。乘以五就是一周,工作一整年有四十八周……如果他真死磕起来,或许能在四十岁之前迎来这项任务完结的那天。对啊——抓紧时间,这样他就能在四十大寿时一并庆祝顺利结案。
或者,他可以直接用一只打孔机把自己锤死了事。
他拿起一只打孔机,一边把它当减压工具一样按着,一边穿过房间走到窗前,窗户上装饰的金色印刷体字母拼写着: W.W.亨德森,律师兼宣誓公证人 ,好让街面上那些人知道,是什么可怜的傻瓜在这里辛勤工作。这栋楼里曾经有人发过一两个誓,这倒是真的。打孔机在他手里咔嗒作响。他听见楼下的门开了又关上,就想, 凯瑟琳 ,又一想,不对。她上楼时安静得像个幽灵。兰姆只要愿意也能办到,但今天早上,他表现得一如既往地惹人厌烦:像河马推着独轮车般优雅地闯过楼梯间。他叮叮咣咣地走过瑞弗的办公室,然后进入楼上自己的房间;通常,这就预示着一支单人乐队即将开始表演:一段由放屁、咒骂、家具叮咣作响合奏的当日序曲。瑞弗回到办公桌前。桌上那堆护照申请似乎趁他转身离开时又增长了几分。这堆文件无处可去,而在它们被处理掉之前,他也哪儿都去不了。然而,他刚把那堆文件最上面一张单子揭下来,还没来得及看,就意识到预期中的头顶交响乐仍未奏起;而他此时此刻正听到的,是一棵大树即将轰然倒下前笼罩在四周的那种寂静……他站了起来。当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时,他已经快出门了。
兰姆打量着他的手下——有人会说“团队”,而他更愿叫他们“奴才”。一只眼睛充满恶意,另外一只紧闭着,以免被他手里香烟的烟雾熏到。百叶窗一如既往是拉上的,但阳光用上了一点杠杆原理,此刻正把条纹画到墙上,还有前面所说的那些“奴才”的头上和肩膀上。他们就像老式电影中的嫌疑犯一样挤在一起。
兰姆拿烟的那只手里,还摆弄着一只丹麦面包。现在他冲他们站的大方向挥了挥面包。“知道吗,看到你们所有人在一起,让我记起了自己为什么每天早上要来上班。”
金色的面包屑和蓝灰色的烟雾朝相反方向飞去。
“因为我的家里到处都是蟑螂。”
“真想不明白为什么。”瑞弗嘟囔着。
“嘀嘀咕咕是很失礼的。如果说有什么是我不能忍受的,那就是没礼貌,”兰姆咬了一口面包,嘴里塞满食物继续说,“天哪,简直像待在一部僵尸片里。你们这帮人需要振作起来。斯坦迪什在哪儿?”
“还没看见她。”何答道。
“我没问你看没看见她。我问的是她在哪儿。她通常在我之前就到这儿了。”
“但不总是如此。”
“多谢。下次我忘记‘通常’指什么意思的时候,就知道该问谁了。”
“卫生间?”雪莉提出。
“那她拉的一定是世界上最长的一泡屎,”兰姆气呼呼地说,“说到这个我可是专家。”
“我们没人怀疑这一点。”
“也许她家里有什么紧急情况。”马库斯说。
“比如什么?她书架上的书没按字母顺序排列?”
瑞弗说:“她的生活里总会有些你不了解的方面吧。”
“你的意思是,像你一样?你的老朋友蜘蛛怎么样了?”
指的是蜘蛛韦布,官方报告称其 于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负伤 ——倒更像是于做个白痴的过程中负伤(兰姆),仍有赖于生命维持系统;很可能无法彻底康复,甚至艰难恢复意识。瑞弗去看过他好几次,但杰克逊·兰姆是如何得知的?这就是兰姆之所以是兰姆的诸多成因之一了:你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可你但愿他不要做。
瑞弗知道他还等着自己给出一句回答,就说:“他身上接了大约七台不同的机器。大家都预计他最近不会很快醒过来。”
“他们试过把他关机再重启吗?”
“我会问的。”
兰姆露出泛黄的牙齿说:“有人确实去厕所找过了吗?”
“她不在里边。”
路易莎说:“她可能约了医生。或是什么的。”
“她昨天看起来还好好的。”
“有时人们需要看医生。他们不一定非要有肉眼可见的损伤。”
“这里是特勤部门,”兰姆说,“不是什么该死的《女性时空》 。此外,她也应该打电话说一声。”
“可能写在图表上了。”何提到。
“有个图表?”
“在她墙上。”
兰姆盯着他。
“说是如果我们不在的话——”
“是啊,我想出来了,智慧大师。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还在这儿待着。去看一眼那个表。”
何走了。
“干嘛这么大惊小怪?”瑞弗说,“也许她的火车出故障了,经常发生啊。”
“是啊,因为上一次她迟到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但兰姆讲这句话时没有看着他们,而是扫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就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她试图联系过他,瑞弗想到,而兰姆忽略了她的来电。
我的天哪。他这是在内疚吗?
