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御用文人宋濂颂道:“君子之制行,能感于人固难,而能通于神明为尤难。今当患难危急之时,神假梦寐,挟以升舟,非精诚上通于天,何以致神人之佑至于斯也。举此推之,则积德之深厚,断可信矣。是宜庆钟圣女,诞育皇上,以启亿万年无疆之基,于乎盛哉。”

一代文宗宋濂没有读到过亿万年无疆政权的故事,却断言老者由此而为外孙的江山奠定了“亿万年无疆之基”,这一马屁拍得朱元璋心花怒放。但是,老者兴许是当年逃兵,夺路逃回老家;也可能被俘虏含辱遣送原籍,这样的真实在文人的笔端化为了神奇。

元顺帝至元二年(1336)初秋的一个傍晚,日落的余晖洒在湖面上,一片血色。岸边站立着一老一少凝望着湖水,老者头戴箬笠,银白的须眉随风飘动,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箬笠下一双浑黄的眼中噙满泪水。他手牵一男孩,长相奇特,天庭丰盈、翘眉细眼、颌颏突出,在常人眼中奇丑无比。老者凭借多年替人看相算命的经验,似乎猜透男孩的命运,仰天自语:“奇人奇相。历练后必成大器。陈涉 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尓持大志,必成大业。天助也。”

男孩懵懂:“何为大业?”

老者俯身言低语:“驱逐胡虏,成就霸业。”

男孩一脸茫然,望着老者。老者仰天大笑,笑得酣畅淋漓,声浪在湖面上久未散却。

老者陈姓,佚其名,姑称陈公。他年轻时曾是南宋士兵,跟随张世杰 的军队一路保驾尚在髫龄的少帝赵昺 逃至厓山(今广东新会南),亲历了南宋亡国前最后一次大规模的海战,战事激烈,凄风苦雨,人喊马嘶,宋军惨败。祥兴二年(1279)二月六日,海上既风且雨,迷雾重重,咫尺不能相辨。张世杰派出小船靠近赵昺所乘的连锁大船,想接赵昺到他的战船上,伺机突围。而陆秀夫 担心小船不可靠,不肯带少帝上船。顷刻间,厓山被破,陆秀夫自知难以逃脱,将妻儿赶下海去,背着赵昺纵身入海。一些臣工军民见状,纷纷追随其后,竞相跳海,场面颇为悲壮。据《宋史·本纪第四十七》记载:“七日,浮尸出于海十余万人。”

睹此情景,太后绝望地投海自尽。张世杰无奈,眼睁睁看着她死去,将遗体掩埋在海边。将士们见张世杰重回战船,大声劝说他弃船登岸,张世杰回答“不必了”,随后登上舵楼,焚香哭祷:“我为赵氏,能做的事都做尽了,一君亡,又立一君,却又亡。现在到了这个地步,岂非天意?”此时,狂风暴雨,战船倾覆,张世杰坠海溺水而逝。

据《明史·外戚》记载,彼时士卒多溺死,陈公侥幸脱死逃回岸上,“累石支破釜,煮遗粮以疗饥。已而绝粮,同行者闻山有死马,将共烹食之”。陈极度疲惫,不知不觉睡着了,梦中见一白衣人说:“汝慎勿食马肉,今夜有舟来共载也。”他疑信参半,又睡了过去。到了半夜,仿佛听到橹声,一个穿紫衣的人用藤杖触碰了一下他的大腿说,“舟至矣”。他惊醒后,发现自己躺在蒙军的战船上,见到他昔日的统领官。元将时不时命令手下把降卒掷弃海中,已降元的统领悄悄地把他藏匿在艎板下,每天从板隙间给他干粮和水。“居数日,事泄,彷徨不自安。飓风吹舟,盘旋如转轮,久不能进,元将大恐。”统领知道陈公善于巫术,就请他出来。他“仰天叩齿,若指麾鬼神状,风涛顿息”。元将大喜,供给陈公食物和水,船到通州(今江苏南通),放他上了岸。

上述记载如果是真实的,陈公一定具有魔力,可惜的是这种魔力往往荒诞无稽。陈公到底是怎样远离战场回到故里的,至今是个谜。史书的记载,要么是他撒下的弥天大谎,要么是人为的编造,要么是一种巧合——巧合的概率几乎是零,而且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陈公目睹了一个政权分崩离析时的惨烈和血腥,外加个人的屈辱和刻骨铭心的恐惧,令他终身难忘。然而,真实的遭遇似乎难以启齿。

