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芬斯伯里区一个酷热难耐的夜晚,一扇门打开了,有个女人走入院子。不是在正门外的街面上——这里可是斯劳屋,众所周知,斯劳屋的正门从不打开、从不关闭;而是一处完全不见自然光的院子,四壁也因此布满霉菌。这里充斥着一种被忽视的气息,若是细加辨认,构成其味道的成分有外卖里的食物及油脂、旧烟头、早已干涸的水坑,以及角落里咕噜作响的排水管散发出的某种味道——最好就别凑近去看了。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正值“紫罗兰时刻”,但那座院子里已暮色四沉。女人并未多做停留,这里没什么可看的。
但是假设被观看的是她本人呢——假设在她关门时掠过的那一小股气流,并不是令大家期盼已久的、仿佛已被八月弃绝的微风,而是一个正在寻觅安身之所的游魂;那么,在那扇门紧紧关闭的前一刻,或许就蕴藏了转瞬即逝的良机。它如一束日光般迅速滑进门去。而鉴于鬼魂——尤其游魂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接下来眨眼间它就会行动起来;迅速检视一下这处几乎已被遗忘、完全无人问津的附属建筑。曾几何时,此地被人戏称为情报部门的“行政地牢”。
我们的这位游魂沿着楼梯飘然而上,不然也别无他路。它边上楼、边注意到了楼梯侧墙上的线条印记。那是一些参差不齐的、棕色皮屑似的印子,好似一块尚未成形的大陆的轮廓,指示出潮气攀升的高度。在昏暗的光线中,这些波浪状的涂鸦几乎会被当成火焰舔舐过的痕迹。这是个臆想,然而弥漫在房屋内的燥热与压抑的气氛强化了这种感觉。仿佛有什么人或什么物质,正对被他或它所奴役的人们施加邪恶的影响。
在第一层楼梯平台上,有两扇门。我们的游魂随机选了一扇,进入一间杂乱而破旧的办公室。其中有两张工作桌,各放了一台电脑,显示屏的待机指示灯在黑暗中静静闪烁。泼溅在这里的饮料已经太久无人擦拭,变成了污渍;而污渍被忽视久了,便融入了房间的配色系统。每样东西都是黄色或灰色的,不是破损的就是被修补过。一台打印机被塞在不够大的空档里,机盖上贯穿着一道锯齿状的裂痕。头顶上方,其中一只灯泡外面套着一个纸灯笼,被撕破了,斜挂在一边;另一只灯泡则全无遮拦。一张桌上放着一只用过的马克杯,没了把手。另一张桌上有只边缘缺口的脏玻璃杯,杯沿上那圈唇印恰似一个蛮族的吻,一句油腻的讥笑。
这里,对一个游魂而言就没什么意思了。在从这个房间消失前,我们的游魂悄无声息地嗅了嗅,然后出现在同层的另一间办公室里,然后是往上一层那两间,然后是再上一层的楼梯平台,最好由此看去,就能对这栋楼的结构有个整体认知……结果,位置并不理想。这些看似空空如也的房间,其实充满内容:里面可谓丧气(而非怒气)冲天;还翻腾着被迫怠惰行事而造成的痛苦。其中只有一个房间——就是那间拥有最高级电脑设备的,似乎还没怎么经受过永恒无聊的折磨;而只有另一间——顶楼这两间里较小的那间,多少体现出了一些高效和勤勉的迹象。其余那些,则在忙忙碌碌地反复折腾着毫无意义的任务,都是些专门打发闲人的工作,看似包含对海量信息的处理,不过那些原始数据同一大堆夹杂着随机数字的散乱字母也没太大区别。就好像某个记录狂魔的行政工作被划拨出来、落在这群人头上,变成需要他们无休止干下去的家务活儿;一旦有所闪失,就会被打入更偏远的黑暗里——做不好就完蛋,做得好也完蛋。而令这些参赛者放弃一切希望的征兆之所以还没出现,唯一的缘故就是——其实每个办公室职员都清楚,杀死你的并不是希望。
而是心里总想着 杀死你的是希望 ,才会要你的命。
“这些房间……”我们的游魂说着,但还有一个房间没访问过,就是顶楼的两间里较大那间。它虽笼罩在一片黑暗里,却并非空无一人。如果我们的游魂有耳朵,几乎用不着把其中一只贴在门上就能察觉此事。因为屋里传出的动静可真不小:隆隆的响声,简直像一头牲口发出的动静。我们的游魂微微颤抖了一下,几乎逼真地模仿了一个人类身处危急时的反应;随后,在那部分打鼾、部分打嗝、部分咆哮组合成的噪声完全消散前,游魂再次穿越整栋斯劳屋,款款降落。它经过二楼和一楼那些糟糕透顶的办公室;走下最后一段楼梯——对于挤在中餐馆和小杂货铺之间的地面层,楼梯是这里唯一略具存在感的东西;然后出门进入那个充满霉味、不透风的院子。时间仿佛重新流淌起来,像挡风玻璃上的雨刷扫掉一只虫子般,抹去了我们这个游魂的踪迹。然后突然间它在身后留下“啪嗒”一声,但那声响太过细微、轻柔,并未引起那个女人的注意。反而,她还拽了拽门,以确保它是关上的——不过她记得自己似乎已经做过这个动作了;然后,带着她倾注在顶楼办公室里的那种高效和勤勉,女人从院子走进小巷,绕到奥尔德斯盖特大街上,又向左转。刚走出去五码,一个声音就吓了她一跳:那不是啪嗒声,不是砰砰声,甚至也不是杰克逊·兰姆那特有的爆破性的打嗝声,而是她自己的名字,包裹在一个来自她另一段生命时期的嗓音里:凯——
“——瑟琳?”
谁在那儿?她心想,是敌是友?
仿佛如此区分有什么意义似的。
“凯瑟琳·斯坦迪什?”
这次,声音中传来了熟人相认的颤音。她虽然面如平湖,却在头脑中好一通搜肠刮肚,试图找出一段被黯淡的玻璃遮挡住的闪光记忆。随后,它就变清晰了。她想要看透的那片玻璃是个杯底,现在杯中物已空,但仍覆着些许残留物。
“肖恩·多诺万。”她说。
“你还记得。”
“是的。我当然记得。”
因为他是个令人过目难忘的人。个子高、肩膀宽,有个破过一两次的鼻子(他曾开玩笑说,是偶数次,否则鼻子看起来就更歪了),还有他的头发,如今已然花白,就算比她记忆中的长了一点,也还是比寸头长不了多少的样子。至于他的眼睛——它们依然很蓝——又怎么可能不蓝呢?但即便在这光线渐暗的傍晚她都能看得出,今晚这双眼睛,是他陷入黑暗时刻才会显露的暴风雨般的蓝色,而不是那种九月天空般的色调。她已预估了他身型的高大魁梧,一个顶她两个不是问题。他们于“紫罗兰时刻”站在这里,看上去一定就像一对:他,浑身散发着骁勇善战的气度;而她,身穿一件扣子系到衣领的连衣裙,袖子上有蕾丝花边,鞋子系着带扣。
有个话题是回避不掉的,于是她说:“我还不知道你已经……”
“出来了?”
