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河八五大水那年,我十五岁。
那天是星期六,同学们都回家去了,我因为离家远,留在了学校。教室空荡荡的,我一个人去操场打篮球。没有人可传球,一个人练习投篮。教导主任张老师站在办公室的台阶上喊我的名字,张主任是我的班主任,兼着我们的数学课教师。他说:“你快回家,你家里有急事。”我问啥事,他不说,只说:“你快回去,我准你一星期假。”我说我还没吃早饭,他转身回去,拿了一个馒头出来,说,拿着路上吃。我拿着馒头边走边啃,这是一个白面馒头,我记得它成形前的袋子上,印着一行红字:富强粉。当时,除了拿工资的人,很少有人吃过这种雪白的面粉。我心想,家里有什么事呢?天阴了,看样子要下雨,我加快了步伐。从学校到家,九十里。
是十岁的妹妹不在了。
走到峦庄街,离家还有二十里,这是我读初中的地方。有一个人从峡河过来回家去,他是我家一位邻居的亲戚,我从小就认识他。他有些瘸,走起来因身体有些摇摆而显得妖娆。相遇时,他劈头对我喊,还不快跑,你妹妹死了!我没有回答他,向家的方向飞跑起来。
妹妹小我五岁,是兄妹中最小的。她出生那年,计划生育政策开始紧张,很多孩子都被流掉了,父亲坚信这一定是个女儿,生个女儿是他最大的心愿,于是,妹妹幸运地来到这个世界。
妹妹的童年和任何一个哥哥的童年没有什么区别。那时候,峡河所有孩子的童年基本都是相同的,没有玩具,没有陪伴,欢天喜地或哭哭啼啼。那时候,所有的人都忙极了,除了自己吃饭,还要上缴粮食,上缴鸡蛋、生猪,没完没了地参加各种建设劳动。峡河那些年开始修通村公路,逢山开路,逢水绕道,逢树砍掉。
母亲没有奶水,也没钱买奶粉,妹妹吃饭油子长大。她的整个童年,饭油子是我来一口口喂她的。所谓饭油子,就是玉米粥最上层可以起皱的部分,据说它是一锅粥的全部精华,富于营养。如果是做豆腐,它就是成为豆皮的那部分。
家里有一个麦草编的碗,里外涂了树漆,油光发亮,结实又轻巧。最重要的是,它非常容易清洗,吃过了饭,用水轻轻一冲就干净了。当然,那时候所有的饭菜都没有油水,后来有了油水,那只碗却再也找不到了。那只碗从老大一个个使用下来,到了妹妹这儿,自然成了她的专用碗。我用它盛一碗饭油子,一口口地喂妹妹。女孩子,特别爱哭,烫了,她哭,凉了她也哭,慢了哭,急了也哭。从没牙到一颗牙,从一颗牙到满口牙。感冒时,她就不吃饭,我在她的碗里放一颗糖精,整碗饭变得很甜,她一口气全喝下去了。糖精只有供销社有,一毛钱五粒,像一颗微型的方糖。
本来妹妹的病还有救,但峡河发了大水,外出的路隔断了。峡河那时候只有一条出山的路,跟着河水走,峡河一发水,它就断了。每年都要断几回,但1985年的那场水,让它断得非常彻底。妹妹就只能在卫生院救治,卫生院只有一个医生,基本没有药,连一支青霉素也没有。妹妹的病由最初的中耳炎发展到最后的脑膜炎。
十岁的孩子不配有一副棺材,帮忙的亲戚,给打了一副松木匣子,匣子的长度正好和她的身体等长。装了妹妹的匣子很轻,两个人很轻易就抬上了山。没有了女儿的父母,日子还得一天天过,只是家里再没有了生气,直到我们兄弟一个个长大,成家,家里才恢复一些暖气。
1985年的那场大水,几乎把沿河的庄稼地一扫而光。后来,这些地恢复了很多年,因为没有了土地,很多青年成了光棍。那一次,一同扫走的,还有一个人,他活着的时候,有事没事都会被批斗一场,玩儿似的,人们因为对他的批斗而增添生活的乐趣和精神。
他的女儿也没哭,说,走了也好,到南阳吃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