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今译} 孔子说:“学习了然后时时复习,不也很愉快吗?”
学,是仿效。凡致知力行,皆仿效圣贤之所为,以明善而复其初也。习,是温习。说,是喜悦。孔子说道:“人之为学,常苦其难而不悦者,以其学之不熟,而未见意趣也。若既学矣,又能时时温习而不间断其功,则所学者熟,义理浃洽,中心喜好,而其进自不能已矣。所以说不亦说乎。”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今译} “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从远处而来,不也欢乐吗?”
朋,是朋友。乐,是欢乐。“夫学既有得,人自信从,将见那同类的朋友皆自远方而来,以求吾之教诲。夫然则吾德不孤,斯道有传,得英才而教育之,自然情意宣畅可乐,莫大乎此也。所以说不亦乐乎。”
“人不知而不愠 ,不亦君子 乎?”
{今译} “不为别人所了解,我不怨恨,不也是君子吗?”
愠,是含怒的意思。君子,是成德的人。“夫以善及人,固为可乐,苟以人或不见知,而遂有不乐焉,则犹有近名之累,其德未完,未足以为君子也。是以虽名誉不著而人不知我,亦惟处之泰然,略无一毫含怒之意。如此则其心纯乎为己,而不求人知,其学诚在于内,而不愿乎外,识趣广大,志向高明,盖粹然成德之人也。所以说不亦君子乎。”夫学,由说以进于乐,而至于能为君子,则希贤希圣,学之能事毕矣!
有子 曰:“其为人也孝弟 ,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
{今译} 有子说:“为人能孝顺父母敬爱兄长,却喜欢冒犯上级,这种人是很少的;不喜欢冒犯上级而喜欢作乱的,这种人从未有过。”
有子,是孔子弟子,姓有,名若。善事父母,叫做孝;善事兄长,叫做弟。犯,是干犯。鲜,是少。作乱,是悖逆争斗的事。有子说:“天下的人莫不有父母兄长,则莫不有孝弟的良心。人惟不能孝弟,则其心不和不顺,小而犯上,大而作乱,无所不至矣。若使他平昔为人,于父母则能孝,尽得为子的道理,于兄长则能弟,尽得卑幼的道理,则心里常是和顺,而所为自然循礼,若说他敢去干犯那在上的人,这样事断然少矣。”夫犯上,是不顺之小者,且不肯为,却乃好为悖逆争斗大不顺的事,天下岂有是理哉!夫人能孝弟而自不为非如此,可以见孝弟之当务矣。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
{今译} “君子专心致力于根本,根本确立了,仁民爱物的大道就会产生。孝顺、悌爱这两种美德就是仁的根本吧!”
务,是专力。本,是根本。为仁,是行仁。有子又说:“天下之事,有本有末,若徒务其末,则博而寡要,劳而无功。所以君子凡事只在根本切要处专用其力。根本既立,则事事物物处之各当,道理自然发生。譬如树木一般,根本牢固,则枝叶未有不茂盛者。本之当务如此。则吾所谓孝弟也者,乃是行仁之本与!”盖仁具于心,只是恻怛慈爱的道理,施之爱亲敬长,固是此心,推之仁民爱物,亦是此心。人能孝弟,则亲吾之亲,可以及人之亲,长吾之长,可以及人之长,至于抚安万民,养育万物,都从此充拓出来,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则行仁之本,岂有外于孝弟乎?学者务此,则仁道自此而生矣!《孝经》孔子说:“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此天子之孝也。”有若之言,其有得于孔子之训欤?