她点点头。
“一年前——十三个月吧。”这副嗓音同样令人难忘——那爱尔兰口音的质感。她从没去过爱尔兰,但有时听他说话,她的脑海中就会充满一片柔软的绿色图景。
当然了,酒鬼的身份也起了作用。
“我可以告诉你具体天数。”他补充道。
“一定很难熬吧。”
“哦,你可想不到,”他说,“你绝对想不到。”
对这句话,她未作回应。
他们一直站在原地,这可不是专业特工的行事风格。即便是从未做过特工的凯瑟琳·斯坦迪什,也十分清楚这点。
他从她的姿态中读出了这个心思。“你是正要往那边走吗?”
他指着老街交叉路口的方向。
“是的。”
“可以的话,我陪你走走。”
他就这样做了,仿佛事情正如表面看起来的那样——是在日光逐渐消隐于天际的夏日傍晚,发生的一场偶遇;一对老朋友(如果他们曾是这种关系的话)一个恰好撞见了另一个,于是想要多逗留片刻。凯瑟琳想,这要是在另一个时代,或许甚至在这个时代的某些角落,他可能就会边走边挽起她的手臂。这很贴心,也有点老土,但最重要的是这些都是假象。因为凯瑟琳·斯坦迪什虽然从未做过特工,也十分清楚:这种偶遇可能会发生在某些地方、某些人身上,但它们绝不会发生在这里,在谍报人员身上。
***
斯劳屋附近的一间酒吧里,罗德里克·何正在盘算自己的风流韵事。
他之所以最近一直在琢磨这个,是有充分理由的。事情很简单,人人都认为罗迪 和路易莎·盖伊如今早该凑成一对了。她和明·哈珀的事已是老黄历,而如果说,互联网教给了何什么道理的话,那就是女人也有需求;还有就是,再明显得可笑的骗局都会有人上当;以及,若你想在网络留言板上当个搅屎棍,只要针对“9·11”、迈克尔·杰克逊或者猫,发表些微词即可——没错:无论如何,互联网把何塑造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作为一名自学成才的二十一世纪大不列颠公民,罗迪对于如何游刃有余地在这里生活有着十足把握。
婊子都是熟女,他是这么理解的。
婊子随时都在状态。
而他只要伸手去摘就可以。
然而,虽然事情的成败九分取决于理论,他却在剩下那一分上遇到了困难。大多数日子里他都能见到路易莎,每次她去煮咖啡,他也开始频频出现在厨房,可她却一直在误解他的暗示。事实上——就在一个多星期前,他还提出过:既然他们都受制于对咖啡因的需求,那么她做出足够两人喝的量也在情理之中。然而,这句话到路易莎那里变成了耳旁风,她还是把咖啡壶拎回了自己办公室。你没法不嘲笑她对于男女匹配的常规流程领会得多么匮乏;但与此同时,何也遇到了瓶颈,不知用什么方式才能令自己降低到她的水平。
何甚至并不喜欢咖啡。他打算做的让步,也就这么多了。
至于策略嘛,他也见识过、听说过一些:什么要体贴,要专注,倾听他人。老天——这些人还生活在小木屋里吗?按这些屁话说的做要花好久时间,而路易莎可不再年轻了。至于何自己——坦率地说——他也有自己的需求,虽然互联网满足了其中绝大部分,他还是开始有点紧迫感了。路易莎·盖伊是个脆弱的女人,可能会有男人伺机占她的便宜。首先,他不会让瑞弗·卡特怀特得逞。鉴于卡特怀特是个白痴,一个脆弱的女人会做出什么来简直一猜便知,尤其是一个总在误会别人暗示的女人。
于是何觉得,自己需要一点实实在在的协助。这就是他和隔壁办公室的马库斯·朗里奇及雪莉·丹德尔一起坐在这间酒吧里的缘故。
“最近和路易莎说话了吗?”他问。
马库斯咕哝了一声。
这两个人都是最近才加入的下等马,这就解释了他们为何都不太爱讲话。斯劳部门没有固定的层级结构,但很显然,一旦你把最顶端的兰姆划掉,接下来就要数罗迪·何了——这里是脑子说了算,可不是拼肌肉。所以,他俩肯定理所当然地把他当成上级,因而表现出过度敬畏。设身处地想想,何也会有同样的感受。他喝了一口自己的无酒精啤酒,又问了一遍。
“说过吗?在厨房或者其他地方?”
马库斯又咕哝了一句。
马库斯已年过四十,这个何知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个头很高,是个黑人,已婚,而且肯定至少杀过一个人。不过,这些特征都不妨碍何认为马库斯很可能将他——也就是何,看成年轻时的自己。马库斯一定有些实践经验乐于传授,这正是他选中马库斯晚上出来小聚的理由。几杯黄汤下肚,发出几阵笑声,心扉就随之敞开那么一点。然而,想要达到那个效果可谓困难重重,因为在他另一侧坐着雪莉·丹德尔,活像个灌满恶意的消防栓。他也没搞明白她为何要不请自来,但她着实把他俩弄得都很不自在。
雪莉面前有一包打开的薯片,像块野餐毯子般摊开放着。然而当何伸出手想要拿一片时,她打了他的手:“自己买去。”接着就把约占总量百分之十五的薯片塞进嘴里,随便嚼了几下又说:“关于什么?”
何瞪了她一眼,意思是这是 男人间的谈话 。
“怎么了?”她问,“柠檬水呛进气管了?”
“这不是柠檬水。”
“好,行,”她用自己那杯绝非无酒精的拉格啤酒把喉咙里的薯片冲下去,然后回到话题,“和路易莎说什么?”
“就,你懂的,任何事。”
雪莉说:“你在开玩笑吧。”
马库斯正盯着自己的酒杯出神。他喝的是健力士黑啤。何颇费了几分钟工夫琢磨出一个关于这个的段子,就是马库斯和他喝的东西是同一个颜色——源于观察的喜剧,但他将它含在嘴边,想等时机成熟再讲。本来很快就能实现的——如果雪莉闭嘴的话。
而她没有。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说。
“路易莎。你觉得你和路易莎有可能?”
