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季,我从清江营里辞职回来,有一个朋友请我到上海某新剧社充当编辑,更请我的兄弟教授西乐。当时我以为研究新剧,倒是通俗教育的事业、改良社会的捷径,便一口应允了。
哪知我走了进去,却大大不对头寸。那社里头除了几个办事人之外,九流三教,无所不有,实在是个极芜杂的社会。初与他们相处,彼此便觉得扞格。长久下来,却习惯成了自然。虽然不与他们同化,却也没有什么稀罕了。
春去秋来,时光迅速。不知不觉,我已在那社里混了一年。这一年中间,我却长得许多见识,将那下流社会的心理习惯,以及他们的交际,统通详细研求,做了我日记的材料。这都不在话下。
单说某天的下午,我坐在房间里写信,我兄弟却走进来与我闲话。
这房间很是宽大,前面半间,铺两张床,一张是我睡的,一张是社员唐某睡的。靠窗放一个桌子,就是我读书写字的座位。后面半间,储藏了许多社中公用的衣装,共有十多箱,估算起来,也很值几千块钱。这些行头,都是唐某经管的,所以他住在这里看守。
我因为这房间比别处安静,也就在里面下榻。因为这屋子,平时没有杂人进来,虽有许多衣装放在里面,却始终没有遗失一样东西,所以大家就不免大意。有时房门未锁,人已走出去了,竟有连衣箱都不锁的时候。
我们谈了一会,见没有什么要紧话说,我仍旧写信,我兄弟便走到后房去了。
忽然听他喊道:“呵哟,这假发哪里去了?”说着便捧了一个极精致的盒子,走了出来。
我认得这纸盒,是装假发的,四面都贴了美人跳舞的图画,委实好看。社员见了它,都是爱不释手,进这房子的人,都要拿在手里把玩。这假发,是花了五十元的重价,托人到法国买来的,制作十分精巧,不论男女,戴在头上,那一丝丝的金黄头发,竟与真的一般,所以是演剧化装的紧要东西。
当时我兄弟揭开纸盒的盖,对我道:“谁借去的?怎么这纸盒空了?”
我听了这话,随口说道:“你去问问吧,大概总有人借的。”说了,他就拿了空纸盒出去向大家问,我还是定心地写信。
不多一刻,社员统通来了,排头数去,足有二三十个,都说:“假发丢了!”七张八嘴,议论了一会,把房里的东西,样样翻到,就差没有拆屋,那假发却无影无踪。闹了一阵,一个个垂头丧气走出去了。
只见他们在外面交头接耳,唧唧哝哝,想来是说假发的事。我也没心去同他们在一块儿捣乱,还是写我的信。
没有多时信已写完,听得壁上的自鸣钟“当当”打了两下,我觉得有些疲倦,就和衣睡在床上。
刚是迷迷蒙的时候,我兄弟走进房来,推醒我道:“哥,你还在这儿安睡么?”
我道:“横竖没有事,不睡做甚?”
弟道:“现在全社的人,都说那头套是我们兄弟偷的。你想这个贼名担当得起么?”
我道:“岂有此理?别要去管他们!”
弟道:“不行!他们说得证据确凿。名誉要紧,你别糊涂了!总得要想法查究才好!”
我道:“说的什么证据?”
弟道:“他们众口同声,说有七条证据。就是——
“一、这间屋子,杂人是不得进的,听差也不常来的。所以偷假发的人,一定是社员。
“二、这间屋子,是你住的,别人来偷,你岂有不知之理?这一定是你自己偷的!
“三、天天晚上,社员都聚在客堂里说笑话、讲故事,你总不去听的。偏偏昨天晚上,你也来听了。可疑!
“四、我两个礼拜没有出门了,偏偏今天早晨出去修表。大家都说那时是我把假发带出去的时候。
“五、假发的纸盒,好久没有人去动了。偏偏我今天去开看,而又发现了这桩窃案。大家都说我是有意开看,要借此掩饰。
“六、当这事发现的时候,大家都十分惊异。你却定心写信,如无其事,也不来帮同搜查。可疑!
“七、你我近来正处窘乡,全社都知道的。我们的家,又不在上海,并且偷家去也是没用,所以一定是卖与别个剧社的。而这个假发,未必一时卖得了,必定预先约明了,才能卖去。可巧你向来不出门的,前天晚上,你却又同了朋友出去看戏。因此大家都说那时是你出去招徕主顾的时候。”
弟又道:“你我二人在社里的信用,本来很好。因有这七条理论,大家也就有点疑惑,都说弟兄勾通做贼!虽然不敢直说,却是句句暗射我们。如果不剖白清楚,从此声名扫地。如今世界,要想做直不疑,可就大迂了。”
我道:“好好,你出去,我自有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