子曰:“巧言 令色 ,鲜矣仁。”
{今译} 孔子说:“花言巧语、装出一副伪善的面孔,这种人是很少有仁德的。”
巧,是好。令,是善。鲜字,解做少字。仁,是心之德。孔子说:“辞气容色,皆心之符,最可以观人。那有德的人,辞色自无不正。若乃善为甘美之辞,迁就是非,便佞阿谀,而使听之者喜,这便是巧言。务为卑谄之色,柔顺侧媚,迎合人意,而使见之者悦,这便是令色。这等的人,其仁必然少矣。”盖仁乃本心之德,心存,则仁存也。今徒致饰于外,务以悦人,则心驰于外,而天理之斫丧者多矣,岂不鲜仁矣乎!然孔子所谓鲜仁,特言其丧德于己耳,若究其害,则又足以丧人之德。盖人之常情,莫不喜于顺己,彼巧言令色之人,最能逢迎取悦,阿徇取容,人之听其言,见其貌者,未有不喜而近之者也。既喜之而不觉其奸,由是变乱是非,中伤善类,以至覆人之邦家者,往往有之矣!夫以尧、舜至圣,尚畏夫巧言令色之孔壬,况其他乎!用人者不可不察也。
曾子 曰:“吾日三省 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今译} 曾子说:“我每天多次反躬自问:替别人办事没有尽心竭力吗?与朋友交往不诚恳吗?老师传授我的学业没去复习吗?”
曾子,是孔子弟子,名参。省,是省察。忠,是尽心的意思。信,是诚实。传,是传授。习,是习熟。曾子说:“我于一日之间,常以三件事省察己身。三者维何?凡人自己谋事,未有不尽其心者,至于为他人谋,便苟且粗略,而不肯尽心,是不忠也。我尝自省,为人谋事,或亦有不尽其心者乎?交友之道,贵于信,若徒面交,而不以实心相与,是不信也。我尝自省,与朋友交,或亦有虚情假意,而不信于人者乎?受业于师,便当习熟于己,若徒面听,而不肯着实学习,是负师之教也。我尝自省,受之于师者,或亦有因循怠惰,而不加学习者乎?以此三者,自省察其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盖未尝敢以一日而少懈也。”盖曾子之学,随事精察而力行之,故其用功之密如此。然古之帝王,若尧之兢兢,舜之业业,成汤之日新又新,检身不及,亦此心也,此学也。故《大学》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从事于圣学者,可不知所务哉!
子曰:“道千乘之国 ,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 ,使民以时。”
{今译} 孔子说:“治理千乘兵车的国家,慎重处事而且守信,节约用度而爱护人民,役使百姓要不违背农时。”
道,是治。乘,是兵车。四马驾一车,叫做一乘。千乘之国,是地方百里,可出兵车千乘的大国。时,是农功闲暇之时。孔子说:“千乘的大国,事务繁难,人民众多,不易治也。若欲治之,其要道有五件:其一要敬事。盖人君日有万几,一念不敬,或贻四海之忧,一时不敬,或致千百年之患。必须兢兢业业,事无大小,皆极其敬慎,不敢有怠忽之心,则所处皆当,而自无有于败事矣。其一要信。盖信者,人君之大宝,若赏罚不信,则人不服从,号令不信,则人难遵守。必须诚实不贰,凡一言一动都要内外相孚,始终一致,而足以取信于人,则人皆用情,而自不至于欺罔矣。其一要节用。盖天地生财止有此数,用若不节,岂能常盈?必须量入为出,加意撙节,凡奢侈的用度,冗滥的廪禄,不急的兴作,无名的赏赐都裁省了,只是用其所当用,则财常有余,而不至于匮乏矣。其一要爱人。盖君者,民之父母,不能爱人,何以使众?必须视之如伤,保之如子,凡鳏寡孤独、穷苦无依的,水旱灾伤、饥寒失所的,都加意周恤,使皆得遂其生,则人心爱戴,而仰上如父母矣。其一要使民以时。盖国家有造作营建,兴师动众的事,固不免于使民,然使之不以其时,则妨民之业,而竭民之力矣。必待那农事已毕之后,才役使他,不误他的耕种,不碍他的收成,则务本之民,皆得以尽力于田亩,而五谷不可胜食矣。”这五者都是治国的要道,若能体而行之,则四海之广,兆民之众,治之无难,岂特千乘之国而已哉!为人君者,所当深念也。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今译} 孔子说:“晚辈小子在家孝顺父母,出外敬爱长者,谨慎守信,泛爱众人,亲近有仁德的人。做到这些仍有余力,就要学习六艺之文。”