陈公回到故里扬州,又遇上元蒙征兵,他不愿再入军伍,避入盱眙津里镇(今安徽明光津里)定居,以相卜为生。他寿命极长,活到九十九,已近人瑞,颇受当地人尊敬。

陈公育有二女,次女嫁朱世珍(小名五四),此男孩系次女第四子(老幺),后来成了洪武大帝——朱元璋。御用文人宋濂 颂道:“君子之制行,能感于人固难,而能通于神明为尤难。今当患难危急之时,神假梦寐,挟以升舟,非精诚上通于天,何以致神人之佑至于斯也。举此推之,则积德之深厚,断可信矣。是宜庆钟圣女,诞育皇上,以启亿万年无疆之基,于乎盛哉。”一代文宗宋濂没有读到过亿万年无疆政权的故事,却断言老者由此而为外孙的江山奠定了“亿万年无疆之基” ,这一马屁拍得朱元璋心花怒放。但是,陈公或许是当年逃兵,夺路逃回老家;或许被俘虏含辱遣送原籍,这样的真实在文人的笔端化为了神奇。

湖畔老者的期许,出自笔者某个傍晚的虚构。那日,到达津里,车子沿着一条笔直的大路行驶,几乎看不到行人和过往的车辆,传说中的繁华已经褪尽。车子经过的街边立有一个大石碾,老妪正在上面拾掇腌菜。友人对石碾产生兴趣,下车分辨,也就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产物,依照形制判断,大都为修路建场所用。他的判断得到老妪证实,扫兴上车,继续前行,不一会到了路的尽头,便是连着洪泽湖的七里湖,波光粼粼地横在面前。

津里空旷的街道和两旁空置的房屋

在湖边,想象六百八十多年前,陈公与外孙之间可能发生的故事——厓山海战发生在1279年,陈公的年纪约二十岁左右,依《明史·外戚》可以推测他到了津里镇后才成婚生育;朱元璋出生于1328年10月,那时陈公年纪约七十岁;故事发生在1336年,不足十岁的朱元璋与年近八旬的外祖父一同在洪泽湖观赏落日,颇具可能。

这个虚拟的故事,就一定程度而言,要比朱元璋出生的神奇传说更具可能性。现代儿童心理学家告诉人们,暗示可以使受暗示的人在心境、情绪、兴趣、意志方面发生变化,不知不觉中影响他的心灵,就像施了魔法一样。往往年龄越小的孩子就越容易受心理暗示的影响。可以说,外祖父的暗示在朱元璋心里播下了种子,激发他一生的追逐,影响他的一辈子。

不靠谱的是宋濂的妄言和朱元璋出生的魔幻,《明史·本纪第一·太祖一》记载:“父世珍,始徙濠州之钟离。生四子,太祖其季也。母陈氏。方娠,梦神授药一丸,置掌中有光,吞之寤,口余香气。及产,红光满室。自是,夜数有光起。邻里望见,惊以为火,辄奔救,至则无有。比长,姿貌雄杰,奇骨贯顶。志意廓然,人莫能测。”《明实录·太祖实录》(下简称《明太祖实录》)卷之一也有类似的记载,强调的是朱元璋母亲陈氏怀孕后,梦中得到神授白色药丸,在这位黄冠仙人的诱导下吞食,朱元璋出生时红光满室。

友人说,这一记载最早出现在明成祖朱棣撰写的《大明孝陵神功圣德碑》上:“初,皇祖妣淳皇后,梦神馈药如丸,烨烨有光,吞之,既觉异香袭体,遂娠皇考。及诞之夕,有光烛天。”后来,传说越来越广,情节也越发离奇。

“这是儿子神化老子,编造出来的东西。不过,编《明太祖实录》《明史》的文人们还算食人间烟火,陈氏有孕在先,服了神丸,产生奇光异彩,惊动四邻。”我说。

演绎得神乎其神,终究经不起推敲。不过,撇开演绎、野史、民间传说,从官家修的所谓正史看朱元璋的出生,明显有了合乎于生育逻辑的成分,比司马迁在《史记·高祖本纪第八》记录刘邦的出生要靠谱一些。司马迁写道:“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这些文字告诉人们刘邦是他母亲与蛟龙在梦中交合的产物,人神各半。根据常识,蛟龙并不存在,可能是大蛇,大蛇与其他生物不能在自然状态下交配产子,那么使刘邦母亲怀孕的又是什么呢?一定是个男人——一个在天色昏暗雷鸣电闪时分,敢于在野外与异性做爱的猛男,此人非刘邦父亲太公,而是“蛟龙”。那时,男女的性爱比今天的人们开放了许多。但是,如果把一个开国大帝的生命,归结为野合的产物,未免太不合乎伦理。于是,有了梦的绚丽,蛟龙的神秘。

