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规模开采云母矿,是两年后的事了。
这时候我长到七岁,开始上小学。学校在峡河边上,秋天满河的芦花,白得没边没沿,夏天芦苇丛里藏了数不清的小黑鱼。学校东西两边各有一棵树,一棵是柏树,一棵是柳树,它们互不相干又互不服气,把风和叶子往对方身上吹。小学的生活内容就两件事,一件是读课本,另一件是在两棵树下撒野。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毕业离开峡河去镇上读初中,无法无天的六年里,我们听到最多最响的声音是上课下课的铃声,其次是爆破声,它发自云母矿坑,不定时也不定量,充满了突然性和暴戾。戏剧性的是,二十年后,相同的爆破声在我手里接着发生,延续,响彻十六年,直到我的右耳渐渐失聪,肺里布满尘埃。现在,它们又在我的梦里向暮年延伸。
开矿的工人住在我爷爷的茅草房子里,爷爷住东屋,他们住西屋,而大量的云母堆在厦房,它们被分拣,按质分装,运到峡河边的加工厂,由女工们加工成薄片,运到城市的工厂。开矿的工人和加工厂的工人都是各村挑选来的青年,他们发了工资就交给所在的生产队,记工分,分粮食。后来,云母矿开大发了,矿工们在矿边盖了房子,其中有位青年,若干年后,做了我的岳父。
残次的云母叫云母渣,供销社里收购,二分钱一斤。星期天和假期,我跟着大人们去云母矿捡云母渣。那些年,它几乎是峡河边上人们唯一的收入。
开始的时候,很容易捡到,云母被爆破的气浪带到空中,落得漫山遍野,再好的云母,经过爆破,都变成了渣,工人们懒得去捡,他们只要那些好品质的、大块的。一段时间山上的云母渣被捡得少了、完了,一茬炮又崩出来,循环往复,总也有捡的。漫山捡云母渣的多是老太太和孩子,背一个口袋或一个竹筐,拿一柄小镢。有力气的人看不上,他们人手一柄大锤,见石头就砸,有的一块石头,能砸出几十斤云母。最热闹的时候,我看见过上百人捡云母渣的壮观情景,人们欢天喜地,仿佛不是来捡云母的,而是来看戏的。
捡云母渣的过程中,发生过许多故事,有人被石头砸伤,有人因争抢一块石头打架,还有日久生情的,但比较起来,还是刘席匠那个云母坑的事更有意思些。
松树梁北面有一条沟,是条旱沟,只有阴雨季节才会有水流。有一天,刘席匠砸了半晌石头也没砸出多少来,心里很不痛快。他到北面去方便,小便冲出一块云母,闪闪发亮,这是一片高品质的云母,不是渣,上面没有一丝拆纹,镜子似的。他用手里的锄头刨了刨,下面露出绵延的云母矿石。他白天不敢开,一方面是因为生产队里要上工,另一方面主要还是怕别人知道,山上的东西,见者有份,并不是谁可以专有的。刘席匠白天上工或打席,晚上上山开云母。那时候没有电灯,他让老婆掌一盏煤油灯,煤油灯昏暗,只能把捻子调大,所以特别费油。
刘席匠的云母矿坑被人发现时,已经是第二年夏天的事了。其实不应该被发现,刘席匠做得很隐秘,白天都用树枝草叶把洞口盖上,伪装得不露一丝痕迹。事情败露在煤油上。那时候只有唯一的供销社柜台卖煤油,一般一家人一月一斤就够了,刘席匠一月灌三斤,且月月如此。供销社柜员老周觉得不对,报告给了民兵连长小黄。
黄连长带人找到了刘席匠的矿坑,矿坑已经打到了十几米远,延伸到了山体深处,洞体有宽有窄,有高有低,曲里拐弯,像藏着无数秘密,其实什么也没有。矿洞四壁都被煤油烟熏黑了,使人不敢沾身。人们提来了一桶水,泼在壁面上,壁上稀稀疏疏的云母立即无比耀眼。掌子面有一盏用葡萄糖瓶做的煤油灯,还有半瓶油。
没有卖完的云母自然被没收了,有两千多斤。大家也没有为难刘席匠,只把坑口封了。两年后,包产到户,大集体解体。刘席匠再没有打席,带着女人、女儿一家人回到了老家河南南阳。如今,夹带着峡河的丹江水从他的老家被送往北京。我记得刘席匠的女儿叫莲,有一双惊鸿似的眼睛,一根永远打不散的辫子,别的,都记不清了。
两年后,云母矿倒闭,工人们各回各家,风云十年的集体企业风消云散,不是因为资源枯竭,而是因为云母被别的工业品代替。峡河的人们也不再依靠云母渣维持生计,开始四出打工,有的去南方工厂,有的去北方矿山,只有刘席匠留下的矿坑还在,牛羊和鸟兽们经常在那儿饮水,绿洼洼地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