“谁说的——”
“哈!可真棒啊。你真的认为你和路易莎有可能?”
马库斯说:“哦,老天。毙了我吧。”但看起来这话并不是对任何一位同伴说的。
这不是头一遭,罗德里克·何怀疑自己是否在社交生活中犯下了一个战术性失误。
肖恩·多诺万说:“你不在总部了。”
既然这不是一个提问,凯瑟琳也就没回答,而是说:“我很高兴你出来了,肖恩。我希望你今后过得更好。”
“桥下流水,过去就过去了。”
但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就像一个已在桥上徘徊良久、只等敌人的尸体从下方一一漂过的人。
他们走向那个交叉路口,有些汽车在那边排队等待,多数是出租车。透过街对面那家酒吧的窗户,她能看到人们在交谈和欢笑中晃着脑袋。这不是一个供人认真品酒的地方,只服务想来休闲放松的人。她强烈意识到肖恩·多诺万在她身边的存在感,意识到他那魁梧的军人体格。虽已年过五十,他的身体仍很结实。他在狱中总出没于健身房:在单间里也一直在做俯卧撑、仰卧起坐,所有那些能保持肌肉强壮的练习。
一排公交车缓缓驶过。等它们发出的噪声减弱后,她才说:“我该走了,肖恩。”
“我不能留你喝一杯吗?”
“我已经不喝酒了。”
他低声吹了个口哨。“说到吃苦,这才真的是苦日子……”
“我过得还行。”
然而,是也不是。多数日子里她过得还行。但也有一些艰难时刻,在初夏的傍晚——或冬末的深夜,她总会感到不饮自醉,仿佛自己一不留神摔倒,然后又以她从前的方式醒来,继续做着同样的事。酗酒,将为她开启一段或许永无休止的崩塌。
再喝一杯,不是陷入恶习的问题,是会令她变成自己再也不想成为的样子。
“那就喝杯咖啡。”
“我不能喝。”
“老天,凯瑟琳。这都过去多久了?我们曾经……很亲近。”
她不想去想那些。
“肖恩,我还在安全局工作。我不能被人看到和你在一起。我不能冒这个险。”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冒险,是吗?近墨者黑 什么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但说真的,我确实不能和你在一起,和你消磨时光。不是因为……你的麻烦。而是因为我的身份、我的职业。”
“‘你的麻烦’,”他笑着摇摇头,“这话像我妈说的,愿她的灵魂安息。‘你的麻烦’,是个她会对一位悲伤的寡妇或大惊小怪的孩子说出来的词。她不是一个擅长对事情做细致区分的人。”
而这句话本身,就是在进行区分。
“看到你挺好的我很高兴,肖恩。”
“你看起来也不错,凯瑟琳。”
两人都把确认个人状态好赖的责任留给了对方,这种行为本身可能就暗示出了他们各自的状况。
“那,再见了。”
正好是绿灯,她就立即过了街。到了路对面也没有回头,但心里知道如果她这么做,就会看见他正注视着自己。虽然从这么远的距离看不清他眼睛的颜色;但它们仍会是当他陷入黑暗时变成的那种暴风雨蓝。
“你看起来需要陪伴。”
路易莎没回应。
男人没有气馁,攀上她身旁的吧台凳。向镜中一瞥,她就知道他还算过得去——三十五岁上下,衣着得体;穿着一身定制的深灰色西装,一条图案复杂、蓝金相间的领带松弛地打着,恰到好处地彰显出其内心绽放的自由灵魂。他戴着细细的黑框眼镜,路易莎愿用下一杯酸橙伏特加打赌,镜片是平光的——书呆子时髦风。但她也懒得转身去仔细查看。
“只是你已经在这儿待了三十七分钟了,一次都没往大门那边看。”他停下话头,以便让她更好地欣赏那个精确时长的可爱之处,以及他敏锐的观察力。坐在这儿三十七分钟,不是在等任何人。毫无疑问,他也在数她喝的酒,知道这是她的第三杯了。
然后他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
“这么说,你是安静型的。在这边可不太常见。”
所谓“这边”指的是泰晤士河南岸,但也不是太靠南,那些定制西装和优雅的领带在此还不至绝迹。这里离她的单间公寓一站地远,自从天气发生变化、街道上开始弥漫沥青和炙烤灰尘的气味,她的住处就显得前所未有地狭小,仿佛被高温热缩了一般。屋里的每样东西似乎都在躁动。一进家门她就会被不断提醒:自己宁可待在别处。
“但你知道吗?美丽的女人,但凡这种神秘和安静,都是在对我这样的男人发出邀请。请给我一个机会展示自己。这么说吧,任何时候你想打断我的话,都请便。或者点头、微笑,做什么都行。我很乐意就这样欣赏靓丽的风景。”
她已经冲过澡,换了身衣服,现在穿的是一件牛仔衬衫,袖子卷起,搭配黑色紧身牛仔裤,脚蹬一双金色凉鞋。她头上挑染的金发是最近才做的,还有脚上血红色的美甲。他也没有完全说错。她确信自己并不是个漂亮女人;但她也能肯定,自己看起来很漂亮。
再说,在一个炎热的八月傍晚,吧台上放着冰凉的酒水。只要氛围对了,任何人都可以看起来很美。
她举起酒杯,其中的冰块轻声发出悦耳的许诺。
“我呢,是做解决方案的。客户大多来自进出口行业,今天早上刚接到一件特别恶心的案子,两百五十万台高配置的平板电脑,要从马尼拉发出去,谁知文件都被扣了……”
他继续抱怨着。他还没提出请她喝一杯——他在计算进度,以便先她一步把自己的酒喝完,再冲吧台后的女孩抬起一根手指:“酸橙伏特加,多加冰。”之后继续讲自己的故事,免得让对方注意到他自导自演的这出小小奇迹。
这种事,总归就是这样或类似这样的情形。
路易莎将一根手指放到杯口,沿着边缘滑动,然后又把一绺头发别到耳后。那个男人还在说着,而她无须环顾四周也知道,他的同伴们正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上,关注着他成功或失败的迹象,已准备好无论成败与否都要大笑一场。或许他们也是做“解决方案”的。这个职业名,看起来似乎往任意方向都能延伸很远,只要你不挑剔它所涵盖的问题门类。