从叙述刘邦出生到记录朱元璋降临的文字形成,经历了十五个世纪,呈现了更具符合人类生育规律的样貌,朱元璋母亲陈氏是与丈夫朱五四发生性行为之后受孕,得到神授的药丸,服食后出现异象,药丸使朱元璋超凡脱俗,成为大帝。当然神奇的光环依然渗透在文字里,比如:梦、神、药丸。五百多年后,现代史家在记录爱新觉罗氏诞生时,寥寥数语,“始祖布库里雍顺,母曰佛库伦,相传感朱果而孕”,去掉了神秘光环,且用了“相传”两字。这一漫长时间段里的变化得益于近代科学的发展和传播,让人的认识有了质的飞越,不再迷信皇权源自神灵,以及皇权天授的玄奇故事。

其实,在神授药丸给陈氏的记载之前,《明太祖实录》卷之一上还有一段《明史》上没有采用的文字:“其先帝颛顼之后,周武王封其苗裔于邾。春秋时,子孙去邑为朱氏,世居沛国相县。其后有徙居句容者,世为大族,人号其里为朱家巷。高祖德祖、曾祖懿祖、祖熙祖,累世积善,隐约田里。宋季时,熙祖始徙家渡淮居泗州。父仁祖,讳世珍,元世又徙居钟离之东乡,勤俭忠厚,人称长者。”说的是朱元璋系远古时代的帝王颛顼、周武王之后,可谓是根正苗红,“累世积善”“勤俭忠厚”,合乎道德的要求,才有神授丸的故事。在给朱元璋披上神秘光环的同时,似乎更多了一些符合古代社会道德要求的合理性。一边编造出生的神话,一边修坟建冢,形成天地感应的架构,迫使无知的人们产生真实的幻觉,继而形成敬畏。这种套路,一袭数千年,朱元璋谙于此道,大肆追封自己的高祖、曾祖、祖父、父母,外祖父——陈公自然也在其列,被追封为扬王,修建陵墓。

陪同的当地学者许先生说:“扬王墓离我们不远,可以去看看。乾隆《盱眙县志》上有过记载,墓西是七里湖,西北靠牧羊山,东北有木场河与淮河相通。遗迹尚存。”

车子离开镇子,不一会拐入山路,两旁建有不少的坟茔,散落着祭奠亡灵的遗物,一片凌乱。下车沿小径而行,至终端,眼前忽然开朗,脚下是一片开阔的农田。友人说:“古人真会找地方建阴宅。”

曾经的扬王墓,坟冢封土呈圆丘状,高约三十米,占地约七百平方米,墓前神道、碑刻、石雕等一应俱全。如今一片荒芜,也不知谁家在墓冢上种了油菜,又疏于料理,杂草相间。

友人拿出手机,设置到指南针,对大伙儿说:“我们来的山道,不是神道。神道应该在下面的农田中,南北走向,隐约可辨,蛮宽敞的。想必当年修得颇具规模。”

大伙儿细瞅,果然在农田中有一条笔直的田埂路。

扬王墓上盛开的油菜花

“这么说,我们站在了坟顶上。失敬,失敬了。”友人嬉笑着说。许先生介绍,墓在“文革”期间遭到破坏,石刻残件埋在地里。“现在政府想着修复,可是财政上还没有顾到。”

“挂个牌子,说是朱元璋外公的墓。”身旁有人提议。

“先挂个牌子也行。”许先生认真地回答道。

明光还流传着不少关于朱元璋出生的传说,许先生建议不妨去赵府附近的跃龙岗,他认为那里是朱元璋的出生地。后来,我读到了他主编的《明光出了个朱元璋》 ,收录的文章详细讲述了朱元璋出生地在明光的观点,他和他的同伴们认为史籍中所说的钟离东乡,就是盱眙灵迹乡或太平乡。明中期,泗州盱眙的地方官勒石立碑,确定那里为朱元璋出生地。民国时期,盱眙县的灵迹等乡划归安徽嘉山管辖。1994年,嘉山撤县,设立明光市。

