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淮河，告诉人们盘古、大禹、巫支祁的传说，也讲诉着李耳、朱元璋的故事。史前人类的印痕又在诉说什么？这片神奇的土地散发出的历史气息，足以诱使人们静下心来聆听。

刨去上古时期的神话传说不说，从考古角度看淮河中下游流域祖先们活动的痕迹，可见人类在旧石器时代，便留下了一百多处文化遗址，一群古老的高等级生命活跃在这片土地上，令人遐想……

到盱眙的另外一个目的，是去下草湾河畔的古人类遗址。这源自笔者早年形成的对史前人类文化的兴趣，细想起来主要是遗址弥漫的神秘氛围深深地吸引了我。十八岁那年，第一次到北京后，独自一人跑到周口店去看猿人洞，享受龙骨山特有的气息，幻想着幽深的灌木丛中，走来祖先，与其作旷世之对话。一晃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记得1970年代中后期，读过一本叫作《化石》的杂志，记录着古脊椎动物和古人类研究专家杨钟健曾在下草湾河畔采集到一段骨化石，经他确定为人的股骨化石，属于晚更新世后期人类化石。之后，考古人员在同一地区发现旧石器遗址，出土有刮削器、尖状器等，被命名为“下草湾新人”。这一遗址的状况如何，我一直存心想去看一看。

沿着121省道来到下草湾已是傍晚，根据导航仪的引导，没有找到遗址，便下车询问。寥落的小村庄空空荡荡，行无一人。远处路旁有家杂货小店，前往入内，店主抬起蒙眬睡眼，含含糊糊地告诉了大致的方位，才知道导航仪出了错。按原路踅回，行驶六七公里，见路旁的荒坡上耸立一块形状奇特的石头，刻有“下草湾人遗址”六个大字，金粉字成色崭新，估计新近才落成。踩过一片瓦砾，爬上荒坡，走近奇石，发现另有一块灰黑色小石板不显眼地立着，上书“二〇〇二年十月”字样，灰黑色石板尚未嵌入泥土中，显然刚刚移动过来，还没来得及加固。

下草湾人遗址在一片瓦砾杂草间，史前人类文化的神秘感全消，心里不是滋味，又有些不甘。试图寻找路人问明情况，公路上行人全无。定下神来，看到远处有个小村落，小心翼翼地下了荒坡，径直跑去。

老农扒拉着苞米，漫不经心地说：“当年挖完，全部装箱拉走了。”

“就剩一块石头竖着？”

“你想咋样？”老农反问。

其实，那块立着的石头与下草湾人遗址没有什么关系，也很难让人在乱石岗里发现什么历史的信息。后来，去了盱眙博物馆，没见几样陈列品与下草湾新人有关。

姑且称为古人类遗址的地方，紧邻下草湾河，河水流淌到洪泽湖。现在不是汛期，有工人在固坝修堤，不少大型施工设备在运行，弄得噪声极大。我爬上堤坝，河道里水不多，举目远眺下草湾河逐渐变宽，平静地流向洪泽湖，再看两岸的农田村舍，别有一番厚重的美感。

淮河，告诉人们盘古、大禹、巫支祁的传说，也讲诉着李耳、朱元璋的故事。史前人类的印痕又在诉说什么？这片神奇的土地散发出的历史气息，足以诱使人们静下心来聆听。

刨去上古时期的神话传说不说，单从考古角度看淮河中下游流域祖先们活动的痕迹，人类在旧石器时代，便留下了一百多处遗址，一群古老的高等级生命活跃在这片土地上，令人遐想……

几乎与北京周口店同期的沂源猿人 ，步履蹒跚地行走在古淮河水系泗水的支流——沂水河畔，繁衍生息，与北方的同类们遥遥相望。这一族群凭借着本能感到往东迁徙会遇到大海，他们沿着古淮河一路向西。这是一次极其缓慢的迁徙，行走了三四十万年后，一群属于晚期的智人开始生活在淮河中下游的泗洪县双沟镇下草湾，距今约四五万年。也就是前面说的那块奇石孤立着的地方周围。我想，这些早期人类似乎喜欢盘桓在古淮河两岸，他们学会了涉水渡河，河中捕鱼成了他们的拿手好戏，同时他们还学会了种植稻粟，肥沃的土地总能使他们收获满满。