弟子,是指凡为弟为子的说。谨,是行的有常。信,是言的有实。泛字,解做广字。众,是众人。亲,是亲近。仁,是仁厚有德的人。余力,是余剩的工夫。文,是《诗》《书》六艺之文。孔子教人说:“但凡为人弟、为人子的,入在家庭之内,要善事父母以尽其孝;出在宗族乡党之间,要善事兄长以尽其弟。凡行一件事,必慎始慎终,而行之有常;凡说一句话,必由中达外,而发之信实。于那寻常的众人,都一体爱之,不要有憎嫌忌刻之心;于那有德的仁人,却更加亲厚,务资其熏陶切磋之益。这六件,是身心切要的功夫,学者须要着实用力,而不可少有一时之懈。若六事之外,尚有余力,则学夫《诗》《书》六艺之文。”盖《诗》《书》所载,皆圣贤教人为人之道,而礼、乐、射、御、书、数,亦日用之不可阙者,未有余力,固不暇为此,既有余工,则又不可不博求广览,以为修德之助也。先德行而后文艺,弟子之职,当如此矣。然孔子此言,虽泛为弟子者说,要之上下皆通。古之帝王,自为世子时,而问安视膳,入学让齿,以至前后左右,莫非正人,礼乐诗书,皆有正业,亦不过孝弟、谨信、爱众、亲仁,与夫学文之事也。至其习与性成,而元良之德具,万邦之贞,由此出矣。孔子之言,岂非万世之明训哉!
子夏曰:“贤贤易色 ,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今译} 子夏说:“敬重贤人而不看重女色,事奉父母能尽心竭力,事奉君主能为国献身,与朋友相交能言而有信。虽说未曾学习,我必定说他是学了。”
子夏,是孔子弟子,姓卜,名商,字子夏。上一个贤字,解做好字;下一个贤字,是有德的贤人。易,是移易。竭,是尽。致其身,是委弃其身,不肯爱惜的意思。子夏说:“人之为学,只在纲常伦理上见得明白,才是根本切要的工夫。如人之见贤,谁不知好,但不能着实去好他,若使贤人之贤,而能移易其好色之心,大贤则事之为师,次贤则亲之为友,真知笃信,就如好好色的一般,则好善极其诚矣。人于父母,谁无孝心,但未能着实去尽孝,若使委曲承顺,尽那为子的道理,凡力量到得的去处,都竭尽而无遗,则事亲极其诚矣。事君不可以不忠,但人都自爱其身,则其忠必不尽,若能实心任事,把自家的身子,委弃于君,虽烦剧也不辞,虽患难也不避,一心只是要忠君报国,而不肯求便其身图,则事君极其诚矣。交友不可以不信,但轻诺者多,全信者少,若能诚心相与,但与朋友说的都是着实的言语,内不欺己,外不欺人,虽久远而不至于失信,则交友极其诚矣。这四件都是人伦之大者,而行之皆尽其诚,这就是见道分明,践履笃实的去处,学问之道不过如此。人虽说他未曾为学,我必谓之已学矣。若使未尝学问,而但出于资性之聪明,则不过一事之偶合,一时之袭取而已,岂能事事尽美,而厚于人伦如是乎?”此可见古人之为学,皆用力于根本切要之地,而不专在于言语文字之末也。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 。过则勿惮改。”
{今译} 孔子说:“君子不自重就没有威信,所学亦不会牢固。信守忠诚为主,不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有过错就不怕改正。”
重,是厚重。威,是威严。固,是坚固。忠信,是诚实。无字、勿字,都是禁止之辞。惮,是畏难的意思。孔子说:“君子为学必养成个深厚凝重的气质,然后外貌威严,而所学的道理自然坚固。若是轻浮浅露,不能厚重,则见于外者,无威之可畏,而其所学者亦不能实有诸己,虽得之,必失之矣,岂能以坚固乎?然立身固要厚重,而存心又在忠信。人不忠信,则事皆无实,何以为学?故又当以诚实不欺为主,而无有一毫之虚伪,然后可以进德也。所交的朋友必胜过我的人,方为有益。若是不如我的,或便佞善柔之类,这样的人,不但无益而且有损,切不可与之为友也。人不能无过,而贵于能改。过而惮改,则过将日甚矣。所以但遇有过,或闻人谏正,或自家知觉,便当急急改之,不可畏其难改,而苟且以自安也。以厚重为质,以忠信为主,又辅之以胜己之人,行之以改过之勇,则内外人己,交养互发,而自修之功全矣。学者可不勉哉!”