而她自己手头(在刚刚度过的这天,以及过去两个月来每个相同的工作日里)要处理的问题,是比对两组人口普查数据——二〇〇一年度和二〇一一年度的。她的目标城市是利兹,关注的年龄段是十八至二十四岁,要寻找的对象是那些不知所踪,或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
“有什么特定的语言组吗?”她没忘问上一句。
“按种族特征做分析是道德上的败坏。”兰姆这样告诫道。
“我还以为人人都知道呢。不过好吧,你要注意的是那些在沙漠里骑骆驼的。”
有些人消失了,另一些人现身了。这样的人有数百个,当然了,其中多数人有着确凿无疑的理由;其余的,大多也可能如此。可是追溯这些理由的过程着实令人厌烦。她不能去接触那些调查对象本人,所以不得不从侧面切入:社保、驾驶证、水电费、国家医疗服务体系(NHS)记录、互联网使用——任何留下纸面线索,或透露其行踪的东西,诸如此类。与其说这是草垛里寻针,还不如说更像一根一根地重新整理草垛,将每根草按长度和宽度排列,还要朝着同一个方向……她真希望自己也是做解决方案的。眼下的项目看起来更像是在制造不必要的麻烦。
这就是重点。没人会在结束一整天的工作、下班离开斯劳屋时,感到自己为这个国家的安全做出了贡献。他们下班时只会感到自己的大脑好像被放进榨汁机榨干了。路易莎曾经梦见自己被困在一本电话簿里。导致其跻身下等马之列的那件祸事,很糟糕——一次监视工作中的失误,导致大量枪支被扔在了街上;可她接受的惩罚确实已经够多了。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些惩罚没有尽头。她可以给自己设定期限、自觉服刑,一旦受够了就随时放弃。这正是她应该做的:放弃希望,一走了之。于是同其他所有人一样,这就成了她最终才会做出的选择。明曾经说过——不,不要想到明。总之,虽然从没和他们讨论过,但她知道大家都是这么想的。除了罗德里克·何,此人过于混账,以至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在接受惩罚;而他正是因为表现得太混账才被惩罚的,这样看来,也算恰如其分。
而与此同时,她感觉大脑就像被放进了榨汁机。
那个男人还在滔滔不绝,或许就要讲到他奇闻逸事的高潮部分了。而路易莎无比确信的是,无论这个故事最后怎么样,她都不想听。她没有转身面向他,只把一只手放到他手腕上。就像按下了一个遥控器:他的故事戛然而止。
“我还会再要两杯这个,”她说,“等我喝完时如果你还在这儿,我就和你回家。但与此同时,闭上你的嘴,行吗?一个字都别说。很倒胃口。”
他比此前表现出来的要聪明。一声不吭地向调酒师招了招手,指着路易莎的酒杯,竖起两根手指。
路易莎则忽略了他的存在,专心喝起酒来。
快毙了我吧,马库斯又在心里想,这次他没有说出声。
雪莉正在拿何幻想和路易莎有机会的事取乐。“那可太棒了。我们办公室里有布告栏吗?我们太需要一个了,”她用手指比了个交叉线的标志,“标签: 痴心妄想男 。”
这间酒吧位于巴比肯中心的另一侧。何还以为马库斯提议来这儿,是因为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家店,是他和朋友聚会的地方;而事实上,马库斯此前从未踏入过这家店半步,且正因如此,他才选了这里。它完全是那种能让他出钱赌自己真正的朋友谁也不会涉足的地方,所以被他们撞见自己在陪罗德里克·何喝酒的可能性非常低。
另外,赌钱正是令他落到如此田地的根本原因。所以,再下更多赌注对他而言可不是什么明智的做法。
装在墙上的巨大电视屏正在滚动播放新闻。头条新闻的标题带滚动得太快,来不及看清,但那画面让人很难认不出来:蓝色西装,黄色领带,精心打理得乱蓬蓬的头发,和只有白痴或选民才不会去注意的做作笑容;而那背后暗藏的利己主义,程度让贪婪的鲨鱼都退避三舍。这就是新上任的内政大臣,也就是马库斯、雪莉以及何的新上司 。但这种人际关系彼得·贾德可不会在意——要吸引他的注意力,你必须有皇室人脉、一档电视节目或是隆过的胸部(“据说”)。他常年游走在媒体妓女和政治野兽之间,早就从“搞明星的人”摇身一变成了“被明星搞的人”,用哗众取宠的表演攫取公众好感,并通过践行好莱坞鼓吹的至理名言“与你的敌人保持亲近”来获得政治优势。这句话,倒是个对付他的好法子;但那些老资格的国会议员们一致认为,如果让他一直待在反对党的席位上,则会对首相构成最大威胁。如果反对党看起来马上要赢得一场选举,那赢家无疑就是他了。
借用一句别人对此君的评价,“糟糕的货色”。
再换一句,“卑鄙的白鬼子 。”马库斯嘟囔着。
“仇恨言论。”雪莉警告道。
“当然是仇恨言论。我他妈的就是恨他。”
雪莉瞥了一眼电视,耸耸肩说:“我以为你是个执政党的忠实信徒。”
“我是啊。他不是。”
何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仿佛完全迷失了方向。
雪莉的注意力回到了他身上。“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疯狂念头,觉得你和路易莎可能有戏的?”
何说:“我可以读出一些迹象。”
“你是不可能从一块门垫上读出欢迎来的。你当真觉得自己能读懂一个女人?”
何耸肩。“婊子都是熟女,”他说,“婊子随时都在状态。”
雪莉反手扇了他一巴掌。他的眼镜飞了出去。
马库斯说:“那,这轮我请。”
是敌是友?
