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猫李昂

他，胖胖的，像一尊小弥勒，人送外号熊猫。

他，李昂，是我第一个合同中最感念的中国同事。

他习惯两个鼻孔朝天看人，颐指气使，最常说的一个中文字是“哼”，最常说的一个英文单词是“shit”。

如此傲气的背后自然有傲人的资本。他级别高。

在公主邮轮的摄影部中，从初级到高级摄影师总共有五级。2016年，数家大型邮轮公司同时进入中国市场并向中国大规模招募船员，当时中国摄影师的级别都是最初的一级摄影师，而李昂的三级摄影师级别可谓一枝独秀。这说明，他在公主邮轮已经至少工作了一年，工作经验也比同期的中国邮轮摄影师高出许多。而能够升级也意味着他的工作能力符合公司的要求，他的职业化水平是受到公司肯定的。

确实如此。很快，我就发现了他的“神通广大”。

首先，专业过硬。

正经摄影专业科班出身，就这一点已经好过同期中国邮轮摄影师许多。那时正值各大邮轮公司对中国员工的高度需求时期，邮轮公司与中国的海乘中介合作，中国员工应聘邮轮公司需要支付一笔数额不小的中介费，这笔中介费由中介与邮轮公司双向抽成。拿钱办事，因此中国员工应聘要求就低了许多，非摄影专业出身，甚至对摄影完全不懂的人也能通过应聘。而摄影部门内的来自其他国家的员工基本都有摄影方面的工作经验，他们应聘的时候是不需要交任何中介费的。

再加上一年邮轮工作经验的加持，李昂的照片质量上乘，数量可观。当多数像我一样刚适应工作环境的邮轮摄影师对各种专业器材的英语都懵懵懂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他已经对这一整套体系驾轻就熟，该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做什么事，门儿清。

和他搭档拍港口照是轻松的，他总是能找到使拍摄效率最高的好地方，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经理布置的拍摄任务。

他还精通图像处理技术，在同期摄影师对实验室的一切都还不了解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独立完成处理和打印照片了。

其次，销售高手。

彼时，我的销售业绩来自勤奋的观察，找对的客户。我一直以为，自己的销售方式是闷声发大财，可谁知，李昂比我还要闷，发着更多的财。

登船的第三个航程，我原信心满满地以为这一次的销售总冠军一定会是我，可谁知却是李昂。一看销售单，原来他最后一晚“偷偷摸摸”地卖出了两个GoPro，一下子拉开了差距。

但李昂对于销售，是真的懂。平时在影像长廊里，没事就以摆弄各种相机样品为乐，最喜欢的是一个HelloKitty形状的拍立得相机，经常斜背在胸前，还不时地用自己肉嘟嘟的手轻轻抚摸。

这样的神通广大让我逐渐对他产生了心理依赖。对黑瑟尔下达的指令不明确，问他。如何在机器上纠正销售操作的失误，问他。处理客户投诉，问他。不懂销售产品，问他。不知道怎么调整闪光灯，问他。如何打印照片，问他。邮轮员工们之间的八卦，问他。就连在邮轮里迷路了，也问他。问的时候会偶尔接过他飘来的白眼，但没关系，因为我知道他给出的建议总是中肯的，正确的。

但是他最神通广大的部分是，他和经理黑瑟尔居然是好朋友。

由于我在白金影像工作室产品预订上的突出表现，在入职后的第四个航程获得了一个可以在邮轮意大利收费餐厅享受两人晚餐的福利，这个福利是黑瑟尔给的。不过，鉴于晚上过六点不吃的生活习惯（为了保持身材），于是，我把这两个名额给了在邮轮工作第一个月内我最感激的两个人——我的美国室友喀翠丝和熊猫李昂。而我则和他们一起聊天。

这顿饭也有为李昂饯行的意味，因为李昂的合同很快就要到期了。

“你工作到现在快一个月了吧，怎么样，适应了吗？还开心吗？”李昂问我。

“还好吧。”我回答得明显没有底气。

“不，你不好，我看得出来，一般第一个合同都会过得很不好，不过你要庆幸，你遇到的经理是黑瑟尔，遇到经理咆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觉得她不好，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过更变态的经理。”