曾子曰:“慎终追远 ,民德归厚矣。”
{今译} 曾子说:“慎重对待父母的死亡,追念远代祖先,民众的德行就归于淳厚了。”
慎,是谨慎。终,是亲之既殁。追,是追思。曾子说:“人伦以亲为重,人之事生,或有能孝者,至于送终,则以亲为既死也,而丧葬之事不能尽礼者,多矣。初丧之时,或有能思念者,至于岁时既远,则其心遂忘,而祭祀之礼,不能尽诚者多矣。此皆民心之薄,由在上之人无以倡之也。若为上者能致谨于亲终之时,不徒哀而已,而每事尽礼,不使少有后日之悔,又能追思于久远之后,不徒祭而已,而致其诚敬,不敢少有玩怠之心,则己之德厚矣。由是百姓每自然感化,皆兴仁孝之心,丧也尽其礼,祭也尽其诚,而其德亦归于厚矣。”此可见孝者,人心之所同;君者,下民之表率。欲化民成俗者,可不知所以自尽也哉!
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 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 与之与?”
{今译} 子禽问子贡说:“夫子到了那个国家,必定得知其政事,打听来的,还是他们告知的呢?”
子禽,姓陈,名亢,子贡,姓端木,名赐,都是孔子弟子。抑,是反语词。与,是疑词。子禽问于子贡说:“夫子周流四方,每到一国必然就知这一国的政事,果是夫子访求于人,然后得而闻之与?或是各国的君自以其政事说与夫子而知之与?”子禽之问,盖亦不善观圣人者矣!
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 异乎人之求之与!”
{今译} 子贡说:“夫子靠温和、善良、恭敬、俭约、谦逊而得知的。夫子求得的方法,或者异于别人的求得吧!”
其诸,是语词。子贡答子禽说:“夫子所以得闻国政,不是夫子有心去求,也不是时君无故而与。盖夫子盛德充积于中,而光辉自发于外。故其容貌词气之间,但见其温而和厚,无一些粗暴;良而易直,无一些矫饰;恭而庄敬,无一些惰慢;俭而节制,无一些纵弛;让而谦逊,无一些骄傲。有这五者德容之盛,感动乎人,所以各国的君,自然敬之而不忽,信之而不疑。都把他国中的政事,可因可革的,来访问于夫子,故夫子因而闻之耳。就汝所谓求者而论之,这等样求,岂不异于他人之求之者与!盖他人之求必待访问于人而后得。夫子之闻政,则以盛德感人而自致,岂可以一概论哉!”子贡之言,不惟足以破子禽之疑,而使万世之下,犹可以想见圣人之气象,此所以为善言德行也。
子曰:“父在,观其 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今译} 孔子说:“当父亲活着,观察他的志向;他父亲死后,考察他的行为;三年没改他父亲合于道理的言行,可以说他是孝了。”
志,是志向。行,是行事。三年,是言其久。孔子说:“人子事亲,有承受而无专擅,有巽顺而无违拂,故当其父在之日,凡事都禀命而行,不敢自专,即欲知其人,亦但观其志向何如耳,其行事不可概见也。至于父没之后,则分得以自专,然后其行事昭然可见,得就其行而观之焉。然父没之后,虽凡事得以自专,而其所行,犹如父在之时,至于三年之久,亦不敢有所改易。斯则思亲之念,不渝于始终,顺亲之心,无间于存没,如是而后可谓之为孝也。否则,虽能致敬于亲在之时,而不能不变于亲终之后,岂所谓终身而慕者乎?”抑孔子所谓无改于父之道,亦自其合于道而可以未改者言之耳。若于道有未合焉,则虽速改可也,何待三年!故善述其事孝也,克盖前愆亦孝也。观圣人之言者,不可以执一求之。
有子曰:“礼之用,和 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 之。”
{今译} 有子说:“礼的作用,以和谐为可贵。先王的治道,以此可谓至善,大小事情都遵循此道。”
