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峡河逆行,也就是向着源头走,到了一个叫马庄的地方,路分了两个岔,河水也分成了两岔,东边的叫东河,西边的叫西河。两条溪水在这里交汇,也没形成什么气势,只不过在河岸滋生了一片竹园,竹子浓密,浩荡奔涌,夏天里面藏了许多青蛇,也不知道有没有成仙的。
有一年,忘了确切是哪一年,记得那一年从春到夏,天没有下一场雨,柳树干枯在河边,青蛙渴死在田头。有人筹钱祈雨,抬着龙王泥胎敲锣打鼓。很多人出了远门,去寻找生计。
在东河尽头的娘娘山脚下,有人捡到了几块金矿石。也说不清它们来自山体的哪一处,因为山体总是自崩自裂,泥石流年年有,而一座山的石头都差不多,无法对号入座。那人把它们送到灵宝的一家矿石化验室,拿回了一张化验单,上面仅黄金就有“四十个”,也就是说一吨矿石里有四十克金子。这张化验单传得四方皆知,一时间大家都知道在娘娘山下发现了金矿脉,冒险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娘娘山下一时人满为患。
这个人叫刘大发,其实他也没开过矿,分不清黄金与黄铜。
这时候,表弟的儿子已经上了初中,成绩好得不能再好。有一回开家长会,班主任把表弟单独叫到了房间里,校长也在里面。校长对表弟说:“你儿子是个天才,加把劲能进北大少年班,可我们力量有限,只能送到这一程,得想法把孩子转到更好的学校。”又说:“咱这地方几百年没出过天才,别把孩子糟蹋了。”表弟从学校出来,又动心又伤心,在马路边上又清醒又迷糊地转悠了一晌午,末了狠狠心,给儿子买了一身新衣服。回家的路上走一路想一路,最后终于想明白了:还是得挣钱。
在峡河,人人都有开矿当老板的梦想。在并不遥远的小秦岭,大家都见过矿老板日进斗金鲜衣怒马的风光。
虽然娘娘山下一时人满为患,可没有一个人下决心实际投资,因为实在是老虎吃天,无法下口,热闹了一阵子,作了鸟兽散。当时各地兴起发展地方经济,招商引资热,政府三天两头派团出去考察学习,出去的人学习了一肚子经验,却无法施展,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眼看着一只金饭碗在手,人都出去要饭。乡政府就在娘娘山下竖了一个牌子:黄金源头。
某一天,表弟突然找到了刘大发,说:“人不敢干,我干。”刘大发说:“我全力支持你,路随便修,树随便砍,水随便用,挣不到不说,挣了钱不要你一分,最后要是发了财,在矿山给我立块牌就行。”表弟说:“啥牌?”刘大发说:“就写上发现黄金的人——刘大发。”
说干就干,表弟去河南买回来了设备,空压机、风钻、水管、风管、电线、发电机,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当然,这需要一笔巨款,不过,绝大部分不是他的钱,是一位大人物投资的。看似蛮干,其实不然,表弟在真正的矿山干过几年包工头,积累了不少经验。我问赔了怎么办,他说古来富贵险中求。我确信,他是赌上了,而对于很多人,哪怕是赌,机会也不是很多。
坑口选在半山腰一个有水的地方,一则是水生金,有水才有金,二则是矿渣有地方倾倒,待渣倒满了山脚,山体早打穿两个来回。机器上山那天,动用了整个东河的年轻人,政府也来了人。在峡河开金子,这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几十个年轻人,把机器绳捆索绑,扛起来喊着号子上山,老人和妇女在前面拉纤。几年后,我在另一座矿山看到了相同的版本,同样热烈壮烈。这一天,所有的人都热血沸腾,峡河的土话用来喊号,峡河的俚调用来吼唱,峡河的太阳用来照耀。