一口冰水下肚，李昂开始缓慢地叙述起来。

李昂遇到的第一位经理是月亮小姐。与黑瑟尔的萌新状态不同，月亮小姐有着丰富的管理经验，作风严酷，行事乖戾。

李昂的第一个合同在蓝宝石公主号，蓝宝石号的影像长廊里装有监控摄影头。如果有人在你工作的时候360°地监视你，想想都觉得后背发凉不是？而月亮小姐就是这么做的。

有了监视就会有责问。某一天，月亮小姐将李昂叫到了她办公室。一推门，月亮小姐正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监控录像，月亮小姐问李昂：“刚才那个客人和你说了什么？买了什么？你是怎么回答的？”

“他问了一款相机，询问功能，我的回答是……”

月亮小姐似乎对李昂的回答还挺满意：“嗯，回去吧，对了你叫那个某某某，让她多走动走动，她已经站在同一个地方三分钟了。”说完，她继续看电脑上的监控录像。

李昂的叙述平平淡淡，可我和喀翠丝却听得毛骨悚然，一个连员工站在同一个地方三分钟都要介意的经理，那是有多可怕啊。

“不仅如此，月亮小姐给我们当时所有人每人每天，不管是靠港日还是海上日的工作时间都排满13个小时。而这13个小时仅仅是排班表上的时间。”李昂边说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和喀翠丝。

13个小时，这是邮轮合同上规定的最长工作时间。

如果是13个小时的排班表时间，那实际工作时间可能是15个小时甚至更长。因为作为员工，清洗机器、整理器材这些应尽的义务是不算在排班表时间内的。回想黑瑟尔每天8～12个小时不等的排班表，才发现原来自己现在悠闲的邮轮工作生活其实很可能是一场错觉。15个小时工作，和工具人又有什么分别，很难想象这样的半年，李昂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样的排班表非常不人性化，更严酷的是，当时她主张内部竞争，将我们团队分成两个小组进行销售比赛，两个小组轮流销售和帮助客人，当一个小组在收银的时候，另一个小组就在走廊里帮助客人寻找照片，可是这样又不公平，因为我们这个小组收银的时候恰好是人流量的非高峰时段，所以销售额一直不如另一组，而销售额不高，就要受到惩罚。当时，黑瑟尔还不是经理，我们正好在一个组里，因为这件事，黑瑟尔和月亮小姐大打出手，打了一架。也是这一架，我们的小组成员之间有了深厚感情，这也是为什么我和黑瑟尔关系很好的原因。”

李昂顿了顿，继续对我说：

“还有一点，黑瑟尔虽然对销售看得很重，但是她从来不检查照片的数量和质量。而月亮小姐则检查每一张照片，你上次在正餐厅只拍了9张照片对吧？如果是月亮小姐，你就已经犯了不可饶恕罪了，你知道吗？同样的餐厅，同样的时间，我曾经拍出过300张，我一个人。”

那时的李昂还是萌新，他的照片质量自然成为月亮小姐的重点检查对象。

某个正装晚宴，工作基本已经结束的时候，李昂却被叫到了摄影部的实验室，月亮小姐正一张一张在电脑里翻阅他在正装晚宴中拍的照片。

“来，看看我给你挑出的这几张，有什么问题，哪些地方不符合公司的标准？”月亮小姐带着她一贯的面具微笑发问着。

“桌子上的蜡烛没移掉，两人没有靠近，头顶与边框距离太近，焦点没对上，构图焦点没有在正中。”李昂平静地一一回答着。

“知道就好，现在，拿上你的相机，去14层自助餐厅再拍50张照片回来。”

听到这里，我的室友喀翠丝已经惊掉了下巴，连连说：“what？！”