相距不远的淮安青莲岗 ，也是人类的定居点。青莲岗人生活在那里时已经是新石器时代，他们食用籼稻，使用石器、陶器，还有让人鲜见的渔猎用具。他们的生活质量，远远高于下草湾人，用烧土搭建长方形或圆形的房屋，死后埋在氏族公共墓地里，先行单人葬，后出现少数成年男女合葬墓，随葬的有陶器、生产工具和装饰品。这一遗址的发现，把淮河中下游流域的原始文化，同中原黄河流域的原始文化有机地联系了起来，在地域上连成了一片，形成了我国新石器时代文化的完整体系。

那天，和友人驾驶小车由南向北穿过蚌埠朝阳路淮河公路大桥，去寻找距淮河仅七公里的双墩遗址 ，它与青莲岗新石器遗址同时，距今约七千年左右。公路大桥往来车辆不少，堵车严重。过桥后，行驶在一条宽敞的大道上，两旁是连片的无人居住的高层住宅和在建的工地，越往深处行驶，新房盖得越稠密，人迹越发稀少。

我有些惋惜：“大兴土木，何人居住？”

“农民，有了钱的农民。他们不能在大城市购买房子，回到老家附近的中小城市买房，潜力极大。”友人信心十足。

“猴年马月？”

“应该不会太久。”

车拐入乡间小路，在一片破破烂烂的农舍里七转八弯，才在农田边觅得双墩遗址。大概原本想建遗址公园，不知什么原因烂了尾。门楼已经破烂，摇摇欲坠，园内几组反映古双墩人生活的雕塑矗立在杂草中，斑驳、孤零。沿着小径爬上土墩，不一会连小径也没了踪迹，只能踩着杂草前行。当年的挖掘现场，已盖上钢结构的大棚，往下看挖掘过的地上用薄膜塑料覆盖，依照上面的尘土判断，已经多时没人翻动……

据记载，这一遗址出土的众多陶器上，有刻画符号，内容涉及山川、河流、太阳、动物、植物、房屋、猎猪、捕鱼、网鸟、俘鹿、种植、养蚕、编织、饲养家畜等，以及记事、记数等几何类的图形，涵盖了古双墩人生产、生活、精神方面的内容。

友人问：“专家凭什么认为这些刻画不是装饰，而是符号？”

“依照常识。这些刻画大部分集中在碗、钵、杯陶土制品不显眼的地方，如果用于装饰，应该在明显处，这是重要依据。”我答。这些刻画简洁、生动、形象，意义、用途特殊，具有文字书写特点。刻画符号由两种及两种以上的符号组合，并有主纹与地纹的区别，表达了相对完整的意思，显现出语段文字功能。双墩刻画符号在定远侯家寨遗址也有发现，同一符号在不同遗址内出现，说明在一定范围内已有固定形态的符号得到认同并使用，具备文字社会性的特点。根据上述判断，双墩刻画符号已具有表意的功能，应当是中国文字的雏形，文字源头之一。

回到蚌埠市区，去看博物馆。一打听，已经搬出老城区，在淮河南岸的龙子湖边。此时，已近中午，饿肠辘辘，看看周边也没有什么土菜餐馆，便找了一家涮羊肉火锅店，匆匆填饱肚子，踅回淮河公路大桥，来到博物馆。

博物馆整体设计具有现代感，馆内陈列着许多双墩遗址出土的相关物件，吸引人的是纹面泥塑人头像，采用捏制、堆贴加刻画的方法，将一个渗透着稚嫩气息的纹面孩童的形象完美地展现出来。这个孩童不仅双目炯炯有神，而且两颊各戳印着五个排列整齐的小圆窝，额头上刻画重圆纹，具有鲜明的地域特征、原生审美价值和学术研究价值。遗址中发现的水鸟形象的陶塑和各种陶器，不少是鸟首形鋬，表现出先民们对鸟的崇拜，而上古时代淮河边短尾鸟是常见的飞禽。

“老祖宗的崇拜，形象、朴实，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我曾经看到过一件鱼鳍足陶鼎，三个大足就是三个大鱼鳍，另外的一些陶罐上的饰纹，是泥塑的一条条小鱼或似波浪。这些发现在环太湖流域，水系发达，鱼类资源丰富，鱼、波浪是他们最常见的生物和自然现象。后来，人们的崇拜对象就不一样了，比如神、龙，还有什么皇帝。”