无法回避的是,所有来自她生命中那个时期的人,都是敌人。
凯瑟琳住在圣约翰伍德,但她现在还不想直接回到那边。制造假行踪是自然要做的——酗酒者学会了伪装。于是她向北走去,模模糊糊朝着天使酒吧的方向。这个女人有自己要去的地方,但并不是特别匆忙。与她擦肩的每个人都比她年轻三十岁,浑身衣着的全部用料差不多刚够她盖住两只胳膊。有人因为这种种差异,向她投来充满惊异的一瞥,但她对此并不介意。不是所有突发情况都是非友即敌。这些陌生人两者都不是,而她头脑中还有别的事要想。
肖恩·多诺万是个敌人,因为,所有来自她生命中那个时期的人都是敌人。但他也是个正派的男人,或者凯瑟琳印象中是这样。他是一名军人,尽管这在时态上多多少少有点错误——肖恩·多诺万曾经是名军人;他名誉扫地,被开除了军籍;但这句话仍然是凯瑟琳能想起的最精准的描述:你看他一眼就知道了。现年五十五岁上下,按理说,他应该在阅兵场上行军礼,让白厅的大人物们听取他的意见。不难想象他在镜头前为最近的军事行动做解释的样子。然而,他最近一次出现在镜头前,却是戴着手铐从军事法庭被带走的场景:犯有危险驾驶致人死亡罪,被判处五年徒刑。
对于凯瑟琳,这件事只是一则新闻报道,算不上个人打击。她那时已经戒酒,而整个戒酒过程的环节之一,就是要疏远她在酗酒时来往的伙伴。这就意味着男人——肖恩·多诺万也是其中之一。他并非格外重要的一个,或者说,不比那时候她身边的其他哪个男人更加重要,但话说回来,那是个很长的名单。
她穿过一条马路。这令她感到有点眩晕。不是因为这个动作本身,而是从记忆中回过神,再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动作上导致的。窥视自己的过去是需要一番努力的。那并不令人愉快。不知为何,杰克逊·兰姆蛰伏在他那间阴暗办公室里的形象浮现在她的脑海,但随后又消散了。安全过马路后,她冒险回头看了一眼。肖恩·多诺万没跟上来。她也不是真的预计他会这么做。至少,她不指望自己能够发现他在这么做。
他是她过去的一部分,但除了这点认知,她就没什么更深刻的记忆了。关于他们做爱的真实情形——如果可以这样定义的话,她已毫无记忆。在那些日子里,两杯酒下肚,她眼前的未来就变成一片空白,上面涂写的一切在出现的瞬间就被抹去。他可以为她写十四行诗,也可以为她抄写咏叹调,对她而言都是一样的。但她也知道,那些并没有发生过;他们之间从来都是炮友式的性爱关系。因为在那段日子里,只要当她滑入黑暗之际有个人来依靠,换谁都行。诗歌和歌剧都不需要,一瓶酒足矣。
有很多人,她确实已经忘记了,那些男人即便在进入她身体后都没能引起她太多注意;但至少有过一两个早晨,肖恩·多诺万给她留下了印象。他自己也喜欢喝酒,出于对她虚假的善意,他曾装作他俩在宿醉后感觉同样难受。“天哪,今天早上我的头好疼。我们还真是喝了个痛快。”但对她来说彻底断片的记忆,在他眼里则是彻夜狂欢。在这段关系里,她作为伙伴是相当自愿的,因为那时候她一直甘愿如此。而如果当初她是另一个样子,凯瑟琳现在思考着,如果她那时不酗酒,他们会有机会在一起吗?但这没人能回答。
她离一座地铁站不远,从那里坐车就可以回家了。但她首先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电话另一头直接导入了语音信箱。她没给对方留言。
将手机放回包里,她继续沿这条路往前走。
在她身后一百码开外,一辆黑色厢式货车没有熄火。
雪莉看罗德里克·何慌乱地摸着眼镜,不免在想自己是否应该那样扇他。当然了,反手制造的落点通常会让被扇者大吃一惊。但如果她再花点力气攥个拳头,就可以把这小兔崽子的鼻子打爆。如果她愿意,还可以事先给他下一纸战书,表明意图。但对何而言,有备也不代表无患。事先被警告可能意味着鼻子终究还是会被打的,只是之前先恐慌上一阵罢了。
不过,令人略感不安的是,这通发作似乎并未让她平静下来。
依照事情的常理,动手打人就像拧开一只阀门,释放出内啡肽,之后你就能感受到那种介乎疼痛和爱抚之间的、甜蜜的昂扬情绪——按理说,她应该看着何笨手笨脚地摸索,脸上浮现出大大的笑容,甚至可以心平气和地帮他一把,尽管这不知感恩的小浑蛋并不会谢她。可相反,她仍觉得自己很受伤,气愤得想再扇他一巴掌。显然,她不是办不到,但这样一来可能会使今晚剩下的时间变得剑拔弩张。
马库斯不在酒吧里。他要是还没从侧门悄悄溜走,就一定是去洗手间了。他肯定有逃跑的意图,但照目前的情形看来,他应该没这个胆子。
当天早上,他对她说:“你知道那个小浑蛋在干什么?”
可以被称作小浑蛋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但在名单上位列前茅的永远要数罗德里克·何。
“网络跟踪你?”
“呵,废话。除了那个。”
“他出卖了你?”
“还没有。但他说他会的。”
“这个浑蛋。”
“你还没听全呢。猜猜让他保持沉默的开价是多少。”
雪莉事后发觉,要是当他告诉她时自己没笑,可能更明智。
“陪他在酒吧待一晚?就这样?”
“我宁可付他现金。”
“哦,那可太妙了。做个笔记。我想听所有细节。”
“那不是问题。你也要来。”
“做梦吧。”
“因为如果只有我和何,谁知道话题会跑到哪儿去?一旦我们聊完了体育和政治,大概最后就要议论我们的同事了。比如,你懂的,谁会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早退,谁把喝过的脏马克杯留在水槽里。”
“有趣。”
“还有,谁在吸可卡因。”
雪莉扔下手里的笔。“你不能说。”
“如果你也去的话,我就没机会说了。”
“这是敲诈。”
“我能说什么?和某位大师学的。”
于是她就来了,两个人一起忍受同罗德里克·何为伍。难怪她感觉……
但她不想用“暴躁”形容自己。
雪莉上星期去看牙医,在候诊室里翻阅一本生活方式杂志时看到这样一则诊断式测验:“你有多暴躁?”于是开始在脑子里勾选答案。“你会被插队的人激怒吗,即便那时候你并不着急?”这个,毫无疑问,因为这是原则问题。不是吗?但其他问题看起来就像专门为激怒她而设计的。“你发现自己的伴侣看在过去的分儿上,约他/她的前任喝了一杯。”她不需要再看其余的了。这是为了显示你有多“暴躁”?在雪莉看来,这就是根据常识给你这个人打分……她将杂志一把扔到门上,让刚刚转过头的牙科护士吓了一跳。五分钟后,过度沉迷于水牙线的她才找回了自己。
没错,除此以外,她是偶尔喜欢吸两下,但谁不喜欢啊?马库斯告诉过她,自己一次也没吸过那种成排的老式白粉——马库斯曾是战术小队的一员,也就是负责踹门的队伍。一旦你尝过那种肾上腺素带来的快感,就会想要再来一次,对吧?他说他从没那么觉得,但他会那么说的。再说,雪莉又不是个瘾君子,这只是她周末的消遣,严格说就是周四到周二。
罗德里克·何“砰”地一声重重坐下。他右侧的脸颊通红,眼镜歪戴着。
“你为什么那么做?”
