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洞打到了二百米,这是娘娘山的极限,再打就穿了。天渐渐凉起来,娘娘山上起了红叶。
有一天,一茬炮过后,工作面出现了一个大坑,爆破下来的碎石和浓烟全落在了坑里,销声匿迹。往下看,深不见底;往上看,见不到顶。这是一个地质奇迹。阵阵冷气从坑里涌上来,让人打寒战。爆破工说,没有希望了,山空无金。
表弟给我打电话,说他做了个很古怪的梦,不知祸福。我说:“你说,我听听。”他说:“有一个晚上,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星星也不亮,我一个人走夜路,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在一座荒山里走。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一个山洞里,山洞尽头有一个坑拦住了去路,坑和矿洞出现的坑一模一样。我想不能走出去就往回转吧,这时从坑里飘上来一片雾,雾很浓,黑乎乎的,雾里有一个老头,看不清,能看清的是他有三只眼睛,第三只眼不是生在印堂那里,而是生在两眼中间,三只眼成一条线,中间那只特别亮。他对我说,年轻人,要懂得回头是岸,不要一意孤行。然后又飘落回了坑里,不见了。坑里面有一条河,河水隆隆,不知通往哪里。”我说:“别信它,梦由心生,这是你想退下来了,也该收手了。”他说:“明天来喝酒。”我说:“行。”
第二天,进了门,我听见他在打电话,好像在向一个人汇报什么。他说:“矿洞打到了头,钱都花完了,没有矿。”电话里那人说:“花完就花完了。”表弟说:“我尽力了,没有办法。”那人说:“没事,回来就是一场行业检查的事。”我似乎听懂了,又没有听懂。我知道那个人就是投资的人,是个大人物,有钱有权。表弟说:“那些设备怎么办?”那个人说:“你看着办。”然后对方就把电话挂了。
表弟把矿山的破铜烂铁都卖了,卖了五千多块钱。他给媳妇买了条裙子。这时他媳妇早已不教书了,人也胖了,裙子套在身上有些紧,像麻袋装了一袋红薯,显不出粗细。
表弟还是去了迭部,矿主方说服了全体藏民,他们同意搬迁了。走的前一天晚上,表弟对媳妇说:“我有可能就不回来了。”媳妇说:“要是有个真能帮上你的人,不回来也行。”表弟说:“不是的,是我感觉可能回不来了。”媳妇给他在灶上烙饼,灶火红亮,耀得灯泡失色。饼烙了一张又一张。女人的眼泪掉在锅底的饼上,掉在哪里哪里就起一个小泡。
今年三月,我和一个老头住一个病房,本来有四张床,但只有我俩两个病人。他白肺,我尘肺。他是刘大发。
他行动吃力,我经常从外面给他带饭回来。他喜欢吃南方人做的猪脚饭,医院后面有一家南方人开的饭店。慢慢地,我们热火起来,很说得来。他有个女儿伺候他,比我小点,对他也不怎么关心,只顾每天刷手机。据说表弟在追求小学女教师之前追过她,也不知道怎么没有成。
有一回,半夜,我们都醒了,都睡不着。我给他分了半个苹果,他说好吃好吃。吃完了苹果,我悄悄问:“那一年,金矿石和化验单是怎么回事?”他说:“这个不能跟你说,我到死也不会说。”我说:“不说就不说。”我们又谈了一阵,说的是各自人生里的一些章节。他说:“有一年,从河南来了一个算命的,给我算命说我这一年逃不过。我本来也不信,可他走后,我总是偏头疼,疼起来让人死去活来,突然觉得算命的说的话可能是真的,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头疼病。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想着人白纸一样来到这个世间,又白纸一样去了,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哪怕是一个墨疙瘩也行……”他说着说着睡过去了。我一直没睡,想了一夜,直到天明。我想起来,刘大发算命那年就是表弟矿山上工程那年。
天亮时,刘大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