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一手绝活:看棺断生死。我在很多文章里讲述过很多父亲的故事,这个绝活一直没对谁讲过,一则是没人相信,二则是他不让讲。如今,他走了六年了,我把它讲出来,估计他知道了也不会生气了,就算生气也没有办法。
所谓看棺断生死,并不是通过观察棺材判断受用者的寿数,而是根据打棺工作第一斧头下去木屑飞出的方向和远近,当然,也可能还有我不知道的根据。通常是棺材打好了,主家儿女悄悄问:师傅,你看这棺能放几年?父亲一般不说,或者不说实话,但他会对不相干的人说,比如主家的亲戚和朋友,由他们传到主家耳朵里,这么做仁慈一些。
父亲的木匠手艺是跟外公学的,外公的木匠手艺跟谁学的,已经无从考证,如果一定要追溯根本,大概也能追出点什么逸事来,有意义的肯定不多,但可以肯定的是,外公的手艺并不怎么样。我的童年时光几乎都是在外公家度过的,那时候家里没吃的,在外公家可以填饱肚子。虽然那时候外公早已不在了,但他盖的房子、打的家具都在,它们都十分粗糙,像缺乏营养的人。父亲后来的手艺大部分属于自我升级,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就是这个意思。至于看棺断生死的绝活,是跟人学的,还是长期自悟出来的,已是无解之谜。
1988年秋天,是个平常的秋天,它与任何一个从前和后来的秋天并无不同,芦花在峡河两岸漫无边际地开放,野狗在路上奔跑、觅食,见谁都是一副可怜相,只有争食时才表现出弱肉强食的本性。所不同的是,向来刚强无比的张大良病了,一病不起,他的五个儿子两个姑娘鞍前马后,车轮一样旋转,但病情不见减轻一点。他的家人感到是时候了,请父亲给打棺材。那一年我高中毕业,个子到了一米八多,仅有的裤子成了七分裤,皱皱巴巴悬在半腿上,那时候还不流行七分裤,买一条新裤子成为当务之急。父亲说:“和我一块去干活,挣身衣裳。”我就背起木工篓子去干活了。
照例先探望病人。病人躺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屋子仅有一个窗户开在后墙上,后墙后面是一堵山,距后墙一步之遥。山沿上开着一溜灯笼花,一盏一盏,白花花地迎风招展。那时候峡河这儿还没有通电,一盏油灯点在隔墙的孔洞里,这样厨房也能受到灯光的照顾。父亲摸了摸张大良的手,张大良说:“伙计,给我打结实些。”父亲说:“好,你放心。”张大良有些不放心,说:“凤,给你叔拿烟。”凤是他的小女儿,和我差不多大。我记得读小学时,她坐第一排,我坐最后一排,她清瘦得让人老是悬着心脏,她利用我外出读初高中的时间,悄悄长成了低眉顺眼的大姑娘。父亲点上一支烟,我们出去到院子里开工。
野板栗树砍倒困山一年,解板后再水浸一年,除去碱性,才能成上好板材。这一堆板材正是这样的好东西。一块板材百十斤,父亲虽然正当壮年,抱起来依然吃力,所以打棺材的活一直都需要两个人干。把板材架上柴马,父亲把板斧递给我,说:“你来!”我举起板斧照着板头奋力劈下去,当然,那地方属于板材多余的部分,在墨斗弹出的线条之外。一片木屑子弹一样呜一声飞起来,它飞向墙壁,在墙壁上撞击了一下折返到另一个方向,它飞过众人头顶,气势凶猛,最后轻轻落在地上。
吃饭的时候,父亲对张大良说:“这么好的板材,可惜你没福分享用。”张大良说:“不知道要便宜哪个杂种。”父亲说:“不知道,反正你还能活。”棺材十五块板,打了整整七天,到我们离开那天,张大良能下地了,他躺进棺里试了试大小,连声说:“真好,真好!”张大良活到了1997年,从电视里见证了香港回归。那口棺材后来给了他最小的女儿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间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那口棺太重了,八个人抬得东倒西歪。
父亲和张大良之间有一段故事,两个人算生死之交。有一年,他们去山上打豹子,那时候家家都有枪,那时候所有的动物随便打,那时候豹子已比别的动物值钱。张大良向豹子开枪的时候,豹子先发制人,扑倒了他,他们在山坡上打斗、翻滚,像马超战许褚,半斤八两。张大良十几岁时做过刀客,也不是吃素的。父亲赶到,奋力刺了一刀,刺刀穿过了豹子的心脏,也穿过了张大良的臂膀。
父亲有一次对我说:“本来你张伯还能活,但他不想活了,人活得没了意思,不活也行。”又说:“他一直想让你做他的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