她深深叹了口气。
“这是需要做的。”她半是自言自语地说,但愿自己身在除此以外的任何地方。
不过或许,考虑到各方面情况,不包括瑞弗·卡特怀特所在的地方。
瑞弗在一间病房里,正站在一扇没必要去打开的窗户跟前。好多年前它就被漆上了,那时国家医疗服务体系(NHS)偶尔还会安排一点油漆活儿。而即便那窗户能打开,涌入的空气也会像浓汤一样黏稠,咸味直冲喉咙,令你喘不上气,急需喝口水缓缓。他望向下方一条带顶棚的人行道,轻敲着窗玻璃,敲击声大致呼应着床边某台设备发出的闪烁。床上躺着一个身型日渐消瘦的人,他在这间屋内制造出的动静,自过去多少个月以来始终没有太大变化。
“你可能想知道最近我在忙什么,”瑞弗说,“你知道的,就是在你享清福的这段时间里。”
床头的置物架上有台电风扇,但系在它外框上的那根几乎不怎么飘动的丝带,显示出它的风量有多么微弱。瑞弗几次试图把它修好——具体做法就是将电扇的按钮开了又关。自己动手令人筋疲力尽,他就凑合着把供访客坐的椅子推到有穿堂风的地方,一下瘫坐进去。
“嗯,是件让人着迷的事。”
躺在床上的人没有回应,但那也不意外。此前三次,当瑞弗坐在这里或沉默不语,或自说自话地与对方聊天时,都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张床的主人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事实上,连这名病人自身的存在也尚无定论:瑞弗在想,身体躺在这里时,思想去了哪里呢?是否在它被打断的生命长廊中徘徊,或是陷入了它自己设计的某种噩梦——一个充斥着双面豺狼和多头蛇的达利式世界。
“那是在你出生之前的事了,也在我出生前。总之一九八一年发生过一次公务员大罢工,持续了几个月。你能想象他们案头积压了多少文件吗?每样东西都需要一式三份,而在二十多周的时间里一件都没处理……当消防员开始罢工时,他们调了军队顶上。而当政府文员们撂挑子时,你叫谁来替代呢?”
瑞弗自己也是个文员。如果他辞职了,有谁愿意来做他的工作呢?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自己不愿看到的幻象,只见他本人的幽灵在斯劳屋里飘来荡去,筛选着那些尚未完成的任务。
“总之,看出来要出什么事了吗?稍等一下你会明白的,只要你对杰克逊·兰姆的思维方式略知一二。因为他喜欢做的就是凭空创造出一些任务,它们不止无聊、不止毫无意义,也不止要花费几个月时间梳理姓名和日期列表,来寻找你都不知由什么构成、因此也无法预料是否存在的异常情况……还不止是所有这些;这些任务设计得不仅令人厌倦透顶,还在用一个又一个刺眼的像素反复消磨你的灵魂……但你知道最糟糕的部分是什么吗?真正最糟的?”
他不期待得到一句回答。也并没有人回答。
“真正最糟的是,他可能真的有点什么线索——概率近乎无限小、然而可以想见仍是有可能的。如果你的方法正确,再把每块石头都翻个底朝天,或许就会找到某些深藏不露的东西。这正是我们本应去寻找的东西,对吧?我们在……情报部门的人。”
瑞弗追随外公的脚步,年纪轻轻就加入情报部门。大卫·卡特怀特是个业界传奇,瑞弗则是个业界笑话——在一场训练演习中,他让高峰时段的国王十字车站陷入瘫痪,结果就被流放到了斯劳屋。这个笑话里真正的笑点是:他是被人陷害的。但很多人从没听说过这回事,瑞弗对此也从没笑出来过。
“是护照管理局,”最后他说,“积压的护照申请量那么庞大,有数百份申请,那些公务员一回到岗位就把它们全部通过了。那么,或许有什么人预料到了会发生这样的事,对吧?或许那次就成了一场老旧假身份的清仓大甩卖。而还有什么比一本真正的英国护照更好用的假身份呢?已经更新过那么多次,早就查不出任何毛病了。”
那些仪器又是吱吱嗡鸣、又是呼呼作响,还在边闪烁边发出哔哔声,而床上的那个人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
“有时我觉得宁愿和你待在一起。”瑞弗说。
但他几乎肯定这不是真心话。
凯瑟琳没看见那辆厢式货车。她看见的是那个在地铁站口附近徘徊的军人。
他没穿制服,否则她不会再看他第二眼——伦敦市里总有士兵。但是他表现出一种好似占领了敌方领土般的警觉,一种谨慎的定力。算上他,今晚她已见到了两个,那挥之不去的关于偶遇的疑虑全都消失了。他握着一份卷起的报纸,好让手有地方放,也让自己在吸收周边信息、记录往来动向、留心异常情况时,看起来不那么像在执行监视任务的样子。或者说不是留心异常情况,她纠正自己,他留心的是她。
如此说来,他已经看到她了;如果之前还没看见,那现在也看见了,因为她骤然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蹩脚的技术,但她不是个出外勤的特工——从没做过特工。她最接近“动手” 的一次是切除扁桃体。这是她的妄想症吗?当那糟糕的旧日时光重现,当她感觉自己坠入一场酩酊大醉时,任何事都可能发生……
她没有回头看,而是专心盯着前方的人行道。一辆黑色厢式货车缓缓驶过,而她不得不退向一侧,给一帮青少年让路,但她还在继续走着。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公交车站。幸运的话,当她到达车站时正好会有一辆公交车进站。如果能来一辆的话,上了车,她就给兰姆打电话——如果能来一辆的话。
街面一点都不空旷。有人穿着办公室正装,其他人则穿着T恤和短裤。虽然银行、博彩店和小摊已经关灯打烊,但商店都还开着门。小酒馆和酒吧也开着门,让热气混着音乐和人声飘散而出。运河离得不远,在这样一个夏季傍晚,年轻人会沿着街道漫步,坐在长椅上分享野餐和葡萄酒,或在草坪上铺开毯子躺在上面,并在舒服得昏昏欲睡时互相发发短信。而凯瑟琳唯一要做的,是提高嗓门,大声呼救……
那会让她得到什么呢?一圈隔离区。一个在热浪中精神崩溃的女人:大家避之不及的人。
她冒险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公交车。也没人跟踪她。那个军人——如果他是军人的话,不在她的视野里,而肖恩·多诺万也不见了踪影。
在公交车站,她暂时停下脚步。下一趟车会沿着她来的路把她带回去,把她放到斯劳屋的马路对面,将这个夜晚倒转回她从后巷走出来的时刻。那么这些就都不会发生,第二天早晨她回想起来,会觉得那只是个小插曲;就像戒酒的醉汉学着应对的那些路上的磕磕绊绊。那边的路口变灯了,一股新的车流开始向她这边涌来;她期盼着能来一辆公交车,但车流当中最大的一部是辆黑色厢式货车,就是刚刚从路对面反方向开过的那辆。凯瑟琳离开了那个车站,心跳得更快了。一个军人,两个军人;一辆反复出现的黑色货车。有些事是那段醉醺醺的过往再现,其他部分则不是。
到底为什么会有人把她当成目标呢?