“那时已经过了晚上11点了，但我还是去拍了，50张，一直拍到整个自助餐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在月亮小姐的折磨下，李昂没能在第一个合同升级，但是这也让李昂比同期员工更懂得邮轮工作的职业化。在第二个合同中，李昂便以优异的表现获得了连升两级的肯定。

“我们部门是经理决定制，一个好的经理比好的航线还要重要。第一个合同结束后，我申请休假了四个月，因为我打听到我去的下一条船的经理不好对付，我就是特地等他走了才决定上船。你也可以这样做，再不济，可以询问一下经理的性别。相信我，男经理都比女经理要好，女经理通常很情绪化，在压力下会更容易失控，而且会对一些细节要求非常苛刻。”李昂语重心长地说道。

“不过你不用担心，你会很好的，因为你的销售很好。我们虽然是摄影师，但是公司看重销售远多于摄影，你只要销售业绩好，就不用害怕。不过你不能只是简单地卖，要真正了解。我一开始工作的时候对GoPro也不了解，后来经理让我自己买一个GoPro，我就真的买了一个，我把英文说明书从头看到尾，查出每一个我不认识的英文单词，我能卖得出那么多GoPro，是因为我真的懂。”

“你不要看我现在什么都会，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之前吃过了多少shit！”

那一顿饭在李昂的讲述中吃了将近两个小时，他的经历让我感觉触摸到了这份工作中无比真实的部分，其影响力之大，以至于数年后，当我写下这篇文章时，依然能清晰地复述出当时的种种。

可偏就那一晚，之于李昂，还发生了一件让我更加印象深刻的事情。我送了李昂一顿免费的晚餐，却又随即甩给了他一坨shit。当然，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那天早上出福冈游玩的时候，我居然把日本通行证落在了回程的出租车里。回来后才发现遗失的事实，一晚上心神不宁，我不确定也不知道丢失重要证件要接受怎样的处罚。而我又没有勇气直接去和黑瑟尔坦白，一想到她的咆哮，母夜叉在世也不过如此。

就这样，我在宿舍门前的走廊里徘徊犹豫，直到看见了李昂。他看我一脸心神不安的样子，问道：“出什么事了？”

“我把日本的入境卡弄丢了，今天早上……”声音低低的，因为犯了错，我连说话都没有底气。

李昂立即露出一副这倒霉孩子没救了的表情：“你知不知道，上次有员工丢了自己的员工卡，不仅罚款200美元重新办了一个，还被罚了一个正式的警告。这件事别人知道吗？你室友喀翠丝知道吗？黑瑟尔知道吗？”

“她们都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告诉了你。”

是呀，只告诉了李昂，因为我知道只有李昂可以帮我，他是级别最高的中国员工，经验丰富，沟通方便，更重要的是，傻子都看得出他和黑瑟尔之间关系好，如果整个团队里有谁能帮我的话，那也就只有李昂了。

“赶紧给黑瑟尔打电话，这个时间她正在排明天的班表，你没有出入境卡，快告诉她，她需要更改明天的排班表。”

“我不打，不想跟那个母夜叉说话。”我一脸拒绝。

李昂看我都不愿意向墙上的内线电话挪动一寸，无奈地自己拿起了话筒。

“喂？黑瑟尔吗？我是昂，你现在有空吗？在哪里？我们过去谈一点事。”李昂边说边斜着眼睛看我。

通话结束后，李昂说道：“走，跟我去黑瑟尔房间。”

我蹑手蹑脚地跟着李昂往黑瑟尔房间走。

“出什么事了？”果然，房间里的黑瑟尔刚排完明天的排班表。

“她把日本出入境卡丢了。”李昂直接切入话题。

可意外的是，黑瑟尔竟然没有咆哮，却一下仰天瘫倒在自己的床上。

“啊，我再也不要当经理了，怎么那么麻烦，事情那么多啊！”