友人说：“后来的崇拜对象，往往是人自己弄出来的东西，自己吓自己，以达到膜拜的效果。一般来说装神弄鬼的总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从崇拜自然、生物，转向对人个体的崇拜，这样的转变是伴随人类社会形成等级制而逐步演化完成，被捧上神坛的无法下来，其实他们本质上是自己不想下来，愚弄民众成了神坛上的人的天职。朱元璋便是如此。”

“何止朱元璋？由上而下的帝王极权体制，大部分都一个样。”

走出博物馆，友人提醒朱元璋的赤膊兄弟汤和的墓就在附近，是否去看看。这时，手机响了起来，凤阳的郑夏来电，说历史文献纪录片《湮没的帝都——明中都纪实》的策划案，市县有关部门十分重视，希望笔者过去一趟，详细交流。友人告诉他我们此时的方位。

车行不久，进入凤阳地界，见时间尚早，转道去了皇陵。年近七旬、高个儿、行动有些迟缓的郑夏领着其他几位凤阳的朋友，已经在空旷的广场上候着。记得第一次来访，笔者在这里写下“大凤鸣阳”四个大字，一旁的郑夏惊讶地看着我，似乎在问写的是什么。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想表达什么意思，只是想写些字罢了。

皇陵是朱元璋为早年亡故的父母、三位兄长和嫂子、两个侄儿营建的一座庞大的陵墓，规制超过杨家墩的明祖陵，占地二万余亩。皇陵有内、中、外三道城墙围护，园内宫殿、房舍千余间，均以轴线为统领分布，冥界与人间建筑格局如出一辙，规制符合古代陵寝，不同的是皇陵以正北门为正门，方便与明中都相通。

当地文化官员出身的郑夏，长期醉心于明中都遗址以及相关建筑的保护和研究，他语调平和地说：“清代文学家、戏曲家孔尚任在《桃花扇·辞院》说‘长陵抔土关龙脉，愁绝烽烟搔二毛’，诗中的龙脉指的便是明皇陵。”按照风水说，帝王陵墓的风水影响整个国家的命运，帝王们自视宗庙、陵寝为国家代表，江山的象征，维系着江山社稷。朱元璋自然将它们置于风水宝地中，保佑他的江山，而他热衷于为祖先造陵追封，大概又与他由赤贫逆袭成为帝王有关，试图弥补皇权神授的空隙。

友人说：“古代开国皇帝都有追封，但是大规模的兴建上几辈人的陵寝，朱元璋首屈一指。”

“他用神话装扮自己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祖先，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获得权柄合乎天意，也期盼他们的在天之灵能给他庇护。朱元璋这般煞费苦心，不仅是他自身的需要，也是一大帮追随他的文臣武将的希望，他们心甘情愿替朱元璋披上神圣的外衣，证明他成为开国大帝的合理性。”我说。

“其目的就是在传播皇权神授的思想。”站在一旁的另一位凤阳的专家说。在盱眙祖陵尚未修建之前的元至正二十六年（1366），朱元璋自立为吴王时，开始兴建明皇陵，称帝后又两次大规模修建，历时十四年，明洪武十二年（1379）最终完工。在动工兴建中都城的这一年，荐号英陵，后又改称皇陵，追封自己的父亲——朱五四为太上皇，封兄长、侄儿为王，进行安葬。

友人说：“朱元璋修建的陵墓，规模大、工艺精湛，大大增加人民的负担。”我回答：“天下俱在掌中，其他并不重要。尤其是一个开国帝王，意气风发，百姓负担何足道哉！这是古代的通例，只不过朱元璋登峰造极。”

明代是中国陵墓建筑史上的一个高潮，除朱元璋的陵墓明孝陵在南京外，他父辈以上几代人的墓都集中在淮河中下游，做皇帝的子孙的墓地绝大部分在北京，总称明十三陵。皇陵是各陵规制的蓝本，直至影响清代。

明朝初年的大兴土木得益于古代工程技术的日趋成熟，这个低调、内敛且具有耐力的王朝，营造风格仍略带唐之大气、宋之雅韵，同时又逐渐向工艺精细化方向发展。

郑夏兴致勃勃地担任起解说员：“皇陵神道北起中都北门，向南越过金门外御桥，南侧的东西两边各竖立一块大碑，东为无字碑，与西边的皇陵碑尺寸相同，规格一致，均高约6.87米（按：约二十尺一寸五分），分别由螭龙碑首、碑身、龟趺三部分组成。皇陵碑额篆刻有‘大明皇陵之碑’六个大字，又名‘御制皇陵碑’，碑文系朱元璋亲自撰写，内容无外乎训诫子孙勿忘家世与创业之艰云云。”