这个问题以后再说吧。而眼下,她必须躲起来。
趁着朝她驶来的车流还没开到跟前,她飞快地穿过马路。
往吧台走时马库斯先去了趟厕所,以便独处几分钟,放松一会儿。他发现隔间里没人,就占了下来,开始思考自己的生活是怎么回事。过去一段时间——自从他被流放到斯劳屋以来,当然了;但更精确地说是过去两个月来,他的日子每况愈下 。无怪乎他觉得在这屎溺之所比在外面更平静了。
当初在一切如常时,马库斯的一位战斗教官曾制定过一条法则: 关键在于控制。 控制环境,控制你的对手;最重要的,控制你自己。马库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就明白了,或者说,自以为明白了;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先前看到的只是大字的版本:控制,不只是去压制一下,它意味着要压制得牢牢的。这就意味着,你得将自己打造成一套军刀工具,就是那种可以全部折起、不露刀刃、只剩刀柄的,只有在需要时才会“啪”地弹开。
但关于他们的训练,问题是它给你灌输了许多技能,却始终无法活学活用——马库斯不是第一个注意到这件事的人。很多塞进他脑子的东西——好比如何连续四十八小时将自己隐藏在林地里,此后就一次也没用上过。他踹开过几扇门,不久前还把一圈密集的子弹射进了一个人类的身体;但总体而言,他的职业生涯还没对他提出过什么需求。而如今进了斯劳部门,这里就成为慢慢摧毁他所有雄心壮志的地方……唯一令他保持着理智的,就是自我控制的能力。每一天,他都将自己压制得牢牢的,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仿佛久而久之就能证明这样做是值得的。尽管在他刚入职时,凯瑟琳·斯坦迪什就告诉过他,每个下等马都知道来了就回不去了;然而每个下等马的心里也都有那么一小部分会想:或许,我是个例外……
提起控制,无疑就要说到赌博了——放弃控制,正是他被部队踢出来的原因。无论他多么努力地自我欺骗,觉得自己的行为是保持平衡的,觉得自己只是对环境妥协、但始终保持着自制——设边界、定限额;但事实上,他每次走进一家赌场,都是踏入了一片未知的情境。此前这还不成问题,直到最近,因为最近他已不再习惯输钱的感觉了。
是赌博机困住了他,那些见鬼的轮盘赌机器仿佛一夜之间出现在博彩店里。对“独臂强盗” ,他就从来没去招惹过:看名字就知道,那些东西总要把你洗劫一空。但是出于某些说不清的原因,轮盘赌更吸引人、更有诱惑力……一开始你投入几个币,然后就会吃惊地发现,虽然自己没赢钱,但离成为赢家竟是如此接近。于是你又追投一些,然后终于赢了一把。赢钱会将赌桌清空重来。所以你一旦赢了,就又回到原点,只是手头的钱少了一点……他曾和拉斯维加斯的高手们玩过扑克,离开赌桌时还能走路;也成功押中过被视为“行走的狗粮”的冷门赛马。而现在,他沦落到被一台该死的机器洗劫一空,像对待自己的长子似的,将一张张二十美元喂给了它。他曾经自诩为赌场最可怕的噩梦:一个按时来去的赌徒。他会说,我打算十点前后走人。但最近这段日子他每次看表,时间就会往后推迟三十分钟。而每一次推迟,他的下个发薪日就显得更遥远了。
他开始动用储蓄里的钱,还不由得去研究地铁里的贷款广告,就是那些年化利息超过百分之四千的产品。凯西会杀了他的——如果他没先崩了自己的话。
最糟糕的是,当他在上班时间搞补救——登录赌场网站以挽回午餐时间的损失时,就被斯劳部门的内部记录仪、该死的罗德里克·何逮了个正着。这就是他今晚来陪何喝酒的原因,只有瘾君子雪莉·丹德尔前来增援。没错,厕所才是适合他的地方,但他不能永远待在这里。马库斯直起身,径直向吧台走去。
当他回到同事们中间,只听雪莉正在问何,他的嘴是不是连着脑子。“‘婊子’?我只是扇你一巴掌算你走运的。”
何赶紧转向马库斯,如释重负地说:“你能信吗,狗 ?”
“你刚刚是叫我‘狗’吗?”
雪莉举起一只手,愉快地看何表现出畏缩的样子。“注意你他妈的措辞。”她警告道。
“他刚刚是叫我‘狗’吗?”
“我觉得是。”
马库斯从何的鼻梁上一把抓下他的眼镜,扔到地上。“我是狗?你才是狗。去捡!”
当何再次忙于摸索时,马库斯对雪莉说:“我还不知道你和路易莎关系这么铁。”
“我们没有。但我是不会把何介绍给一头母山羊的。 ”
“姐妹情谊真强大。”
“说得没错。”
他们碰了个杯。
何重新坐下,用两根手指托着眼镜。“你为什么那样做?”
马库斯摇摇头。“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叫我‘狗’。”
何先瞥了雪莉一眼才说:“你忘了我们约好的——呃——条件了吗?”
马库斯用鼻孔出气,近乎不屑地哼了一声。“好啊,”他说,“原来如此。我们这是在重新谈条件,对吧?那就这么办。关于那些赌场网站,你敢对任何人透露半个字,我就把你弱鸡一样的小身板里每根骨头都打折。”
“我不是弱鸡。”
“注意重点在于骨折。我们说明白了吗?”
“我不是弱鸡。”
“但是你会被打骨折。”
“我会被打骨折。但我不是弱鸡。”
“你在意的点很奇怪。还有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马库斯现在热身完毕,要展开他的主题演讲了,“你从来不做任何事。你就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泡在你的设备上,就像,就像一只他妈的小地精。一天又一天,在大量毫无意义的信息里翻腾,只为让见鬼的杰克逊·兰姆满意。”
“你也是如此。”
“对,但我痛恨它。”
“但你还是要做。”
雪莉摇摇头。
马库斯解释道:“你是个呆子,何。不仅现在是,未来也只会是个彻底的呆子。一个像路易莎那样的女人永远不会看你第二眼的,其他女人在没看到你信用卡之前也都不会搭理你的。而我呢,我就没有那个问题。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在我被迫来干这摊破事之前,我还干了其他事,正经事。而你呢,你干过的只有这摊破事,而且你还喜欢干这摊破事。”
何说:“所以你这是在说什么呢?”