一瞬间有些尴尬，李昂立即岔开了话题，和黑瑟尔聊起了家常。从休假期的安排聊到黑瑟尔新买的手表，从两人过往的故事聊到现在团队里的问题，我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令我惊讶的是，和李昂一起聊天时的黑瑟尔和平时工作时的黑瑟尔判若两人，语气柔和了许多，紧绷的五官也变得放松了许多，说起刚在免税店里买到的打折巧克力时竟然也开心得像个普通小女生。

约两个小时的谈话后，最后达成共识：第二天一早，先去船员办公室确认情况，然后和黑瑟尔打电话。

我跟着李昂，弱弱地问：“真的没事了吗？”

“没事，你明天不能出邮轮了，你的工作我会替你完成的，回去好好睡觉吧。”

第二天一早，我便来到船员办公室的窗口。

“我把日本出入境卡弄丢了，怎么办？”我弱弱地向办公室的行政人员发问。

“说一下你的员工号和姓名”

“……”

“嗯，可以了，就这样。”

什么处罚也没有，什么警告也没有。

后来我知道，日本的出入境卡每个航程都会领一张新的，如果在航程内丢了，那么航程内停靠的日本港口便无法访问，但也仅限于此航程而已。

可是我还是又忘了一件事，忘了给黑瑟尔打电话。

果然，当我在实验室帮助托马斯整理照片的时候，黑瑟尔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只听得她粗重的呼吸声——

“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昨晚不是说好的吗？！我一晚上都在想怎么收拾你的烂摊子！你知不知道我今天为了你的事情去找了多少人，又去问了多少人！你呢！你去船员办公室问了吗？”

“问了，就登记了一下信息。”

“……就这样，有没有说什么其他的事情，有需要补办吗？需不需要我陪你去见日本的出入境检察官？”

“什么都不需要。”

“什么都不需要？”

砰——，黑瑟尔甩门离开。

下午影像长廊开始营业，我一张张摆着照片，不知不觉，李昂已经站在了身后。一个白眼过来：“傻了吧，又犯错了吧，昨晚怎么说的？”许久，我委屈巴巴地终于开口说话了：“因为我不会，我不告诉黑瑟尔是因为我还不知道怎么打邮轮上的电话，怎么拨号码……”

李昂一脸吃惊地望着我，叹了口气：“过来，我教你。”

认识并学会使用邮轮里的通话系统，这是李昂离开前教我的最后一件事情。

两天后，李昂正式结束了在黄金公主号的合同。

在他离开的前夜，团队成员在员工酒吧小聚，为他欢送。黑瑟尔还播放了她初识李昂时在蓝宝石的回忆录像给我们看，还制作了精美的离别贺卡。

“会有那么一天/只对你说/原来/爱与希望/简简单单”

李昂喜欢林俊杰的歌，我便随意取了几首，将歌名串成祝福语送给了他。

离别的那天，李昂笑称别人回家都坐20小时的飞机，他却只要坐20分钟汽车。李昂的家乡在天津，而当时黄金公主号中国航季的母港也在天津。

李昂离开后一周，黑瑟尔也完成了她的代理经理的任务，之后便离开了。

而我和李昂却还保持着联络，因为我发现我已经习惯了问他问题。新经理的销售策略不懂，问他。对高级别摄影师的工作要求产生了疑问，问他。就连和室友闹矛盾发泄情绪，也找他。后来，问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我再也不需要问他了。

接下来的一个合同，李昂去了蓝宝石公主号，他成了当时摄影部的代实验室经理助理，也是当时公主邮轮公司摄影部中最高职位的中国员工了。再后来一个合同，如他所愿，他被派往了盛世公主号，参与了盛世公主号的首航，从罗马一路前往上海。到达上海以后，果断辞了职。

现在的李昂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结婚生子，非常幸福。

说起来，和李昂共事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三个星期，却是我接收信息最多，学习最快的三个星期。而他，就像是在这份工作中我遇到的第一位指路人，是职场中好心提点的同事，也是我至今于邮轮工作中最感谢的人。 9l2QDNA5dZ2S5L/EWrEPadr9xKse3bzzMNC7zS6DaFsOMYPZYE6Wpdk254Q+hh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