礼,是尊卑上下的礼节。和,是从容不迫的意思。斯字,解做此字,指和说。小大,是小事大事。由,是行。有子说:“礼之在人,如尊卑上下,等级隆杀,一定而不可易,其体固是至严。然其为用,必和顺从容,无勉强乖戾之意,乃为可贵。如君尊臣卑,固有定分,然情意也要流通。父坐子立,固有常规,然欢爱也要浃洽。这才是顺乎天理,合乎人情,而为礼之所贵者也。古先圣王之制礼,惟其皆出于和,此所以尽善尽美,万世无弊。凡天下之事,小而动静食息之间,大而纲常伦理之际,都率而行之,无所阻滞,礼之贵于和如此。”
“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今译} “有行不得的,是因为知道和谐虽和谐了,但若不用礼加以节制,也是不可行的。”
承上文说:“礼贵于和,则宜无不可行者。然也有行不得的,这是为何?盖所谓和者,是在品节限制之中,有从容自然之意,所以可行。若但知和之为贵而一于和,率意任情,侈然自肆,全不把那礼体来节制他,则是流荡忘返,而尊卑上下皆失其伦矣。如何可以行之哉?”此可见礼之体虽严,而不至于拘迫,其用虽和,而亦不至于放纵。古之圣王,能以礼治身,而又能推之以治天下者,用此道也。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 也。恭近于礼,远 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今译} 有子说:“守信接近于义,承诺的话一定兑现。恭敬接近于礼,避免招致耻辱。依靠有道义可亲近的人,也就可靠了。”
信,是约信。义,是事理之宜。复,是践言。恭,是恭敬。礼,是礼节。因,是依倚人的意思。亲,是有道义可亲近的人。宗,是主。有子说:“天下之事,必须谨之于初,而后可善其后。如与人以言语相约,本是要践行其言,但其所言者,若不合于义理之宜,将来行不将去,则必至爽约失信矣。故起初与人相约之时,就要思量,必其所言者皆合乎天理之宜,而与义相近,则今日所言的,他日皆可见之于行,而自不至于失信矣。所以说言可复也。待人之礼,固当恭敬,然亦自有当然之节。若恭不中礼,则为足恭,而反以致人之轻贱矣。故凡施敬于人之时,就要斟酌,务合乎礼之节文,而不过其则,则内不失己,外不失人,自不至于卑贱而取羞辱矣。所以说远耻辱也。与人相依,本图交久,但所依的不是好人,则始虽暂合,终必乖离。故当其结交之初,就要审择,不可失了那有道义可亲近的人,则不但一时相依,自后亦倚靠得着,可以为宗而主之矣。所以说亦可宗也。”此可见人之言行交际皆当谨之于始,而虑其所终。不然,则因循苟且之间,将有不胜其自失之悔者矣。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 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今译} 孔子说:“君子饮食不要求丰足,居住不追求安适,工作敏捷而言语谨慎,让有道的人匡正自己,这可说是好学的了。”
敏,是急速的意思。就,是亲近。有道,是有德的贤人。正,是考正。孔子说:“凡人之为学,厌怠者多,笃好者少,所以不能成就。惟君子之于学,专心致志,无一毫外慕之私,就是食以养生,也不去求饱,居以容身,也不去求安,盖志有所在而不暇及也。行事常患其不足,则勉力自强,汲汲然见之于行,不敢有一些怠缓。言语常患其有余,则谨慎收敛,讷讷然如不出口,不敢有一些放肆。这等样着实用功,必然有所得了。然犹不敢自以为是,又必亲近那有道德的贤人,以考正吾之是非,凡一言一行都要讲究得道理明白,不至于差谬而后已焉。夫志向已是精专,功夫已是切实,而又加以谦抑之心,常存不足之虑,盖真见夫义理之无穷,学问之有趣,其心欣慕爱乐,有不能自已者,这才是好学的人。所以说可谓好学也已。”学而至于能好,则聪明日开,闻见日广,进而为贤为圣,何难之有哉!《商书·说命》篇说“惟学逊志,务时敏”,《周颂》说“学有缉熙于光明”,皆是此意。可见“好学”二字,不但学者之所当知,为人君者尤不可不加之意也。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 ?”子曰:“可也。未若 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今译} 子贡说:“贫困却不谄媚,富有却不骄横,怎么样?”孔子说:“可以,但不如贫困而乐道,富有而好礼。”