“真受不了你……做点什么吧,这就是我要说的。你想获得成功,你想打动别人,那就做点什么。无所谓做什么,只要不是坐在一块屏幕前鼓捣……数据。”
如果结尾那个名词指代的不是信息而是和什么体液相关的话,马库斯的描述就是再恶心不过了。
现在他站了起来。“我要走了。骨折,记得吗?如果你没记住别的,就记住它吧。骨折。”
“我们不再喝一轮了吗?”
雪莉又用手指比画了一下。“标签:抓不住重点。”
“别做那个动作了。”马库斯说。他低头看看没喝完的啤酒,耸耸肩,然后冲着大门走去。
雪莉伸出手,小心地摘下何的眼镜、折好,然后扔进了马库斯的健力士里。“行了。”她说。
何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明智地改变了主意。
马路对面有一片工地,和其他那些似乎到处都是的工地一样:一栋办公楼被拆除了,一栋新楼即将拔地而起。与此同时,这块空地被板子围了起来,以免让人注意到,不是每块地上都一定要有栋建筑。凯瑟琳匆匆而过,系扣的鞋子在人行道上发出哒哒的声响。一个向她走来的男人投来困惑的眼神,是针对她的走路速度还是她的衣着品位,就不得而知了。
这片地区在她脑子里只有模糊的印象,但她知道如果自己往右转,很快就能进入通向国王十字车站的主街;往左转,则会进入伦敦特有的那些飞地中的一处,其中留存至今的小小历史断章大部分未受干扰。这就是乔治王朝风格的广场,它们当中有很多仍完好无损;也有一两处因战争或地产开发造成的破坏,导致一侧已被拆除。汽车沿着路牙停成一线。这幅情景打动了她,感觉就像来自别人的观察一样。从对的角度、在对的光线下,伦敦可以显得如此宁静。
在主干道上,大声呼救会引起混乱,而混乱是敌人的朋友。这里,在远离繁忙交通的地方,她就可以敲开一扇陌生人的门,请求庇护……她冒险向后看看,没有黑色厢式货车的踪迹。也许由于路中央有隔离带,它不得不沿这条路往前开一段才能掉头。但是有个什么人就在她身后一百码处;或者说刚刚一直在——而当她转身的那一刻,就消融在傍晚的高温里。是她潜意识里的一个小恶魔,戏弄着她的心智。
又或许,那是个男人,止步在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车后面。
也可能完全是酷暑里的一场幻梦。妄想症,清醒酒鬼的老朋友,在傍晚的闷热中发作。但那感觉很真实。先是肖恩,然后是另一个军人,在附近兜圈的那辆厢式货车,仿佛是来抓她的。凯瑟琳内心涌起一阵恐慌,不过应该只有专业人士才能察觉。表面看起来她只是有点心不在焉,仅此而已。若是在斯劳屋,这样的情况可能已经让她设起街垒路障了;而在这里、在街面上,她没有将恐慌流露出来。
她确信自己被跟踪了,他等在一辆汽车后面。
她还确信,那辆黑色货车随时都会出现,而且出于某些未知的原因,它是冲着她来的——以及,肖恩·多诺万对一群监视者指认了自己,他们正在集结,很快就会猛扑出来。
她走得更快了些,找出手机,又给兰姆打了一次,还是直接进入语音信箱,挂断。她再次考虑起去敲陌生人的门:但然后呢?她不是没有注意到,雪莉·丹德尔在提到她时说的是“那个疯狂的家庭女教师”。当你的身高只有不到一米六、喜欢把头发剪得很短,却还在挖苦他人的外貌时,恐怕是很危险的;但实际情况就是——凯瑟琳自己觉得舒服的裙子样式给她贴上了古怪的标签。你会让这个女人进入你家吗?再说,去敲门就意味着停留,而移动起来感觉才是最安全的。兰姆,她心想,要是他的话就会继续移动。不是今时今日这个兰姆,而是回到过去,那个过着令他成为今日自己的日子的,那个兰姆。
她快速穿过广场,进入一条排屋相连的小路。街灯亮了起来,热气的性质在变化,从人行道的路面辐射而起,而不再是从天空降下的滚滚热浪。夜晚并不意味着可以有所放松。但当夜幕降临,她还是希望回到家、锁好门,琢磨着让自己差点变成猎物的是怎样一场短暂的疯狂,再出门时,街道已经阳光普照。
这段排屋有三十栋房子,尽头是另一个广场。在下个路口,她就要掉头回到主路上去:在路面不拥堵时,跳上一辆公交车,重新汇入连接起整个伦敦的交通网。再往后看一眼,没有人。那躲在车后的人形就是个上边投下的影子,仅此而已。那辆黑色厢式货车乖乖保持着正常距离。一辆正在寻找停车位的轿车缓缓驶过,在前方拐了弯。它刚从视线中消失,黑色货车就拐到马路上。凯瑟琳踩着带跟的鞋摇摇摆摆地走着,肖恩·多诺万像个童话里的英雄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双手托住,只用一个拥抱就让她叫不出声。那辆黑色货车慢下来,黑色的车门打开,多诺万抱着凯瑟琳走了进去。车门一关,货车就疾驰而去。
七秒——要是算起来的话。
大街小巷静默地散发着热气,“紫罗兰时刻”已幻化成深紫色。
当杰克逊·兰姆从斯劳屋里冒出头、走进后院时,天气仍然酷热难耐。他在口袋里摸索打火机却摸到了手机,发现有两通未接电话——斯坦迪什。未接电话,一些办公文具送错了地方,或者抱怨打印机坏了。斯坦迪什坚持把这类问题推到他跟前,无论他将部门政策重申上多少遍——那就是他根本不在乎。他手持燃着的香烟,晃晃悠悠走进小巷,一团烟雾在他身后的空气中久不消散,仿佛一个游魂……
烟雾滞留的时间很短暂,不过在消逝前的一刻它向外扩散开来,仿佛充斥着对这栋建筑里居民的种种印象,已然不堪重负。他们背负着悲伤和赌债,毒瘾和自我沉溺;借助昏迷不醒的人,酒吧里的口角,在陌生人的床上寻求遗忘,或者变得懒惰、肥胖和自满,以求自我解脱——在所有这些角色当中细细筛寻吧,仿佛其中就藏着一个问题的答案;那个问题来自一个颇为遥远的地点,刚刚才被提出:“你的同事中有哪一个,让你愿意以命相托?”
然后,空气流动起来,烟雾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