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父亲一生里,唯一浓墨重彩的一笔。
河堤工程进入二月初,春光如泻,山桃花开始结出骨朵。二月二,龙抬头,万物都睁开了眼睛。已经到了种土豆的时节。人心开始涣散,有人下晚工后偷偷溜回家去,打起马灯下地干活,有人把自己家的木板做成床板,趁着夜色背去邻省的集市,换成零钱。人到底不是机器,第二天赶回工地时,不是迟到,就是打不起精神,影响了干活劲头。更有大胆的,挑粪埋种,要把土豆种下地才回来继续修河堤。
指挥长有些生气,对督战组下命令,把逃兵抓回来,游街。
李大有不是本地人,他是长安县人,也不是长安县平原上的人,他的老家紧挨着蓝田县的山区,秦岭边上。十五年前,经人介绍,入了本地一位死了丈夫的女人的门。入门时他已经四十岁了,女人多病,他也就没有亲生的孩子。前方的孩也不姓李,姓王,在兰州当兵。
五十多岁的李大有很勤快,前半辈子没名没堂晃悠过去了,总得把剩下不多的光景把握住。再者,不勤快也没有办法,家里就他一个能干活的,儿子远在千里,几年都不回来一次。还能指着谁去?
工地的石料供应不上,工程进度异常缓慢,每天在工地,心里急,也是干急。想着回家陪一陪老婆,她一个人在家吃饭都困难,就回来了。
这天早晨,他挑着一担木桶往河边走,那是一担漆木水桶,老李的手艺。当地的习惯,家里并没有用水缸的,吃完了一挑再去挑一担就是,反正离河也近。远远看着一群人向自己走来,他们骑着几辆摩托车,当时有摩托车的人还不是很多。近了些,看清是镇武装部袁部长,就是工程督战组组长,他身后跟着几个年轻人,也认得的,只是叫不上名姓,他们天天在工地上巡逻。老李感觉不好,担着空桶就往回走。
不知怎么就动起了手。老李也当过兵,而且是侦察兵,后来给领导挎过几年短枪。几个人都受了伤,不过都是轻伤,老李受伤最重,脚脖子一根骨头断了。漆木水桶碎成了片,撒了一地。
断了腿骨的老李也没有被饶过,拐着脚,游了一次街,然后到医院打了石膏。
老李给老领导打了电话,老领导把电话打到了县里。当事人受到了批评,要求注意工作方式和尺度。受了处分的领导也窝了一肚子火。
这件事是一颗炸弹,埋进了很多目睹者听闻者的身体里,特别是我父亲。他身体里埋了多少炸弹,没有人知道,他自己也忘了,都被岁月拆解了,只有这一颗最大最重,怎么也拆解不了。
1998年,父亲五十五岁。谁都有五十五岁,也没啥了不得的,但父亲的五十五岁有些憋屈。先是病死了一头牛,后来自行车又丢了。从此出门来去,只能靠两条腿了。
石练工程以组为单位,以户为单元,每户据人口多少分十米八米长短不等。最挨着父亲的一家人,小伙子才中学毕业,不大会干这个技术活,放上去的石头总是牛头不对马嘴。这一天也是巧,正好质检组的人来到,指着一处要小伙子返工。小伙子犟了几句,这帮人动了手,要把他抓去指挥部接受教育。
父亲突然大吼一声:“你们敢动一下人试试!”
声音太高了,传出去很远,他有着唱山歌的嗓子。一河两岸的人一下醒过来,几乎同时吼起来:“再动下人试试!”那帮人傻了,一动不敢动,空气也凝固住了。
指挥部的车开来了,又开走了,所有的领导都来了,又走了。毕竟,这事说不出谁对谁错。毕竟,事情可以由复杂变简单。
这一天,整个工程停工一天。父亲只是在黑板报上被写上了名字,受到通报批评。
父亲对家乡建设充满了热忱。所有的人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