兰姆把烟头熄灭在昨天喝剩了一半的茶杯里。
“而且,”他说,“她不像一个会凭空消失的人。”
“‘消失’有点言重了吧。”雪莉说。
“真的吗?那你会如何措辞?”
“……不在这儿?”
“那要是我们都这么干会发生什么?如果我就突然之间‘不在这儿’了,会是什么样子?”
雪莉似乎正要说什么,但又改了主意。
“那就像没有王子的《哈姆雷特》。”瑞弗答道。
“正解,”兰姆说,“或者是没有戈多的《等待戈多》。”
所有人都对他这句话无动于衷。
何回来了。
“怎么样?”兰姆说。
“表上没有。”
“而这要花掉你五分钟?就是个白痴也能在一半时间内回来了。”
“对,那是因为——”
大家都在等。
何打住了。
“把你想说的写张明信片寄过来,”兰姆说,“不着急。”
他向房间里环顾了一圈。
“还有什么聪明的点子吗?”
瑞弗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他连忙祈祷手机是设在静音状态的。
“也许她在某个人的桌上留了纸条?”他说。
“什么时候?”
“她也许第一个就到这儿了,但不得不急着离开。我去查查。”
他溜出了房间。
“有人注意到自己桌上有纸条了吗?”兰姆问其余的人。
“那样的话我们早就说了。”马库斯说。
兰姆撇了撇嘴。“啊,谢谢你,行动派。知道你还没丢了看家本事我很欣慰。”
路易莎说:“现在我们能回去继续干活儿了吗?”
“你显得十分迫切。我们都发觉自己对整理文档产生了一种热爱,是不是?”
“呃,它既没意义又很无聊。但至少我们可以安安静静地做事。”
“天哪,天哪,我开始觉得我们应该去参加一次那种团队协作课了。不过或许我们得等你们的母鸡妈妈回到鸡笼里再说。那是什么声音?”
他们谁也没听见什么。
“是后门。斯坦迪什!”
他这句吼得既大声又出人意料,把雪莉吓得真切感受到了自己膀胱的释放,只有一丁点儿。但是楼下没有回应,凯瑟琳·斯坦迪什也没有现身。
“卡特怀特去哪儿了?”兰姆怀疑地说。
“卫生间?”雪莉说。
“今天早上你对所有问题的回答都是这句。是有什么事想和我们分享吗?”
“我去看看。”
“就他妈的待在那儿!再有一个员工失踪,我的存款就没了。”他再次吼起来,这次是冲着瑞弗去的,但瑞弗还是没有出现。
在紧随其后的寂静里,路易莎觉得自己能听见窗玻璃共振的声音。
“哎呀呀 ,”最后兰姆说,“并不是我不乐意看到你们各自去忙,但我们本该是一个运转有序的部门。”
马库斯用鼻子喷了一股气,但也有可能是因为花粉热。
“好了,”兰姆说,“不啰唆了。你,”——他指着路易莎——“去找斯坦迪什。如果她脸朝下倒在一个粪池里,我要看到照片。还有你们俩,”——这次是马库斯和雪莉——“看看卡特怀特去哪儿了,再把他带回来。”
“来硬的?”
“有必要的话就朝他开枪。我会签字同意的。”
只剩罗德里克·何了。
“我和路易莎一起去。”他说。
“不,你别去。她单靠自己就能搞砸。有你协助只会花更多工夫。”
其他人已纷纷下楼,而何还在门口徘徊,并回头张望。
“什么事?”
何说:“那是因为,一个白痴不会像我检查得那么仔细。”
“好吧,你给自己省了一张邮票。感觉好些吗?”
何点点头。
“好,”兰姆说,“现在滚吧。”
信息是从凯瑟琳手机上发来的,瑞弗边跑下楼边打开它时,还在庆幸自己干脆利落地逃了出来。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段关于为何没来上班的简要说明:地铁晚点,突然生病,外星人入侵。然而他读到的,却是一条更简练的召唤:
人行天桥。现在。
这种语气听起来不像他认识的凯瑟琳·斯坦迪什。
这条信息还带了一个附件,他在楼梯平台停住脚步,看着它费劲地打开——他花了半秒钟才看明白眼前的画面是什么:一个女人,戴着手铐,塞着嘴,好似某个业余色情网站用来招徕生意的诱饵,除了她全身穿着衣服以及——天哪——这是凯瑟琳……
到底为什么会有人想抓凯瑟琳?