在碑前停留了一会，郑夏领着一行人继续前行，边走边谈。我依然对神道两侧的石像生兴趣十足。矗列的石像生包括麒麟两对、狮八对、望柱两对、马及左右控马官两对、虎四对、羊四对、文官两对、武将两对、内侍两对，共计二十八对，比祖陵的二十一对多出七对，据说是所有明陵中最多的一处。它们体型庞大，风貌神情、雕刻手法与风格如出一辙。

与唐宋帝陵不同，皇陵的石像生中不见了翼马、鸵鸟、犀牛等吉祥且富有想象力之物，除麒麟外，余下的动物皆为现实中常见，风格更加生活化。八对石狮和四对石虎呈现蹲坐状，体量远小于唐陵石狮，表情平和、顺从，恰似主人墓前忠实的守护者。皇陵神道上的石羊风格和北宋皇陵十分相似，形体不施繁缛纹饰、浑然天成。

皇陵中的文臣石像生垂目低眉，唯唯诺诺，奴性十足，与明祖陵的如出一辙，或者说明祖陵的文臣翁仲是皇陵的翻版，因为皇陵在先祖陵在后，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似乎与朱元璋藐视文人，屡兴文字狱，杀戮和羞辱文人，从根本上打掉文人的自尊有关。当时文人的奴性性格，从皇陵中的文臣石像生上得到真实的验证，想象李善长 、宋濂们的最后命运，哪个不是这些翁仲的真实写照？

这时，郑夏用凤阳口音的普通话介绍石马，马的四脚是凿空的，刻凿工艺独特，四个细蹄支撑沉重的马身不易，全靠控马官的平衡。乃是一大特色。

问起皇陵的结局，陪同的凤阳朋友说，这座庞大的皇陵一直受到明王朝的悉心保护。明末，张献忠 起义军攻占凤阳，火烧皇陵、享殿等建筑，远在北京的崇祯皇帝虽愤懑无比，却只能下罪己诏徒唤奈何，最终回天无术，万般绝望之下自缢于景山。之后的数百年间，皇陵屡遭毁坏。抗日战争时期，侵华日军大肆砍伐陵园松柏，使郁郁葱葱的陵园变成光秃秃的土堆，荒芜不堪。

郑夏说：“1982年后，皇陵设立了文物管理机构，皇陵和中都城周围的环境得到了治理，现有文物古迹也得以修缮。如今还是能吸引一些观光者前来，当然他们不是来拜祭的。”

有趣的是，自明太祖朱元璋、明成祖朱棣两代之后，再没有当朝皇帝前来拜谒，只有朱姓不肖子孙，被关押在中都城的高墙 里与之默默遥望相伴，晨祈暮祷跟他们的祖先作阴阳两界的对话，祈求江山的万世永固。

晚间，在下榻的国际大酒店用餐，凤阳的有关官员也来了，表示公费管得紧，酒水就不上了。我说，酒水自然少不了，至于公费倒是用不着，咱这一路都是自费，没啥比兴致更重要。

小菜要的不多，那道酿豆腐每到凤阳必点。凤阳当地传说：朱元璋早年行丐，曾讨得一碗酿豆腐，吃后终生难忘，后来他穿上龙袍做了皇帝，召那厨师进了宫，专门为他烹制。

郑夏说：“还有另一个版本，相传是明朝初期一位凤阳姓黄的厨师发明了酿豆腐，每年把酿豆腐作为贡菜送往南京宫里，朱元璋品尝后十分赞赏，酿豆腐成了御膳。”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皇帝吃皇帝。这是自然的事。”

眼前的酿豆腐色泽金黄，外脆里嫩，口味甚重。想到广东梅州江头村客家人做的酿豆腐，飘着葱花，本色自然，十分诱人。豆腐的清香与肉糜的荤腥混和在一起，鲜嫩滑润，汤头清澈，就是一道平民百姓家的小菜。弄不明白两道酿豆腐之间有什么关联。

酒过三巡，凤阳的朋友问及去皇陵的感受。我说：记得有很多年前去骊山北麓看秦始皇的陵墓和兵马俑，直觉告诉我，庞大的皇陵是用白骨堆积起来的，它的精美是用鲜血凝铸的。在赞美它时，别忘了它背后的枯骨和对人民的摧残。“以后，讲解时，应该客观地把这层意思加进去，而不是一味赞美。”

在坐的一些朋友脸呈愠色。友人说，太书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