高个儿的许先生肯定地说:“朱元璋出生地就在今天的明光街道办事处赵府村。除了学术性的研究认证,还有传说,其他地方没。”

此时,天色阴沉,车子进入赵府村,远远看见黄瓦红墙的仿古建筑立在前面,正门的上方有“跃龙岗”三个字,扒着门缝朝里张望,空空荡荡。

“原来只是一道围墙。”

“大概是财政上的问题,加上对朱元璋出生地一直有争议,只能弄成现在的样子。”有人解释。

友人提议在门前留个影,也算是到此一游。

在这里,还有其他相关的传说,许先生建议去走走看看:“不枉这一趟。”天马上要落雨,友人打起退堂鼓。

“不碍事。坐在车里,走马观花。”许先生很执着。

跃龙岗外墙一角

尿布滩,相传朱元璋母亲陈氏洗尿布的地方

不过,一行人还是在一个叫作尿布滩的地方下了车,说是去找一种当地特有的植物,它的刺倒着往下生长,相传是为了不刺破朱元璋的母亲陈氏的手,便于她晾晒尿布。同去的人果然在杂草间找到一株,由于过于细小,刺的朝向分辨起来有些吃力。

这时,下起了大雨,一行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赶紧回车里,友人的手机不时作响,有人在那头扯着嗓子催我们一行去开饭。于是,小车径直驶到县城边一家不大的餐馆门前。

已有人候着,寒暄之后,进入一个挺大的包房,中间摆放一张足可供三十人就餐的大圆桌,铺设着抢眼的红桌布,正中间放着一大盆人造绢花,桌边已聚了不少人,交谈甚欢。友人称坐在主宾席上的那位为老村长。老村长没有传统概念中的老农模样,有点富态,脸色红润,乐呵呵地说:“村长没了,只剩下老了。这才从牢里出来。”

友人介绍:“他曾是这里致富奔小康的领头人,办公司、搞土地开发。村子富了,却被人告了,下了狱,才出来。这是乡亲们为他洗尘,被我们赶上了。”

入席之后,老村长说:“听说你们来,也就没让他们搞什么海鲜,吃这块特色。大城市来的喜欢。”有人表示海鲜也预备了,澳龙。今晚明光没有几只,最大的就留给了我们。

老村长笑悠悠地说:“吹吧!”

“你在村民中有威望,他们都敬你。”友人拍着老村长的肩膀说。

老村长大笑:“就冲这点也不觉得冤,值了。满上,喝一个。”

酒醇厚,上了年头,入口后有一线暖流入胃里的感觉,知道是好酒。邻座的壮汉说:“这酒是用绿豆酿制的,本地一大特色。”

“好酒!”

“哈,这是酒厂地窖里的原浆,外面没几个人能喝上。”

席间,有人说这酒与朱元璋有关,是他干妈上南京带去的,朱元璋赐的名。“恐怕是传说。”我说。

壮汉答道:“当然无从考证。”

夹起一块色泽金黄的豆饼,在脆爽间尝到了糯软,后者来自烩入滑嫩肉片时沾在上面的浆汁。邻座告诉我,脆饼子用绿豆做成。他让我再尝尝椒盐的那道,豆香扑鼻,酥脆可口。邻座颇自豪,说这菜清热解毒、利尿护肾、富含钙质和维生素。

“这不是绿豆的功效吗?”我问。

“原料有这些功能,做成菜自然也有。最关键的,我们这里的绿豆好,是贡品!”

“这也与朱元璋有关?”

“对喽。这里的贡品,大都与他老人家有关。”远处有大声插话的。

于是,整个酒桌上的话题转到了朱元璋身上。老村长说:“钟离东乡人,是史书上写的。钟离就是凤阳,凤阳那时管着明光、盱眙,好多地方。关键是东乡在哪儿呢?”

有人说:“我到蒙城探亲,上年纪的人都称我们明光人为东乡人。”

“明光这块,太多的传说与朱元璋的出生连着,这不会是空穴来风吧?”有人问我。对此,我没有研究,也只能敷衍着。

友人帮着解围:“听说已有定论,你们这里还坚持原来的观点。不知哪一天,有什么新史料或考古发现,一切就结了。”一桌人也不再说朱元璋。杂七杂八地闲聊了一会,酒足饭饱,自行散去。

问友人,没见到澳龙?友人回复,说笑而已。 jj6zBir7x8Rq7A/HrhIgO9NG0ishEgZR+t9W8JblFK0eNPhv/k2A1qCG1npaJu3U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