人行天桥。
现在。
只可能是那一座人行天桥——不到十二码开外,横跨在地铁站与巴比肯之间的道路上方。在去一探究竟之前,有件事值得他警醒:无论凯瑟琳是否是下等马,她都算安全局的一名特工;当有自己人面临威胁时,摄政公园就会发动攻势,全场逼抢……至于兰姆,如果自己再背着他擅自行动一次,他就会把他吊在外面直至风干。这些都需要动动脑筋,于是瑞弗边琢磨边把手机收好,迅速走完了剩下的楼梯。
外面已经很闷热了,充满霉味的后院里更是热得够呛。绕出小巷、来到大街上,只见有个男人正在天桥上看着下方的交通,仿佛这样的车来车往让他觉得有趣……距离太远了,看不清他的脸;但这是瑞弗在跑上马路、穿过车站入口、爬上台阶并来到天桥这一路上,对那个人产生的印象。
那个男人一手扶着栏杆,正在等他。瑞弗是对的:他看起来确实有几分开心。此人五十来岁,精瘦,穿着晨雾色的西装,深色头发里掺杂着银丝。他的黄色领带可能来自一家俱乐部,而那高高在上的假笑,是在伊顿公学或其他什么地方读到中途就已经被反复灌输的。他双手的小指上都戴着戒指,印证了瑞弗心里最深刻的偏见之一。
当瑞弗走近时,男人将手从栏杆上移开,又伸了出来,好像预备握个手。
而瑞弗抓起了他的西服翻领。“凯瑟琳在哪儿?”
“她非常安全。”
“我没问你这个,”瑞弗把他拉得更近,“认真回答,慢慢说。”
“她-非-常-安-全。”
他在元音发音上开着玩笑,口音就算不及上流社会那样雕花玻璃般清晰,至少也是经过精加工的。
瑞弗像摇晃一根棍子一样摇晃他。“那张照片显示她戴着手铐。嘴里还有块破布。”
“是为引起你的注意。你果真来了,不是吗?”
“在一条繁忙马路上方的天桥上,是啊。你还想翻过栏杆吗?”
这话在对方脸上引出了更得意的笑容。“你不是想要告诉我,你不懂这种事的规矩吧,是吗?斯坦迪什女士是安全的,且将一直如此,只要我能在接下来的三十秒内打个电话出去。所以我认为你最好后退几步,你觉得呢?”
越过晨雾色西装的肩膀,瑞弗看见下边街上有对夫妇停住了脚步,其中一人向他们指了指。
他松开了双手。
“这就好了,文明多了。”
“别得寸进尺。”
那个男人打了个电话,和某人简单说了几句。挂了电话后,他把手机放到一旁,然后说:“这么说你就是瑞弗·卡特怀特。名字不一般。”
“意思是制作马车的人 。”
“斯坦迪什女士说她相信你,愿以性命相托,这可巧了。”
“她在哪儿?”
他假装悲伤地摇摇头。“我们直接聊聊你要怎么把她弄回来吧,好吗?”
他太享受以此取乐了,瑞弗想。就好像无论他想达成的目的是什么,都没有取得它的方式更要紧似的。
“你有什么目的?”
“情报。”
“关于什么的?”
“你不需要知道是关于什么。你只要把它偷过来。”
“不然呢?”
“你真的想让我展开细节吗?非常好……”
他停顿了片刻,瑞弗不用回头都知道,身后有人。原来是那对一分钟前用手指过他们的夫妇。他们走过这两个人,尽量不表露出好奇的神色;或许他们是那类颇有公德心的人士,想来确认不会发生暴力袭击;又或许,是巴不得发生点什么的本地人。当他们走到天桥的巴比肯那端时回头看了看,但也只看了一眼,随后就走了。
“扣押她的那帮男人……抑制冲动的能力很差。”
“抑制冲动的能力。”瑞弗重复道。
“抑制冲动的能力很差,是的。事实上,要我说,如果你想量化的话,还有八十分钟就要到达极限了。”
瑞弗伸出手,为男人抚平了被他的两只拳头抓皱的衣领。“以后你可能会想回忆起此刻,”他说,“当你一度觉得这一切都很有趣时。”
“我简直等不及了。另一方面,你还有差事要办。以及,”——男人看看手表,“还有七十九分钟,我说的那些男人就要开始松开裤腰带了。你还想把更多时间浪费在威胁我上面吗?”
“你想要什么?”瑞弗问。
男人告诉了他。
当瑞弗飞快地跑下天桥后,又过了两分钟,马库斯·朗里奇和雪莉·丹德尔从小巷冒出来,走上奥尔德斯盖特大街。马库斯看向一边,雪莉看向另一边。刚从地铁站涌上来的行人们,正按照交通灯的指挥列队穿过马路,更多人则集结在转角一座体育馆的入口处。路上双向都有公共汽车开过;一名骑行者——从他无视其他车辆的态度判断,拥有一张器官捐献卡并且急于使用它;一位穿着市政制服的女士推着一辆保洁车,冲他们这边走来;还有一名身着晨雾色西装的男人,正从接入巴比肯车站的人行天桥上观察着这一切。但没有瑞弗·卡特怀特的影子。
“看到他了吗?”马库斯问。
“没,”雪莉说,“你呢?”
“没。”他稍等了一会儿,好给瑞弗留最后一次现身露面的机会,然后才说:“想吃个冰激凌吗?”
“好,行啊。”雪莉说。
他们向史密斯菲尔德 走去,在那里他们不太容易被发现。
而天桥上的男人,已从视野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