谄,是卑屈。骄,是矜肆。可,是仅可而有所未尽之辞。乐,是安乐。好礼,是喜好礼节,自然循理的意思。子贡问于孔子说:“凡人贫者,易至于卑谄,富者易至于矜骄,此人情之常也。若能处贫而无卑屈之意,处富而无矜肆之心,这等的人,其所得为何如?”孔子答说:“常人溺于贫富之中,多不能有以自守,故必有谄骄之病。今曰无谄无骄,则能自守,而于学亦有得矣,是亦可也。然而非其至者,盖贫而无谄,虽不为贫所困,然犹知有贫也,不如那贫而乐的人,心广体胖,欣然自忘其贫,是身虽处乎贫之中,而心已超于贫之外也。此岂无谄者之可及乎!富而无骄,虽不为富所溺,然犹知有富也。不如那富而好礼的人,乐善循理,初不自知其富,是身虽处乎富之中,而心已超乎富之外也。此岂无骄者之可及乎!”夫子答子贡之问如此,善许其所已能,而勉其所未至也。
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其斯之谓与?”
{今译} 子贡说:“《诗经》上说:‘如象牙之经过切磋,如美玉之经过琢磨。’那就是这个意思吧?”
《诗》,是《卫风·淇澳》之篇。孔子既教子贡以贫而无谄者之不如贫而乐,富而无骄者之不如好礼,子贡闻言而悟,遂引《诗》以证之,说道:“《卫风·淇澳》之诗有言:‘君子之学,就如治骨角的,既切以刀锯,又磋以 铴,是已精而益求其精也。又如治玉石的,既琢以椎凿,又磨以沙石,是已密而益求其密也。’诗人之言如此。其即夫子所言之谓与?”盖贫而无谄,我固自以为至矣,岂知无谄之外,更有所谓乐乎!富而无骄,我亦自以为足矣,岂知无骄之外,更有所谓好礼乎!可见道理本无终穷,学问不可自足,必如治骨角玉石者,求到至精至密之地而后可,《诗》言圣教何以异乎!子贡因论学而知《诗》如此,真可谓善悟者矣。
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今译} 孔子说:“赐啊!可以开始和你谈《诗经》了。告诉你已往的,就能从而推知未来的。”
赐,是子贡的名。往,是已曾说过的。来,是未曾言及的。孔子因子贡引《诗》证学,遂称许之说:“《诗》有三百篇之多,其言词微婉,意味深长,非有颖悟之资者,不足以语此也。如赐也才可与言《诗》也已矣。盖处贫处富的道理,是我所已言的,切磋琢磨的意思,是我所未言的。今因我已言的道理,就知我未言的意思,这等样聪明的人,与之论《诗》,必能触类旁通,而不至于以词害意矣,岂不可与言《诗》矣乎!”然子贡悟性虽高,而学力未至,犹不得闻性与天道之妙,此可见美质之难恃,而学问之当勉也。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 ,患不知人也。”
{今译} 孔子说:“不害怕别人不了解自己,害怕我不了解别人。”
患,是忧患。孔子说:“君子之学,专务为己,而不求人知。如上不见知于君,而爵位不显,下不见知于友,而名誉不彰,此务外好名者之所忧患也。君子则以为学问在己,知与不知在人,何患之有?惟是我不知人,则贤否混淆,是非颠倒。在上而用人,则不能辨其孰为可进,孰为可退;在下而交友,则不能辨其孰为有损,孰为有益。这是理有不明,心有所蔽,岂非人之所当深患者乎?”然人才固未易知,知人最为难事,必居敬穷理,使此心至公至明,然后如镜之照物,好丑毕呈,如称之称物,低昂自定。欲知人者,尤当以清心为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